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公灯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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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舒朗,山道蜿蜒。汽车向更高、更深的山里匍匐前行。从山腰上向对面的山坳望去,一座两层土木结构凑成的一个“凹”字建筑,孤立于山坳间,这就是下凹村。四周,树木茂盛,漫山坡的野菊肆意绽放,凉爽的空气中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香味。今天我来,是为一种别样的芬芳——伯公灯火点燃的香魂。
  目光,被村口那片硕果累累的柚子林所牵引。瞧,盘根错节的枝丫上挂满了秤砣般金黄的柚子,树下,三三两两熟透了的柚子闲散地醉卧在泥土上,果皮上缓缓渗出金黄色黏稠的油脂,芳香四溢,那是它们用自己的体香礼敬这方神圣的土地。
  撩开层层香幔,我们穿过柚子林,来到了邹家的祖屋。已经退去硝烟的祖屋,一股风骨或者说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依然时隐时现。如今,祖屋已无偿捐献给政府,并在政府的重视下重新修葺。迈进80多年前的建筑的同时,我也踏入了革命历史中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我在邹家祖屋前肃立了许久,深情缅怀革命先烈。20世纪30年代,毛主席带领工农革命军在江西井冈山建立红色根据地,邹家祖屋是入闽第一红色小交通站,当年周恩来、邓颖超、叶剑英、邓小平、刘少奇等中央领导人通过这个红色基点展开波澜壮阔的革命事业,带领农民群众一次又一次战胜国民党反动派疯狂的“围剿”。在祖屋下,我们聆听着阿敦(邹家烈士第四代传人)深情而沉重的讲述,邹家英烈们悲壮牺牲的场景缓缓在眼前铺展开来。
  1931年4月,由于中共特科负责人顾顺章、中共中央总书记向忠发叛变,整个上海党中央笼罩在白色恐怖下,200多位中央领导人和党的干部无处安身,无路可走。在这个时候,闽西许许多多的交通员和苏区群众,将伯公信仰转化为革命信仰,前赴后继地为转移来苏区工作的领导干部保驾护航。闽西山高林密,步履维艰,交通员们总是一路给革命领导人鼓劲,“等到了伯公凹,看到那盏亮着的灯,我们就到家了,安全了”。可是,茫茫山海,哪里是伯公凹呢?干部们心里盼望着早日见到那盏灯。有了那盏灯做指路的信号灯塔,就像黑夜有了光明,身心受到了鼓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夜幕降临,当交通员们护送领导干部走到伯公凹时,他们首先要确认伯公灯的明灭,如果伯公灯不亮,他们就先把领导干部隐藏在山里,然后自己进村探明情况,确定安全稳妥之后,重新把灯点亮,再回到山里将领导干部接到下伯公凹进行安顿。
  客家人以伯公灯为灯塔和信号,他们一边带领领导干部往密林深处转移,一边乔装改扮突破国民党的层层封锁,历尽艰险,小心谨慎地将263位中央领导人和党的干部安全护送到苏区,将6000多担的军需物资运送到苏区,创造了革命史上的奇迹。
  尤其护送叶剑英同志时,更是困难重重,危险不断。叶剑英1931年1月来到伯公凹。因他从香港出发时,就走漏了风声,招来了国民党的一路围追堵截。为了抓捕他,国民党还在汕头以悬赏十万大洋为诱惑,倾力倾城地进行层层封锁围捕。幸好,在交通员的精心安排和周密的部署下,他最终成功抵达了苏区。历经艰险的叶剑英来到了伯公凹,看到了那盏期待已久的伯公灯时,心情是何等激动。
  我忽然明白了,伯公灯和革命之灯归一的缘由。是革命的火种点燃了伯公灯,伯公灯用它晶莹的亮光照亮了一条秘密的红色路线。伯公庙离邹家祖屋几百米远,庙很小,很简朴,而神龛前的那盏灯却很耀眼,灵动跳跃的灯花,诉说着客家人的激情和智慧,抒写着交通员机警和勇敢的故事以及出色完成使命的传奇。故事讲到真情处,历史的痛感令人惊心动魄。
  邹作人是伯公凹邹氏家族的领头人。他带领自家七兄弟及整个家族参与中央红色交通线的革命工作。不幸的是,1933年,他在广东大埔三河坝护送军需物资“擦枪油”时被国民党钱大钧部抓获,之后被秘密杀害了。他是如何牺牲的、尸首在哪里至今是一个谜。一位引领革命的先驱者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但他的革命精神化为永生,化作革命火种和精神给养,栽培出更多的革命者勇往直前将革命进行到底。为了纪念他,亲人们在后山上建一座空冢,以寄托哀思和缅怀。
  邹端仁是伯公凹交通站的主要负责人。1934年护送盐巴的途中被国民党捕获,关押在大埔茶阳监狱,21天的牢狱生活,受尽酷刑,宁死不屈。最后,恼羞成怒的敌人把他当活靶子,组织两队人马,同时朝他开枪。子弹穿过身子,瞬间把他打成筛子,殷红的鲜血顺着子弹口喷涌而出,像红色的水蛇喷吐愤怒的火焰。此时,魔性大发的敌人,还不肯罢手,将煤油泼在他身上,然后点燃了罪恶之火。残忍恐怖的血腥场面,让山河呜咽、空气凝固。在残酷的革命斗争面前,一旁观刑的亲人们只能将巨大的悲痛、家仇与国恨咬碎了往肚子里咽下,并转化为革命斗志、更坚定的信念,鞭策自己,鼓舞家人一起将革命进行到底。
