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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变得木起来,耳朵短暂失聪……
  才几秒钟的工夫,电梯越过十楼,二十楼……直达四十楼……任晋上了年纪,忍住“嗡嗡”作响的耳鸣,挺直了背脊。这电梯,比坐飞机遭罪。坐飞机,任晋每次都坐头等舱,和睡在家里差不多。上班,就得当好一名打工者,虽然在整个楼面上,他是老大。任晋想看看自己面色苍白不苍白,朝轿厢的镜子转过脸去,右脸腮帮上一条寸把长的伤疤消失了,激光做掉了。他变了脸,变得年轻好看了。那道伤疤,是任晋到美国后洗碗、送外卖那个岁月留给他的纪念。有一次,他从餐馆下了班,骑自行车送外卖,走得急,撞了汽车,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不巧被路旁一块碎玻璃划伤了脸。那一次,撞得不巧的话,他就没命了。任晋今天的一切,都是拿命换来的。
  任晋顶着一颗大脑袋,一张团团的娃娃脸,两只小眼睛下面一颗肉嘟嘟的鼻子,肉鼻尖上架一副银丝边眼镜。他个子不高,镜子下面的扶手正好横在他的腰部。
  两秒钟后,电梯停在第五十九层,双门开启,一个戴着微型耳麦,涂了一层薄薄口红,穿淡紫色窄袖西装、短裙的女孩子朝任晋深深鞠躬,任晋微微点点头,快步走过足足有十多米长的接待用的长长柜台。一片超大的背景幕墙上大大地用中英文写着任晋公司的名称,闪着霓虹灯,刺痛了任晋的右眼,他蹙起了眉头。走过一扇扇玻璃门,里面隐约看到一个个格子间,露出半个黑头发或黄头发脑袋打电话的工作人员。看来,今天公司里一切照常。任晋的公司,什么都做,从金融、贸易,到移民。走廊里灯光昏暗,像电影院里通向放映间的过道。任晋正走着,迎面被一只拖把拦住去路,戴一副袖套、穿平底布鞋的保洁阿姨赶紧拉起拖把,脸上挂着笑,垂手让到一边。任晋面无表情,他今天心里装着事情。
  阿姨打开一扇三角形的角门,走了进去,也把拖把塞进门去。
  就在距离拖把间两米的地方,任晋停下脚步,抬起一只鼓鼓的大肉手,往门上的智能锁输入密码,机器人女声发音“验证通过”,他推开两扇玻璃门。里面是一间超大的椭圆形办公室。
  他的椭圆形办公室和保洁阿姨的休息室共用一个空间,是把一间长方形的大间切割后装潢而成的,边角料的空间用作存放清洁工具且供阿姨休息的小三角房间。
  双开的玻璃门里面,是一间足有一百平方米大、像电影棚一样的时髦办公室,几道弧形的装饰线从办公室深处的玻璃幕墙那里放射出来,宛如沙滩上从海里游到最前哨的一波海浪。在这道弧线的后面,追随着另外两道弯曲程度更深的圆弧,一个硕大的椭圆形灯管镶嵌在天花板上,任晋的头上,仿佛倒挂了一座游泳池。与极简装饰不协调的是任晋那张像当铺柜台那样超大的写字台,那样大的办公桌,采用巴洛克繁复雕刻装饰,不过,每一朵镂花都擦拭得异常洁净。
  任晋朝写字台疾速大跨步走去,今天,空旷的办公室令他生厌,大有走不完的负担。他抢上几步,把公文包丢在桌面,来不及坐稳办公椅,已经掏出手机,高椅背的转椅轮子滑,差点把任晋掀翻在地,他只得一半臀部坐在椅子里,一半由地面那只脚支撑着,左肘抵住写字台,以免再次滑倒。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手机屏幕,在微信页面的通讯录里转了两圈,最后锁定在“谭楠”那个名字。
  任晋咳嗽一声。
  随着轻轻的两下“嘚嘚”的敲门声,接待秘书推门进来,端来一个大托盘,先在任晋的面前放下一个骨瓷咖啡杯,卡布奇诺的奶沫高出杯口,泛起一股奶香。在咖啡杯旁边,秘书又放下一套茶盏,杯子里头漂浮着从针叶化开的茶叶,回归它新鲜时挂在枝头的模样,用它的绿衬托起杯子外面瓷杯上描画的粉色佳人。
  任晋闻到丝丝的奶香和茶香,头却不抬起来,眼睛盯着谭楠的微信名片,打开。谭楠的微信头像,一個黑头发、大眼睛的东方女人和大脸庞西方男人的合影,两颗脑袋紧贴在一起,好像一对连体婴儿。就在几分钟前,任晋听到北美同学会里传来消息,谭楠的丈夫,法裔加拿大人皮埃尔死了。
  “这么大的事情,谭楠竟然没有告诉我。”一个不快的念头徘徊在任晋的脑子里。
  卡布奇诺喝完,任晋习惯在喝空的杯子里注上水。
  在一边细细擦拭黑檀木雕花的阿姨放下抹布,往围裙上擦擦手,说:“任总,我给你倒水。”
  任晋笑了笑。
  阿姨的手僵住。
  接待小姐轻轻叩门,进来,倒上水。
  阿姨隔空投来复杂的目光。
  任晋低首,敛起笑容。这里也是分干粗活、干细活的呀。
  这里,他只讲英语,对阿姨,含糊几句普通话,算是恩准似的,况且现在连一句普通话都不必要说。
  接待秘书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纤瘦女子,她穿着合身的西装和短裙,像是代购的海淘货。她端着托盘,倒退着走出办公室。
  谭楠是单身了。可是,任晋不可能去找谭楠。况且,为获得现在的婚姻,他出了大价钱。
