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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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
  啥时候坏的,佘飞不知道。或许,谁也说不准,反正坏的有些日子了。
  其实,水龙头并不是很坏,就是拧开冲水后不能自动回位,需要手动一下,有点麻烦。不知情的人完事后拎裤子就走,自来水便会不辞辛劳地一直哗哗哗,哗得人心里不舒服。自来水是计费的,那哗哗哗流动的当然就不是水,而是钱。不过,这是单位的哗哗哗,不是家里的哗哗哗。一开始,佘飞和大家一样,对有人如厕后忘了手动关水而流响的哗哗哗并不怎么上心。说到底,它究竟不是自己兜内的哗哗哗,佘飞不值得为它心疼!
  可是,水龙头坏了毕竟要修,佘飞不可能置身事外。况且,他觉得那场“水灾”虽然不是自己所为,但在别人看来,他无论如何是摆不脱干系的。
  佘飞的值班室在单位办公楼二楼,准确说,是二楼西头。二楼是公安局指挥中心的接转警枢纽,过道隔开,前面是信息控制中心,百多平米的大厅,有接警员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后面是卫生间和调度室。调度室也是昼夜值班的,四个老警轮流值守一部电话,主要职责除了上传下达各级的指示、指令,还要接受来自社会面乱七八糟的咨询,以及处理前台接警员无能为力的复杂警情,请示调度处理许多棘手的报警。佘飞原先一直在政工室耍笔杆,给人家抬轿子、做嫁衣。二十多年过去,许多同行都穿着他给做的嫁衣,头上戴了顶或大或小的帽子,有的还坐着轿子到主席台上位了,只有佘飞原地踏步踏,青丝熬白发。调度室有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摆一张单人床、一套办公桌椅、一台旧电脑、一部液晶彩电、一组铁皮柜子,还安了空调,配了沙发、饮水机,日常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值班条件可谓优渥。那里原本有四位老同志轮值,两道铁门将他们封闭在狭小空间内,值班期间须臾不得离开,没有足够定力、放不下许多欲念的人是不愿去的,去了也未必就呆得住。有人打趣说,调度室最适合佛家弟子修身养性,也有人开职业玩笑说,进了那个门,就等于把自己拘留了。上个月,有位老警到龄退休,急需有人补位。政工室卜主任找好几位老民警谈话,人家都一口回绝。有个哥们没管住自己裤裆惹出点小风声,组织上照顾他,准备安排他去调度室临时“避难”,征求意见时他也答应了,可一觉睡醒后变卦,第二天退信说:“我回家想了想,那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卜主任正为这事上火,佘飞却瞄准那空缺主动请缨。
  卜主任听了佘飞的想法,眼珠子瞪得铜铃大:“你没发烧吧?说说你的理由。”
  佘飞扳着指头,一五一十说:“那里与世无争,几乎不和外人打交道,是块难得的净土;那里没压力,只要耐得住寂寞就行;再说,一项工作干久了容易让人产生职业厌恶病和恐惧症。我搞宣传工作二十多年,每天绷得神经兮兮,实在太累了,想沉下心来认真读点书,兴趣好就写点属于自己性情的文字……”
  没等佘飞把话咕噜完,卜主任摇头说:“我不会同意的,你想都别想。”
  佘飞学着蔡明那年春晚演小品时的嗲声嗲气问:“为什么呢?”
  “别看那岗位小不起眼,真要去也是有条件的。”卜主任说:“年龄五十岁以上者,身体有毛病者,家庭有困难需要特殊照顾者,或者……”
  卜主任舌头打转,话没继续往下溜。佘飞知道卜主任“或者”后面的内容——受过处分,不宜留在执法岗位上继续工作者也算备选条件,但这话他不敢明说。
  “除了年龄‘优势’,你其他条件都不符合。”可能覺得语气有点硬,卜主任话锋一转:“就算我同意了,也是白搭。”
  “为什么呢?”佘飞又嗲了一下。
  卜主任说:“你过不了邬局长那一关。”
  佘飞说:“邬局长那儿你别管,我自己去说,你只要不阻拦就行。”
  卜主任噎得翻白眼。
  果然,第二天,邬局长就亲口通知卜主任:“让佘飞去调度室工作吧。”
  卜主任愣怔老半天,没转过弯来。他不明白邬局长为啥做出这种荒唐决定。邬局长解释道:“和尚不想撞钟了,还留他在庙里干什么!”
