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纂集嘉惠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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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本戏曲丛刊》第六集于今年终于出版了,这让我心生无限感慨,因为从上大学起,我的每一段经历都和《古本戏曲丛刊》相联系。三十多年来,我从对中国古代戏曲产生兴趣,到一步步走上古代戏曲研究的道路,寻寻觅觅,磕磕绊绊,《古本戏曲丛刊》一直陪伴左右,让我不时品尝到曲径探胜的欣喜。
  早在一九五三年,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兼文学研究所所长的郑振铎先生筹划、设计了《古本戏曲丛刊》这一大型古代戏曲作品总集项目。随后的几年中,这一项目顺利实施。《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二集先后于一九五四和一九五五年出版,三集、四集于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年出版。郑振铎于一九五八年因飞机失事意外辞世后,文学研究所的几代学人为实现郑振铎先生的遗愿,克服困难,继续努力,编辑《古本戏曲丛刊》的后续部分。先选择较易结集的第九集于一九六五年出版,改革开放之后的一九八六年,第五集问世。于是,近八百种一向深藏一隅、许多世人难以得见的古代珍稀戏曲剧本、孤本秘籍,化身千百,进入大大小小的图书馆以及资料室,公之于世。这些戏曲剧本照原书影印,或刻本,或抄本,让人得见古代戏曲剧本的本真面目。这无疑称得上是一项不朽的工程,不仅嘉惠学林,也泽及文艺界的戏曲创作者以及古代戏曲爱好者。六十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借助《古本戏曲丛刊》提供的便利,了解中国古代戏曲,研究古代戏曲,在学习、工作中获益。作为受益者之一,我的经历虽称不上特殊,不过或许正因为走的是寻常路,反而更具有代表性。
  我最早接触《古本戏曲丛刊》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湖北大学中文系时。因为对元明清文学感兴趣,便集中读了一些古代小说和古代戏曲剧本,古代戏曲剧本自然是从《古本戏曲丛刊》中找来。大学毕业后,出于对古代戏曲的喜好,到武汉艺术学校工作。当时的工作除了教中国戏曲史课之外,看学生排戏、去剧场看戏也是一部分工作内容。记得刚开始讲中国戏曲史课时遇到不少困难。因为读书不够多,对戏曲史料不能融会贯通,加上学生的专业是戏曲表演,年龄较小,照本宣科自然行不通。
  当时武汉市艺术研究所有位赵斐先生,是周贻白先生的学生,也是我父亲的好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工作。一次,我向赵斐谈起讲课中的困难和问题,他给了我许多有益的忠告,其中,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说:“你多从《古本戏曲丛刊》中挑些剧本看,脑子里戏剧形象多了,对你教课看戏都有好处。而且可以肯定,不仅对你现在有益,以后你若去到别处,这些阅读经历仍然有用,你会觉得这段经历很珍贵。”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到文化局资料室借《古本戏曲丛刊》中的剧本读。记得一次看汉剧名小生姚长生主演的《义责王魁》, 王魁一袭红衣登台,一出场满台生辉,表演极精彩。随后我借来明代王玉峰的《焚香记》重读。联系刚看过的《义责王魁》来读,感受大不同于初读。舞台上渲染的情感,视觉的冲击,是古代剧本有声有色的注脚;反过来,读古代剧本,又能了解今天舞台上所演之戏背后深厚的历史依托。