  谭楠,一个高鼻梁、大眼睛、穿花布娃娃衫的女孩,穿墙而入,朝任晋总经理袅袅地走来,任晋伸手去抓,手指却触到一汪滚烫的茶水,细瓷茶盏打翻在桌面,描画的桃花霓裳仕女歪斜在一边,任晋倏然惊醒。听见屋里的响动,接待小姐进来,在一边擦拭雕花的阿姨抢先一步,微笑着用雪白的干毛巾擦拭着桌面,现在,是她尽职责的时机。
  任、谭两家的父亲是圣约翰大学经济系的同学。任父站错队,进了打虎队,谭父参加地下党。在帮着父亲通阴沟,受弄堂里顽童白眼整整三年后,任晋的父亲化身为墙上的一张照片。任晋十五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谭家补习高中功课,任晋已经是一个聪慧而老成的少年。在谭家,任晋吃到平生第一块巧克力,是和谭楠分吃的一块。他低着头,一任巧克力在手心里一点一点地融化。拿别人家的东西吃,他很难为情,涨红了脸。距离他几步远的谭楠,早已把巧克力当成弹子糖一样平常的零食那样咀嚼享用,脸上现出因可可豆味道而满足的轻松愉悦神情。谭楠没有看任晋一眼。在谭家小客厅的一角,请来的老裁缝转动缝纫机,正在给谭楠预备下一个季节穿的新衣裳。在任晋听课的时间里,上海人家的惬意和笑声,在任晋身边形成一个温柔的气场,洁净的散发着蜂花檀香皂气味的正常家庭里女性的气场,连七只小猫也被收拾干净,茸茸的毛蓬蓬松,带有上海药皂特有的香。任晋在谭家很开心。有谭楠在,他的思维敏捷,进步很快,像海绵吸水一般,短时间内学会了一般学生两个学期的课程。谭家位于一条干净齐整的弄堂的深处,二楼外墙饰有雕花。在一个又一个的黄昏,任晋坐在铺有拼花地板的小客厅的沙发里,透过高高的玻璃格子钢窗,目光随着太阳的影子漫过一排瓷瓶,看秋日的下午阳光在那里碰撞出一朵朵礼花。小客厅通向落地窗,外接一个小阳台,黑色的铁制栏杆弯成几道竖起的波浪。距离沙发三步远,一张藤椅里坐着谭楠的父亲,瘦削高个,长脸上戴一副眼镜,陷入他的沉思。有时候,谭伯父站起身,踱几步,走到写字台前,抓起钢笔,写下几行字,写字台上亮着一盏台灯。谭伯父回到藤椅里,接着沉思,再次起身,唰唰地书写,他在思索英文句子。当枝形吊灯和壁灯亮起来的时候,谭楠的母亲走进房来,微笑着招呼任晋吃晚饭。   谭伯父教他英语、中文,谭伯母教他数理化。“谭伯父、伯母很喜欢我的。”任晋想。不幸的是,女孩子对爱情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谭楠的身体里面住着一个男人,可他,不是我。听说谭楠在上海谈过男朋友,不过,她肯定找老外的。
  任晋去美国的时间,和谭楠去加拿大的时间差不多。在他而言,出国无疑是第二次投胎。手头没钱,研究生课程才两年,连第一年学费都没着落的他,只听说靠在餐馆洗碗跑堂拿小费,尽可解决生活问题。凭借父亲传给他的运动员般敦实的身体,他找到一份在中餐馆的计时工作。每天在中餐厅干六小时,吃了饭,下了班,任晋蹬上一辆自行车,从两个街区外的点心店接到单,送外卖。一个做大事的人,累活脏活都干得乐呵呵的,讨人喜欢。大陆留学生群体里是等级森严的。虽然都穷,有官方背景的公派生仗着一份最低生活保障,藐视流血汗打工,为吃到一块面包也要付出半天苦力的自费留学生。他们遇到同胞,变着法避免接触,在他们眼里,任晋比空气还不如。这一切,任晋都忍了。虽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不要脸,可他还是坚持参加大使馆学生联谊会,这个决定,以及随之采取的行动,大有绝地反击的架势。任晋前脚放下餐馆的重活,拍干净身上的面粉,后脚奔跑着跳上一辆公交车,前往活动地点。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次国庆晚会上,缩在角落里的他审时度势,结识了一个北京来的客人,这个机缘,给任晋的命运带来转机。许多年以后,任晋回首以往,确信了,相比较同时期和他一起出国、加入美国国籍的中国学生而言,任晋目下的身价、地位仰仗他的这个特殊关系。
  孤身一人,举目无亲,除了打工就是上课,一个人快被撕裂的日子里,谭楠永远是任晋心中的女神。谭楠的天真,正是吸引任晋的地方。在世故老到的任晋看来,谭楠停留在少女心理层面的言谈举止纯洁而有趣。其时,谭楠已经到了魁北克市。任晋一直和她通信。他教谭楠怎样获得移民资格。
  任晋离家十几年后,拿了外籍身份,获得一份在大中华地区当总裁的工作,被派回上海,觉得和妻子过不下去了。婚姻也没多大问题,和一般中年男子的婚姻状况差不多,那是一种和配偶除了子女没有任何其他话题的婚姻关系。虽然少了兴味,但彼此也没到陌路的地步。若是换了别人,无疑会把婚姻进行到底。可是,任晋追求婚姻质量,他需要激情。在一个艺术节上,他遇到一个外地来的年轻舞蹈领队,小他三十岁,他做出了决定。他提出,把妻子、女儿接到美国,移民,还把美国的房子送给她们,如此,换得自己净身出户。任晋的大女儿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拍桌子摔板凳,连连放出狠话:“爸爸和妈妈离婚,我就自杀!”
