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家

来源 :少年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haohua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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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妈,卖成了吗?”小男孩在房里听见大门开阖碰撞声,跑出来问。
   女人招手要他坐她身边。
   “卖成了。三百五十万,没杀价。”女人笑着说,手指比出三和五。
   “哇!妈好厉害!两个月前买才两百二十万,现在卖三百五十万,哇噻!妈赚了一百三十万咧。”男孩异常兴奋,扳着指头计算数字。
   “还要缴税,大概能赚一百二十万啦!”女人满意地伸展四肢,脚抬上沙发,身子侧躺。
   “他们一定很喜欢我们的家。”男孩机灵地取过靠垫来给母亲垫脚,“我帮妈捶捶脚。”
   “不用啦!我躺一下,你把茶盘收拾收拾,水果我看他们也没动,你就再放进冰箱里去。”
   男孩熟练地照母亲的指示,厨房客厅来回走了两趟,又进房里拿出一本记事本,坐回母亲身边。
   “这是第七间,我记下来。七是lucky seven,今天教的。嗯……卖三百五十万,罗斯福路五段五巷五弄五号,真好记,电话也记下吧!好了。”男孩认真地写着。
   “下午的英语班教数字了?”女人问,男孩点头。女人又说:“妈有时赶不回来陪你去,你要认真上喔!”
   “OK,妈,其实我可以自己去,你不用赶回来陪我,我过年都十岁了。”
   女人嗯了一声,“我跟着去,主要是自己也想学学。”
   “妈要学,听我的录音带就可以啦!”
   “哦?长大了,真不用妈陪了?”
   “是啊!妈要我勇敢,自己照顾自己啊!”
   “可是,如果你长大不要妈,妈会伤心。”女人故意朝儿子眨眨眼。
   “绝对不会。我绝不会像爸爸……”男孩欲言又止,不安地玩弄着手中的笔。
   “他最近还去学校找你吗?”女人问,一脸的不在乎。
   男孩仔细观察母亲的脸。
   “昨天他在校门口等我,他没问我住哪里,是我告诉他的。”
   女人没说话。
   “他说姑姑生了一个妹妹,叔叔快要结婚了,问我要不要去看他们,我说他们欺负妈妈,我不喜欢他们。”
   女人哼了一声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嘲笑意味。
   男孩更专注地盯住母亲看。“爸爸说……”男孩说得有点困难,迟疑片刻,“过两年他要到南美洲去,去开餐厅。”
   女人像是睡着了。
   “他说南美洲就在美国的下面,那很远啰?”
   女人又哼了一声,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儿子。
   “这房子下礼拜要给人,妈上礼拜看好的房子,这个礼拜六我们可以住进去。”
   “那,什么时候我们去买新房子的家具?”
   “就礼拜六嘛,那边已空出房子来,家具买了直接送过去,我们就可以住啦!这两天我正找人油漆。礼拜六下午你陪妈去买。”
   “好啊!”
   “又忘啦?”女人摇着头追问。
   “喔!这是我的荣幸,很高兴为女士服务。”男孩搔搔头,“可是,妈,我在班上不能这样说,男生女生都会笑我假仙。”
   “他们不懂事,随他们去笑。”
   “妈,这次家具得换个地方买,中正桥下的老板都认得我们了。”男孩说话像大人。
   “也好。去士林看看,买好点的。那儿中古家具店也不少。”女人撑起身子,“妈看了几本杂志,说房价会猛涨,新房子三百五十万买,我想两三个月后脱手,看能不能卖个五六百万。”
   “五、六、百、万?那么多?”男孩眼睛闪着灿烂的亮光。
   “嗯。房子不小,只是他们很久没住,没整理,随便卖给我。妈探价钱、杀价可都是一流的专家。”女人把得意写在脸上,男孩连连点头。
   “那就是Number Eight。”男孩又低头记录,“妈,地址呢?”