后来,看了昆曲《踏伞》,便读元传奇《幽闺记》;看了秦腔《李慧娘》,便细读周朝俊的《红梅记》;看了昆曲和汉剧《琴挑》,京剧《秋江》,就又读高濂的《玉簪记》;看了汉剧《太白醉写》,便读屠隆的《彩毫记》;看了昆曲《弹词》,惊叹其优美的唱腔,又重读洪昇的《长生殿》……上述剧本,除了《幽闺记》是元代作品,《长生殿》是清代康熙年间的作品,其他都是明代传奇,在《古本戏曲丛刊》中都能找到。每每我把原著与舞台上演的同题材戏对比,都很感慨。事实说明,优秀的古代戏曲作品,大都没有静止于它们产生的年代,没有沉寂于案头。数百年里,它们是活态的,不断变化着,与一代又一代不同的观众对话。知道了今天戏曲舞台上所演剧作的来龙去脉,了解了古代剧作在当代戏曲舞台上的变化,上戏曲史课时可讲的内容就灵活丰富了很多。而且确实如赵斐所言,那段阅读经历,在我之后几十年的学习和工作中,是珍贵的财富。
  八十年代末,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读戏曲史论的硕士学位。在选择毕业论文论题时,想到之前清代宫廷的连台本戏较少被关注,有了做相关题目的想法。导师李大珂先生也支持我的想法。自然,先读《古本戏曲丛刊》第九集所影印的清宫廷连台本戏剧本,是进入这一论题基本材料的不二选择。当时在读了《昇平宝筏》(写《西游记》故事)、《劝善金科》(写《目连救母》故事)、《鼎峙春秋》(写《三国演义》故事)、《忠义璇图》(写《水浒》故事)等作品之后,考虑到时间的限制,就把论题集中在与《劝善金科》相关的问题上,做了《劝善金科》与明代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两部剧作的比较研究。试想,若不是《古本戏曲丛刊》第九集集中影印了十部清宫廷连台本戏,我可以借回住所从容阅读,要想了解这些材料,困难程度不知道会增加多少倍。
  九十年代初,随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邓绍基先生读古代戏曲的博士学位时,一次,和邓先生谈到博士论文选题。邓先生说他曾经对李玉、朱素臣等明末清初的苏州剧作家感兴趣,写过研究文章,认为苏州的这批剧作家(苏州剧派)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并说,以前这批剧作家的剧本抄本居多,多藏于私人手中,不容易看到。《古本戏曲丛刊》出版发行后,情况大为改观,读这些剧作家的剧本不再困难,深入研究这些剧作家成为可能。邓绍基是《古本戏曲丛刊》第五集编纂项目组的重要成员,对此深有体会。最后,我定下来以这批剧作家及作品作为博士论文的论题。
  在撰写论文的过程中,借助《古本戏曲丛刊》提供的便利,读了这批剧作家的大量剧本。同时,在读前人研究成果的过程中,也了解到,以往要读到这些剧本极其困难。例如,吴梅先生上世纪二十年代写《中国戏曲概论》(一九二六年出版)中《清人传奇》部分,能读到的李玉的剧本,只有《一捧雪》《人兽关》《占花魁》《永团圆》和《眉山秀》五部,而实际上,李玉的传奇创作数量很大,据记载他创作了三十多个剧本,今整本传世的就有十八种。对于朱佐朝、朱素臣这两位高产剧作家,吴梅只读过朱素臣的《秦楼月》一个全本,朱佐朝的剧本则完全没有看到(按:朱素臣创作传奇二十种,今存整本十二种;朱佐朝创作传奇三十五种,今整本传世十七种)。一九五六年,浙江国风昆剧团新编、排演了昆曲《十五贯》,一时间轰动全国。因为那时昆曲久已呈衰颓之势,新编《十五贯》的功绩被赞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一时间,《十五贯》 这一剧名家喻户晓。实际上,浙昆所演《十五贯》是据朱素臣的传奇《十五贯》改编,当时被认为是“改编古典剧本的成功典型”。吴梅这样的戏曲史家都无法看到《十五贯》等剧本,可见朱素臣等剧作家的这些剧本的确很难找到。仅凭看到的少数作品,得出的研究结论也难以精准。例如吴梅概括李玉戏曲传奇的特点为“直可追步奉常”,实际上,李玉剧作的内容风格与汤显祖有较大差异,说李玉的剧作“追步奉常”并不恰当。   再如,三十年代青木正儿撰著《中国近世戏曲史》(成书于一九三一年,一九三六年中文版出版),主要论述明清传奇史。写到“李玉”一节,直言没有读到过一个李玉的完整剧本,只在《缀白裘》《集成曲谱》等折子戏选本及曲谱中看到李玉剧作的散出。论及朱素臣,自言只读到《秦楼月》一个全本。关于朱佐朝,也只看到其剧作的散出,并据以得出结论:朱佐朝的剧作“整本行世者,甚少”。受吴梅的影响,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剧史》中,干脆把李玉划归“玉茗堂派”,与朱素臣、朱佐朝等剧作家分开讨论。这说明,剧本的难以得见,曾经影响了对这批剧作家研究的深入和评价的准确性。
