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墅肿瘤医院流水(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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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泽波和费瑶瑶婚后的最初几年里,经常邀岳母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上一阵子。通常都是由曲泽波发出邀请,感觉她老人家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个邀请一样,很快就出现了。应该说岳母待他不薄,只是她总是要给他夹菜,而且一餐饭期间不是夹一次,是反复夹,直到碟子里不再有菜。岳母的牙齿总体很健康,但是左边这颗门牙缺了一角,下排则并列缺了两颗,半边腮帮子平时就沦陷在那儿,吃进去的东西有时很难收得拢,一口菜或肉常常在这两个位置钻空子,腮帮子下面跟着猛烈蠕动一番。曲泽波一想到给自己夹菜的筷子刚刚还曾在岳母的牙齿间访问过,喉咙眼里就有些往上泛酸水。岳母也试图给费瑶瑶夹菜,但被费瑶瑶果断拒绝,费瑶瑶的拒绝是在半秒钟时间内连贯地将碗移开,将筷子举高,一句话也不多说,释放出的信号却足够明确,足够强大,岳母见状便知难而退了。身为姑爷的曲泽波哪好如此决绝,所以岳母的夹菜运动就朝他这边单向发展。他常常弦外有音地宣讲分餐制的好处,讲来讲去到底被岳母听进去了,于是分餐,每道菜分三份,每人面前的饭菜都摆出一个三角形,颇有仪式感,但岳母给曲泽波照夹不误,博士,不要愣着,吃嘛。
   费瑶瑶对曲泽波这种一味启发式的做法颇为不屑,认为男人就应该直截了当,何必如此绕弯子,否则,末了只有自己难受。不过倘若如此,那就不是他曲泽波了。他不能想象岳母被他拒绝之后该怎样失望。所以只要岳母在这家里一天,这样的情景就只能日复一日地循环,奇迹从未出现。
   曲泽波和费瑶瑶是两个月之前获悉岳母手术的。两人是夫妻没错儿,按新潮一点的看法也算是老夫妻了,只不过这些年来分多聚少,费瑶瑶要么出差千里之外,要么披星戴月而归,回家后不吃不喝甚至不洗倒头便睡,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优先保证已经少得可怜的睡眠更紧要的了,所以即便是在一起也难得有多少交流,包括生理需求的交流。于是虽然同城、同居甚至同心同德,却做不到同命运了,彼此联系却主要在手机屏幕上。曲泽波忧心忡忡,长此以往,有一天,夫妻俩会不会劳燕分飞。
   那天恰好是星期三,恰好又是他们的锡婚纪念日,过了这一天,他们即将奔钢婚而去,因此虽然大雨滂沱,但雨幕后面依然透出金属般坚硬的光泽。从天一放亮开始,满世界飘起生机勃勃的雨。这天曲泽波整整一上午课。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在12点整准时响起,提醒曲泽波取消手机的飞行模式,屏幕上立刻跳出几个未接来电,粗略一扫全是费瑶瑶的,继而又打进来一个。曲泽波的手机铃声设置成了云朵的《天路》,非常悦耳,他让云朵干唱了一会儿,待学生通过教室前后两个门依次散去才接起来。
   费瑶瑶在电话那头一口气丢出三句话,在几号教室?马上过来接你,一起去清风明月吃饭。
   简短明了是费瑶瑶的表达方式,语速很快且极少使用主语,这使她的话语平添一股霸气,接近外交辞令。费瑶瑶以前不是这样说话的。他们俩在没有分床的情况下已成功实施分餐多年,一个是大学教师,一个是投资公司的业务经理,作息无法一致,分餐在所难免。听到费瑶瑶约他一起吃饭,他颇感意外,直到费瑶瑶在清风明月的停车场上熄了火,这意外感仍然无边无际,像此刻无边无际的雨。见费瑶瑶没带伞,曲泽波连忙撑伞跟上去,费瑶瑶就势挽住他的胳膊,两人肩并肩往里走。一个袅袅婷婷、头上扎马尾辫的女服务员,引导两人在紧挨落地窗的餐桌旁坐下。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湿漉漉的薰衣草味道。费瑶瑶点了一个鲜榨玉米汁。曲泽波要了两瓶啤酒,女服务员问曲泽波要什么牌子的,曲泽波说牌子随便,酒精度3°以上就行,我喝不来酒精度数更低的。
   女服务员好像没有听懂,我们这里的啤酒都是十来度呀,哪里有这么低的。
   曲泽波清清嗓子,我这个酒精度和你说的那个度数不是一回事,你可以去仔细看一下。
   女服务员拎着曲泽波的话,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费瑶瑶说,难为人家干什么,多不好。
   曲泽波说,这不是难为,是义务扫盲。
   费瑶瑶又说,你看她是不是哪里有点像吴尖尖呢?
   曲泽波一愣,仿佛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脑海里浮出一张曾经熟悉的脸,还真有点像呢,但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像。
   费瑶瑶嗤嗤一笑,其实费瑶瑶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不知为何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她笑,话归正传吧,想吃点什么?
   曲泽波说,我要一个辣炒肥肠。
   担心曲泽波高血脂,费瑶瑶以前曾执意不准他吃这口,就像不准他吸烟那样,但是现在她没有表示反对,说,怎么就点这一个?
