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板着一张铁青的脸，用冰冷的眼神，像个仇人一样地瞪着母亲。母亲却冲着他乐呵呵地笑着，说：“瞧你这个样，去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说着怜爱地去揪揪他的耳朵，父亲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她的手，继续凶神恶煞般地瞪着她。母亲又笑了，那样的表情，像个慈爱的母亲在笑自己淘气的孩子，一副溺爱的样子；又像恋爱中吵架的两个年轻人，一个生气了使性子，不依不饶，另一个忙不迭地哄着，不屈不挠。
　　我在一旁心酸地微笑。现在这是我们家经常上演的一幕。
　　65岁的父亲，不老，但已经有些糊涂了，有时会把相依相伴40年的老伴当成总是在陷害出卖他的人，对她怒目而视。
　　父亲自从去年那个春天后，颓然老去。先是失眠烦躁，再就是抑郁，不思饮食，接着性情突变，原来那么宽厚温和的人，变得冷漠、易怒，后来精神状态开始出现问题，不认人不理人，冷冷地看人，时不时地发脾气、骂人、打人。
　　当医生诊断他是因为脑萎缩得了器质性老年抑郁症，并断言这种病基本上不能治愈时，我们一开始是惊惧的，不能接受的。那么慈爱宽厚的父亲，那么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却不能得到一个恬淡平和的晚年，命运对他是如此不公平。我们带着父亲遍寻名医，四处看病，吃药打针，但一直没有起色。
　　母亲最先从悲痛和一筹莫展中醒过神来，坦然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开始像照顾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照顾起父亲的饮食起居。
　　父母亲曾经有过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以为他们的感情丰美得能酿成一瓮美酒，让他们美一辈子醉一辈子。可是现在的父亲有时会对着母亲和我们咆哮斥骂；有时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为什么会这样，我很难受，你们知道吗?”有时很清醒，叫着妈妈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啊，年轻的时候就没让你过好日子，本来想到老的时候，好好补偿补偿你，没想到我又这个样子了。”
　　这样的话每每让我想流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只是笑，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拉着他的手，坚定而不容置疑地说：“你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吧，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曾经性烈如火的母亲，曾经心直口快的母亲，曾经让父亲疼爱了一辈子的母亲，头发白了还单纯莽撞如孩童的她，现在对父亲怀着最深沉最单纯的爱，温柔、宽容地照顾着他。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姐姐和母亲。
　　我曾经相信台湾作家三毛在《随想》中的一段话：“对于一个深爱的人，无论对方遭遇眼瞎、口哑、耳聋、颜面烧伤、四肢残缺……都可以坦然面对，照样或更当心的爱恃下去。可是，一旦想到心爱的人那熟悉的声音，完全改换成另一个陌生人的声调清晰呈现，那份惊吓，可能但愿自己从此耳聋。不然，情爱难保。”
　　但我现在终于知道，三毛这段话是狭隘的、肤浅的。
　　最深的爱，是真正的、纯粹的爱。是爱情胜似爱情，是亲情胜似亲情。即使心爱的人完全改变了模样，前面的路是那样的暗淡和崎岖，却依然拉着他的手，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脸上挂着温柔、隐忍、宽恕的笑容，是无尽的暗夜里长路上的一盏晶莹柔和的灯。
　　最深的爱，永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