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鲤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IT_Ha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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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俩谋得了好差事,照顾有钱老板的父亲。工资高,三亚游,两居室,大笔现金……一步一套,最终他们要将自己”献祭”。谁是跳鲤?谁被油炸得金黄焦脆仍活蹦乱跳?谁在砧板上饭桌间挣扎,幻想跃龙门,却被吃干抹净?
  0
  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个,也许两个。他已经苏醒,但强制自己不要睁眼。似乎这样就如同死人,就会遗忘一切。但一组又一组画面,一张又一张脸,一个又一个声音杵进脑子,捣蒜一样,他的脑浆发出烂泥般空洞的声响。他害怕死去,更害怕活着。活着,那混杂的声响便漫天飞溅,遮空蔽日。
  他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他在医院当了四年保安,那气味再熟悉不过。脑袋肿胀,就如长爆的白菜;腿脚钻心地疼。也许脚筋挑断了,也许某个内脏扎成了筛底,若从此残疾,那就更糟糕了,还不如死呢。这种时候,花该在他身边的。他没嗅到她的气息。明知不在,他还是发出喑哑的低唤。似乎随着他的呼唤,那气息就会从门缝儿挤进来,就会抚摸他肿胀的脸。谁料她就像插在他身上的导火索,那声低唤按动了打火机,嘶啦声如蛇游窜,惊雷炸响,顷刻间,他化为碎片。
  1
  阴冷的秋日上午,他又如往常一样蹲在地头,双目泛红,满嘴黄疱。菜彻底烂了,腐臭弥漫。这意味着他投的二十万块钱,他和花的辛苦化作了尘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他仍一天两趟往菜地跑,似乎奇迹会因他的虔诚而降临。他如木桩,蹲下去就是半天,等来的是愈加浓烈的腥臭。
  他后悔没听花的。脑子一热,就像别人那样包地了,就像别人那样种菜了。咱赔不起呀,花苦口婆心。而他早已吃下秤砣,日夜浸泡在虚狂的梦想里。花拗不过他,在家庭大政上,一向他说了算。钱不够,花还跟她妹妹借了五万。
  你还不如死了呢!
  他猛吃一惊,跳起来,举头四望。天空蔚蓝,田野灰黄,目之所及处看不到一个人。几百米外,两头牛在觅食。他不知声音何来。去年王庄一个种菜的喝农药自杀,留下百万巨债。他没有寻死的念头,一日日往地头跑绝不是想不开。虽说老底亏光了,于他那也是巨款,但他不会抹脖子上吊。死?他冷笑,鬼才去死。
  他刚刚蹲下,那声音突又砸过来。真真切切,似乎不是幻觉,他头皮发麻,不知声音来自何处。脖子都扭酸了,仍什么也没看到。难道大白天的有鬼?去你妈的,老子不死!他大声喊出来。
  这时,花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去。声音颤着,遇上高兴事,或紧张过度,她就这样。他想多问问,她已经挂了。他不敢耽搁,大步往回赶。扑棱,一只乌鸦从树杈惊起,朝对面的林带飞去。他张大被黄疱包围的嘴,盯着乌鸦,直到它变成豆粒。他和花在菜地干活儿时,常有乌鸦飞过头顶,黄昏,成群的乌鸦总在村庄上空盘旋,它们和村里的猫狗一样寻常,可是,这只突然惊飞的乌鸦让他心里直扑腾。
  踏进院门那刻,乌鸦才淡去。
  原来有好事等着他。花的继父的在县医院当副院长的侄女婿给他找了份当保安的差事。半个月前,花找了继父,继父又托了他的叔伯妹子,花也就是试试,毕竟这亲戚隔得远了些,不料人家当事办了。花个子不高,但脸相耐看,尤其笑起来,眼里的灵光一闪一闪的,就像蝴蝶飞舞。结婚二十多年了,她的笑脸仍让他神摇魂荡。但那天他像死水般沉寂。倒不是血本无归的阴影仍然笼罩,而是这差事没有任何吸引力。三班倒,一月两千块钱。七在城里当几年保安了,他和七打听过。他和七不同,七有两个闺女,那是两家“招商银行”呀,七不干活儿,日子照过。他和花两个儿子,孩娃坠地,感觉中了彩,慢慢地,这彩就变成了山。长子打工,已经到了成婚年龄,谈一个不成,谈另一个也不成。自然各有缘由,但他知道根儿在哪儿。次子刚上技校,身边总有女娃。念书花钱,女娃胳膊也不能白挽。若不是压得喘不过气,他不会包地种菜。本想跳个高高,却跌个大跟头。他清楚花怕他再折腾,想找根线拴住他。他不怕拴,如果挣大钱,铁链捆都成。这保安就是块干骨头,飘点儿香味儿,啃不出肉呀。