   曲泽波说,其他的你来做主好了,反正你能吃的,我都没问题。
   费瑶瑶说,要不再来两只醉蟹吧。
   这个搁以前也曾是她不准曲泽波沾的,理由是胆固醇含量高,又太咸,容易影响性功能。
   曲泽波说,是不是你们公司又发奖金了?要不又升职了?好难得这么慷慨。
   费瑶瑶没有回答曲泽波,却抛出一个问题,做个小测验,今天是几月几号,还记得吗?
   曲泽波脑门一拧,困惑于她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反而忽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时女服务员手里抓着两瓶啤酒回来了,大哥你说的还真是的哎,啤酒的酒精度数居然不一样。
   曲泽波不无得意地笑笑,什么也沒说。
   费瑶瑶给自己倒了一杯鲜玉米汁,推过来与曲泽波的啤酒杯轻轻碰了,来,干一杯。
   曲泽波的眼睛里有一个问号——为什么干杯呢?刚刚升起的困惑依然团团凝结。
   费瑶瑶盯着曲泽波的眼睛说,就为今天既不是6月20号也不是6月22号,想想那么应该是多少号呢?
   曲泽波的脸被费瑶瑶犀利的目光锥成蜂窝。6月21号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呀,居然给忘记了。更要命的是,曲泽波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他确实对记住一个具体日期之类的事情不太擅长,譬如中学历史课上凡是有关日期的历史事件他一律放弃,可惜费瑶瑶没有做过他的中学同学。不知是否与按星期上课有关,如今曲泽波习惯了只注意星期几有课,星期几没课,从不去关心某天应该是几月几号,甚至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买了机票或者火车票,都会下意识地把上面的具体日期标注成星期几,否则简直难以成行,因为此前发生过忘记标注而错过航班的事情。所以曲泽波不仅记不住他和费瑶瑶的锡婚纪念日,也一概记不住费瑶瑶还有父亲母亲岳母的生日——当然也包括自己的生日——每一次费瑶瑶都会告诉他说爱就是要用心,只要用心,就没有什么是记不住的。    正说反听,这句话也可以解释为曲泽波对她不用心,不爱她。费瑶瑶说做任何事情都应该全力以赴,包括爱自己。难道他曲泽波连自己也不爱吗?他觉得真的爱并不是非得要刻意去记住一些什么,而是要努力简单化,简简单单地活在一起,可能的话就朝夕相处。如果没有这些,光记住那些劳什子日期之类的有什么意义。曲泽波正准备开口,费瑶瑶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叮咚一闪,她用眼光扫了一眼,立刻拿到手里,随即掷来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曲泽波看了一会儿,便兀自把目光投向窗外。
   雨何时变得如此漫不经心。毫无章法地在雨棚、车顶上摔落、飞溅,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听上去很不纯粹,好像里面掺入了无数扑棱着薄翼的蝉。曲泽波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好彩头。果然,费瑶瑶一脸疲惫地开了口,老妈真是不让人省心,这下可好了。
   妈妈怎么了?
   癌,皮肤癌。
   岳母跟曲泽波和费瑶瑶住在一起的那几年身体还好,除了偶尔感冒几回,弄点泰诺对付一下,每年都不怎么看医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脖颈左下位置冒出了一个半只鸡蛋大小的肉疙瘩,不影响吃饭睡觉,如果自己不说,别人根本不会注意。却不知动了哪根神经,今年一开春就天天嚷嚷要手术,嫌太难看,出不来门,向儿女们放出风去,非要做手术。五个儿女包括长子费开边在内没一个赞成的。但岳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因为有主见,所以固执,寒食节一过就风风火火跑去C城,找幺儿费开欢带她去做手术。岳母十分清楚,除了老幺,自己在任何一个子女那里都不可能得到支持,已经不上门的费开边就带头表示坚决反对,费开边的态度是这么大年纪手术根本没得必要,弄不好人财两空。而费开欢是一个不善于拒绝别人的人,在这方面他与曲泽波很相像,对自己的老母亲自然更是如此。老母亲备下一篓子理由,专程跑来提出做手术,他是不忍心拒绝的。没想到这手术一做就像捅了马蜂窝,不出俩月又凶巴巴新蹿出来一个,紧跟着就做了第二次手术,第二次手术过程中意外发现是皮肤癌。
   于是从市中医院转到了西墅肿瘤医院。
   费瑶瑶恨恨地,字字坚硬如铁,那个东西长就长呗,又不妨碍她什么,这么大把年纪了还非得要闹出这么一个倒霉的手术来!难道还想学李二嫂改嫁不成?
