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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未变与新鲜
一望你,眼里温馨已通电。心里边,从前梦一点未改变。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当年情,再度添上新鲜。
——《当年情》(张国荣演唱,《英雄本色》主题曲)
吴宇森坐在屋子中央,等待拍摄。他穿着黑色西装外套,里边是白色衬衫和白色毛衣。白色的灯光打过去,需要在脸上涂一些粉才能避免反光。墙上挂的画是白色的玉兰、白色的百合、白色的梅花。北京冬日的下午,让人发困。我盯着白色的墙壁看,想象那些平面正在迅速凸起,长出鸽子的脑袋,拍打着翅膀,在房间里飞舞,然后,子弹如同暴雨一样飘过来,血像茄汁一样溅在墙上。
雪白和血红是吴宇森电影色彩的两端。在《喋血双雄》中,周润发和李修贤身处的教堂是一片素白,白色的西装,白色的T恤,白色的蜡烛,白色的鸽子。然后,枪声响起,血光四溅。甚至在《辣手神探》里,当别人的血要溅到周润发头上时,他的脸先被白色的粉末覆盖。
原研哉写过一本叫《白》的书。他说,他是在尝试探究一个叫作“白”的实体,以找到由人们自身文化设定的那些感觉之源。“白的纯洁是很难保持的,因为它太容易被玷污。它的美之所以能如此强烈地打动我们,皆因我们痛苦地意识到其短暂性。”我还想到老子,他说,知其白,守其黑。吴宇森说,他受老庄影响。
桌子上放着装有白色卫生纸的黑色盒子。吴宇森指着盒子说,“老庄让我明白要过一个潇洒的人生。这是一张简单的纸巾,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只蝴蝶。”吴宇森喜欢老庄的飘逸。在他看来,如果了解生老病死是自然时序轮替的话,人就不应该计较那么多。“我现在觉得,人与人之间还是要减少恨意。仇恨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障碍。年纪越大,我越希望能达到老庄的境界。”
这也是耶稣的境界。耶稣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吴宇森是受洗的基督徒。
我戴着3D眼镜对着巨大的IMAX幕布看了电影《太平轮(上)》。当佟大为扮演的国民党通讯兵和共产党士兵在雪地里举枪相对的时候,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会扣动扳机。当国民党军队溃败的时候,黄晓明扮演的军官一定会留守阵地,与之共存亡。佟大为也一定会带着长官黄晓明的嘱托,登上太平轮。这是吴宇森的道义逻辑,“重然诺,轻死生。”在过去几十年里,这些逻辑体现在狄龙和周润发、周润发和李修贤、梁朝伟和张学友、周润发和梁朝伟、尼古拉斯·凯奇和亚当·比奇等人扮演的角色身上。
这是吴宇森价值观的体现。他的电影叙事有恒定的“道”负载着。这是他内在的标签。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会减弱电影的悬念。如果你足够了解吴宇森,就会明白电影中的人物一定会如此行事。“《太平轮》里,发生过两次战争,发生过生离死别,大家最后互相谅解,迎接新的生命。这是一个越来越讲功利主义的时代,我们需要这些。我以后不管是再拍喜剧或者是武侠电影或者是时代的悲剧,都是朝爱与美的方向走。”吴宇森说。
胡大为是吴宇森电影风格形成的见证者。吴宇森所拍的许多电影都是由胡大为剪辑或配乐。他很明白吴宇森要什么。比如说吴宇森的标签之一——定格。
“他一讲定格,我就知道在哪里定格。”胡大为坐在我的对面,侃侃而谈,他的样子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年轻。
《太平轮》里,有一个场景是黄晓明的腿部中枪了,旁边的炸弹将要爆炸。剪辑的时候,胡大为在此处停了下来,定格一秒钟。吴宇森看到这,拍了拍他。“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胡大为笑道。
将个人风格融入商业电影,这是吴宇森一直努力去做的事情。胡大为觉得吴宇森这些年变化不多。“他好像是一瓶红酒,越久越醇。依然那么浪漫,还热爱电影,还没有想到过退休。没什么变,变的是他戒了烟,懂得珍惜健康了。他样貌像老头,但心还是年轻。不像我,样貌年轻心也年轻。”胡大为总是很兴奋地说。
张家振是《太平轮》的制片人,也是吴宇森多年的合作者。他觉得吴宇森这些年还是有变化的。“他是一个浪漫的人,不光是对爱情,对生活的态度也浪漫,但在工作上浪漫过分就有点任性了。”
《太平轮》里有三段爱情。他的电影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么多女性角色。之前的电影几乎都在讲男人之间的情义,即便有爱情,也是作为副线。这次集中讲几个爱情故事,对他是一个挑战。
魏君子是香港电影的资深研究者。我采访他的时候,高仓健去世不久,他找出自己在2009年采访张艺谋时删掉的一段文字,这篇张艺谋回忆高仓健的文章叫《士之德操》。魏君子与吴宇森接触过几次,他觉得吴宇森身上也有这种“士”的精神。“士为知己者死,在他电影里是非常明显的。吴宇森特别谦恭有礼,无论你是陌生人、后辈,都是如此。他是我见到的导演里面做得最好的一个。”
与许多内地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小镇青年一样,魏君子对香港电影的感情是在气味浑浊的录像厅里培养的。他在90年代初看的第一部吴宇森电影是《英雄本色2》。他原本的梦想就是开录像厅。“吴宇森电影里面男人的那种英雄主义,还有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他在枪林弹雨里制造的浪漫,对我的青春和人生观,都有影响。”
“青春”和“人生观”——这是很重的两个词。想一想,确实如此。每个如今三四十岁的男人,几乎都能跟你讲一两个他和吴宇森电影的故事。
“吴宇森的电影里,无论遇到多灰暗的事情,总是有希望在里面。”张家振认为“希望”是吴宇森电影的底子。 见到胡大为的时候,他刚刚在台北完成《太平轮(上)》的混录,来到北京。他像影视剧里标准的香港人一样,喜欢用“开心”这个词。“也没有怎么休息,就是跟导演吃了两顿饭,马上又要开工了,哇,很开心。”他觉得最享受的时候是最后的混录。“好像是在帮他儿子穿上美丽的衣服,导演的儿子就是我儿子,导演的电影就是我电影。我跟他说,《太平轮》之后不要再隔6年再来下一次了,快点啊,我们都老了。”
2 现实与理想
觅理想,为理想,共你齐心找理想。不畏难,寻求人生的意义。受创伤,被创伤,遇到疑难仍旧上。不怕困倦,不怕旅途受挫折。
——《共你觅理想》(罗文演唱,《八彩林亚珍》插曲)
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中,那位长得神似小马哥的小混混对来重庆奉节寻找妻子的山西矿工说,“现在的社会不适合我们了,因为我们太怀旧了。”
这段台词源自《喋血双雄》里周润发和朱江在香港半山腰上的对话。“这个世界变了,我和你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太念旧。”
当我向胡大为提到这段台词时,他非常感慨。
“你猜我和导演认识多少年了?”胡大为问我。
“应该有三四十年了。”我说。
“44年了。”胡大为说。
那就是1970年,胡大为18岁,吴宇森24岁。彼时,他们都身处邵氏片场——香港最大的电影“少林寺”。胡大为和吴宇森都是张彻的学徒。吴宇森是副导演,胡大为是助理剪辑。
“那时候很穷,我做学徒是300块一个月,相当于现在50块。我给家里老妈200块,剩下100块留给自己,这100块里,有60块拿去看电影。我比John(吴宇森的英文名叫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