   “不太记得,礼拜六去看看。”
   “妈,考你,你记得Number One那间,两年前买多少钱?”男孩半阖起本子,兴致勃勃地考问母亲。
   “一百万,后来过三个月卖了一百五十万。”女人不假思索,一副神气的姿态。
   “答对了。后来呢?”男孩又偷看一眼本子。
   “妈倒背如流,考不倒我的。做功课去吧!”女人挥挥手。
   男孩乖顺地带着本子回房去,不一会儿又提个小型录音机出来。
   “妈,你听今天的录音带。”
   女人示意他把插头插好,搁沙发脚边,男孩又回房去。
   女人起身关掉头上大灯,让客厅角落里的台灯亮着。桔红的灯罩缓缓流泻出属于初秋的另一种浪漫情怀。她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一只手垂落在浅蓝色长毛地毯上。
  
  二
  
   “快走啊!看什么?”女人催促着男孩。
   “妈,是姑姑和奶奶。”男孩兴奋地指着天桥下正快步穿越马路的两个女人。她低头去看,果真是她们。两人穿戴整齐,手中大包小包提着,俨然是大采购。
   “叔叔要结婚,奶奶买新房用的东西吧!”男孩把头伸出水泥墙外,视线紧紧与桥下女人相随。
   “别看了,专心走路。今天要买很多东西,妈要杀价,非常累人。别忘了,老板不肯降价,就吵着说要走。”
   “小事一桩。”男孩说,老气横秋地。
   下了天桥,他又极目在人群里逡巡。
   “她们坐计程车走了。你没妈高,看不见的。”女人淡淡地说。
   “喔!”男孩耸耸肩,垫垫脚跟,给母亲做一个鬼脸。向前走近一家牙科诊所,透过百叶窗玻璃往里瞧。“我现在牙齿不疼,我很幸福。”他回头对母亲说,又继续走。女人目视儿子的背影,嘴角微微颤抖。别人家九岁的儿子走失,还可能说不清父母的名字,她的儿子不一样,有可能出其不意地突然提醒她生命中的这个或那个。
   她赶上前去,手搭着儿子肩头。两人穿一式的花格呢衬衫和牛仔裤———所谓的母子装吧!路人一眼就看得出儿子像极母亲———都是高鼻梁,丰润下巴的富贵相。
   在一家美术灯商店里,他们很快地以五折价款买了一座极豪华的扇形大吊灯。
   “其他台灯、壁灯买讲究一点的二手货就可以了。”她小声对儿子说。男孩仰起脸,应了一声。
   不久,他们来到高架桥边,沿街看到的几乎都是旧家具。桌椅、不锈钢水槽全挤到人行道外去了。杂杂乱乱中,一只灰蓝色的皮沙发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九成新的啦!八千块哪儿买?全新的至少要三万。”老板娘粗声粗气地拍着沙发,惟恐说不过人家似的。
   “只是来逛逛,并不真要买什么,看这沙发色泽浅,还蛮适合我那客厅,你算便宜点,我就扔了旧沙发。”
   结果六千元成交。
   “椅垫到夜市买新的。”她跟儿子说。
   他们陆陆续续又买了各式各样的家具,也进了旧电器行,买了重新喷漆过的大冰箱和二十六吋大电视。
   “剩下床还没买。”男孩老练地数说已购买的家具名称后,抬头对母亲说。
   又走了两家店,看过床组,价钱没谈拢;到第三家,骑楼下的一张床吸引住男孩的目光。这张床介于单人与双人之间,应属特制的“大”单人床,与一般成品规格不同。男孩走近去摸,面孔流露出天真的喜悦。
   “妈,是米老鼠。”
   女人也挨近,用手肘碰触儿子,男孩会意,赶紧缩回放在米老鼠身上的手。女人见到不同造型、却全张大着眼睛的米老鼠,忍不住也伸手去摸,这才发觉居然是手工一只一只补缀成的小可爱。
   “米老鼠好漂亮,小弟弟喜欢吧?”店里走出个男人,四十出头年纪,有肉的圆脸充满自信,先瞟一眼男孩的母亲,再专注地问男孩。
   男孩摇头,他的母亲嘴角立刻泛起得意的笑。
   “一只一只缝上去的,不容易啊!还是新的咧!是一个爱尔兰商人订制的,临时全家要回国去才卖来这里。”男人转向男孩的母亲。
   “这缝上去的,凹凹凸凸的,不好睡,大概是这缘故人家才不要的吧!”女人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哪会?小弟弟上去睡睡看。”男人抱起男孩放在床上,男孩脸上漾满笑意,摊开四肢躺平。
   “怎么样?很舒服吧!”男人脸上仍写着自信。
   “有点痒。”男孩看着母亲,母亲点点头。
   “大概外面放久了。”女人说,眼神是认真的。“还有,表面不平也会有痒的感觉。”
   “不会啦!”男人沉不住气了。
   “昨天才搬来的,哪里痒?”他把男孩抱起来,自己躺下去,眼珠子绕着女人身子上下打着转。“痒?好爽!”男人洪亮的嗓门穿透出暧昧的余音。女人皱起眉头,别过身去看别人的床组。
   男人起身,手拍女人肩膀。“这个好啦!看你们母子很有水准的人,算便宜卖啦!”
