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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不起，请问，你……您是女巫吗？”
我拉了拉赭红色的斗篷，让大半部分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露出的嘴角下方有一道结痂的伤痕，怵目惊心。果然，来访者脸上出现了我意料之中的神色。
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紫黑色的浓汁在我身后的坩埚中冒着泡，白色烟雾呈螺旋状上升。桌上堆满魔法书，泛黄的书页间传出细细的响声。
“王子殿下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这儿来，就是想让我陪同去找人鱼么？”我一边不急不慢地问，一边暗暗地观察来访者。
他有淡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眸，那华美精致的外衣因为主人长久奔波而沾上尘土。他跟所有童话书里描述的王子如出一辙，俗套却永远光彩夺目。
“您已经知道了？”一抹惊讶的神色从他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
“是的。不过——我希望再了解一些细节。”
“没问题。”王子点点头，“正如您所知，被人们广为传颂的故事《海的女儿》是真实的，距今不到七十年。而我，正是故事中被人鱼爱上的王子的后裔——说得确切些，我是他的孙子。祖父在几年前逝世。他生前常常和我们说起一个舞姿曼妙的少女，她不会说话，可她的双眼却比任何语言都能打动人心。后来，那个少女失踪了。他梦见她轻声对他说着祝福的话语，最后幻化为泡沫，飘向天际。直到那个故事传入皇宫，他才知道她就是人鱼。他的遗愿是找到人鱼。我猜，他想亲口道歉，表达忏悔，因为这可怕的错误已无法弥补……”
“所以，您为了实现祖父的愿望，前来寻求我的帮助？”
王子用眼神告诉了我肯定的答案。
“不可能。人鱼们久居海底，对人类只有憎恨，不会愿意见一位王子。”
“您可不可以帮我？”
我抬起眼，正好与王子平视，他的眼睛蓝得仿佛被云朵擦拭过。
“您忘了么？割去人鱼公主的舌头，给她药水的人正是女巫啊！身为女巫的我，也正是他们的死敌。”我边说边从斗篷里取出一把黑色匕首，手指划过尖利的刀锋，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即便如此，我也要见一见人鱼们。”王子微微一鞠躬，“对不起，打扰了。”
“等等，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怎么会？”王子淡淡一笑，眼眸里仿佛有晃动着的海水，“我有最贴心的侍卫和最英勇的骑士，他们会帮助我。”
“可你不知道方向，从这儿到南方海域要经过辽阔的森林、数不尽的沼泽和荆棘，此行凶多吉少。”
“这也不能阻止我。谢谢您的忠告！”他转身，准备离开。
“我和你一起去。”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食物由你负责；二、此行就你和我两个人。”
“太感谢您了！”王子松了口气，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其实，我早已经没有侍卫和骑士了，到达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幸好斗篷遮住了我的脸。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女巫。
“我先回镇上的旅店，明早太阳升起时，再来找您。”王子说完，推门而去。
我站在窗前，确认他走远后，一把甩掉厚重的斗篷，几乎瘫坐在地上，自言自语：“笨蛋，你居然答应了！你有没有脑子？！”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女巫——错了，我根本就不是女巫。
如果你从记事起就孤苦无依地住在森林里，如果你饱尝过他人的鄙夷和嘲讽……你就能明白，假扮成女巫是再好不过的防身手段。至于那些真正的女巫寄来的颇具威胁意味的信件，你大可不去理会，尽早收拾东西搬走就好。
我的手腕上没有女巫家族认证的纹饰，我也没有水晶球——最近买的那个被我摔坏了，对于魔法更是一窍不通……幸好，我还有朋友。
“笨蛋！”我的朋友就是这个一把揪住我头发、唠叨个不停的精灵。我们在一起生活该有十年了。她拥有真正的魔法，让我假扮成女巫是她的主意，呈螺旋状上升的白烟和书页间的细响也是她的功劳。当然，对于每一位来访者的情况，她都有办法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会，怎么和一个王子去找人鱼？！”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说，接着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先不想了！我们吃饭吧！”