  2
   虽说这么想未免冷酷一些,不过还真的要感谢岳母闹了这么一出,因为岳母出事了费瑶瑶才肯放慢脚步。费瑶瑶心里毕竟还是有这个老妈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可能的情况下舍得多花一些时间,和他一起来讨论老妈的病情。为了老妈的事儿费瑶瑶出现在401室的频率明显高了许多,而且不惧风雨。这多雨的季节,让曲泽波联想到彩虹。有雨就可能有彩虹。他在心底呐喊,让所有的裙子都飞起来,飞回家吧。
   城中花园七幢401室是他们的家。紧邻一条东西大街。这条大街翻修了N次,却是从五代十国时期延续下来的,话说吴越国王钱鏐平定江南,衣锦还乡,家乡万人空巷,夹道欢迎,就有了一个颇有历史感的名字——衣锦街。衣锦街上衣锦稠,那真的是一曲如歌的行板。下雨天独自在家,曲泽波喜欢燃上一支香烟从阳台上往外看雨中风景,看到那雨下着下着就冒出来一拨拨形形色色的伞盖,伞盖下面争奇斗艳的裙子,伞盖和裙子慢悠悠升腾起来,越过行道树和高低不一的住宅小区,变成一架清新亮丽的彩虹桥。
   彩虹桥下面,是曲泽波执教十几年的H城大学校园。
   没有上万却有数千天了,曲泽波一直是学校食堂的常客,早中晚三餐都去学校食堂吃,一天下来不到20元,还不用自己买菜配菜,不用自己刷锅洗碗,省事、经济、方便、简单。没课在家或天气恶劣不便外出时,曲泽波只偶尔使用微波炉做几只蛋挞,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和燃气灶大都成了摆设,厨房如同刚做完装修一般干净又冷清。
   费瑶瑶的身影一出现,随之弥漫开久违的菜油香。与曲泽波在厨艺方面毫无慧根相反,费瑶瑶的厨艺可谓天赋异禀,呈现不多但水平在那里,她变戏法般地用水果刀把西红柿拦腰切了一圈锯齿状,掰开后盛入碟中绿叶之上,如同两朵怒放的莲花;将一根黄瓜居中剖开、去瓤、切片,收入玻璃碗腌片刻,控水,再浇上滚过油的调料,尤其加入几粒木姜籽,立刻香气四溢。费瑶瑶还特意准备了几样成品菜,都是曲泽波的最爱,东坡焖肉、扬州盐水鸭、芜湖豆腐干,光看着就想大快朵颐。
   不想喝一杯吗?
   要不一起来一杯?
   作为回应,费瑶瑶转身取了两只高脚杯,一瓶张裕解百纳。曲泽波从未买过酒,家里的酒都是费瑶瑶单位的福利。曲泽波有时喜欢喝两杯,但从未一个人单独喝过,觉得一个人的酒是闷酒。和费瑶瑶在401室的家里一起举杯的记忆,定格在新婚后的头几年里。费瑶瑶不胜酒力,小抿一口就酡红了脸,所以一瓶酒几乎全让曲泽波给喝光了。洗澡后开始了久违的亲热,酒后微醺的费瑶瑶剥掉了所有的矜持,牙齿咬住下唇,几乎披头散发地在曲泽波身上手脚并用,爬上爬下。曲泽波明白她试图引领他的狂奔,一边血脉贲张,一边想象秒变攻城插旗的勇士,谁知越是想跟上费瑶瑶的节奏,越是心力难以集中。他想到费瑶瑶的种种不易,工作上的事情她很少带回家,很少在他面前提及,任何酸甜苦辣她都只能一个人静静掩藏、默默消受。本来自我燃烧也是一种释放,她需要他的全身心配合,没有什么比兩个灵魂合二为一更有价值的了。但结果证明,这是她一个人的旅行,她注定要身陷一片沙漠里。
   曲泽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费瑶瑶如此孤独地绝尘而去,他真切感受到她那升腾如烟的屈辱。
   费瑶瑶不是一个格局多么小的女人,她早已成功置换曲泽波内心曾有过的对于女人或她本人的认知。曲泽波承认自己的认知是传统的,而费瑶瑶的出现则打破了传统。多年职场跌打滚爬,已让她有了绕指柔的境界,一般不会给别人难堪,曲泽波想,这也是她能在公司里干得风生水起的因素之一吧。她先是静静躺了半拉分钟,同时伸出一只手放在曲泽波的小腹部位,曲泽波感到有四根手指在那儿交替轻弹,就像四个魔法小仙女森林边的舞蹈。记得婚后不久,费瑶瑶纤细如兰的手指也曾经这样在他的肌肤之上滚烫地行走过,极尽缠绵。灯光如霓,那常常是整个通宵的痴狂,碰杯干杯再碰杯,从厨房到餐桌从餐桌到卧室,然后扔下两只高脚杯和几只空酒瓶,无所节制地拥吻,做爱。搞不清从哪天开始,看不到尽头的繁忙和鸡毛蒜皮的冗杂填满了401室,排空了曾经的缠绵和激情,一个连做梦都紧紧拥抱着业绩和晋升,一个湮没在苟日新日日新的教学课件和课题论文之中,陌生感如同甲醛一样挥之不去。    新婚燕尔的费瑶瑶不无羞涩地呢喃,女人最好的乳罩,就是自己男人的手掌。鼻窦这么一酸,曲泽波恍然意识到,应该放空一切好好抱抱费瑶瑶,皮肤会饥饿,这是有科学道理的。他从身后张开双臂去抱费瑶瑶,费瑶瑶却优雅地在他额头轻吻了一下,拍拍他的两肩,然后抱起睡衣进了淋浴房。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听着淋浴房传出的喷水声。她洗了很长时间,水声比往常嘈杂了一些,他揣测此刻她一定在流泪,她在冲洗自己的泪水,或者,任凭泪水和浴水一起激荡。