   “多少?”女人往外边靠,问得冷淡。
   “一千五,不能再便宜了。”男人答得斩钉截铁。
   “算了!八百块还勉强可以考虑,要知道,我还得买条好床单来铺平才能用!”女人故意转头去瞧隔壁店的床组。
   “八百?太没行情啦!一张普通的单人床垫少说也要一两千,看看这床,桧木做的,睡到你骨头都化成灰了,它还不会蛀咧!”男人动气了。
   女人拉着儿子要离开,一脚才踏上突起的台阶,男人叫了:“好啦!好啦!算你厉害。”原有的自信全化成心不甘情不愿。“运货另加两百。”
   “哪有这种事?”女人转身又要走。
   “至少加一百嘛!”男人又急着叫,夹带三字经。
   女人掏了钱,也掏出纸笔来写上送货时间地点,平平的音调说:“两百块订金,货到了再全额付清,你给我一张简单的收条吧!”
   男人边叫赔本,边走进店里拿出一张名片,简单地写上一行字再递给女人。
   母子俩踏上隔壁石阶,女人并不进店里去,拉着儿子继续往前走。
   “妈,这家有台灯,不看啊?”儿子拉住母亲,两人停下脚步。
   “你去对面吃客冰淇淋。”女人给儿子钱,“我自己挑就可以了。买好了,我过去找你,别吃太快。”
   “我可以叫香蕉船吗?”
   “可以。”
   “妈,那张床真的好漂亮,又大,我好喜欢。”男孩走几步,又回头来说。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我们买便宜了吗?”
   “嗯,很便宜。”
   男孩开心地竖起大拇指。
   “去吧!小心走!”
   女人远远看着儿子过马路后,回头憎恶地瞪一眼刚刚买下来的床,闷闷不乐地往前走。她在一家书店门口停下,买了本《钱柜》,就在骑楼木条椅子坐下,手中翻着杂志,眼睛却飘向远方,愣愣发着呆。
   在眼睛里渐渐凝聚怒火之后,她忽然一骨碌站起,卷起杂志握在手中,不时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走过马路去。一踏进冰淇淋店,男孩立刻发现了她,开心地向她招手。
   “妈,这么快呀?我的香蕉船都还没来呢!”