我用一根看似是魔杖的树枝搅拌锅里的浓汁，那是紫薯浓汤。我往里面放了苜蓿调味，味道应该还不错。我盛了两碗，一碗留给自己，一碗递给气鼓鼓的精灵。
“太甜了！”她尝了一口后喊道。
好吧，我倒很想尝尝连精灵都嫌甜的食物是什么滋味。
二
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时，王子准时到来。
我披着斗篷，打开门，请他进来，然后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看好了，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人鱼居住的海域在这里。我们得穿过森林、小镇……如果途中没有耽搁的话，两个星期可以到达——当然是步行，你别指望我会骑马。对了，你带够食物和金币了么？”
“这里——”他指指马背上鼓囊囊的布袋和挂在腰间的钱袋。
“那……我们出发吧。”我的语气中透出疲惫。王子不会知道，昨晚我花了整个上半夜的时间才把精灵劝服，让她加入旅程。
“你要知道，就算我加入，此行还是十分凶险。”我的精灵老友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下半夜，我准备各种草药，在精灵的指导下绘制地图，在嘴角画上血痕……一切准备就绪后，我本想打个盹，谁知马蹄声已经在门外响起。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这会是趟舒适的旅程。且不谈人鱼，光是沿途的森林、荆棘和没完没了的沼泽地就足够令我焦头烂额。最痛苦的是，我要一直装出成熟女巫的模样——幸好有精灵在我口袋里指挥，不然我早就露出马脚了。
第三天夜里，我们成功穿越一片沼泽地后，在森林里燃起篝火，准备入睡。
“这三天来一直没什么麻烦，真是谢谢您了。”王子开口道。
他淡金色的头发被火苗染上一层浅浅的红色。 “不客气。”我疲累至极。
我的脚底起了一个水泡，精灵悄悄施法帮我消除掉了。
“谢谢。”我一边轻声对她说，一边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口袋里。
“请恕我冒昧，请问像您这样的女巫平时都做些什么呢？”王子问。
“我们要忙的事儿多着呢！我们要忙着炖癞蛤蟆浓汤；用兽骨做装饰；趁少女熟睡时采摘她们的梦境，参加一年一度的女巫篝火集会……”我抬起眼，打量王子的脸色，看上去比较平静，但较之刚才有一点点儿苍白。
我咬了咬嘴唇，莫名有些懊悔。其实那些都是真正的女巫做的事，我没有得到认证，每天只能和精灵重复各种游戏，采摘草药，学习一点点儿能够派上用场的魔法。我不希望刚才那番话让王子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巫——可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巫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不过，您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做这些的女巫。”他用树枝拨弄火堆，“请不要生气，我觉得，您甚至不太像女巫。”
我大吃一惊，慌乱地拉了拉斗篷，精灵在我的口袋里险些跌倒了。
“胡说！我就是真正的女巫……”
“对不起。”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把火弄灭了……”
视线瞬间跌入黑暗之中。我摘下斗篷帽，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王子的一头金发在树影间闪耀，像星星一样。
我们都没料到，此刻，真正的危险来了。
是狼。
这片森林出奇的大。我们刚踏入森林，这些狼就开始尾随我们。等我们察觉时，已身陷包围圈的中心。王子的马因受到惊吓进而慌乱地冲破了狼群的包围圈。现在，狼群的目标剩下我和王子两个人。
精灵早预料到这种情况，准备了施过魔法的药粉。将药粉撒到狼身上，可以麻痹它们的思维和动作。
我从口袋里抓起一把灰色粉末，撒向狼群。很快，几只狼嘶吼着倒下。
王子有剑。当他正要刺向一只发起攻击的狼时，我脱口而出：“不要！”继而飞快地将药粉洒向那只狼。
不多时，前排的狼陆续倒下。后排的狼群发出吼声，退后了几步。
“拿着，把这个撒到它们身上，会延缓它们的攻击速度。”我把药粉倒在王子手心，没想到狼群见了我这一动作，竟然都仓皇而逃了。
结束了。
除了衣服被撕破外，我们没有其他损伤，但是，我们损失了一匹马。幸好王子身上挂着布袋，里面还有不少干粮和金币，旅程还能继续。
“你很善良。”王子说。
我假装没有听见。
三