  为摆脱婚姻,任晋出了大价钱。除美国的房子之外,上海的三套房子也归妻子和女儿。他对女儿说,给他自由,就有这些好处。女儿动心了,觉得值,毕竟上海房子比美国房子值钱呀!况且她的父亲即便不离婚,到头来传给她的,也就是那些家当。更何况,她若不同意父母离婚,她就去不了美国。你看,这是不是宿命?到美国以后的第三年,任晋的女儿看中的美国男人也比她大二十多快三十岁,男人也因为她离了婚。任晋的女儿总算明白了,粗暴干涉父母婚姻多么不得体呀!
  一个半圆形的书橱,放在任晋的黑檀木雕花的办公桌后面,他的全家福挂在书橱旁边墙上,尤其扎眼。
  按照常理,私人照片通常會嵌在精致的小相框里,摆在桌上的。可任晋呢?两幅全家福的照片,用相框挂在墙上,在上下左右公司里的集体照的陪衬下,尤其夺人眼球。那两帧照片,用像素很高的相机拍成,那个清晰度,配上镂花描金的相框,简直让人相信墙上被挖了两个洞,六个人头分别从洞里探进来,朝着会客区的人挤眉弄眼。
  上面一点的一个相框,婴儿旁边是一个微笑着,两只眼睛朝下弯成弓形的年轻母亲,父亲像外公,母亲则像外公的一个小女儿。
  往下错开,是一个镶银丝边斜插一朵郁金香的相框,照片上,婴儿长成了小女孩,外公变年轻了,年轻的母亲从外公的小女儿换成大女儿模样。
  全家福的下面,是两个大镜框,一个是任晋的公司向聋哑学校捐赠一百万元的证书,旁边一个镜框里,是向养老院捐赠图书、家具的证书。
  傍晚的时候,任晋回到小河、绿茵、高大茂密乔木、黄杨树篱环绕的家。司机把奔驰6停进车库,步行回马路对面的公寓楼。任晋公司给他房贴让他买的。他对司机说普通话,要他明天七点来,路线是先送丹吉去私立医院,再送他去公司。
  家门口的防水夜灯已经亮起来,他在脚垫上蹭蹭鞋,按了门铃。
  丹吉趿着一双棉拖鞋,出来迎接他,她一手接过任晋的公文包,一手把手臂上抱着的小女儿递给任晋。任晋亲了小女孩一口,跟她说起了英语。
  轻飘的睡衣裤穿在丹吉软绵绵的身上,身子显得更加软和了。丹吉是四川妹,一张网红脸,高额头,尖下巴,很会做家务。一个不算漂亮的女人,因为长了一对月牙般朝下弯弯的眼睛,笑起来甜,发怒的时候,也露出微笑的模样,如此面相,安慰了任晋那一颗百孔千疮的心。她用理性和智慧、甜甜的微笑留住一个富有、忠厚、多情的男性长者。
  任晋对丹吉说普通话。当然,还有一个人,家里用的照顾小女儿的安徽阿姨,任晋很少跟她说话,迫不得已的时候,也是普通话。我什么时候能说上海话?有的时候,任晋也想过,可是,他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说上海方言了。
  任晋用普通话对丹吉说,谭楠的丈夫皮埃尔去世了。说完这话,他表情平静地走向浴室,脱下一件带领子的深蓝色长袖鳄鱼牌T恤衫,拉开浴室门之前,转过身,又补了一句:“在外国人当中,皮埃尔不算是最坏的。”说着这话,任晋的嘴角边撇出一丝浅笑,表情有点高深莫测。
  丹吉赔着笑。事关谭楠家的事情,她不作评论。
  “哗哗”,花洒喷水的声音响起。
  走出浴室的任晋披着浴袍,望着丹吉,目光里含着笑意,一种比他这个年龄的人欢快得多的光芒闪亮在他的两个小小的眼眸里。丹吉看到了他的裸眼。平时,任晋在眼镜后面思考着。藏在他的镜片后面的是一个任晋,藏在一对小眼珠后面的,还有一个任晋。他给人的感觉是冷的,刚刚提到谭楠名字的时候,那种冷就像遇到火,擦出几点火星。   丹吉“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她深知任晋对谭家的感情,在任晋和谭楠面前,她几乎是一个局外人。任晋避开她的目光,转向公文包,拿出一份医疗养老保险单,递给丹吉:“我给你加了保险。”
  “我不上班还享受四金啊?”丹吉笑着说。
  任晋听出丹吉话里带刺,他不再说话。丹吉也不说话,她走到育儿室,向小女儿做了个眼神,三岁的小姑娘会意,光着小脚丫朝老父亲跑来,说地砖冷,要抱。任晋呵呵笑着弯下腰去,把小小的身体抱在手里,往脸蛋上亲一下,一只厚厚的肉手掌同时捏住小孩的两只脚丫子。
  丹吉远远地望着,把一双眼睛笑成两弯朝下的月牙儿。她中专学历,从小读书,数学忒好。三年前,她决定用试管里收藏的任晋的遗传因子造一个小人,这真是明智的决定呀!刚才,她对任晋使过性子,心里也是惴惴的,她知道,任晋敏感,早已看出了她的不快。任晋公司出钱替她付四金,都四年了,从来没听她说一句不好意思的话。
  “联系好了。你去医院体检,院长会在明天早上八点钟准时陪同。”
  “哦……”丹吉的脸上又泛起笑容。有的时候,她堆出太多笑容,脸部肌肉出现了疲劳感。
  晚饭吃过后,任晋一不留神说了英语,马上又转成普通话:“大女儿回来了,我明天夜里去机场接,三个人,坐头等舱。”
  “哦……”丹吉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马上回过神,“好好,带小外孙女一起来?”