   从费瑶瑶那里获悉,费开欢专门弄了一个“特殊护理群”,几个胞兄妹经常在群里商量老母亲护理事宜。这个群完全是一个封闭的费氏部落,没有其他人,这其他人,既包括儿子的媳妇,也包括女儿的女婿。曲泽波对此不敢苟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成了你家女婿或媳妇,理应算是自家人,何必如此你是你我是我的泾渭分明,腹诽是有的,不过虽然有腹诽却也没有任何办法。曲泽波这个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善解人意,任何事情都喜欢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他大度地想,这里面可能也有费氏儿女们不想给“外人们”添乱的成分,朝这个维度想的时候,心情果然会好很多,几个妻舅和姨子便因此卓尔不凡。曲泽波所了解到的任何新鲜情况,都是费瑶瑶转达过来的二手讯息,综合分析这些讯息,他判断现在岳母是每况愈下,可能真的将不久于人世了。
   平心而论,曲泽波和几个妻舅姨子们的关系,即使称不上典范,也还算是密切的。曲泽波称他们×哥×姐,他们则先称曲泽波姑爷,后来渐渐熟络,便直称博士。逢年过节总少不了互致问候,曲泽波还会经常给远在C城的妻舅和姨子寄一点H城土特产,有时是好吃的,有时是好用的,物美价廉,睹物思人,俱各欢欣。大舅哥费开边也给曲泽波寄过一种苦笋,是C城的特产,利肝明目。对自己小妹的脾性,他们也都是清楚的,大舅哥费开边就曾当着他们两人的面说,如果你们两个有一天过不好了,责任一定不在博士这边。
   不能说点好听的吗,怎么知道我们会过不好?再说凭什么责任就一定要在我这边呢?费瑶瑶笑嘻嘻地反诘。
   费开边说,人间罪与过全在脾性,可能你刀子嘴豆腐心,但如果不肯花时间去理解和包容,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不出问题才怪。
   费瑶瑶从唇齿间扔出一个“哼”字表达自己的不认同,大哥你是在說你自己吧?你提到的这些罪与过什么的,本小妹身上并不存在呀。
   费开边接着说,这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基因,是改不了的,当然包括我在内。
   费瑶瑶说,既然如此,基因不是可以转移的吗?
   费开边说,如果转移了就不是我们了。
   那时,曲泽波和几个舅哥每年都要见几次面,舅哥们还一起来游过西湖,费瑶瑶出机票,曲泽波做向导。后来见面虽然少了,曲泽波和几个舅哥仍以各种形式保持着交流。三舅哥费开欢在C城一个水电工程专科学校教平面设计,和曲泽波虽然专业不同,但也算是同行,每年需要完成的科研论文,多半由曲泽波代为捉刀。二舅哥费开泮是个资深王老五,有过在一个地方煤矿干装车工的经历,得了尘肺,煤矿一次性补偿了十好几万。原本准备用这笔钱回家娶个亲,却神使鬼差地扑上了牌桌,结果一夜输个精光,寻死的心都有了。岳母知道后生气加难过,三天三宿没合眼,大病一场。万般无奈之下,费开泮东挪西借了三万块,老老实实回归土地,种了几亩绿布林,选的是白杨湾一带叫作“贵妃李”的一种,每年夏天成熟后都会让曲泽波帮忙推销。曲泽波桃李满天下,似乎帮他推销“贵妃李”名正言顺,朋友圈广告一做,“贵妃李”订单就像雪花一样飞来,一斤邮资到付,两斤以上包邮,能轻松卖到25元一斤,比卖给C城的采购商将近多赚二成。
   大姨子费研研没有来看西湖,她让女儿吴尖尖到曲泽波和费瑶瑶这里过了一个暑假。那时吴尖尖临近高考,有意报考曲泽波任教的这所大学,可能有来取取经或预热一下的意思。当初随岳母去大姨子家,吴尖尖还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刚刚念小学。疏忽间,人已经长大。中学生吴尖尖人生得漂亮,朝气蓬勃,又是冲费瑶瑶来的,除了表示欢迎,曲泽波没有其他意见。两人当天就互加了微信。但是对吴尖尖的到来,费瑶瑶这个当姨妈的却不怎么待见,私下里对曲泽波说,都说三岁看老,从小爱打扮,看她那身花里胡哨的行头,光知道臭美,哪里是读书的料嘛!
   扎着马尾辫的吴尖尖个头已经比肩费瑶瑶,穿一身粉色长条斜纹洛丽塔裙,在401室闪来闪去。专门给她腾出的房间根本不够用,她有事没事总爱往曲泽波书房里钻,翻书、上网、做题,有时则抓来几张打印纸涂鸦一番,在书房里留下一股极易辨识的薰衣草味道,傍晚还缠着曲泽波带她去大学校园散步。一次撞上大雨,两人都没带雨伞,浑身淋得透湿,偏偏吴尖尖没穿乳罩,两只活力四射的小白馒头,就像安放在秋水之上的苹果一样晃眼。
   本来应该称呼曲泽波姨爹的,可是她也有样学样地称博士,费瑶瑶质问她,为什么不叫姨爹,博士是你个小妮子喊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吴尖尖理直气壮,外婆也是这么喊的呀。
   外婆是长辈,费瑶瑶说,你怎么能和外婆相提并论?
   吴尖尖还是不服气,我才不要和外婆相提并论,我只是认为叫他博士更恰当,难道博士不更高大上吗?