  为啥?花追问,好像他没说清楚。
  他沉默。
  啥挣钱?你说说!蝴蝶消失了,她的脸有些冷,但仍是耐看的圆。
  他继续哑着,也只能哑着。
  跑大车挣钱,开商店挣钱,建猪场挣钱,听说弄个加油站一年有上百万的收入,哪样咱能沾边?她靠着柜板,似乎没有依靠就立不住了。确实,她的身子有些抖。她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般哭闹,只是阴云一层层地肥厚,要下雨的样子。再有就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菜烂在地里,她也没埋怨过。她是真的生气了。
  他更加哑了。
  花没再用石头一样的话砸他,静立着,望着别处。仿佛他的哑传染了她。
  好一会儿,花说,费这么大周折,好歹你先干着,瓜也好枣也好,塞住嘴再说,若有更好的营生,咱随时走。
  先试试吧。他说。
  花的眉眼亮了亮,你这不情不愿的,要不是有这层关系,撞烂脑袋也甭想。
  他问,我去当保安,你咋办?
  花笑了,你跟七学学,把我也带去呀。枣笨手笨脚的,连个鞋垫都不会纳,我比她可强多了。听说她在宾馆打扫卫生,一月也有两千呢。
  两天后,他拎着两个编织袋登上了去县城的中巴。编织袋鼓鼓囊囊的,一个装着他的行李,棉衣棉裤,以及那块他长年铺着的山羊皮;另一个装着洗漱用具、水杯,棉鞋、单鞋,还有带给副院长的几串草地白蘑。东西是花准备的,他连手指头都没伸。好像他不再回来了,她把四季所需全塞进去。他没说啥,装就装呗,到时再拎回来就是。他没打算长期干,之所以应下来,因为冬天就快到了,不能闲着,如花所言,先塞住嘴再说;再一个,就因他不听劝阻,他和她才被災难的大锅扣住,她嘴角的疱刚有结痂的迹象,怕她因为这个,水疱又如蘑菇冒出来。他心疼她,当然也有些气短。那浓稠弥漫的腐臭没把他压垮,但让他矮了半截。
  说妥的事自然没费周折,见过副院长,并将几串白蘑放在角落后,就由七领着去见保安的头。一个勺子状的男人,次日就上岗了。三人一组,他和七在一个组。这是七提出来的,他说咱一村,有事好照应。房也是七帮他租的,与他人合租一个院。那家住正房,他住南房,采光差,但租金低,一月四百,水电另算。   大约八九天后,适逢两人都休,七把他叫至家中吃饭。七租了个独院,两大两小,七和枣住正房,小房放着七的摩托和枣的电动车,另有半袋萝卜、几棵白菜,别无其他。他问七为什么不租出去,七说独住贵点,但是方便。傍着西院墙用木棒绑搭的简易棚内,堆放着旧报纸、纸箱及踩扁的易拉罐,旁边还有一辆三轮车。也是那天,他才知道七在当保安的同时,还兼收废品。他恭维,你不简单呀。七说,哪里,就弄两个零花钱,也是逼出来的。
  两人落座,枣将花生米、猪头肉端上桌,让他和七先喝,她再扒拉俩菜。他赶紧说这就够了,别忙了。枣甩过目光,就如她的身材一样,眼神壮壮的。打他进屋,她第一次正式和他对视。他突然一慌。枣说,又不是城里人,长了核桃肚,俩菜够谁吃?七说,别管她,说起来这饭还是她提的头儿,我来县的头两年,你没少照顾她。他说,顺手的活儿。立即把话岔开。
  他和七同一年盖的房,就隔一堵院墙,和七两口子比和别人近些。平时你借我个箩筐,我借你把铁锨,有一次他拉肚子软得走不了路,还是七和花一起把他送到医院。不过,他帮七更多些。因为他比七手巧,脑瓜也比七好使。枣长得虽壮,但无论粗活儿还是细活儿,都不如花。论过日子,七和枣差一大截呢,两人又都是馋嘴,常常寅吃卯粮。有好几次,枣隔墙借盐。进城几年,七两口子的变化着实让他吃惊。所以,他的恭维有多半出于真心。
  也就混个肚圆。七说。几杯酒下肚,七的话就飘了,咱比不了有钱人,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知足了。棗炒完菜,坐在桌边,将七早已倒好的酒一饮而尽。她比他和七的酒量大,喝酒的架势也豪。七感慨地说,在村里,哪舍得这么喝?她一端杯我就紧张,她喝得猛,不等我张罗,酒就见底儿了。枣截断七,租两间破房,你还吹,啥时住上楼你再吹!说着目光杵向他,告状似的口气,听我的,早发了!