  佘飞认为,自己大半辈子如愿以偿的事情就是选择来调度室工作——值班二十四小时,抵三个工作日,交班后在家休息三天,等于跟领导一样上半个自由班。哪像原来,说是八小时工作制,可宣传任务赶急时,白天采访,晚上回家还得开夜车,而且默默无闻。现在,这种“一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好事哪儿找啊。卜主任说佘飞有年龄优势,那是故意恶心他的。佘飞刚知天命,还干得动宣传工作,他本不应该躲到调度室来“养老”。可是,纸上涂鸦二十多年,除了把当年名不见经传的邬所长写成至今的邬局长,除了把原来一直在全市排名玩尾巴的岩门县公安局写成全国优秀公安局外,佘飞得到了什么?他只在会上得到过领导的口头表扬和一些精神鼓励,连一次货真价实的奖励都没有。再说了,宣传工作不能后继乏人,佘飞不干,自有年轻人接力,天塌不下来!在这样周全的考量之后,佘飞才坦然为自己的笔墨生涯画上句号。别了,我的蟋蟀们!别了,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令佘飞稍感美中不足的是,调度室隔壁就是卫生间。中国人命名真有点搞笑,“卫生间”是用来拉屎撒尿的地方,其实最不卫生,把它叫成“卫生间”无非是一个安慰和滑稽的说法。卫生间就在调度室傍边,佘飞值班期间除了近水楼台享用方便,难免也优先享受臭气的熏陶。所以,他一般都紧闭值班室房门自成一统,沉醉于阅读之中,用纸页的书香抵消来自卫生间的那些浊气。
  公安局有专门的水电工,叫毛三。毛三是个老实砣,工作勤恳卖力,不仅局里的水电管理维护到位,单位谁家有私事他都服务上门。水管漏了、厕所堵了、灯泡瞎了、龙头坏了,同事们会毫不犹豫地致电毛三。毛三也从不推诿,挎着工具袋蹭蹭上门,而且都是义务的,不收任何好处,连一包烟都不呷,更别说吃谁家半碗面,喝谁家一勺汤。因此,毛三每天都很忙,他的工作没有八小时内外,没有黑白天之分。他用自己的忙碌在单位收割了很好的人缘和口碑。也因此,在请毛三修理调度室水龙头这件事上,佘飞心里是很有把握的。老周之所以让他出面请毛三,除了毛三是个好人,还因为佘飞和毛三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话办事自然方便,更重要的是佘飞曾经不止一次讴歌毛三在平凡岗位写春秋。毛三积攒起来的那些“红本本”离不开佘飞那份笔墨功劳。佘飞想,自己开口请毛三修调度室的水龙头,无论职责或交情,他都应该没二话。   佘飞说:“毛三,调度室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
  毛三说:“那是上个月才换的新家伙,怎么就坏了?”