  “是呀!小洋娃娃。”任晋笑了,笑纹遍布了他的面孔,一张脸顿时显得苍老。这满脸的笑暴露了他的年龄,那是一个快乐的外公的笑。
  任晋,商场上的人,就是有着不同于普通人的自制力啊!
  丹吉掂量出任晋这话里的分量。她微笑着,抱起小女儿,把她递给换了一身缎子睡衣的任晋。
  这个,是她的法宝。任晋的遗传细胞,加上自己的子宫,赢得九套房子,上海七套,四川两套。假如当时一念之差,抱养一个,局面大不同。
  沉默了一会儿。
  “我下个月去魁北克市参加一个国际会议,顺便看看谭楠。”说这话的时候,任晋感到一阵困乏,他把被子掀开一个角,钻进去,蜷缩在一处,沉沉地睡去。
  两天以后,丹吉开宝马车送小女儿去双语幼儿园后,回到家,她打开电脑,输入密码,进入任晋的邮箱,看到中信银行对账单,突然发现任晋手机里的支付信息。什么?今天半夜零点的飞机,他不是说下个月去加拿大吗?怎么今天就出发?都不对我说一声。按说任晋可以公费支出买飞机票,可他怎么突然一根筋,自己掏腰包了!丹吉一看到,沉不住气了。
  我也要去加拿大,带上小女儿……
  她打开同城APP,看准同一家航空公司,同一个航班,给自己补了票,出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价钱。傍晚,她把女儿从幼儿园接出后,开着车,直奔浦东国际机场。进入机场大厅,她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拉着拉杆箱,快步穿过人群。远远看见,在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柜台前,长长的队伍里排着几十个人,丹吉一眼望见人流中那个披着风衣、垂下头的任晋,“还好,”她对自己说,“好歹赶上把一家人的座位凑在一起了。”她快速走到他的面前,笑吟吟地把手里的小女儿递过去。
  看见她,任晋一愣,不过,他马上恢复了自制,朝她一笑,放下手机,接过小女儿,话音里赔着小心:“我正要打电话告诉你呢……”
  丹吉也笑着说:“我也要出去散散心,到北美走走,碰巧小爱丽丝幼儿园里有同学感冒,接她一块去。”说这话的时候,丹吉惊讶于自己说谎编谎的脑筋急转弯,这时候,队伍往前行一个人的距离,丹吉赶忙低下头,从任晋的行李箱上面捡起手机,放入任晋风衣的口袋,自己的两只手不空着,左手拉起任晋的拉杆箱,右手拉自己的拉杆箱,一边跟随着队伍前移,一边时不时地扭转头来,对着任晋微笑,逗小爱丽丝玩。可是,当她扭转头去,把脸对着签发登机牌的柜台方向,她却用上排门牙咬住下嘴唇,一脸愠怒。
  为了让谭楠觉得自然,一家三口在谭楠家里住下。
  四辆豪车,凯迪拉克、捷豹、奔驰、宝马……皮埃尔生前轮换开两辆,剩下两辆生了锈。任晋拿了一只电熨斗、一把榔头、一把旋凿,去修捷豹,预备卖掉后,给谭楠换几个月的生活费。
  丹吉像一个老妈子,往腰间扎一件毛衣当围裙,在厨房忙活,预备三个大人、一个小孩的晚餐。她去中国人开的超市买来许多高庄馒头、速凍水饺,塞满了冰箱。她边忙活边笑着说:“等到下大雪了,吃光了我们买的速冻水饺,谭楠恐怕要冻死饿死了哦。”
  谭楠什么也没说,她在流泪,一条毛巾湿得快要滴水。
  浸泡在悲伤中,嫁给比她年长十二岁的西方男人的谭楠,年轻、骨感而美丽。受皮埃尔爱的滋养,她的面孔比同龄人年轻很多。她不觉得自己老,仿佛岁月就是一个永动机,能走,也能原地踏步。她爱睡觉,一个睡美人,她的年轻也是睡出来的。谭楠比眼前那个年轻两个年代,跟了一个老男人,最近身体发了福的女人丹吉,要多出好几倍魅力。
  “你和皮埃尔是怎么认识的?”丹吉笑着问。她一笑,两只眼睛向下弯成两个月牙儿。女人的好奇心驱使她掏出谭楠的隐私。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幻想嫁一个外国男人,只是后来,命运落在她头上的是财运,所以,嫁了任晋也不吃亏。
  “在天上……”谭楠面无表情,答非所问。
  丹吉对自己碰了个软钉子一笑置之,不再发问。她转过身,拉起坐在厨房门口肮脏地板上的小爱丽丝,咿咿呀呀地唱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歌。
  关于谭楠和皮埃尔的故事,丹吉早已耳熟能详。他们在同一家公司上班,谭楠做程序工程师,皮埃尔做销售,临时工。当时,谭楠正达到挣钱能力的峰值。皮埃尔大她十二岁。一开始,她倒是想嫁个有钱人的。皮埃尔也请她吃饭泡吧,花过小钱,还吹嘘自己有公司。结婚后,男人露出马脚,靠她养。女人嘛,只要陷入爱情的旋涡,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仿佛看透了丹吉的心思,谭楠止住悲声,抬起头,摆出一副勇敢的姿态:“说到钱,我赚的是北美人的钱。”她的言下之意是纵然任晋那么富有,他不过是赚中国人的钱而已。   谭楠骄傲地说:“皮埃尔不贪钱,我几次要嫁他,他不肯娶我。”
  丹吉差点笑出声来,急忙用手掩住嘴巴。她的手上沾了口红,连忙到处寻找纸巾擦。谭楠的家里没有一包纸巾,就像厨房里没有围裙一样。