   曲泽波和费瑶瑶共用一张双人大床,但基本上男左女右,曲泽波睡左侧,费瑶瑶睡右侧。这天费瑶瑶中午有事回来,碰巧曲泽波不在,只见吴尖尖无遮无拦地睡在大床上曲泽波那一侧,立刻冒了火,几乎把吴尖尖的行李从401室的阳台上掼下去。暑假没过完吴尖尖便离开了。离开之后她再未与曲泽波联系,微信好像也给屏蔽了,后来得知她考取了C城的一所师范学院。
   一个有风无雨的星期六下午,费瑶瑶和曲泽波坐在401室阳台的斜阳里,专门讨论过一次岳母的病情。看得出她是真想听听曲泽波的看法。曲泽波知道她正在上火,嘴角冒出一粒绿豆大小的水泡。虽然许多方面都看不上母亲,但是内心深处,她为母亲感到焦虑,感到担忧。曲泽波把自己所理解的关于生死的故事将给她听,他认为人的生死无非是生命的自然历程,两者是对等的,如此生命才是完整的,所以死亡未必意味着悲哀。何况岳母已逾八旬,算是长寿老人了。她听得很认真,全程没有一句反驳。他注意到,在自己说话间,她的眼睛深处隐隐有泪光闪耀。    生命最后这段时间,没有太多痛苦煎熬,那就是好的。他补充道。
  3
   神龙见首不见尾,已是费瑶瑶留给曲泽波的切身感受。曲泽波毫不怀疑,如果世界上存在第三性别,那么就应该是公司人。费瑶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司人。有时候曲泽波突发奇想,费瑶瑶的公司一夜间垮掉,如果费瑶瑶因此而回到他身边,他完全可以养活她,那样费瑶瑶就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了。但是突发奇想不同于感觉,他的感觉通常还是灵验的,而突发奇想充其量算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说来也怪,费瑶瑶供职的公司似乎得到了某种魔法,完全不受时下国际贸易不景气的影响,总是左右逢源,公司里业务量不减反增,作为部门经理的费瑶瑶,被牢牢绑在了公司这辆战车上。
   费瑶瑶在家里排行老幺,上面依次有开欢、研研、开泮和开边,五兄妹之中数费开边最年长,比老二费开泮大5岁。长兄如父,父亲作古有年,费开边也的确为这个家庭做出过若干贡献,若干牺牲,底下的四兄妹平时除了听母亲的就是听费开边的,对他恭敬有加。但他对母亲态度比较冷淡,对母亲的手术及入院治疗更是无动于衷,在“特护群”里一直潜水。据费瑶瑶说,老妈住院以来,费开泮、费开欢两个哥哥和姐姐费研研都分别前去医院陪护过几次了。当初是在费开欢的建议下四兄妹排了轮值,开始是每人一个星期,后来是每人两个星期。从医院租一张折叠床,晚上就燃一盘蚊香睡在病房外的阳台上,去医院的食堂吃饭,早餐5元,一碗粥加一只馒头;中晚餐是简易套餐,各10元,费用各自承担。如果吃不惯医院食堂,趁岳母睡着了,出去到周围的小餐馆吃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医院建议,给病号的饭最好从食堂买。每人轮值三个星期过后,都已感到有些疲惫了,迫切希望援军出现。
   既然老大不能指望,如果幺妹费瑶瑶也能抽空前去照料是最好不过了。
   费瑶瑶看来是永远都不会有空闲,至少整个白天是这样。想利用周末时间,专程前往C城肿瘤医院探视,也是困难重重。从H城到C城尚不通高铁,动车得一天,飞机也不行,算上去机场的时间也得多半天,这还不算种种原因引起的航班延迟,而H城到C城的航班延迟通常是大概率事件。因此让费瑶瑶亲自回去照顾显然不太现实。她宁可出钱雇一个全职护工。
   曲泽波每周有四次課,他的课在学校里属于“大课”,即课堂上的学生不是来自同一学院同一专业,而是来自全校多个学院多个专业,就算全部学生所在学院教务科积极配合,成功调课,以后也绝无补课机会,而如果欠下的课没法及时补回来,实际上就意味着对大学生的不负责任。这么一来,就使得临时性调课成为不可能,四次课分别排周一一次、周三两次和周五一次,又不能指望当天去翌日还,到了医院总要停留一个星期左右才说得过去,因此利用不上课的间隙去医院,也是行不通的。毫无疑问,即使不算必需的科研工作所占用的时间,单单是繁忙的课程便足以拖住曲泽波的腿。他只有到假期才有时间上的自由。
   曲泽波心想,几个舅哥和大姨子毕竟都属C城,有距离上的便宜,不妨前面先由他们几个照料,他或者费瑶瑶后面再参与进来也不迟。
   这天费瑶瑶转来一个消息,肿瘤医院给岳母下了病危通知书。此时曲泽波正在准备本学期的期末考试试卷,学生考试安排在一周之后,考试结束要在三至五天内完成阅卷和网上提交考试成绩,这些都是一个学期教学过程的组成部分,一环扣一环,马虎不得。此过程全部完结还需要两个周的时间。曲泽波的看法是,也许事情并没有那样糟。人们经常听到类似这样的传闻,医生私下里透出风来,病人尽多还能存活三个月云云。意思是病人已无药可救,医院已无计可施,这三个月时间里病人可以抛却一切烦恼,好吃好喝,随心所欲。岳母这个病固然令人绝望和不可逆转,然而以岳母的体质,应不至于马上就到了弥留之际,现在岳母体内生死两股力量正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拉锯战,可能这是最后的斗争,然而至少一两个月之内,岳母的病情仍将维持现状,不会好转也不会迅速恶化。这是曲泽波根据直觉给出的判断,事实证明这个判断像历史上那些著名预言家的预言一样正确。