  佘飞说:“我也不知道,但问题不大,就是冲水后龙头不回位,修起来应该简单。”
  “恐怕没你说的那么简单。”毛三戗了佘飞一句。
  佘飞心知,自己出言欠妥,对毛三的职业尊严有冒犯,便解释道:“你也不容易。我的意思是不耽误你太多工夫。”
  毛三咕哝道:“现在的产品质量真是活见鬼。”说话时,他正用扳手拧墙上的一颗螺丝,要把那块过世的宣传牌换下来。他拧得很费力,嘴巴一歪一咧的,露出瓷白的牙齿,边出粗气边对佘飞说:“我很忙,今天搞不成,明天来修。”
  佘飞说:“你不用急,龙头不回位只是不方便,能对付过去,我们注意就是了。几时得空了,你就来修哈。”
  毛三说:“迟早是修,反正是我的事,就定明天。”
  听他这语气,佘飞怀疑毛三中午是不是吃过生米饭,哪根肠子不抻。
  第四天,佘飞接班后,发现卫生间的水龙头还是原样,方便后不手动一下,仍是老样子,哗哗哗,哗哗哗,哗的让人心烦。他问交班的同事老周:“毛三不是答应第二天来维修吗?他还没来?”
  老周看着佘飞:“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听你说的。”
  佘飞感觉出老周的不满,马上自圆其说:“毛三事多,他恐怕忘记了,我再找找他。”
  “我想也是。”老周的态度不冷不热。
  老周还说:“你和毛三不是老乡吗?你还鼓吹过他呢,这点面子他敢不给?”
  “毛三不是那种人。”佘飞说,“他多半是把这事忘了。”
  “我想也是。”老周还是那句话,就像背一句台词。
  老周是从看守所副所长岗位上出了点“小失误”后被免职安排到调度室岗位上来的。在调度室现有的四人中,他资格最高(副科级),干的时间最长,经验最丰富,所以,他在同事面前有点装大。佘飞疑心老周是不是常常把自己现有的岗位和当年在看守所当副所长的岗位混搭,他眼里是不是永远只有犯人?在中国的体制里行走,有些潜规则是约定俗成的。就拿佘飞所在的调度室来说吧,虽说只是指挥中心的一个小部门,上面并没明确谁是头儿,但事实上,尽管单位再小,总会有人愿意站出来挑头,并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可。要不然,哪来的“群龙无首”一说?在调度室论资排辈,老周就是不言自明的头儿,而资历最浅、最没话语权的自然非佘飞莫属了。刚到调度室,老周就开玩笑说:“佘飞的加盟,是组织上为了充实我们调度室的力量,让干部队伍年轻化。”大家都明白,老周的弦外之音是在强调自己的老资格,担心佘飞抢他的风头。所以,请毛三修水龙头的任务就是老周亲自布置给佘飞的。事情没办好,老周当然不高兴。他没问责,佘飞却自讨没趣,那就怪不得老周不客气了。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佘飞专门挨着毛三右边坐。毛三左边坐着警务保障室关主任。佘飞看着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的毛三,很有内容地笑笑。他等着毛三自己说话,希望他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还没去维修调度室厕所的水龙头。可是,毛三对佘飞的笑视而不见,他眼里似乎只有那些可口的饭菜,好像他们之前没有任何约定一样。眼看着毛三几大口扒完饭要走人,佘飞不得不用肘子碰碰他,做友情提示:“老乡,你是不是把那件事給忘了?”
  毛三睃了旁边关主任一眼,很平淡地说:“没忘,等几天再说吧。”
  怎么回事?这已经不是先前的节奏了。佘飞开始找毛三,他说“就定明天”,可好几个“明天”都变成大前天、前天和昨天了,都又到今天了,他还要“等几天再说”,他要等什么?
  关主任是毛三的直接上司。见佘飞和毛三打哑谜,就拿筷子敲着碗沿:“你俩说话明明灭灭的,搞什么阴谋诡计?”
  毛三支支吾吾,想说话却没说出来。
  佘飞解围说:“报告关主任,我们调度室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需要毛三修理一下。”
  毛三朝佘飞翻了几眼,脸上是那种便秘的表情。
  关主任听了佘飞的“报告”,眉头一下蹙紧。他丢下碗筷,用手在面前绕了绕,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呢。佘飞,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怎么把卫生间的话题搬到餐桌上来啦!”
  关主任撂下话,起身就走。佘飞不解,盯着关主任留下的半碗剩饭问毛三:“他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没意思。”毛三从没说过这么哲理的话。
  佘飞问:“你到底准备几时给调度室修水龙头?”