   “妈心里生气,还是来吃吃冰淇淋消消气好。”
   “刚刚买床生老板的气吗?”男孩担心地望着母亲。
   “对,那男人很恶心,他躺过的床真不想买。”
   男孩咬着下唇,不敢看母亲。
   “若不是为了房子好卖,那床送我我都不要。”
   “妈那么生气,我们不要买好了。”男孩面带忧愁。
   “不,还是得买,那张床很特别,有小孩的人会很中意。”
   香蕉船出现在男孩面前,他的眼中重又漾满笑意。“我妈也要一客。”他说。
   “给我一客香草的就好。”女人赶忙更正。
   “以后我也吃香草的就好,妈可以给家具店老板多一点钱,免得受气。”男孩说得头头是道。
   女人催儿子先吃,自己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
  
  三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要来看房子。”女人一进门便对儿子嚷嚷。
   “到今天刚好一个月。”男孩说。
   “今晚有一家要来看,明晚也有。”
   “那我们要赶快吃饭啰?”男孩忙着拿碗筷,“我把饭菜温好了。”
   “好儿子。”女人脱下短外套。
   “外头地面又有落叶,我先去扫扫,你先吃饭。喏!这些桔子洗一洗,摆茶几上的水果篮里,茶叶也准备一下。”
   男孩提着一袋桔子进厨房去。女人拉门出去整理院子。从院子往外瞧,巷子宽阔宁静。路灯全亮了,照着对面一排新颖的五层公寓。挨家挨户紧闭着门窗,屋子里的灯光悄悄地与水银灯光在阳台上相互交融在一起,诉说着属于家的温暖。
   女人扫除了落叶,又给大门边的盆景浇了水,儿子出来招呼她吃饭,她洗洗手才进去。
   “今天轮妈妈洗碗,对吗?”女人边喝着鱼汤说。
   “Yes,妈是想换成明天,对吗?”男孩俏皮地学母亲口气。
   “可以吗?”
   “没问题。”男孩放下筷子,拍着胸脯。想起什么,又接着说,“妈,我这次段考第六名,退了三名。”
   “是他们进步了,还是你退步了?”女人的面部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是我不专心,最近我最担心……”男孩望着母亲,嗫嚅着,不知该不该说。
   “担心什么?”
   男孩垂下眼睑。
   “男孩讲话要干脆,妈不喜欢吞吞吐吐的。”
   “床。”男孩咬咬下唇,“妈,那张床不要给别人好不好?”男孩说得急促,“它很大,我可以睡到长大。”男孩热切地望着母亲。
   “可是,你知道,妈都跟人说我们要去美国,家具和房子是一起卖的。”
   “你可以说那床已送给别人了啊!”男孩着急地说。
   “不行,这样妈不守信用。”
   “我们给钱啊!”男孩眼中盛满焦急。
   “好吧!我会考虑。”女人想了一下,“那以后再换房子呢?”
   “那床都不给人,好不好,妈?”男孩撒娇着。
   “不能这样软疲疲地讲话,像女孩子,妈不喜欢。”女人语气略带呵责。
   “我知道。”男孩起身收拾碗筷。
   鸟鸣门铃忽然啾啾响起,母子互望一眼。
   “他们来早了,你快收拾好,妈去开门。”女人往门口走去,又回头压低嗓门说,“记住!茶先拿出来再出门,零钱记得带,别走远,外面冷,要穿夹克,巷子口就有公共电话。”
   男孩快速地整理好桌面,进厨房去。
   女人开了门,女客人一马当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张太太,抱歉啊!来早了。是这样的,我跟先生通了电话,说好他一下班就去接孩子直接过来了,来早了,打扰啦!”
   “没关系!请进!请进!”
   “这是我先生,姓周。”女客人扯扯男人衣袖,男人忙递出一张名片。
   “周总经理啊?失敬失敬!还是建筑师呢!”女主人微微一颔首,引客人往里走。
   “我太太早上听你描述这房子,她很喜欢,怕别人先买去了,急着来看,我笑她说,没有这么笨的买主,这怎么杀价呢?”
   大家一齐笑。
   “唉呀,人家张太太不会狮子大开口的啦!她先生在美国,她闲得慌才会来我们办公室推销书的嘛!那家书局他们也有股份的。大家像朋友,聊呀聊的,提到房子,来看看无妨嘛!人家张太大客气得很……”女客人在玄关处换拖鞋停住了话。
   “结果书没卖成,可能会卖掉房子。”女主人接腔,眼睛望向男客人。
   “两位女士像是知己,看来杀价更无望了。”男人摊摊手,抬头看大吊灯。
   “价格绝对合理。”女主人笑着说,“我先生昨晚还从美国打回电话,我说六百万卖了好,他却舍不得,说我小叔住隔壁,可以帮忙看房子,但是我个性不喜欢麻烦人,既然签证也下来了,我想早点卖了也好。”
   “办移民吗?”女客人拉儿子一块儿坐。
   “不可能。办依亲。我先生去年才出去念博士班,他打算在那里发展。”
   待主客都入了座,厨房里的男孩跑了出来。“妈,你有客人啊?”边说,眼睛边打量着小客人。
   “嗯,给我们泡茶,好不好?”