  枣和七初到县城后,平房还便宜,特别是城郊的。那时手里有些存款,枣想买一处。当然她没那么远的目光,只觉住自己的房踏实。七没同意,就搁下了。几年后房价大涨,若当初买一处,现在能换一套楼。枣举了好几个例子。现在虽说不愁吃喝,但没有自己的窝。无论平房还是楼房,都买不起了。临街的平房比楼还贵。
  他甚是吃惊,吃惊枣嘴里的机会,吃惊她的口气。以前她不是这样。七委屈地辩解,谁能想到呢?早知我肯定听你的,现在……没准……也……枣说,那你就甭吹,有啥显摆的?还不愁吃喝,连街上那几个要饭的都不愁吃喝。七冲他眨眨眼,带了些无奈,没准哪天捡个金元宝呢。枣哼了一声,白日做梦。七说,命里有,早晚是你的;没有,急也没用。枣看着他,听见了吧?肉了吧唧的。七说,我也紧忙活呀。
  他说,就是。
  两人你来我往,似乎不是喊他过来吃饭,而是让他评判。他没有资格。若在村里,他是可以评判的,现在哪敢?在七和枣面前,他不过是一个白板。若非那无边无际的腐臭,他不会坐在他们面前。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说。他寻找着插话的时机。既然必须站在其中一边,就只能和七站在一起。
  七的脸罩着尴尬和得意,有公道人呢。
  枣佯怒道,你这马屁拍的,别忘了,这菜是我炒的!
  他又一慌,赔着笑说,都对,都对。
  枣并不领情,气哼哼地瞪着他,两面派!
  这时,他接到花的电话,没当要紧事,几句话就挂了。
  七问,花怎么不随你来?他顺口道,来了干什么?七说什么都行啊,让枣帮你留意一下。枣的目光甩到七脸上,用你操闲心!七说,也是,喝酒喝酒。
  他端杯敬七和枣,那个念头冒出鲜嫩的苞芽。彼时,他当然不会知道,这苞芽会长成锋利的刀子。
  2
  花到县医院打扫卫生时是初冬,自然也托了副院长的关系。第一天,他拉她去的。不久前,他买了辆脚蹬三轮车。既然七可以收废品,他也可以,而且,很快就摸到门道,运气好的话,进项甚至能超过保安。两个人三份活儿,好歹能存些钱。没准花还能找上第四份活儿,她麻利、勤快,和他一样不怕吃苦。果然,两星期后,她就在裁缝铺揽了零活儿。
  转过年,他在城边租了一处独门独院,比原先住得远了些,但放废品方便,正房也暖和,而那两间只开北窗的南房,阴冷潮湿,两人搂着睡一夜,脚依然是凉的,张嘴说话白汽如蛇。村里的房,他像七一样用泥皮封了门窗,混不下去,还得回到老窝。
  一晃就是两年。
  日子没多难,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七和枣一向不亏嘴,他和花虽没勒住脖子,但比村里还节俭。村里菜不花钱,水不花钱,柴火不花钱,城里每一样都离不了钱。冬天蔬菜贵得离谱,两人只吃白菜,就这,也不敢敞开吃,一棵白菜至少吃五天。菜少,只能多放盐,每次吃完饭,喝两大碗水才能把咸味冲淡。穿就更甭说了,两年谁也没添新衣,他换了一双棉鞋,是花从病房捡的。每年倒是能攒几万块钱,可别说给儿子买房了,连家具怕都买不了几件。