  毛三无奈地看着佘飞,说:“老乡,求你再别当着关主任的面提水龙头的事了,他不喜欢听。”说完,他也要走。
  佘飞拉住他:“那我说什么?”
  “用暗号。”毛三想了想,“你说哗哗哗,我就明白了。”
  如果不是那天调度室卫生间发生“水灾”,佘飞是不会再找毛三磨蹭的。说上天去,水龙头带来的不便是大家的,又不是佘飞一个人在享受臭气,他没必要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毛三的冷屁股。再说,毛三也就是单位一事业编制的水电工,在佘飞面前耍脾气,他的腕儿还小了点。
  周六晚上,佘飞叫了盒饭。他去楼下签字取饭时,正碰上一个熟人找他咨询户口上的事,两人就多聊了一阵,差不多有半小时。等他回到调度室门口时,发现大事不妙。卫生间传出“哗哗哗”的水声,像山里的流泉一样。原先的哗哗哗都是冲着空洞的管道,声音听起来内敛而沉闷,而这次的哗哗哗显然是直接冲击水面发出的轰鸣声,显得激越而张扬。更不得了的是脏水已经漫出卫生间,直接跑到走廊上来了,地砖上的积水有寸把深。那些横流的污水上漂浮着可想而知的排泄物,还有长尾巴蛆虫,甚至连女人每月必用的那东西也有红有白地翻出来,明目张胆地恶心人。整个楼道里充满浊重的臭气,让人肠胃翻涌,马上要呕吐出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已经没时间追究。佘飞把盒饭撂在窗台上,凉鞋来不及脱,连裤脚也没卷,就蹚着脏水踅进卫生间。他关掉龙头,切断水源,发现原来是厕所的下水道堵了,水下不去。涌上来的垃圾又把卫生间的地漏塞住,水就漫出来满地流淌。他用拖把将地漏上的赃物清理掉,水才打着旋儿呼呼啦啦浅下去。   佘飞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前台大厅的两个接警妹子。她们开门看到佘飞挥汗劳动的场面,嗅到满鼻子屎尿的臭气。妹子甲用手掩住口鼻:“好臭呀,佘哥,你怎么搞的?”
  佘飞忙得狼狈不堪,他一边用拖把推送走廊上的脏水,一边说:“马上就好,你们快进去吧。”
  妹子乙看到脏水里浸泡着一个类似卫生巾的东西,显得不好意思起来。她说:“佘哥,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佘飞摆着手,“这不是你们女孩子干的事,快进去吧,外面好臭,等我清理干净后,你们再出来。”
  正好这时候,报警电话响起来。佘飞催她们:“还不快去,别耽误正事。”
  两妹子对视一下,啪!旋即把门关上——她们的岗位比什么都重要。
  脏水从地漏排完后,佘飞用桶子提了干净的水开始冲洗走廊和卫生间。他一趟一趟地接水、提水,头发也就汗成了水直往下滴,冲洗三遍后才稍微放心,整个清理大约干了个把小时。佘飞不时瞄手机,他要掌握时间,因为老周下午七点钟要来接班,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必须赶在他来之前抓紧完成。在维修水龙头的事情上,老周本来对佘飞不满,如果又加上这么一个桥段,佘飞就不好向老周交代了——实际上,佘飞潜意识里已经认定老周就是调度室的头儿。他必须服从老周,维护他的权威。
  尽管如此,整个调度室的空气还是不能恢复原样,这让佘飞很不放心。大门口旁边有商店,他跑去自掏腰包买了瓶清洁剂,满楼道里喷洒一遍。于是,调度室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空气笼罩着。