   女人温柔地请求。男孩一点头,回厨房捧出茶盘。
   “你儿子好懂事啊!也三四年级了吧?”女客人问道。
   “四年级。”男孩回答。
   “我五岁半上小学。”
   “喔!同年级!好懂事!我们这儿子就是太依赖了点。”女客人手指点着儿子鼻尖,看不出是真褒贬还是假褒贬。
   “不会啦!”女主人陪着笑脸,“我看他伶俐得很,功课一定很棒!”
   小客人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小主人望他两眼,回头扯母亲衣角。“妈,我去隔壁找叔叔和小雄。”母亲点头,男孩开门出去,大家目送他。
   “舍不得叔叔和堂弟,现在多聚聚。”女主人说着,自己站起身来,“请来看看里面的房间,希望能合你们的意。”
   一行四人沿着大客厅、小客厅、饭厅、书房及主卧室,来到小主人的房间。
   “妈!看!米老鼠!”小客人第一次开口,兴奋地叫,“我好喜欢,我们也要买这张床吗?”
   “哇!好别致的床垫!好可爱的米老鼠!像是绣缀上去的。”女客人仔细摸着米老鼠。
   “他奶奶送的生日礼物,特别去士林订制的,他喜欢得不得了,嚷着要搬去美国睡,劝说半天才肯送给堂弟。”女主人不疾不徐地解释着,眼神却难掩一分紧张。
   “妈,我也要。你也买一张给我。”小客人噘起嘴。
   “张太太,你这床是哪儿订的?”
   “喔,喔……我不太清楚,要问我婆婆。”
   “床搬来搬去多不方便,干脆卖给我们,你们再另外订制一张吧!”
   女主人为难地摇头,“恐怕那两个小男孩要怪我了。”
   “妈,那我们就不要买这房子嘛。”小客人使起性子,拉着母亲要往外走。
   “小孩子这么性急。”男客人说话了,拉住儿子的手,“张太太,这家具不是连房子一起卖吗?我如果决定买这房子,家具附送该是主要的买成因素之一。”男客人思索着说,“你的家具很有特色,客厅的大吊灯我也欣赏。你开价六百万,我还没杀价……事实上,这房子已经很老旧了……”
   “可是,房子可以翻建成五楼,像对面一样,分得底楼,值千万都不止呢。”女主人仍带着笑说。
   “可也不一定这上头的二、三楼住户肯啊!改建,就不知要拖到哪一年。”男人就事论事,做生意的,果然精于谈判,只是气氛较前略显僵涩。
   “我先生的意思是说那床留着也六百万就脱手了。”女主人苦着一张脸,伸伸舌,像做错事的孩子。
   “那就说定了!明天找代书,我们先开一百万的票子。”女客人拉儿子站起,急欲离去。“明天我对面同事李太太就不用来看了。”
   “你们有熟悉的代书吗?”女主人问。
   “有。可能需要你的所有权状吧?”男客人抢着答。
   “是。前一个月这房子才过到我名下,我婆婆让我全权处理这房子。”女主人小心翼翼地回话。
   “明天下班我们过来接你去代书那里,嗯……七点,好吧?”
   “好的,谢谢。”女主人始终保持笑容。
   “这鱼缸也留下吧?”女客人换好鞋,仍注视着门边大型鱼缸。“我先生说那是聚宝盆。”
   “没问题!那你们的家具呢?怕摆不下了。”
   “我们原跟公婆、大伯一家住,现在搬出来,没什么家具。你这房子,我就贪这个方便,你不知道,搬家有多麻烦!”女客人叨叨诉说着,语气夸张。
   “喔,我了解了。”女主人抢先去开大门。
   客人走了,女人在大红门边张望一会再跨出门去,往右走了数步,发现儿子就缩在隔壁凹进一块的墙边。
   “不进来?生气啦?”