  搞钱的门道太多了,他耳闻目睹,知道不少。和官员当然没法比,弄一块地,转手就是数百万,还是合法的,查也白查;要不入干股,大大小小的工程,明里暗里都有官员罩着,没靠山,生意难持久。合法的买卖是有,但许多不合法的事都是合法运作的。他和花虽有二职,跟别人的二职比,就是芝麻和西瓜。比如医生在医院出诊,却让病人到自己开的药店买药,想治病吗?治就照做。花的副院长亲戚就开了药店,他和花买药从不去别家。比如老师,课上讲一半,另一半要留到补课时讲,不报补课班就甭想考好成绩。
  所有这些,与他和花没有丝毫关系。也就是听听而已。可听得多了,难免胡思乱想,也就想想。蛇鼠不同路,有多大本事吃多大饭,他和花也只能靠辛苦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攒。没啥可抱怨的。
  中秋节快到了,他和花盘算着去副院长家坐坐。商议带什么东西,两人发生了分歧。花的意思是买两瓶酒,另加一个礼盒,月饼或其他。他提议买二十斤本地麻油,省钱又实用。花说看人家一趟,怎么也得像点样儿。他说,这就是个礼节,你带什么副院长都不放在眼里,除非金条,金条你有吗?花怪他说话硬,抬杠似的。他提起去年中秋、春节去副院长家的情形,客厅里烟酒、礼盒、干鲜果品堆得小山似的,谁送了什么,副院长根本记不住。花说,看人是咱的心意,记不记是人家的事。他说看就是为让人家记住,随后讲了听来的送礼故事。   在别人都给县头儿送羊的年代,某局长买了数套吃羊肉的刀叉。某局长在酒后道出真谛,羊吃掉就没了,头头们记不住,而局长送的刀叉虽然没有一只羊值钱,但每次吃肉都用得上,都能想起是谁送的。局长一路高歌猛进,最后也成了县头儿。
  他在酒馆听来的,给七和枣讲时,两人都感叹,怪不得人家往上爬,脑子就是好使。可花的眉毛都没动,评价道,太算计了,吓人。他说,世事就是这样,会算计吃香,不会算计喝汤。花仍固执己见,说副院长是她亲戚,不能让人家笑话。他没争过她,花仍然是他的花,但比原先有主意了。
  周六的晚上,他和花敲开了副院长的门,如他预想并担心的一样,副院长根本没瞅两人拎了什么东西,甚至没朝花看,更别说站在花身后的他了。副院长正打电话,想来是个重要电话,指指沙发,径直进了卧室。客厅靠门的一角已经堆了很多,有个礼盒竟然与花拎着的一模一样。他给花丢眼神儿,我说什么来着?花不理会,将东西挨序放了,便蹲在电视柜一侧,拾捡花盆里的枯叶。副院长出来,她刚好捡完,并将碎叶揣进兜里。
  副院长点点头,还好吧。他说还好。副院长说那就好。副院长心不在焉,说着话却翻着手机,显然有重要事。别看他是副院长,说话比院长还硬,据说医院即将开建的住院楼就是他跑下来的。听闻传言的那个晚上,花特意包了顿饺子。那与他和花没啥关系,但副院长鸿运当头,对他和花肯定不是坏事。庆祝是值得的。
  他和花提出告辞。副院长哎呀一声,说不好意思,改天再过来坐。
  他推开门,刚迈出一只脚,副院长突然叫,等等!先别走!
  他和花转过身。副院长个高腿长,脸阔如板,像一把竖起的巨斧。他本比副院长矮半头,此时突然矮了半截,感觉副院长抬抬腿,就能把他和花踩到脚底。副院长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又在花身上绕了一圈,目光如探测的利器,像他和花偷揣了什么东西。
  他不由得发慌,正要开口,副院长笑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坐!坐!
  他和花挨着坐了。
  副院长问,喝点水不?