  忙完这一阵,佘飞感到有些累,毕竟年纪大了,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体力活。他坐在办公椅上休息,开始琢磨几个问题:是谁上完厕所忘了关水龙头呢?厕所的下水道又是什么时候堵塞的?是哪位大神用什么物件堵住了下水道?关于下水道屡次堵塞,老周已经在会上发过脾气。他原话是这样说的:“我们调度室的同志和前台接警员,都要特别注意卫生,不要把垃圾、茶叶等东西倒进厕所,尤其是女同志别把卫生巾之类的东西扔进去。厕所堵住后挺麻烦的,对大家的生活和工作环境都不好。”老周说得没错,每次厕所下水道堵了,那些秽物飘浮在便盆口,谁看着谁心里堵。毛三来疏通,嘴上虽然没怨言,但他的态度写在脸上,那脸色跟抹布一样难看。只是,老周这么说话颇具排他性,等于是把自己置于道德高地,有种颐指气使的味道,让人听起来不爽。他曾说:“调度室卫生间应该指定专人管理,我建议由佘飞同志负责。”他的提议事先未同佘飞商量,也不和任何人通气,这种霸王硬上弓的搞法自然曲高和寡。可在老周心里,大家不吱声就等于默认,佘飞就这样成了非组织任命的卫生间责任人了。老周指定佘飞找毛三修水龙头,可以理解成领导对工作的例行安排。
  佘飞走进前台大厅,问接警妹子:“你们知道是谁上完厕所后没关水龙头吗?是谁把厕所下水道堵住了?”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佘飞强调一遍:“问你们话呢。”
  “你问我?”妹子甲拿兰花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知道。我们都忙着接警呢。”她不仅替自己做否认,连妹子乙也一并回答了。
  妹子乙马上帮腔:“你不是一直在办公室吗?谁上卫生间都瞒不过你呀。”
  佘飞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他下到一楼取饭时没关走廊的铁门,而且逗留的时间不短,一定是有人钻空子到调度室偷上厕所。接警重地闲人免进。走廊上的铁门是和外面隔开的。上厕所的不是外人,只是单位同事。要说整个办公大楼的卫生间设计得很二百五,一个人进去办事,别人就得憋着。因此,上班时同办公室的人争厕所是常有的事,跨楼层解决急难也不奇怪。佘飞猜想,来调度室蹭厕所的人可能内急,见铁门敞开着,就便急乱投厕。他(她)不知道调度室卫生间的水龙头坏了,要手动回位,就制造出一场哗哗哗,而且将下水道堵住。如此,水龙头哗哗不停,堵塞后的哗哗哗下不去,脏水就冒上来。
  佘飞分析案情说:“应该是一位女同志上完厕所后没关水龙头,才造成堵塞的。”他做出这个判断的理据是漂上来的那片卫生巾。但他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正在前台当班的接警员正是两个女同胞,他的话自然就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了。
  妹子甲说:“我们彼此可以作证,我们没上卫生间。”她只差说她们都没来例假。
  妹子乙接话:“如果查出是我们干的,我们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佘飞马上解释说:“没那么严重。我压根就没怀疑你们,我只是说说而已。”
  妹子甲义正词严地驳斥:“你已经怀疑我们了。”
  接警妹子对调度室老同志一向是尊重的。她们平时说话像猫一样细声细气,生怕得罪人。可今天轮到佘飞,态度大变样。很显然,老周平时欺负佘飞,接警妹子看在眼里受到感染,她们对佘飞也就把客气免去了。
  佘飞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们帮着回忆一下,是谁上过调度室的厕所。”
  妹子甲说:“我们也想知道是谁干的坏事呢,你一定要把坏人揪出来。”
  妹子乙一语双关地说:“你怎么就不问问自己呢?”
  两女孩越说越不中听。佘飞来火了,“好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算我干的行不行?我用卫生巾堵厕所,我来例假,我的目的是让自己嗅臭气,搞劳动!”
  佘飞走出大厅时,听到两女孩在背后发出窃窃的笑声。
  接班的老周只到门外,就闻到异味。他鼻子抽几下,问佘飞:“什么味儿?”