  二十七年了。那个时候,他每天来看我,来我租住的小屋。秋天的魁北克,大地一片金黄绚烂,我们俩吃完晚饭,他送我回家。月色撩人,沿途一片片枫树叶的清香在肺腑里跳舞。走在皮埃尔身边,多了他身上特有的音乐感和烟草味,特别好闻。我们俩没有手拉手,不过,已经挨得够近,他的衣袖轻拂着我的鬓发,我闻到了他灰色风衣上男人的气味。我们俩转过一个街角的时候,路上一辆山地摩托车飞驰而来,头戴钢盔的骑手屁股离开坐垫,两只脚站直在踏板上,身子朝我们这边倾斜,一阵旋风差点把我刮倒。我“呀”的一声惊叫,皮埃尔一把揽住我的腰,弯过他的魁伟的身子保护我,这个爱的语言,书写了我和皮埃尔共同生活的第一页。我就像一根被砍断的树木一样,趁势倒在皮埃尔的怀里,他且抱且行地和我一起往前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请他进去喝一杯茶,他说好。那一天,我穿了一条六片缝制起来,开了六道衩的花呢裙子。我为他沏上从家里带来的茉莉花茶,对着他坐着的时候,我故意让穿着黑色天鹅绒连裤袜的小腿从开衩的下面露出来。我的小屋不分客厅、卧室。房东在我的小床前拦上一扇屏风,屏风里的部分就算卧室了。我从屏风后面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一件镶花边的粉色睡衣。皮埃尔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我羞愧难当。按照西方礼仪,在客人面前穿睡衣,还把睡衣穿到客厅里去,是极失礼的行为。外国哪里像上海?洗澡后的女人穿一身花衣花裤,趿一双塑料拖鞋满弄堂地走,買菜,逛街,随地吐香瓜子壳……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要求,而是我要的。小姑娘留住男人,出于本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也是给自己的感情寻找一条出路啊!爱情的蓓蕾悄无声息地开出第一朵花瓣,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豁然绽放……其时,我已经买了公寓房,一百六十多平方米,实际使用面积哦!新大楼,正等着交房。交房那天,忙完入户手续,站在面朝大海的落地窗前,他从我身后环过双臂抱住我,低下他那颗漂亮的脑袋,下巴抵住我的头发,一股男人的体味弥漫了我的周身,我呼吸急促。爱的狂风在呼啸,我仿佛回到海滨浴场,一阵阵的海浪裹挟着我,把我的身体托举到无限的高度,海神张开大口,把我千刀万剐,一口口吞噬掉……我把他的双手紧紧地捂在我的胸前,默默地闭上眼睛。皮埃尔是一团火,我的身体是一块在炉中烧红的炭,我的热血鼓荡起欢歌,汗腺奏起和弦,我在甜蜜的晕眩中失重……皮埃尔的手臂毛茸茸的,我的手压着他的手,就像抚摩小动物的鬃毛,又痒又刺的,好刺激啊!论体量,我才是他揽在怀里的一只小猫呢!我等待着……我等待他向我求婚,等啊等,直到他把脖子低得酸了,放开我,我还是没听到他向我求婚,唯一得到的是从我的嘴巴里拉出一根软软的黄头发,那是皮埃尔的,皮埃尔的头发呈浅黄色。我忍不住,转身面向着他,张开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眼睛直视着他的一双蓝色的大眼,他目光炯炯,眸子里燃起爱的火焰,眼睫毛是金黄色的,跟一匹马的眼睛差不多。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眸子,像遮阳篷似的。我羞涩而探询地问他,想不想娶我做妻子?听了我的问话,他默默地笑笑,吻了一下我的前额,淡淡地回答,说他不娶我,他不贪财。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他笑着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抚摩着我的背,顺着脊椎骨一寸一寸地往下移,轻轻地揉捏着,我好舒服,浑身直颤……他对着我耳语,说了几十遍Ma Cherie(傻妞),直到我的耳朵热得痒痒,不得不偏过头去。接下来,他帮我搬家,从小屋搬出来,住进新大楼。他还是每天来看我,带花给我。我一个人住进大房子,比在小屋里愈加寂寞了。一天夜里,当我们俩从虚脱的幸福境界回到现实,我厚着脸皮,再一次要他娶我,可他还是那句话,拒绝我了。虽然伤心,我也理解,毕竟那个时候,皮埃尔刚离婚后不久,他和我上床,只是疗伤,未必真的想步入婚姻殿堂。所以,此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不再提结婚的事情,一切听其自然。直到两个月后,皮埃尔生日那天,恰逢圣诞前夕,我特意从魁北克市中心买来黄油树根蛋糕,两根并排的树根,犹似一株并蒂莲。皮埃尔看了喜欢,当天晚上,皮埃尔才答应娶我。举行婚礼,我们没有进教堂,只是在我买的新房子的大楼前草坪上摆两排塑料椅子,请朋友们喝香槟。皮埃尔弹奏电吉他,为此,他苦练了两个星期,弹的是鲍勃·迪伦的《滚石》,虽然错了几个音。在我听来,吉他弹奏的妙音,替代了婚礼的钟声。一曲终了,也是婚礼的一个仪式,皮埃尔拥着我接吻,他在我的舌尖留下的百合花气味,经久不散,历久弥新。皮埃尔有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魅力。皮埃尔无瑕,除了皮埃尔之外的一切都俗气。现在,你们左一句我养男人,右一句皮埃尔吃软饭,你们须知道,当时人家完全经济独立,没有追着要我这张饭票呀!就算皮埃尔要找个女人花钱在他身上,凭他的相貌、才干、风度,不愁没有魁北克的单身女人要他。所以,他对我是真心喜爱。我和皮埃尔结婚的时候,我刚买房,没有钱买戒指给皮埃尔,只买给皮埃尔一套西装,他喜爱的时髦的阿玛尼新款,就那件,他来上海探亲时也穿的。皮埃尔没钱买给我戒指,他买给我鲜花。有鲜花足够了,因为钻石也做成鲜花的形状,不是吗?皮埃尔会一辈子买鲜花给我,鲜花五彩缤纷,四季出新,而黄金、钻石色泽单调,枯索乏味,哪里能比上鲜花?我们之间没有贵金属,有的是鲜花和悄悄话。我倒要问,女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