  他早就渴了,但摇了摇头,花抢在他前面说,来时喝过了。
  副院长说,那就说正事,有一桩美差。
  年过六旬的老头,两子一女均在外地,长子在广东,次子在北京,女儿在市里,都是非凡人物。女儿最次,是开发商。三个儿女是老头一手带大的,现在该他们反哺父亲了,除了月球,老头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居住,可以跟任何一个子女生活,但老头不愿离开皮城。儿女无奈,但让父亲一个人住终是不放心,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费用八千,管吃喝。
  副院长问他俩是否愿意,他和花几乎异口同声。他听出花的声音颤着,他何尝不是呢?副院长说,那就好,待通过了,就把医院的活儿辞了。副院长话中有话,他盯着副院长,副院长说,我负责初选,拍不了板。他问什么时候能定,副院长说一会儿就给老头的女儿打电话。花突然叫了声妹夫。无论私下还是公开场合,他和花都喊院长,这声“妹夫”实在突兀。副院长倒没发愣,假假一笑。花说,我不叫你院长了,那太见外,我就叫你妹夫。副院长大度地说,那好啊。花说,就靠妹夫了。副院长适度笑着,那是自然,我会尽力,这差事确实难找,医院不会动弹的病人,二十四小时的陪护费五千,老头硬朗着呢,顿顿二两酒,馒头能吃仨,说是陪护,其实就是保姆,做做饭,说说话,有事及时给子女们报个信儿。花把手掌放在膝盖上,他知道她又出汗了。
  不过,副院长语气一转,你俩也要有个准备,老头儿脾气古怪,好骂人,哪儿不入眼,张口就来。之前有四拨陪护,三拨是他撵走的,一拨是自己不干的。
  他的心不由得缩紧。
  如今讲品牌服务,副院长说,不然,凭啥给你这么高的工钱?怎么样?要不先考虑一下?
  花扭头看他。他能读懂她的目光。关键时候,还得他掌舵。他问副院长,如果这边干不下来,还能不能回医院?副院长说,这倒没问题,但需要等机会。他立刻道,不用考虑了,干!花跟着说,有劳妹夫!
  馅饼就这么突然掉下来,虽未盖到脸上,但那浓香的气息已经扑进口鼻。至于副院长所言的“准备”,他和花在回去的路上就稀释掉了。花说,他骂就骂呗,听着就是了。这也是他的想法,甭说骂了,打几下也由着老头。一月八千,想想都烫人,两人轮班,他还可以收废品。越想越兴奋,及至进了家门,花呀了一声,说他两眼像刚出炉的烧饼。他说,你还说我,你的脸像抹了胭脂,是不是想去登台唱戏?花果真就唱出来。她嗓音不错,嫁给他之前,唱过二人台,那些词都在肚里埋着呢。她唱起来,胸脯就挺得高了。他本就燃烧着,此时火苗蹿得更猛了,她还要唱的,火呼地扑到她身上。
  你说能相中咱不?花躺在他怀里,有些担心地问,那时他快睡着了,她的担心像把凿子,他顿时睡意全无。他比她更担心。听天由命。他说。花说,也不知啥时能定下来。他摸住她的乳房,她叫疼,他马上松开,说,不会太久。花问,你咋知道?他说,我就是知道。他当然不知道。
  第二天,他接到副院长电话。半小时后,他和花赶到飞龙茶庄。副院长和老头的女儿在那儿喝茶。他估摸她怎么也得四十大几了,待见面,甚是吃惊,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副院长做了介绍,他和花先后说黎总好,将蘸过蜜的脸展给她。黎总点点头,虽是坐着,目光却像凌空劈下来的。他不由得偏了偏,马上意识到不妥,又扭正,迎接着黎总的审视。就看到了黎总眼角的鱼尾纹,只是不那么明显。脸上的蜜更浓了些,如果有孔雀的本事,他立马开屏。黎总的目光移到花身上,停留的时间久了点儿,也更锋利了些。
  黎总突然站起,走到花跟前,抓起花的手。懂得剪指甲,黎总坐回沙发时说,像干净人。原来是这样,他吁了口气。论干净利落,村里没有哪个女人比得过花,半夜起来干活儿,她也要梳头洗脸,他还曾因这个嘲笑过她。他庆幸黎总没看他的指甲,下意识地弯曲了手指。黎总眼尖,马上发现,说,你不用藏,我看见了。他的脸腾地热了,暗想完了,不料卻给他加了分。黎总赞许道,你这个年纪还脸红,难得!   黎总问了几个问题,问他是否抽烟喝酒,什么学历,耳朵是否好使,问花主要是茶饭方面。
  就这么着吧,黎总说,明天体检!别操心费用。似乎直到这时,黎总才想起他和花一直站着,邀请他和花坐下喝茶。他和副院长对视一下,谢过黎总,退出茶室。