  佘飞嬉笑说:“香味儿。”
  “我知道是香味儿,今天的卫生搞得很彻底喽。”老周看见佘飞湿漉漉的头发和脏不拉几的裤脚,马上感觉出不对劲。他把鼻子朝佘飞身上凑凑,然后抽搭几下:“你身上怎么一股屎臭?”
  佘飛说:“我刚上完厕所出来。”
  老周揶揄道:“原来是你的屁股没擦干净。”
  佘飞不敢多话,逃也似的下班走了。
  在大门口,佘飞正好遇到毛三。毛三像是刚从外面施工回来,肩膀上扛着工具袋和一架木梯。两人接近时,毛三主动放慢脚步,大概是等着佘飞开口说话。佘飞也正想问问他,几时能把调度室厕所的水龙头修一下。可是,有时候某些话是不便说出来的,不说出来都留着颜面,说出来就体无完肤了。佘飞突然想起毛三给他约过的暗号,觉得挺有意思,就对毛三说:“哗哗哗,哗哗哗。”   毛三反应够快。他放下梯子,把佘飞拉到一边,期期艾艾说:“那个……哗哗哗,恐怕还要等几天。”
  佘飞说:“你真的那么忙吗?依我想,修个水龙头对你来说就是分分钟的事,并不耽误太多时间。”
  毛三说:“不是时间问题,是时机问题。”
  佘飞听出蹊跷,激他说:“老乡,你这态度有问题,我对你有看法了。”
  “我把实情告诉你吧,你可不要出卖我。”毛三旁顾左右说:“有领导说了,你们调度室的人最不讲究卫生,茶叶、卫生巾、长头发,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扔进下水道,把厕所当垃圾站,动不动就堵塞。都像你们这样,公安局请十个水电工恐怕也忙不赢。领导的意思是要我故意拖一拖,让你们领教一下苦头,长长记性后再给维修,不然的话……”
  佘飞马上明白毛三所说的“领导”就是警务保障室关主任。他百分之万地相信,毛三这话是真实的。说一千道一万,毛三和佘飞一样也是老实人,他绝对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就是借他一个熊胆,也不会编造谎言嫁祸上司,忽悠同事。
  佘飞说:“那你明天可以给调度室修水龙头了。”
  佘飞又说:“我们今天领教了臭气熏天的滋味,那滋味真不好受。”
  接着,他把下班之前的“水灾”给毛三过细说了一遍。然后问:“时机应该成熟了吧?”
  毛三还是有点为难:“那你得向警务保障室报告一声,重点说说满楼道跑屎水的邋遢情景。”
  佘飞想到关主任教训过他,说他不该把卫生间的话题拿到餐桌上说,破坏食欲。那么,拿到办公室说是不是合适呢?他也把握不准。许多时候,领导跟小孩子一样是很不讲道理的,佘飞对给关主任汇报没把握。他说:“毛三,调度室厕所堵了,又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知道就得了,还用得着我到处宣扬吗?”
  毛三一摊手:“你不宣扬,谁知道你们吃饱了屎尿的臭气?我是知道了,可我知道没用,领导知道才管用。我要是自作主张给你们把水龙头修好,将下水道疏通,领导知道后说我独做独为,我今年就评不上先进了。”
  县里有政策,连续十年被评为单位先进个人者,可以上调一级工资。毛三已经连续九年得了先进,离十连冠只差一年了,他不想功亏一篑。就是冲铁,他也要拿到第十个红本本。这一点,佘飞表示理解。
  佘飞说:“不就是修个水龙头,疏个下水道吗?有那么复杂?有那个必要?你心里除了关主任和十连冠,是不是谁都不在乎?”
  一听到“关主任”三字,毛三就像打摆子那样浑身哆嗦一下。他告饶说:“我可没点名啊,你能不能小点声?我的祖宗!”
  佘飞说:“你就那么怕他?他成了老虎,能吃人吗?”