   暑假终于到了。这个星期六学校正式放假,曲泽波买了星期天去C城的机票。
   费瑶瑶回家为他送行,说,幸亏有你啊我的大博士,要不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尽孝了。
   曲泽波长吁一口气说,岳母也是我的妈妈,我们谁去还不都一样。
   费瑶瑶冲曲泽波怀里扑过来,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感觉好烫。老妈是22号床,她说。
   曲泽波赶到西墅肿瘤医院的时候,已是岳母接受放疗的第47天。进了肿瘤医院才知道癌患者居然这么多,有点像庙会,似乎整个C城的人都来了,或者正在来的路上。各个年龄段都不乏其人,看上去稚气未脱的,还在奶着孩子的,唇红齿白的,白发苍苍的。因为像庙会,因为男女老幼都有,所以虽然罹患绝症,却没人感到孤单。如果不是肿瘤医院这块牌子,完全可以把这里看成一座疗养院。人一多,几乎到了拥挤的程度,天似乎更热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对癌症无所畏惧,对高温却避之唯恐不及,但凡能下得了床的病号纷纷往阴凉处转移。好在肿瘤医院绿树成荫,病房外每一条小径、每一条排椅都是出来透气的病人。病房内外漫漶着不可名状的巨大声响,那其中被压抑和按捺不住的呻吟此起彼伏,令脆弱的耳膜难以承受。曲泽波下意识地揉揉耳朵。
   普通病房每间两张床,病房按病床序号排列,岳母的22号病床恰好位于走廊中间,病房的门牌是21-22号。22号床这边的墙壁上嵌着科室主管医生、护士长和责任护士名字,其下是一块矩形PC框牌,蓝底白字的醒目,一行是英文: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are always;另一行是中文:有时治愈,常常缓解,永远照护——[美国医生]特鲁多。这是否就等于承认,治愈仅仅是偶然事件,医院是不能保证治愈的,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医院都主要是一个照护场所。这不就是和疗养院一样了吗?曲泽波在想象中把这块框牌折叠,摊平,再折叠,扔在地上。如果有一天他自己被告知得了绝症,他是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只需寻一个僻静的去处,安下心来重读一本好书,读不完也没有关系,然后怀此书长眠,不去管用什么姿势。    每间病房有两道门,一道门是从走廊进入病房,另一道门是从病房到阳台。窗户安在靠近阳台的一侧,窗外是一条连通所有病房的骑楼式阳台,阳台外面由近及远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密不透风的小树林,绿幽幽的光线抵达病房的刹那,便融入那令人窒息的潮湿和腐败气味,混浊如烟。曲泽波感觉被呛了一下,想咳出来,又强吞回去。22号病床空空如也。21号病床上是一个气质优雅、齐耳短发的女人,这样的发型有些古典,她看上去干净利落、神清气爽。她的鼻梁骄傲而自信,眼睛澄明无尘,眼角见不到一丝鱼尾纹,要是在大街上邂逅,根本难以想象她的实际年龄,更难以想象她竟然会是一个结肠癌晚期患者。她是一个刚过完60岁生日的退休干部。从天花板垂下的不锈钢输液架,吊着4瓶透明药液,正通过右手背连接着细长塑料管的针头,缓缓流入她的静脉。她的左手拿着手机,刚刚还在专注地看着什么,见到曲泽波,迅速投来征询的一瞥,然后放下手机,指了指室内卫生间。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圆润光洁的玉戒指。曲泽波点点头。
   卫生间里隐隐传出沉闷的喘息声。曲泽波轻轻推开门。首先看到费开泮汗湿的背影,他屁股口袋里别着一只手机,左手半掐腰,右手抓一只盛着清水的瓷缸。岳母弓腰坐在马扎上,脖颈向前探出去,嘴巴张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一只手捏着喉管,好像在验证喘息和呕吐的速度。头发已经剃去,这让她有一种悲凉的滑稽感,并且显得苍老、臃肿,与以前相比反差太大。岳母每呕吐一次便从费开泮手里接过瓷缸漱漱口,然后再把瓷缸原路递回,接、递瓷缸也不扭头看,只凭感觉,整个过程僵硬、机械。曲泽波在他们后面默默站了半分钟,费开泮才注意到,回头笑笑,算是招呼,眼睛从镜片后面示意曲泽波先休息一下。22号病床边有把椅子,曲泽波走向椅子的时候,发现邻床正冲这边看,便朝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邻床也报以微微一笑,点点头。