  次日,他和花由一个清瘦的护士带着,楼上楼下,所有的科室、所有的检查室走了个遍。他和花从未全面查过身体,头疼买止疼药,咳嗽买止咳药。他当然清楚,黎总是怕他和花有什么病,先前那些陪护都要过这一关吧。他从未担心自己的身体,那天却有些紧张。还有花,有一段时间了,触摸她的乳房,她就喊疼。他催她看医生,她不当回事。
  检查结果出来了,花轻度乳腺增生,他肾上有一粒两毫米左右的结石,其他都没有问题。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3
  上门那天,黎总因事没赶回来,副院长带他和花去的。龙宫是县城最高档的小区,门口的保安比站在医院里的他还笔挺。快进十月了,街道两侧的树早就披上了黄袍,而小区还盛开着各色菊花,在肃杀的西风中愈显浓艳。
  注意事项,黎总已经交代过多次,他和花铭记于心,到楼道口,副院长再次叮嘱,特别强调,叫黎主任。
  他和花重重点头。
  黎老头颇有几分传奇。曾是村里的炸石工,一次意外和同伴被碎石掩埋。第四天才被挖出,同伴已死,他被抢救过来,只是断了腿。村子地处坝上坝下交界处,紧挨着原始森林,他经常偷猎,某个冬天,因迷路在树林里转了两天一夜,竟然没冻死。三个子女读书的费用是兽皮换来的。他痴迷村主任,但每次竞选均以失败告终。如果现在能买,子女们一定给他买一个。所以只能送他一个称呼。黎老头深爱这个“头衔”。
  对他和花来说,是最容易做到的,不要说主任,就是叫县长、市长、省长,哪怕叫总统国王都没问题,只要黎主任乐意。
  摁了三次门铃,均无回应。副院长喊了声黎主任,正要再摁,一个厚实的声音响起,自己开!副院长从兜里掏出一把系着红绸的钥匙,拧开,将钥匙塞给他,小声说,装好了。
  黎主任在客廳立着,双手后背,像藏了什么东西。满头白发,但仍然浓密,根根直竖;面色褐红,褶皱近无,极为壮实。难怪副院长说他一顿吃仨馒头,这是干活儿的身板。
  我知道黎月给了你钥匙,黎主任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还摁门铃?
  副院长笑笑,黎主任一猜就中,你不同意,我哪儿敢开?
  黎主任问,黎月呢?
  副院长说,正好有个项目要谈,她该给你打过电话吧。
  黎主任说,你猜得也中,打是打过,我没接。
  副院长指着他和花说,我把人带来了。
  黎主任这才正式地打量他和花。黎主任的目光不像黎总那么凌厉,枝枝杈杈,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轻飘得如一缕烟,风吹即散。
  要我批准?黎主任问副院长。
  副院长笑说,黎总把过关了,做什么,你吩咐就是。
  黎主任哼了一声,我就知道。
  副院长交代完便离去了,他和花立着,等黎主任指令。不知黎主任咋刁难他和花,虽说做好了准备,但心里一点儿谱没有。可黎主任什么都没说,就像他和花不存在,如烟的目光瞟都不往这边瞟。黎主任转身走向阳台,双手仍然后背,手上并没有东西。右脚抬不高,像扫帚般擦着地面。阳台的方凳上放了把抓挠,黎主任抓起,像端枪一样握住带钩的一端,瞄向窗外,肩颈后缩,伏击的架势。
  他屏住呼吸,正要提醒花不要出声,花打了一个嗝。她平时没这毛病,昨天就冷风吃了半个月饼,嗝了半夜,清早没听她嗝,以为好了。这嗝打得实在不是时候。果然,黎主任回过头,怒冲冲的,你把它吓跑了。花涨红了脸,我不是故意的。黎主任说,你就是故意的。他插话,真不是。黎主任叫,没和你说,闭嘴!花放低声音,那咋办?黎主任挥挥手,滚蛋!赶紧滚蛋!!他咯噔一声。花往前一步, 说, 黎总交代过——黎主任打断她,现在我说了算!花说,你说了不算,我听黎总的。他暗叫糟糕,知她这是豁出去了。一旦豁出去,脑袋就锈住了。黎主任嗬了一声,还想赖?怕你们没那本事,赶紧走,不然我不客气了。花说,就不走!黎主任扬起抓挠,别以为我不敢。他怕花吃亏,将花扯在身后,赔着笑说,你老别生气。黎主任说,别你老你老的,黄土没淹脖子呢。花说,说起来你也是主任呢,动不动就想打人,我们村的主任可不像你。黎主任竟然笑了,你们村的主任是不是给你提过鞋?肯定和你有一腿!花气得直抖,你这话哪像个主任说的?大白天的欺负人!黎主任怔一怔,语气突然温和许多,我收回我的话,你们现在就离开!