  “你胆子真是天大。”毛三说:“反正领导不发话,我是不能给调度室修哗哗哗的。”
  佘飞说:“现在不仅是水龙头要修,下水道也要疏通。如果不干,调度室的人就没法上厕所了,你看着办吧。搞烦了,我们调度室的人集体排队到七楼上厕所。到时候,看你怎么下台。”
  ——七楼是警务保障室。
  公安厅席厅长搞突然袭击,在市里开完现场会后不直接回省城,却点名要视察岩门县公安局,搞得全局上下措手不及,十分被动。邬局长更没想到的是席厅长打破常规,先不听汇报,坚持“随便走走”,而且一定要看望一下“110”接警员和调度室的老同志。这天,恰好又轮到佘飞当班。他打开走廊铁门,见邬局长领着一拨穿白衬衣的人进来,马上侧身立正——警察授予警监警衔后才够格穿白衬衫。佘飞并不认识席厅长,但这规矩他懂。席厅长听了邬局长介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与佘飞握,说:“老同志,辛苦了!”佘飞听了心里不大高兴。席厅长的年纪和佘飞应该不相上下,佘飞甚至有可能比席厅长还小点。但因为保养好,席厅长的白头发比佘飞少许多,又因为穿戴整齐,自然显得比佘飞年轻。所以,他称呼佘飞“老同志”情有可原。
  佘飞给席厅长举手敬礼,朗声回答:“领导辛苦!”
  席厅长笑笑,随意道:“一线的同志们很辛苦,我来看看大家。老同志不必客套,带我随便走走。我想知道你们平时的生活和工作情况。”
  说着,席厅长开始往前走。
  这当儿,佘飞才想起卫生间厕所的水龙头还没修好,而且堵塞的下水道也未疏通,便盆口仍然飘浮着的秽物不堪入目,要是让席厅长看见这场景,局里的洋相就闹大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把厕所门关上,无论如何不能让席厅长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可是,他没有“作案”时机。他现在是席厅长一行的导游员和解说员。席厅长不听邬局长说话,老是问佘飞一些很细节的问题,比如说,周末值班不能离岗,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晚上睡在值班室里,遭蚊子咬怎么办?有没有专门的洗漱室?半夜过后骚扰电话多不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佘飞一边回答和解释席厅长的提问,一边给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关主任递眼色。他希望关主任能明白他的意思,去把卫生间“关照”一下,暂时不宜对席厅长他们开放。可是,关主任压根就不明白佘飞挤眉弄眼在搞些什么鬼名堂。
  邬局长更是蒙在鼓里,他见佘飞老眨眼睛,以为他没休息好,很关切地来一句:“佘飞,年纪大了,晚上不要贪玩电脑,那东西有辐射,破坏视力,对身体很不好。”
  ——佘飞睡眠差,喜欢夜里看网络小说,没想到邬局长掌握的情报这么准。
  佘飞心不在焉地笑一下。他忧虑的是卫生间。他想到了一个最佳方案,就是此刻能有一名机警的女接警员自告奋勇上厕所,最好把门关上,席厅长他们不走就呆着不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阻止席厅长不去卫生间。可他转念一想,这个信息不仅传不出去,而且压根就行不通。值班时间,接警员怎能擅自离岗?而且,你迟不上早不上,偏偏等席厅长视察时蹲厕所,什么工作作风?这样的错误谁也犯不起!佘飞没辙了,他只能寄望于席廳长绕道走,不过问卫生间的事——一般情况下,大领导不会关心厕所之类的糗事,料想席厅长他们对卫生间也不会太感兴趣吧,阿弥陀佛!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一定是有来历的。佘飞就亲眼见证了这话的来历。席厅长从值班室出来,果然走到卫生间门口,而且脚步不停,大有不进卫生间不罢休的势头。随着他迈向卫生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佘飞的心吊得越来越高。他是没有任何能力和办法阻止席厅长视察卫生间的,而且,从现场情况分析,邬局长对调度室厕所被堵塞并不知情,后面的关主任似乎也把这件事忘了。所以,现在替寡人担忧的只有佘飞一个人,别人都显得很平静。   席厅长果然进了卫生间。他和大家一样,一眼就看见了被堵塞的便盆里溢满污浊的脏水。席厅长的目光没有在那里多做停留,而是很自然地顺时针绕过去。不过,他的脸上稍微暗了一下,额上的抬头纹也细密起来。更为严重的是,席厅长的面部表情突然间起了变化。他的脸稍微仰起来,鼻翼翕动,泛红的脸上五官簇在一起,然后,“阿起”一声,打出一个爆发力很强的喷嚏,高分贝的喷嚏震得整个卫生间好像都晃荡起来。在他嘹亮的喷嚏声里,每个人无一幸免地跟着颤抖了一下。邬局长当然明白席厅长这个喷嚏是怎么引起的。他指着厕所,责问佘飞:“厕所堵住,为什么不报告?”