   男孩一脸的不高兴,咬着唇,低着头,不说话。
   “我要关门喽!”女人往回走,进了大门,男孩在后跟着,推上红门。
   进了屋子,女人忙着收拾茶盘,男孩径自进房去,把门甩上。
   女人忙完手边的事,敲着男孩的门,开了进去。男孩俯卧床上,手抚弄着米老鼠的大耳朵。女人拍拍儿子的背,男孩停止手指的动作。
   “妈妈找人做一个一样的。”
   “以后还不是要给别人。”男孩大声说,别过头去,手背抹着脸。
   女人坐床沿,不说话。
   “我以后不要再帮妈妈撒谎,我以后不要再倒茶给客人喝,为什么他们都要买我的家?六百万有什么稀罕?”男孩抽抽噎噎地说。
   女人站起身,离开卧房。带上门,眼泪扑簌簌滑落一脸。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男孩房里依然传出哭泣声,间杂着极伤心的哀嚎。在这同时,客厅里始终只有鱼缸马达打气泡的规律节奏。
   三十分钟过去,男孩开了门,看见母亲躺在沙发上,手中握着高脚酒杯。男孩用毛衣袖子抹干脸,走向母亲。母亲阖着双眼,一张脸花花惨惨的。
   “妈,我哭完了,我不哭了,我要听话。”男孩咽着口水说,脸上布满忧戚神色。
   女人微张双眼,又疲累地阖上,有气无力地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男孩坐下。
   “再帮妈倒一杯。”女人把酒杯举高,男孩斟了酒。
   “妈,你会喝醉。”
   “喝醉妈会很快乐。”
   “可是,你会吐,你会哭,你会乱叫,好可怕!”
   “不会,妈保证不会。上一次吓坏了,是不是?是不是卖Number One的时候?嗯?”
   “是。我不卖大书桌,妈妈说我才小学一年级,再买小的就好。可是,妈妈,你不知道,我抽屉里都贴了爸爸和奶奶的照片,拿不下来。”男孩眼里又满含泪水。
   “你不敢说,怕妈妈生气,骂你不懂事,对不对?”
   “妈妈说,连家具一起卖,才像是好人家要去美国团圆,别人会给我们很多钱。”
   女人开始打嗝。
   “我说,我讨厌妈妈要把书桌给别人,我讨厌法官问我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我还说,为什么不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妈妈就开始哭,一直哭很久。”
   “刚才也是这样讨厌妈妈,对不对?”
   男孩不回话。
   “说实话,妈要你说实话,做个好孩子。”
   “我是坏孩子,我都跟妈妈一起骗人,我爸爸不在美国。”男孩眼角噙着泪水。
   女人咯咯笑起,越笑越狂。
   “妈妈,你说不吓人的。”
   “好,好,妈妈不笑也不哭,妈妈想讲很多很多话,可以吗?”女人斜张开眼瞄儿子,把杯子给他。“嘻!嘻!儿子还是认为妈妈是骗子啊!唉,怎能算是骗人呢?”女人又开始打嗝,男孩忙帮她捶背。
   “我……我靠智慧赚钱,智慧,懂吗?妈妈聪明,想办法让那些想贪图方便舒服的人来买我的房子。我的家具虽然是二手货,格调却很高,大家都喜欢。我的房子能卖好价钱,是我的本事够,不是骗来的。妈妈还以为你早就弄懂了!咳!小孩子!大概老师说了什么吧?还有,你爸爸,嘻———嘻———那个叫张先生的,谁管他!反正他要去南美洲啦!不是吗?跟美国很近啦!团圆嘛,哈———哈———太可笑了。”女人喘着气,坐起来,男孩退坐到对面去。
   “儿子呀!别害怕!真的很好玩。你五岁就会跟法官说———我爸爸坏我不要他我喜欢妈妈,像我这样一口气说的,真的,不骗你,笑死人了,哈———”女人又一阵狂笑,笑出眼泪来,弯下身子去,一串大咳后,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抽噎着。