  他急中生智,说,这个月的工钱黎总已经给了,黎主任不用,这钱也不能退。黎主任盯住他,我不信,都是月底结账。他说黎主任若不相信,现在给黎总打电话。黎主任说打就打。四下瞅瞅,从沙发的角落摸起手机。他捏了把汗,甚至想扑上去抢夺。花责怪地拧他一下。他横下心,大不了离开。馅饼诱人,但太他妈噎。
  孰料黎主任端着手机却没动,好像忘了号码,寻思片刻,丢在沙发上,说,她有的是钱,便宜你们了。挥了下手,后边的话懒得说了。
  他愣住,半晌搜刮不出应对之语。亏了花,她说,那不成!拿了钱就得干活儿,就这么走不成骗子了?这罪名咱可担不起。她声音不高,话里却带着骨头渣子。黎主任显然被硌着了,褐红的脸肌弹了弹,皱着眉说,别给自己揽事儿,这可不好。
  他反应过来,说,这可不是揽事儿,黎总报警,我俩就得吃官司。
  花立即附和,是呀,你这当主任的不能陷害小老百姓。
  黎主任放下狠话,满一月马上滚!
  花说你一会儿再训人,该做饭了。他跟在花身后走进厨房。这一关暂时过了。老头不是想象中那么粗蛮古怪,只要喊主任,还是通几分情理的。但他并没有松劲儿,毕竟,还没摸透老头的脾性。花冲他眨眨眼,嘀咕,顺毛捋。她让他回,他说不急,两人已分工,她白班,他值夜。怕老头刁难她,他不放心。花说他吃不了人,我能应付。花的嘴能赶得上,他信,但万一老头动手呢?两个花也不是对手。花读懂他的神色,就没再说。   花拉开橱柜门,逐个查看,然后系了围裙,开始做饭。见她舀莜面,他说,该问问他吃啥,不喜欢吃,又是一顿骂。花说,问也骂,不问也骂,装聋子呗,好伺候也轮不着咱呀。他想也是,就说在医院当保安,看起来穿得像模像样,其实就一受气包。那些蛮不讲理的,明知不是停车位,非要停车,一拦就骂。七因阻止一妇女牵狗入院,还被抓了两把。妇女咬定七骂她是狗。你不当回事,那就是屁。某次喝酒,七向他传授经验。
  花将两屉莜面窝窝推好,黎主任探进头,气冲冲地说,我说要吃莜面了?花慌了慌,立马稳住,想吃别的,我再做。他附和,快得很!黎主任没理他,直视着花,那莜面呢?你们吃?花说,你不吃,也不能倒掉。黎主任脸上闪过捉了贼似的得意,别想哄我,原本就给自个儿做的吧?花说,黎主任,你这么说可伤人呢,我估摸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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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国家相继出台一系列政策,倡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校园、加强学校劳动教育,乡村日常生活重新出现在乡村学校的教学话语体系中。本文使用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研究方法,梳理了乡村教育回归日常生活的历史脉络与逻辑脉络。在中国社会快速变革的一百年中,乡村小学和乡村社会在异化与回归之间往复震荡、曲折发展,逐渐完成了对原有村校断裂关系的扬弃,在文化层面重新建构起学校和乡村互融互通的对话性关系。这段历史轨迹背后的动力机制是现代性扩张带来的脱域和反思性的兴起。
传统的单级加载三轴压缩试验需要对多个岩石试样施加荷载,而多级加载压缩试验作为一种替代方法,可以解决制备多个试样困难或成本较高的问题。该文针对隧道围岩开展了单级加载试验和两种应力路径的多级加载试验,通过对比强度测试结果,分析了多级加载方案的合理性。研究表明:多级加载方案Ⅱ的强度测试结果与单级加载的更加接近,无论是采用MC模型还是HB模型,方案Ⅱ数据拟合的置信区间与单级加载的重合度更高,而且在整个试验过程中试样的完整性保持得更好,因此在岩石试验数量有限的情况下,方案Ⅱ是一种更可靠的单级加载替代方案。
鉴于芜合高速公路林头至陇西改扩建工程作业区施工时出现交通拥堵的现状,该文以半幅单车道封闭作业区为研究对象,结合现场实测数据,对VISSIM仿真试验进行参数校准,并以平均延误D、行程时间T、停车次数S以及平均速度V为指标,研究了不同交通量和不同上游过渡区长度对作业区交通运行效率的影响。根据VISSIM仿真结果可知:当交通量为1 500~3 000 pcu/h时,随着交通量的增加,道路的整体通行能力逐渐降低;当交通量超过3 000 pcu/h时,车辆的平均延误、停车次数以及行程时间增长较缓,道路的交通量趋于饱