  《古本戏曲丛刊》的出版,使得这种“剧本难求”的状况彻底改变。《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就开始影印苏州这批剧作家的剧作,例如,二集影印有马佶人的《荷花荡》《十锦塘》和毕魏的《三报恩》《竹叶舟》。三集影印这批剧作家的剧本最多,五集又影印了一些。据笔者粗略统计,具体数字如下:三集影印李玉的剧本十三种,朱素臣的剧本八种,朱佐朝的十三种,其他苏州剧派成员的剧作二十三种,总计五十七种;五集影印李玉剧本三种,朱素臣的剧本三种,朱佐朝的四种,等等。总体算来,《古本戏曲丛刊》二、三、五集共影印明清之际苏州剧作家群体创作的剧作七十一种。以此为例证,很能说明《古本戏曲丛刊》对学界的惠泽,而且,这种惠泽将世代长存。我想,通过《古本戏曲丛刊》得到工作便利和学术滋养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对这部古代戏曲作品总集怀有深厚的感情,对策划这部总集、为这部总集的编纂付出辛勤劳动的前辈学者心存深切的敬意。
  新出版的《古本戏曲丛刊》第六集,接续前几集的选目宗旨和编选传统,同样影印了一些难以得见的古代戏曲剧本。其中有的剧本是孤本,以前想看到十分困难,对此我有切身体会。那是十几年前,我正在做一个民间戏曲史的研究项目,写到清代时剧《罗和做梦》时,遇到了难题。关于《罗和做梦》这个短剧的来源,文献记载有异说,学界存在不同的看法。例如有人认为它源自元末明初杂剧《庞居士误放来生债》,有人认为其源自清代传奇《两生天》,还有人说它出自传奇《两重天》,等等。要对不同观点做出正确判断,必须查阅清代传奇《两生天》。但是,《两生天》仅存清代抄本(孤本),藏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资料室,属傅惜华先生藏书。长时间里,由于位于北京东四八条的戏曲所资料室场地条件限制,傅惜华的藏书没有对外开放。从目录卡片上知道这个传奇有二十二出,但无法看到。所幸的是,二○○三年下半年,戏曲所资料室迁入新址,因而开放了傅惜华藏书。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去看这本《两生天》。二○○四年春节刚过,有几天,我天天从南二环外的方庄住所到北四环的中国艺术研究院新址去借阅,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从善本书库提出剧本,当天看后放回书库;第二天我到后,再从书库提出书,看后再放回。费工费力自不待言,更让人不忍的是,这个抄本纸质很差,很多页的边角已经破损,有些字已经残缺,还有的字无法辨认。我翻看时,生怕对书造成新的损伤,时时小心翼翼。每当读这类文献,我会想,对这样的古籍来说,也许最好的保护办法是影印出版,让它化身千百。这样自然而然会减少人们用手翻看原书的次数,既造福大家,原书也得到了保护。现在,《古本戏曲丛刊》第六集影印了这部《两生天》传奇。以后如果有人想查看这个抄本,再不用大费周章了。于此我们又可以看到,《古本戏曲丛刊》对于古籍文献的保护意义也不可忽视。
  六十余年沧桑,《古本戏曲丛刊》终续前缘,欣喜之余,也期待着后续几集陆续问世,唯望不再间隔太久。
  (《古本戏曲丛刊》第六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二○一六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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