   “没有你,妈一无所有,妈才会叫你上法庭作证,你奶奶他们恨死我了。儿子呀!你是妈的心肝宝贝呀!妈怎会不爱你?”女人又哭了,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找面纸,窸窸窣窣一阵,擤了鼻涕,擦了脸,重新躺下,闭上眼。
   男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
   “妈带你出来,身边没钱———我不要他们的钱。你奶奶在法院外又哭又叫地骂我扫帚星,说我不让他们张家传宗接代。哼,哼……传宗接代?凭她的儿子?哈———哈———我把你留她儿子身边,传他的本事?什么本事,赌吗?……算了……去他的传宗接代……哇———”女人迅速坐起,来不及移动双脚,一摊脏东西已呕到地毯上。
   男孩赶紧从洗手间里找来大浴巾,擦拭着地毯,再给母亲一块热毛巾。
   “别管地毯了,反正都卖了。”
   女人扯掉脖子上的花围巾,又脱了毛背心。“舒服多了,儿子呀!谢谢你!给妈一杯茶好吗?你不帮妈倒茶了吗?”女人又躺下。
   男孩默默倒来热茶搁茶几上,女人伸手去触杯子,男孩急着叫:“很烫。”女人缩回手。
   “唉!一个商职毕业的离婚媳,能找到什么样好薪水的固定工作?为了生活,我做过女工、店员,也去摆地摊,到现在推销书和卡带兼买卖自己的房子。记不记得你跟妈在公馆夜市卖书卖衣服?大热天,逛夜市的人一多,你就要闷出病来。有一回……”女人停住话,男孩摸摸茶杯说:“还烫,妈。”
   “有一回,”女人又接着说,“你半夜发高烧,妈急得哭了,门外有男人敲门,讲些不三不四的话,妈忍了下来。你姑姑更可恶,那夜居然打电话来讽刺我,说我爱儿子就该给他舒服的日子过,干脆到万华人家骑楼下拉客。呸!”女人陡然坐起,眼睛布满血丝,透着恨意。
   男孩低着头,不敢看母亲。女人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一小口茶,叹口气说:“你奶奶倒是真关心你,知道我们生活苦,送了六十万来,说是生活费,我收下了,我发誓我会双倍奉还。妈做到了,不是吗?两年而已,我的房子卖到六百万了,还掉最开始买房子的贷款四十万,我还你奶奶九倍的钱都还有剩,你不替妈高兴吗?”
   男孩抬头,眼光怯怯地游移着。
   “妈爱我们两人的家,”女人目光严肃地扫过男孩,再闭起眼喃喃说着,“灯坏了,水龙头滴水,妈都自己修理,不让外人侵入我们的家。有人要买房子了,妈就当它是一件商品,卖了它,帮我儿子找一个更好的家,妈妈做错了吗?”
   “妈,对不起!我以后要听话。”男孩说,眼泪又涌出眼眶,委屈无奈地低着头。
   “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女人把头埋进双掌里。
   “妈,你头疼吗?”男孩移着脚步,轻声问。
   女人没回话,摇摇头,躺下。男孩关了大灯,从母亲卧房里抱出一床丝被盖在母亲身上。
   男孩进房去,跳上床,张大眼睛躺了一会儿,又下床来找笔,在米老鼠黑色大耳朵的镂空白布上写着:米老鼠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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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从小就辍学的乡下穷小子,在一家火补店打工,每天跟脏兮兮的破轮胎打交道,他认定自己就这命。对面马路上有个算卦的老头天天给人摸骨看相,穷小子一天忙完回家,路过卦摊时,
4月22日,公安部召开深入推进消防安全“大排查、大整治、大宣传、大培训、大练兵”活动,坚决遏制重特大火灾事故电视电话会议。公安部副部长刘金国要求全国公安机关和消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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