   又过了十来分钟,岳母终于呕吐完毕,也可能已经累了,半闭着眼,被费开泮搀扶着一只胳膊从卫生间里颤巍巍走出来。曲泽波迎上去喊了一声“妈妈好”,岳母颇感意外地睁大眼睛看了曲泽波一眼,用很低弱的声音说“博士你也来了”,目光在曲泽波身后睃巡,嘴角咧了咧,曲泽波知道那是想笑笑,但挤出来的却是苦笑。曲泽波猜得出,她在寻找费瑶瑶。曲泽波想说瑶瑶忙得无法分身我代替她来照顾你,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不过岳母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此前自己曾经想象过种种最坏的变化,但现在岳母的改变还是让曲泽波暗暗吃惊,活脱脱另一个版本的脱胎换骨。仿佛这段时间悄然周游过若干不同的世界,太过劳累,又离开得太过匆忙,所以把自己身体的各个部分遗失在不同的世界里,要重新找回它们就只能靠回忆。曲泽波上前扶住她的另一只胳膊,感觉她的身体已经是一个被掏空的躯壳,可以轻轻拎起来。走到床边,在右侧搀扶的费开泮松开手,曲泽波没怎么使劲,扶住岳母的左臂轻轻那么一架,人就已经躺在床上了。
   你们两个可以扶老人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邻床突然冒出一句。不好这么一直躺着的。
   曲泽波和费开泮对视了一眼,曲泽波俯身道,妈妈,一起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岳母苦笑,吃力地摇摇头说,博士,现在实在不想动了,就想歇一会儿。
   邻床叹口气,那么你们两个出去一下吧,我要用厕所了。
   两人朝邻床点头示意,然后来到阳台,面朝病房,倚在栏杆上。透过窗户看去,岳母像一张粘在床上的纸片,而且好像已经粘在这床上若干年了。这么躺下去,用不了多久,笑容将变成遗容。曲泽波猛吸一口气,扭过头去,眼光放在高高矮矮的树上。最远处竟是一棵跟岳母家门口一模一样的黄桷树,树冠如盖,稍近些是十几棵宽大的棕榈树,棕榈树下面是芭蕉,芭蕉多,看上去离得更近。一条右前爪带些残疾的黄毛土狗,在虚张声势地追一只花色流浪猫。眼睛的余光里,曲泽波发现费开泮也在往这边看,摩挲着两只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个舅哥中,只有这个排行老二的费开泮是没成过家和不领工资的,却只有他因先天性近视戴副厚厚的眼镜片。他摸出手机,翻看微信收藏夹,找出其中一张岳母的照片给曲泽波看,这是一个星期以前刚拍的,看上去要硬朗得多。
   岳母从前的形象历历在目,曲泽波说,是啊,变化真是太大了。
   费开泮说,连续好多天一直这么嗜睡,懒得吃东西,懒得说话。
   曲泽波说,放疗的副作用肯定很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费开泮说,21号床那女的天天化疗,听说化疗更厉害,也没见有什么事,头发也没剃,唯独老母亲,每次放疗回来都要大吐特吐一气,简直活遭罪呢。
   曲泽波听他说“简直活遭罪”,突然想起费瑶瑶说的真是能作,心想的確如此啊,本来好好一个人,有什么必要非得去做这个手术呢。如果要他发表意见,他肯定也不支持这个手术。便说,嗯,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费开泮耷拉着脑袋,说,博士,看来老妈治不回来了,就是在数日子了。边说边去掏裤子口袋,手伸进去摸了几下,又朝21号床瞄了一眼,鼻孔里齁齁乱响一阵。
   两人在阳台上时而倚栏杆,时而左右脚倒替,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关于岳母的话题很快就进行不下去了。曲泽波特别想坐在任何一个能撑得住屁股的地方,小眯片刻,多少年来他的生物钟雷打不动,到了中午就犯困,哈欠一个接一个。费开泮却毫无倦意,又谈天气,说这个夏天真是热得出鬼,庄稼越长越矮都要晒死了。又谈了一会儿费瑶瑶,说虽然是同胞兄妹,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很短暂,幺妹出去读书和工作之后更是难得相聚,感情就越来越淡了,真应了那句老俗语,钢 儿靠流动亲戚靠走动。曲泽波时不时“嗯啊”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绕来绕去就绕到老大身上。其实曲泽波十分清楚,闹着要做手术这件事,岳母自己主动不假,但如果没有幺儿费开欢的支持,是不可能实施的。家属签字也是他一人为之。费瑶瑶曾埋怨过,这做法有些犯忌,老妈手术不是一件小事,是不是应该先征求一下其他几个兄妹的意见,所以等到第二次手术暴露了癌情,那个特护群里立刻出现了一种质疑的声音,认为带老妈做手术是欠考虑的,老妈没文化你幺儿也没文化吗?假设没有这个手术,老妈是不是可能没这么惨呢?尤其是费开边,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坚决反对手术。他提到了崔毓伦,崔毓伦是先父高徒,后来当了县中医医院院长,前几年退休后自己开了一个药店,叫古郡药店,名气很大。费开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提崔毓伦的名字,最近却常常拿他的话做依据,说崔毓伦也郑重建议不要做手术。    费开泮毫不掩饰对费开边的不满,他就是不管老妈的死活,都什么时候了,还为幺儿带老妈做手术这件事怄气,再怎么着你也是人家的儿子,你这是怄的哪门子的气哟!