一个星期后，我们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虽然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但我们早已疲惫不堪，连站立都有困难。
“见到人鱼之后，你要替你的祖父说些什么？”我试图通过谈话，忘记脚底刀割般的疼痛。
“还没想好，应该是‘对不起’、‘很抱歉’之类的吧！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说其他话也没多少意义。”
“你觉得小美人鱼的选择正确吗？”
“正确。”王子回答得毫不迟疑。
“果然，王子都这么浪漫。”我说，“按照我们女巫的逻辑，我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错误——救下王子是错，化身成人是错，扔下刀化作泡沫更是错……”
我还没说完，一只有如树根般粗壮的大手突然从暗处伸向王子。
“危险！”我冲上前，使尽全力推开他。
那只大手一把将我捏住，刺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是树妖！”精灵从我口袋里钻出，飞向林中，“等我……”
我听精灵说过，在森林里树妖是最难对付的，就算我们精力充沛，被它盯上也难以脱身。奇怪的是，树妖似乎并不急于吞掉我，它的手反而松了些。
“你根本不是女巫，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模样？”我看不到它真实的模样，只听得到那嘶哑的质问声。
“我……我没有恶意，只是……”
“你被骗了！”树妖继而对王子说，“这家伙根本不会魔法。和她一起，你是找不到人鱼的，只会浪费时间。笨蛋，你被她骗了，哈哈！”
“放开她！”王子拔出剑。
“她骗了你，你还要救她？！真可笑！”树妖迅速抽出另一只手，捏住王子。
“不要啊，不要！”我缩在斗篷里，树妖快把我的骨头都捏断了。
这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朵彩云，是精灵。她找来这片森林里的其他精灵帮忙。精灵们围着树妖，开始施展魔法搭救我们。树妖的手一松，我和王子都重重摔在地上。
我眨眨眼睛，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精灵趴在我的肩膀上，泪珠挂在她的眼角。我的动作吵醒了她，她一眨眼睛，泪珠碎了。
“你醒了？！”你看，她总是这样慌张。
“王子呢？”我问，祈祷着不要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回答。
“他走了。”
偏偏听到的就是这个。
“那我们……”我欲言又止。
“回家吗？”
我摇摇头：“我想去找人鱼。”
“笨蛋！”精灵趴在我脸上哭了起来，眼泪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四
“你一定要小心点儿，我的魔法只能治皮外伤。”精灵治好了我的伤。
地图在王子那里，但他留下了大部分食物。靠着这些食物，我和精灵磕磕碰碰地走完了接下来的旅程。当人鱼居住的海域出现在我眼前时，那片蔚蓝色的海水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眼眸。
“人鱼愿意见我们吗？”我问精灵。
“试一试吧！我陪着你。”
我走到海边，踩着冰凉的海水。海水漫过我的脚踝、膝盖……将赭红色的斗篷浸湿。
“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吗，人鱼们？”我问。
等待了许久，海面上出现一个旋涡。
接着，一位苍老的贵妇现身，身后有一支人鱼军队。
“你是女巫？”她的声音冷冰。
“是……我是。”我握紧拳头。
“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她冷冷地抬眼。
“几天后，或许更久一点儿，会有一个王子来到这片海域。他想见见你们。拜托你们见一见他，听他说几句话，好吗？”
“好。”她回答得很干脆，“但，这是有条件的——如今我们人鱼视所有女巫为敌，如果你愿意付出生命，永久沉睡在海底，我们就帮你实现愿望。”
“一言为定！”精灵想堵住我的嘴，可太迟了，我脱口而出。
我突然明白美人鱼最后为何要做那样的决定了。
我真不是个合格的女巫。
脚下的沙子倏然不见了，我仰面滑入海水中，看着精灵离我远去。
“对不起……”我对她说，滚烫的眼泪滴落。
“接下来，你会一直沉睡。直到你的愿望实现，我们才会夺走你的生命。人鱼是信守诺言的种族。”恍惚中，我听到了他们对我的“最后审判”。
四周一片蔚蓝，海水澄澈透明，倒映着蓝天。
我知道，王子来了。
是的，我看到他那淡金色的头发了。
“谢谢你们愿意见我。”他说，他的声音沙哑。
我闭起眼睛，侧耳倾听，听他会对人鱼说些什么，是道歉，还是忏悔。
“我一直在找一个假扮成女巫的女孩儿，你们见过她吗？”王子问。