21世纪正在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信息革命,随着大数据、人工智能等现代信息技术不断取得突破创新,科技和经济深度融合,带来了社会发展的巨大飞跃,而掩盖在蓬勃盛景下的是技术渗透引起的个人信息保护领域乱象丛生。为规范个人信息处理技术对人格的危害,我国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以下简称《民法典》)中正式确立自然人的个人信息受法律保护的法律理念。此外,《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信息保护法(草案)》(以下简称《个人信息保护法(草案)》)的制定预示着信息主体救济的新路径。然而,规范间就个人信息法律保护背后的权利性质、法律关系类
百年征程波澜壮阔,百年初心历久弥坚。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回顾党的光辉历程,讴歌党的丰功伟绩。连日来,全国各地相继开展了中国共产党波澜壮阔的百年历程党史展览、党课讲座、重温入党誓词、走访慰问老党员、图画展、文艺演出、灯光秀等一系列主题庆祝活动,以各种形式为党的百年华诞献礼。
习近平总书记在“七一”重要讲话中强调指出:“以史为鉴、开创未来,必须不断推进党的建设新的偉大工程。”今年以来,面对新冠病毒“德尔塔”毒株疫情,湖南省疾控中心强化党建引领,坚决贯彻党中央和省委关于疫情防控的决策部署,让党旗在防控一线高高飘扬。  抓深理论武装,增强思想政治自觉。抓住学懂弄通做实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这个根本,持续深化理论武装。一是在学习中提高站位。严格对表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
为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2021年年初前往贵州考察调研对苗绣产业发展的指示精神,助力贵州苗绣产业振兴,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以下简称“中国纺联”)赴贵州苗绣产业考察团于7月11-15日通过实地走访苗绣传承基地、刺绣企业、手工坊、集贸市场、博物馆、院校等,全面了解贵州地区苗绣传承保护与发展工作的整体情况,科学有效的为苗绣产业发展提出建议和制定相关措施。
目的:建立测定人血清中甲氨喋呤及其代谢产物7-羟基甲氨喋呤浓度的LC-MS/MS法,并应用于骨肉瘤患者大剂量甲氨蝶呤化疗后的治疗药物监测,为临床合理用药提供依据。方法:以氨基蝶呤作为内标,血清样品经含内标甲醇沉淀蛋白处理。色谱柱为Agilent Zorbax Eclipse Plus C18;柱温35℃;流速0.4 mL·min-1;流动相为含0.1%甲酸的水溶液和含0.1%甲酸的乙腈溶液,梯度洗脱。质谱检测方式为电喷雾离子阱正离子模式,MRM扫描,监测甲氨蝶呤
载人吊笼是一种人员转移起吊装置,广泛应用在海洋平台、作业船舶、FPSO等海上设施。海洋石油领域目前最常使用的是站立式载人吊笼,经过多年实践证明,该吊笼是一种可靠性较高的人员转移工具。随着工业制造水平不断进步,且对安全问题日益重视,一种新型蛙式载人吊笼应运而生。蛙式载人吊笼具有以人为本、技术先进、安全可靠等优点,已被越来越多的公司认可并使用。重点介绍了蛙式载人吊笼的特点及使用方法,通过制定固定的操作流程避免蛙式载人吊笼在使用过程中发生意外伤害事故。
本文基于江苏省6家省级现代农业产业示范园农户微观调研数据,采用倾向得分匹配法实证分析参与三产融合对农户增收的影响效应及其不同路径的组间差异。结果表明:在解决样本选择偏差和反事实问题之后,参与三产融合对现代农业产业园农户家庭年农业收入有显著的影响;参与三产融合的不同路径对农户增收的带动效果不同,加入企业务工的路径带动效果最好,然后依次为参与土地转出和签订农业订单。因此,本文提出园区要催生新产业来发挥其联农带农机制,通过提供政策优待、强化农业契约合同的法律效力等措施,鼓励农户参与三产融合,拓宽增收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