  有了皮埃尔,我不再孤单。他给了我可倚靠的坚实的肩膀。他就是为了等我的。我就是为了遇见他,才去加拿大的。我的生命中有他。在他那里,我没有悲伤,只有阳光。我得到了一个旅居他乡的人所需要的一切,一个女人所需要的一切。
  遇到皮埃尔之前,别人笑话我单身,没有男人爱。我不敢旅游,怕被人看不起,单身女人被人看不起的。自打有了皮埃尔,我笑话她们,足足笑了二十七年呐!皮埃尔很拿得出手,他是我的陪伴、依傍和装饰。现在,皮埃尔没了,又轮到她们笑话我了。遇见皮埃尔之前,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料理。有了他,我一样也不必做了。他会买菜、烧饭、计划旅游。   你们现在来了,也看到了,我连烤箱都不会用,因为之前都是皮埃尔烘好面包,伺候我吃的。有了皮埃尔,我享福了,不出差的日子里,我一觉睡到上午十一点。皮埃尔先起床,煮咖啡,烘面包片,用一个托盘,把烤土司、黄油、果酱、咖啡端给我,让我在床上吃。这是我们的早餐。到了傍晚,我们会出门用一份正餐,我们一天两餐的。我虽有驾照,却不会开车,因为有皮埃尔在,我什么也不需要做啊!这些,足以羡慕煞了没有男人,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操劳、自己做的男人婆。
  “谭楠55岁的人,情商却是15岁的。”丹吉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谭楠浑然不觉,接着说。我怎么向你形容那样的欢喜?洋人身上的一切,都好玩,我会一连好几个小时捧着皮埃尔那肉板厚厚的大手抚摩,指甲窝里那个红太阳,汗毛孔里钻出雄性激素……还有,皮埃尔有着像马眼睫毛那样的褐色的长睫毛,大江鸡一样的手脚,我就像玩一只洋公鸡。假如我不出国,留在国内,我会像你们所有人那样,找一个上海老公,买几套上海房子,至少闹个两千多万的身价。可我的一生会随着漫漫的日常流淌,和一只蚂蚁那样。你知道什么是人生的选择,什么是精彩,什么是在有限的庸常里注入无限的精彩?一切的一切,来源于一个人,在我,这个人就是皮埃尔。我所走过的二十七年,就像一场美丽的梦,现在,梦醒了,我回到原点,回到认识皮埃尔之前的样子,那个时候,我没有钱,年轻,浑身充满勇气和力量。可是,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被爱。你们永远不懂身处异国他乡的那种寂寞、孤苦、无助、暗淡和凄迷笼罩着天和地,我就像一个溺水之人随便抓着一根稻草求生……你做噩梦的感觉,还记得吗?在无边的绝望中,人在梦里却希望那只是一个梦,不是现实。无数个周末的黄昏,我刚刚结束在西餐厅的工作,走在魁北克市的路上,阒无一人,多数商店关门度假,道路两旁的公寓窗子里,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我猜那里有烛光,也有电灯光,洋溢着爱情、亲情、友情的灯光啊!偶尔驶过一辆汽车,却是情侣相拥欢笑叫闹着开往郊外野餐的。快乐,都不是我的。我搜肠刮肚想出所有可能成为我丈夫的名字,呼喊那个名字来爱我,丈夫爱我,可是,没有人爱我……我,孤身一人,心里还惦记着今晚的膳食和明天学院的功课。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手挽着手,成双成对地出入。而我,又能去拉谁的手?我真想大声呼喊,或者随便抓着什么,都要抱一下,哪怕抱一抱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也好哇!那个时候,世界于我根本不存在,我自己也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我像疯子一样反复吟唱儿时的一首歌,给自己听,强迫自己相信自己还活着。这样的日子,我足足过了五年,直到有一天,皮埃尔出现了。自从有了他,我才知道晴天有太阳,雨天有浪漫,雪天里有温暖,我才感到自己是一个活着的生物。皮埃尔很有气场,走路的每一个步态里都饱含音乐的节拍。他说一口温柔的法语,细腻而多情,眼眸里闪烁着令人过目不忘的火焰。女人看过他一眼,忍不住再看一眼,又不得不抑制自己看他的欲望,因为自卑,因为那么漂亮的男人,想也别去想,想不到的,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为好。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万人迷,竟然垂青于我,他的目光竟然落到我的身上。