我猛地睁开眼，泪珠模糊了视线。
不行，我伸手拂开泪珠，好让自己看得清楚，可它们却不断地涌出来。
“我和她一起来找你们。她为我受了伤，我去摘草药时她不见了。她披着赭红色的斗篷，嘴角有一道血痕……你们见过她吗？告诉我她在哪儿，好不好？”
我听到一声叹息。
“唉。”那个人鱼贵妇在我耳边叹气，“回去吧，孩子。”
一股水流将我托上海面。赭红色的斗篷滑落了，我无暇伸手去捡。我光顾着寻找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眸子和我的精灵老友。
也许，我是说也许，假扮成女巫也没有什么不好。
“对不起，请问，你……您是女巫吗？”
我拉了拉赭红色的斗篷，让大半部分脸隐藏在阴影之中，露出的嘴角下方有一道结痂的伤痕，怵目惊心。果然，来访者脸上出现了我意料之中的神色。
这间狭小的屋子里，紫黑色的浓汁在我身后的坩埚中冒着泡，白色烟雾呈螺旋状上升。桌上堆满魔法书，泛黄的书页间传出细细的响声。
“王子殿下历尽千辛万苦找到这儿来，就是想让我陪同去找人鱼么？”我一边不急不慢地问，一边暗暗地观察来访者。
他有淡金色的柔软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眸，那华美精致的外衣因为主人长久奔波而沾上尘土。他跟所有童话书里描述的王子如出一辙，俗套却永远光彩夺目。
“您已经知道了？”一抹惊讶的神色从他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
“是的。不过——我希望再了解一些细节。”
“没问题。”王子点点头，“正如您所知，被人们广为传颂的故事《海的女儿》是真实的，距今不到七十年。而我，正是故事中被人鱼爱上的王子的后裔——说得确切些，我是他的孙子。祖父在几年前逝世。他生前常常和我们说起一个舞姿曼妙的少女，她不会说话，可她的双眼却比任何语言都能打动人心。后来，那个少女失踪了。他梦见她轻声对他说着祝福的话语，最后幻化为泡沫，飘向天际。直到那个故事传入皇宫，他才知道她就是人鱼。他的遗愿是找到人鱼。我猜，他想亲口道歉，表达忏悔，因为这可怕的错误已无法弥补……”
“所以，您为了实现祖父的愿望，前来寻求我的帮助？”
王子用眼神告诉了我肯定的答案。
“不可能。人鱼们久居海底，对人类只有憎恨，不会愿意见一位王子。”
“您可不可以帮我？”
我抬起眼，正好与王子平视，他的眼睛蓝得仿佛被云朵擦拭过。
“您忘了么？割去人鱼公主的舌头，给她药水的人正是女巫啊！身为女巫的我，也正是他们的死敌。”我边说边从斗篷里取出一把黑色匕首，手指划过尖利的刀锋，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即便如此，我也要见一见人鱼们。”王子微微一鞠躬，“对不起，打扰了。”
“等等，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怎么会？”王子淡淡一笑，眼眸里仿佛有晃动着的海水，“我有最贴心的侍卫和最英勇的骑士，他们会帮助我。”
“可你不知道方向，从这儿到南方海域要经过辽阔的森林、数不尽的沼泽和荆棘，此行凶多吉少。”
“这也不能阻止我。谢谢您的忠告！”他转身，准备离开。
“我和你一起去。”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我有两个条件：一、食物由你负责；二、此行就你和我两个人。”
“太感谢您了！”王子松了口气，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其实，我早已经没有侍卫和骑士了，到达这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心里一惊，幸好斗篷遮住了我的脸。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女巫。
“我先回镇上的旅店，明早太阳升起时，再来找您。”王子说完，推门而去。
我站在窗前，确认他走远后，一把甩掉厚重的斗篷，几乎瘫坐在地上，自言自语：“笨蛋，你居然答应了！你有没有脑子？！”
我真是个不合格的女巫——错了，我根本就不是女巫。
如果你从记事起就孤苦无依地住在森林里，如果你饱尝过他人的鄙夷和嘲讽……你就能明白，假扮成女巫是再好不过的防身手段。至于那些真正的女巫寄来的颇具威胁意味的信件，你大可不去理会，尽早收拾东西搬走就好。
我的手腕上没有女巫家族认证的纹饰，我也没有水晶球——最近买的那个被我摔坏了，对于魔法更是一窍不通……幸好，我还有朋友。
“笨蛋！”我的朋友就是这个一把揪住我头发、唠叨个不停的精灵。我们在一起生活该有十年了。她拥有真正的魔法，让我假扮成女巫是她的主意，呈螺旋状上升的白烟和书页间的细响也是她的功劳。当然，对于每一位来访者的情况，她都有办法告诉我。
“你什么也不会，怎么和一个王子去找人鱼？！”
“我也不知道……”我如实说，接着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眼眸，“先不想了！我们吃饭吧！”