  邹春仁是人們眼中“传奇的交通员”。他先后护送过周恩来邓颖超夫妇、陆定一唐义贞夫妇、任弼时陈琼英夫妇。1933年5月在桃坑村护送电台时遭国民党围捕,为了掩护电台的安全转移,他和交通员李寿科把敌人吸引到巫屋村。当人们发现他时,他的胸膛是敞开的,肠子裸露在外面,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如同在身上裹着一块酱红色的薄布。气若游丝的他斜靠在树旁,久久不肯闭眼。当他得知电台已经安全转移了,脸上闪出一道生命之光,已经不能聚焦的瞳孔,忽然冒出点生机。他微微地努努嘴唇,但说不出话来,就马上昏死过去了。
  邹佛仁,1934年因叛徒出卖,被捕后,敌人为了杀一儆百,将他当众砍头。他还在冒热气和滴血的头颅被国民党轮番挂在老百姓的家门口,进行挨家挨户的恐吓、敲诈、勒索。一同被捕的还有邹昌仁,敌人将他五花大绑,用竹签钉住他的双掌,把竹筒塞住嘴巴,强行灌入辣椒水,折磨和审讯均无果后,用尖刀剖开他的后背,凿断他的后脊梁骨,再用双手伸入体内强行掏出他的心脏。此刻的邹佛仁,脸色铁青,眼睛瞪得圆圆的,身子不停地抽动着,抽动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一旁的哥哥邹启龙看着弟弟惨死的模样,仿佛自己也被一股残暴的力量紧紧地掐住脖子,脸像花瓣一样逐渐枯萎,生命陷入虚无,喉结咕咕作响,像是有个汲筒逐渐在吸干他,吸干他,直到轰然倒地,随弟弟而去。   邹家人用短暂的光华,抒写着生命永恒的丰碑,书写了肉体可以毁灭,但革命精神却永放光芒的格言。先烈们用坚强不屈的生命诠释了他们内心对党的忠诚和坚定的信念。
  几经战争的磨难,客家先烈们明白了,只有跟党走,将革命进行到底,人民才能翻身做主人,才会有幸福安康的生活。机缘巧合下,他们在不经意间帮助了革命者,从此,便义无反顾地投身到革命中来,而且几乎是家族式地参加了红色交通的工作。他们每天比司晨还早,着一双草鞋,踩响在风声瑟瑟的丛林,在黎明和黄昏的枪林弹雨中,护送干部,传递情报,采购和运送物资,一次次出色地完成党中央交给的革命任务。他们抛下父母、妻儿、亲情;他们不再是父母的孩子,不再是女人的丈夫,不再是孩子的父亲。为了革命,他们可以说做到了“不管不顾”的状态,他们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赢取了革命的最终胜利。
  听到这里,我的泪水湿润了双眼。我们纷纷蹲下身子,弯腰探头礼敬这盏明灯。从灯的外形看,无异于我小时候熟悉的那盏灯,由灯座、灯身、灯头、玻璃罩、灯芯组成,古老、亲切、温暖。它曾照亮过我的童年,也是我记忆里留下的一束永不磨灭的光,时常给予我希望和温暖。它仿佛有一股神秘的热流,不管是白天和黑夜,都在流淌着,流淌着,永不停滞和枯竭。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自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它跟血液一样供养着我们的精神和肉体。火苗虽然微弱,但透过它的光亮,恍惚觉得茫茫宇宙中,人的生命可以无限延伸,并蕴含了一切……
  山庄秀丽,屋舍俨然,炊烟散漫着农家的欢乐。而伯公灯的灯光在流逝的时光里依然闪烁,火苗在跳跃,向美好的家园述说历史中那深沉的记忆。据阿敦介绍,客家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伯公庙:土地伯公、山神伯公、桥头伯公、水伯公、树伯公……总之,客家人的日常生活与伯公信仰紧密相连。客家人认为,只有伯公才能护佑他们世代平安,让客家子弟生活富足、平安!因此,伯公信仰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供奉在伯公庙前的这盏伯公灯,便是客家人用心灵营造的信仰之灯、虔诚之灯、传承之灯和敬畏之灯。
  在长达4年多的革命战争中,客家子弟前赴后继,损失惨重。据统计,邹家和曾家就有41位亲人牺牲在这条路上。不仅是伯公凹,不仅是赣南粤东。光闽西,当年就有十多万人参加红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十多万人,留下姓名的只有1147位。在中央苏区、闽西历史博物馆民政部门的名单中,在册的烈士,也只有24151位。还有将近3.9万户人家全家为国捐躯,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纵观闽西人民的革命史,中央苏区历经了5次反“围剿”,在长征路上,每隔500米,就有一位闽西子弟倒下。在湘江战役的5天4夜里,26000闽西子弟牺牲了。闽西,经历了解放战争、抗日戰争,有539个村庄完全毁灭,所有的村民都牺牲了。他们为这条秘密交通线的畅通,纷纷献出宝贵的生命,忠勇精神,可歌可泣!令人遗憾的是,因为当时的交通员都是单线联系的,导致了他们无名无姓无记录,成了遗漏在史册之外的英魂。但他们的精神却永远铭刻在青山绿水间,铭刻在这条红色的革命血脉线上,汇聚在那盏常年不灭的火苗中。正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绿水长流亦肃然!”
  伯公凹庙前的伯公灯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大山深处却一直长明,永放光芒!一束红色的火苗独自闪烁在闽西波涛暗涌的秘密红色交通线上。在那血雨腥风的黑夜里,伯公灯灯火相传,以微弱的光芒驱散了黑夜的黑,照亮革命者铿锵的步履,照亮了红色征程。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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