  我的资金全力支持皮埃尔。我破产了,可那又怎么样?皮埃尔抵押我的房产做项目,他是对的。无论他做什么,我都相信他没错。我相信皮埃尔的智慧,他已经接近成功了,只是运气不好,出师未捷身先死。中国人信奉胜者为王败者寇,而我则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皮埃尔一定会成功。前一阵子,他还去看过魁北克市的新住宅。
  爱迪生发明电灯,不也是经历数千次失败而后大功告成?你们只知道打工,不懂得创新。照你们的逻辑,应该点一万年煤油灯,因为中国没有爱迪生。房产又怎样呢?我有了房产,才有皮埃尔,没有了皮埃尔,这房子也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所以,房子被皮埃尔抵押了,卖了,挥霍了,正体现了这房子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赔上房子,我愿意。我赔自己的财产,这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虽不乐见自己破产,但因为在皮埃尔手里破产,也是值得的。皮埃尔知道,一旦他的项目失败,我和他都要流落街头。他承受了所有的压力,漂亮的嘴角边起了两道忧伤的皱纹,可他總是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压力大了,吃得很多,肥腻也吃得多,谁料想,那竟然酿成他生命终结的祸根。而今,那个驱动温暖躯体的引擎,皮埃尔的心脏,不再搏动,那个温暖如太阳的庇护所永远消失。供我取暖的那一炉火,早已焚烧了皮埃尔的骸骨,灰撒了,留给我的,连一抔灰都没有啊!皮埃尔走了,我从生界堕入死亡之界。现在的谭楠,是死了的。相反,皮埃尔不死,无论他到哪里,哪里都有太阳、鲜花,有生的乐趣。皮埃尔身上,承载了我的全部的生存的希望,皮埃尔是我的生命之本,是非的标杆,价值的准则。除了皮埃尔,这个世界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早上一杯咖啡到现在,也不觉得饿,可我好累呀!简直虚脱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要学会为自己的生命而活,不为别人的看法而活,对得起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大的尽孝,才对得起父母养育一场。
  “皮埃尔担保过我的父母。他很好的。可是,我的父母来这里住以后,总是嫌他懒惰不出去上班,他们要他出去打份工。皮埃尔受不了,他看不惯中国人卖女儿。就说,要么他和我离婚,要么我的父母搬出去住。妈妈也生气了,她竟然对我说:‘你烧成灰也是一个中国人!’”
  丹吉早就听说这个故事,谭楠是一个赚钱的人,她说了算。谭楠站队皮埃尔,把父母赶出门了。丹吉听任晋说过,谭伯父、谭伯母每天烧饭烧菜给皮埃尔、谭楠吃,他们希望皮埃尔找一份职业,也减轻谭楠一个人工作养家的负担。最好让皮埃尔和谭楠生个混血孩子,他们帮着带。
  谭楠依然在絮絮叨叨。西式教育跟中国不一样,西方人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在中国,却是跟一个家族结婚。女儿出嫁是为了女儿快乐,而不是指望女儿的婚姻带给你们家族什么东西。女儿不是父母的财产,父母不能指望女儿让父母过上想要的体面生活作为回报。说实话,我每个月为父母付300加元房租,我还给他们的老年公寓买空调,中国产的,海尔牌,我已经很好了。父母亲住老年公寓,不是对他们不好,而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父母觉得不够,住老年公寓不够光鲜,他们要我回报更多。好像女儿女婿买别墅让他们过好日子,招来国内人羡慕的目光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是唯一的选项。可是,他们想没想过女儿的幸福?为啥不让女儿快乐,就知道嚷嚷着叫女儿休了皮埃尔?假如他们快乐了,而女儿不快乐,他们还快乐得起来吗?要知道,换一个男人,虽然满足他们物质上的要求,却是毁掉女儿一生的。   谭楠还说,她在加拿大,父母有事情,她都去照顾的。遇上父母住院,她出差,医院找不到她,就找皮埃尔去照管她的父母。
  除了皮埃尔,有谁来填补她的空虚?父母是来了,可是,父母却带来了新的空虚。
  丹吉心里暗想:“在爱情的旗帜下,我获得一份投资婚姻,谭楠则得到了消费婚姻。”
  皮埃尔毫无条件地爱我,他懂得曲尽其妙,让我享受到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无上的幸福。皮埃尔给了我一个逝去的梦。现在,梦会回来,每夜都来。梦里是真,醒来才是幻觉。她边哭边嘀咕,说她被空虚所环绕,她看不到人生的阳光,呼吸不到人世间的空气,她把死后的世界想象成和人世间一样的了。
  听到这里,丹吉暗暗骂了一声:“狗屎!”不过,命运捉弄人,不然的话,我拿到的九套房子,都是谭楠的,或者谭楠父母的。
  任晋修好了车,走进客厅,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谈话。丹吉笑着对任晋说,她和谭楠很投缘,说了很多话,把做饭的工夫耽误了。任晋说,出去吃晚饭,他请客。