我用一根看似是魔杖的树枝搅拌锅里的浓汁，那是紫薯浓汤。我往里面放了苜蓿调味，味道应该还不错。我盛了两碗，一碗留给自己，一碗递给气鼓鼓的精灵。
“太甜了！”她尝了一口后喊道。
好吧，我倒很想尝尝连精灵都嫌甜的食物是什么滋味。
二
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时，王子准时到来。
我披着斗篷，打开门，请他进来，然后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看好了，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人鱼居住的海域在这里。我们得穿过森林、小镇……如果途中没有耽搁的话，两个星期可以到达——当然是步行，你别指望我会骑马。对了，你带够食物和金币了么？”
“这里——”他指指马背上鼓囊囊的布袋和挂在腰间的钱袋。
“那……我们出发吧。”我的语气中透出疲惫。王子不会知道，昨晚我花了整个上半夜的时间才把精灵劝服，让她加入旅程。
“你要知道，就算我加入，此行还是十分凶险。”我的精灵老友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下半夜，我准备各种草药，在精灵的指导下绘制地图，在嘴角画上血痕……一切准备就绪后，我本想打个盹，谁知马蹄声已经在门外响起。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这会是趟舒适的旅程。且不谈人鱼，光是沿途的森林、荆棘和没完没了的沼泽地就足够令我焦头烂额。最痛苦的是，我要一直装出成熟女巫的模样——幸好有精灵在我口袋里指挥，不然我早就露出马脚了。
第三天夜里，我们成功穿越一片沼泽地后，在森林里燃起篝火，准备入睡。
“这三天来一直没什么麻烦，真是谢谢您了。”王子开口道。
他淡金色的头发被火苗染上一层浅浅的红色。 “不客气。”我疲累至极。
我的脚底起了一个水泡，精灵悄悄施法帮我消除掉了。
“谢谢。”我一边轻声对她说，一边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口袋里。
“请恕我冒昧，请问像您这样的女巫平时都做些什么呢？”王子问。
“我们要忙的事儿多着呢！我们要忙着炖癞蛤蟆浓汤；用兽骨做装饰；趁少女熟睡时采摘她们的梦境，参加一年一度的女巫篝火集会……”我抬起眼，打量王子的脸色，看上去比较平静，但较之刚才有一点点儿苍白。
我咬了咬嘴唇，莫名有些懊悔。其实那些都是真正的女巫做的事，我没有得到认证，每天只能和精灵重复各种游戏，采摘草药，学习一点点儿能够派上用场的魔法。我不希望刚才那番话让王子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巫——可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巫不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吗？
“不过，您看起来不太像是会做这些的女巫。”他用树枝拨弄火堆，“请不要生气，我觉得，您甚至不太像女巫。”
我大吃一惊，慌乱地拉了拉斗篷，精灵在我的口袋里险些跌倒了。
“胡说！我就是真正的女巫……”
“对不起。”片刻之后，他又说，“我把火弄灭了……”
视线瞬间跌入黑暗之中。我摘下斗篷帽，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王子的一头金发在树影间闪耀，像星星一样。
我们都没料到，此刻，真正的危险来了。
是狼。
这片森林出奇的大。我们刚踏入森林，这些狼就开始尾随我们。等我们察觉时，已身陷包围圈的中心。王子的马因受到惊吓进而慌乱地冲破了狼群的包围圈。现在，狼群的目标剩下我和王子两个人。
精灵早预料到这种情况，准备了施过魔法的药粉。将药粉撒到狼身上，可以麻痹它们的思维和动作。
我从口袋里抓起一把灰色粉末，撒向狼群。很快，几只狼嘶吼着倒下。
王子有剑。当他正要刺向一只发起攻击的狼时，我脱口而出：“不要！”继而飞快地将药粉洒向那只狼。
不多时，前排的狼陆续倒下。后排的狼群发出吼声，退后了几步。
“拿着，把这个撒到它们身上，会延缓它们的攻击速度。”我把药粉倒在王子手心，没想到狼群见了我这一动作，竟然都仓皇而逃了。
结束了。
除了衣服被撕破外，我们没有其他损伤，但是，我们损失了一匹马。幸好王子身上挂着布袋，里面还有不少干粮和金币，旅程还能继续。
“你很善良。”王子说。
我假装没有听见。
三
一个星期后，我们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虽然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但我们早已疲惫不堪，连站立都有困难。
“见到人鱼之后，你要替你的祖父说些什么？”我试图通过谈话，忘记脚底刀割般的疼痛。