  佘飞嘴里嗫嚅着,没说出话来,只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关主任。
  邬局长可能看出点小名堂,转向身后的关主任:“怎么回事?你知道?”
  关主任的脸色变化刚好和席厅长相反,很白。他看了佘飞一眼,第一想法可能是想让他背锅,但又觉得把责任推给调度室有风险,就说:“我早就安排毛三维修,这家伙办事太拖拉,越来越不像话了……”
  ——幸亏有个不在现场的毛三,否则,关主任只怕过不了这一关。
  邬局长说:“打电话,把毛三叫来,太不像话了。”说完,他也打了一个喷嚏。不过,与席厅长的喷嚏比起来,那真叫小巫见大巫。
  关主任没有给毛三打电话。他可能觉得当着席厅长的面说话不方便,改用微信传话。佘飞猜测,关主任重要的是要和毛三订立攻守同盟,免得他当场漏嘴。
  席厅长拍拍佘飞的肩膀,语焉不详地说:“老同志,委屈你们了。”
  佘飞过后想起来,自己当时回答席厅长的那句话是多么搞笑和愚蠢。他说:“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能坚持住!”
  视察完大厅,席厅长提议就在大厅简单听汇报。邬局长想到背后的厕所,心里有阴影。他请示席厅长:“党委会议室已做好安排,还是去那儿吧?”
  席厅长显然明白邬局长的心思,他没说话,但他用屁股表明态度——他已经坐在大厅居中的值班椅上了。
  邬局长汇报期间,毛三已经在厕所里黑汗水流地干开了,尽管隔着紧闭的两道门,但疏通下水道的电动工具发出沉闷的搅动声,大厅里听得清清楚楚。与会的人一个个都被这声音压抑得喘不过气来。邬局长汇报时,翻笔记本的手都有些抖动,尤其是关主任,坐在空调房内,做记录的钢笔捉不稳,脸上还一个劲飙汗。泰然自若的只有席厅长,他看似认真听汇报,眼睛的余光却在不停地掃视每个人,显得平静而怡然。或许,这正是席厅长需要的效果。
  最后,在一阵掌声里,邬局长请席厅长做“重要指示”。席厅长说了许多话,佘飞只记住这么几句:我们要不断加强机关内务建设,把创建文明卫生警营的活动真正落到实处,尤其是要关心干部职工的生活,要从每件小事抓起,为一线的同志创造良好的工作和生活环境……
  席厅长的话一说完,大厅里响起热烈掌声,流水一样哗哗哗,哗哗哗……
  (补记:视察完毕,席厅长一行谢绝邬局长挽留,没在公安局吃饭,而是直接返回省城,机关食堂箪食壶浆白忙活一场。没多久,毛三挨了处分,他半世英名毁在一次下水道疏通和水龙头维修上,涨工资的事也黄了,惜哉痛哉!与他相反,是年底,佘飞被评为年度先进个人,获得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本奖励证书。)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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