  “你们去吧,我不去。”谭楠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周围的饭店,都是和皮埃尔一同去过的。现在,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再也没有踏进其中任何一家饭店。
  丹吉笑着拉她说:“我们刚到,我们也要吃饭呀!您就算是陪陪我们。”说着,她飞快地递一个眼色给任晋。
  谭楠穿上外套。
  丹吉认得。这是几年前,谭楠出差来上海,丹吉送给她的一件滑雪衫,她现在还在穿。脚上的雪地靴,三十块钱一双的,丹吉也认得。
  丹吉收住目光,不说话。
  皮埃尔欠了债,欠银行的,还有私人的……
  晚饭后,任晋教给谭楠很多赖账的办法,怎样不签任何文件,一旦落笔,这些文件都具备法律效力,都会导致谭楠破产。谭楠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嫌任晋啰嗦,只盼他快快结束这番指导。
  夜已深,任晋辗转反侧。丹吉没有倒过来时差,也睡不着,就把下午和谭楠之间的对话摘要给任晋听。任晋说,这次来,他想看看魁北克市的房子,买一套。
  “什么?你疯……”“疯了”二字没说出口,她咽了下去。她一向尊重任晋,说话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任晋说:“六十万加元而已,一套三居室。”
  丹吉忽地坐起身,挺直腰杆,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她说她和任晋都不会说法语,买在魁北克市干吗?任晋有钱买房,买哪里不行,偏偏买在魁北克市?况且,在加拿大买房可不比在中国,不赚什么钱,且每年要交几万加币房产税。再说他们家不住在加拿大,多数时间在美国。任晋说:“买房是为了让小爱丽丝长大后,来魁北克市读书,将来说一口纯正的法语。”
  丹吉无话可说,她皱起眉头,噘起小嘴巴。
  买房的事情,几天后就搞定了。
  譚楠的房子已经挂牌。
  一个星期天,任晋和丹吉帮谭楠把衣箱、生活日用品搬去他们的新房子。和谭楠独处的时候,丹吉说:“任晋已经退休,就算担个顾问的虚职,收入也大不如以前。”
  他买的新房子,丹吉有名字,房子却是给谭楠住的。
  一个月后,任晋开完国际会议,走下讲坛,回到魁北克市希尔顿酒店行政套间,脱下企业高管的西装,换上一身旧运动服,这是他今天穿的工装。客房的门口放着一桶室内乳胶漆、一把长柄刷子,这是任晋提前请酒店代购预备下的。为了把谭楠的房子卖出好价格偿债,任晋今天去粉刷谭楠家的墙壁。他拿起早已不再属于他的劳动工具,精神为之一振,久在樊笼的感觉一扫而光。今天,他要做一回自己,付出体力和汗水,让时光倒退三十多年,走进在美国打工的那个身无分文,有青春、有奔头的年代。他已经苍老,他穿上工装的时候,竭力回忆起年轻时打工的情形,他希望自己的手臂还是有力量的。虽然在变得富裕后,他用曼秀雷敦护肤霜勤加保养,早年辛苦劳作留下的双手长出了嫩皮,然而骨节依旧粗大,青筋突暴,活脱脱一双蓝领工人的手。他回望自己的人生,两段婚姻,两任妻子,两个女儿……他早已开创出一番天地,如今,金钱对他来说只是符号。光鲜外表下的任晋,也疲乏了。许多个休息日的早晨,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美好时刻,他希望正在享受的闲适继续下去,而象征生命终结的死亡将赐予他永久的悠闲和安宁。在日复一日的庸常里,任晋生出了厌倦,他被无可名状的羡慕之情所困扰,他羡慕皮埃尔生前的享受,也羡慕皮埃尔此刻的安宁。人开心的时候怕死,因为生活给予人大于零的正数。人一旦滑落到零以下,就觉着死亡的诱惑了,感觉死带来的轻松感很享受。当一个人看不到人生的意义,或者,对人生了解得太过透彻,强令自己活下去,需要比赴死更大的勇气。在任晋而言,若非他的铁肩担负着的责任和义务,对母亲,对妻子女儿,还有对远近朋友们的道义,他是难以抵御死亡的诱惑的。最后,在现实面前,他改变了想法,他幻想将来的一个时间点,自己年老体弱、病将不起的那天,他将无惧,并会表现得极其淡定和自然。因为天年即将谢幕,他会快乐地无负担地赴死,因为那个时候,他有了不活的理由。
  谭楠的房门咫尺之遥,任晋仿佛又回到青少年时代在谭家补习功课的日子。岁月在倾听任晋的心跳。
  他到了电梯间,左手拎油漆桶,右手执一把长柄刷子。他不遗余力地呵护着谭楠,几乎好得过了头,像父亲,像长兄,潜意识里,还是一个恋人。
  他的眼前一片迷惘。
  他去敲谭楠的门,没有回应。几十次拨打谭楠的固定电话和手机,没有接听,一种不祥之感袭上任晋的心头。
  一个小时以后,任晋随警察破门而入,发现谭楠穿一身睡衣,躺在皮埃尔的电吉他上面,一根弦勒住了她的颀长如天鹅一样的脖子,弦上散发着光泽,从来没断过,将来也不会断。带着这把电吉他,谭楠找到皮埃尔,在她自己才能体味的孤独的幸福中,她飞到天上,跟着皮埃尔身后那一缕阳光和气味,抵达另一个境界,比人类曾经去过的任何国度都美丽。在时间的尽头,皮埃尔弹奏的音乐,只有谭楠听得懂。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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