“还没想好，应该是‘对不起’、‘很抱歉’之类的吧！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说其他话也没多少意义。”
“你觉得小美人鱼的选择正确吗？”
“正确。”王子回答得毫不迟疑。
“果然，王子都这么浪漫。”我说，“按照我们女巫的逻辑，我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错误——救下王子是错，化身成人是错，扔下刀化作泡沫更是错……”
我还没说完，一只有如树根般粗壮的大手突然从暗处伸向王子。
“危险！”我冲上前，使尽全力推开他。
那只大手一把将我捏住，刺痛感瞬间传遍全身。
“是树妖！”精灵从我口袋里钻出，飞向林中，“等我……”
我听精灵说过，在森林里树妖是最难对付的，就算我们精力充沛，被它盯上也难以脱身。奇怪的是，树妖似乎并不急于吞掉我，它的手反而松了些。
“你根本不是女巫，为什么要打扮成这副模样？”我看不到它真实的模样，只听得到那嘶哑的质问声。
“我……我没有恶意，只是……”
“你被骗了！”树妖继而对王子说，“这家伙根本不会魔法。和她一起，你是找不到人鱼的，只会浪费时间。笨蛋，你被她骗了，哈哈！”
“放开她！”王子拔出剑。
“她骗了你，你还要救她？！真可笑！”树妖迅速抽出另一只手，捏住王子。
“不要啊，不要！”我缩在斗篷里，树妖快把我的骨头都捏断了。
这时，天空中忽然出现一朵彩云，是精灵。她找来这片森林里的其他精灵帮忙。精灵们围着树妖，开始施展魔法搭救我们。树妖的手一松，我和王子都重重摔在地上。
我眨眨眼睛，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精灵趴在我的肩膀上，泪珠挂在她的眼角。我的动作吵醒了她，她一眨眼睛，泪珠碎了。
“你醒了？！”你看，她总是这样慌张。
“王子呢？”我问，祈祷着不要听到我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回答。
“他走了。”
偏偏听到的就是这个。
“那我们……”我欲言又止。
“回家吗？”
我摇摇头：“我想去找人鱼。”
“笨蛋！”精灵趴在我脸上哭了起来，眼泪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四
“你一定要小心点儿，我的魔法只能治皮外伤。”精灵治好了我的伤。
地图在王子那里，但他留下了大部分食物。靠着这些食物，我和精灵磕磕碰碰地走完了接下来的旅程。当人鱼居住的海域出现在我眼前时，那片蔚蓝色的海水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眼眸。
“人鱼愿意见我们吗？”我问精灵。
“试一试吧！我陪着你。”
我走到海边，踩着冰凉的海水。海水漫过我的脚踝、膝盖……将赭红色的斗篷浸湿。
“可以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吗，人鱼们？”我问。
等待了许久，海面上出现一个旋涡。
接着，一位苍老的贵妇现身，身后有一支人鱼军队。
“你是女巫？”她的声音冷冰。
“是……我是。”我握紧拳头。
“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她冷冷地抬眼。
“几天后，或许更久一点儿，会有一个王子来到这片海域。他想见见你们。拜托你们见一见他，听他说几句话，好吗？”
“好。”她回答得很干脆，“但，这是有条件的——如今我们人鱼视所有女巫为敌，如果你愿意付出生命，永久沉睡在海底，我们就帮你实现愿望。”
“一言为定！”精灵想堵住我的嘴，可太迟了，我脱口而出。
我突然明白美人鱼最后为何要做那样的决定了。
我真不是个合格的女巫。
脚下的沙子倏然不见了，我仰面滑入海水中，看着精灵离我远去。
“对不起……”我对她说，滚烫的眼泪滴落。
“接下来，你会一直沉睡。直到你的愿望实现，我们才会夺走你的生命。人鱼是信守诺言的种族。”恍惚中，我听到了他们对我的“最后审判”。
四周一片蔚蓝，海水澄澈透明，倒映着蓝天。
我知道，王子来了。
是的，我看到他那淡金色的头发了。
“谢谢你们愿意见我。”他说，他的声音沙哑。
我闭起眼睛，侧耳倾听，听他会对人鱼说些什么，是道歉，还是忏悔。
“我一直在找一个假扮成女巫的女孩儿，你们见过她吗？”王子问。
我猛地睁开眼，泪珠模糊了视线。
不行，我伸手拂开泪珠，好让自己看得清楚，可它们却不断地涌出来。
“我和她一起来找你们。她为我受了伤，我去摘草药时她不见了。她披着赭红色的斗篷，嘴角有一道血痕……你们见过她吗？告诉我她在哪儿，好不好？”
我听到一声叹息。
“唉。”那个人鱼贵妇在我耳边叹气，“回去吧，孩子。”
一股水流将我托上海面。赭红色的斗篷滑落了，我无暇伸手去捡。我光顾着寻找王子那双天蓝色的眸子和我的精灵老友。
也许，我是说也许，假扮成女巫也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