   费开泮脸色发青,抡起两支拳头狠狠锤着油漆斑驳的铝合金栏杆,訇然发出一阵阵带颤音的嗡嗡声。曲泽波倦意顿消。从高处朝坚硬的地面垂直抛下一根钢管也能发出类似的颤音。这时21号床的病人睁开眼睛。曲泽波怀疑她是给栏杆的颤音震醒了,毕竟21号床和阳台只有一窗之隔,只见她拾起掉在床上的手机,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继续刷屏。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如雪。
   说完了老大,费开泮语气缓和多了,老妈上午放疗后肯定要睡一觉,有时候半天动也不动,自己还能上洗手间,博士你要是闷了,想出去炒个小菜喝点酒什么的,离开几个小时没得问题的。又朝21号床看了一眼说,邻床那女的,人挺和气的,也是每天上午去做化疗,博士其他时间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帮忙照看一下。
   曲泽波觉得费开泮在做临别嘱咐,他也在看着21号床,对这个大妈印象不错,觉得她应该很好打交道。他说,嗯,我知道了。
   确认过曲泽波至少要在肿瘤医院陪护十来天,费开泮终于把话题转移到“贵妃李”上面,说天热一点他的“贵妃李”糖度更高口感更好,今年肯定会更走俏。他摘下眼镜,在衣角上揩了几下,又戴回去,反正就那么几亩地的量,打算继续请博士帮忙,在朋友圈发布预订广告,博士的朋友圈威力太强大了。
   曲泽波机械地附和着,觉得此时此刻谈这个有些别扭。
   费开泮下午就动身回村里了。
  4
   烦归烦,但毕竟是舅哥的事,曲泽波迅速点开了朋友圈。
   曲泽波这边微信朋友圈一发布,那边费瑶瑶就好像被一条带刺的毛毛虫蛰到了脚掌心那样有了生理反应,立刻在电话那头端出一锅麻辣烫,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没有脑子啊,好好照顾妈妈就是了,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帮他卖什么“贵妃李”呀!
   曲泽波知道费瑶瑶素来对费开泮这个二哥没好印象。叫费开欢三哥费开边大哥,却从来不叫费开泮二哥或名字,只称呼一个“他”字。有一次还在曲泽波面前称之为赌徒王老五,差一点就叫“那厮”了。
   曲泽波说,举手之劳嘛,又不是外人。
   费瑶瑶说,就是不想让你掺和他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再说不好一心多用的。
   曲泽波说,我只管替他发布,留的联系方式都是二哥的,又不会有电话打到我这里来。同时心里面抗议说,我的姑奶奶啊你还真是能掰,这怎么能叫一心多用呢?
   费瑶瑶说,你想没想过,他有那么值得信任吗?不论是什么原因,如果他卖出的货有质量问题怎么办?就算你那些新老学生给你面子不便直接找你是问,毕竟也会影响你的形象啊。
   曲泽波说,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再说一箱里面就算有个别不新鲜的,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人们都会理解的。
   费瑶瑶说,可以前没有发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的呀,他以前倒是没赌博对吧,不是后来照样赌得只剩一口气了吗?算了,是我在瞎操心了。说点正事吧,你这个大博士给判断一下老妈还能坚持多久啊?
   曲泽波说,这个我也说不准呢。妈妈是非常虚弱了,不过现在还能多少吃一点东西进去,凑合着还能自己上厕所,说明放疗虽然有副作用,但正面效果也还是有的,至少抑制住了癌细胞扩散速度。我觉得一个月内不会有危险。
   费瑶瑶说,这算什么判断?老妈放疗之前自己也能上厕所的呀。老妈现在精神头怎么样?
   曲泽波说,感觉精神状态不太好,比较消沉,不过任何人在医院里待久了,可能都会如此,何况一直在放疗。
   费瑶瑶说,老妈真的还能坚持一个月吗?
   曲泽波说,直觉告诉我没问题,只要头脑还清醒,每天能多少吃一点喝一点,这个疗程之后哪怕只靠输葡萄糖维持,也能挺过几个周去。
   费瑶瑶哦了一声,然后手机好像转了一个方向,立刻传来尖利的啸叫。曲泽波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声音,是在刮风吗?
   是的,很大的风,简直是狂风,利奇马来了。
   利奇马?什么利奇马?
   台风利奇马呀,天气预报你看过吗?看来你都不关心人家。
   我人在C城,又是肿瘤医院,这样的环境里,真没心思注意台风的事儿。
   嗯,这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你一点也不担心我吗?
   这样的极端天气怎么不担心。
   怎么个担心法?
   恨不得马上飞回来。
   真有这么着急吗?
   我是归心似箭,而心又在箭之前呀。
   别贫嘴了,这利奇马一来所有的航班早都取消了,我这里不会有没什么事的,还是好好照顾妈妈吧。
   可是雨下得怎么样?我喜欢下雨天,雨后总要凉爽些。
   这哪里是凉爽了得!这利奇马太厉害了,H城这边特大暴雨,风吹得瘆人,一个人晚上真挺害怕的。
   提到特大暴雨和大风,费瑶瑶的声音里竟有些恐惧。曲泽波说,那就尽量避免外出,公司也应该有点人道主义吧,无论多么着急的事都要为安全让路。
   费瑶瑶说,嗯,我会小心的。威力这么大的利奇马,对C城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曲泽波这才感到气压有些低,往天上看一眼,说,这邊好像也要下了。
   费瑶瑶说,对了,三哥在群里说老妈有时会跟21号床那个大妈闲聊,还是瞅机会认真和她说说,千万不要对老妈透露实情,不然老妈整个人会立马垮掉,连求生的意志都没了。
   曲泽波说,可是,妈妈成天这样昏睡,是不是对她实话实说更好一些,让她明白,从此每活一天就相当于多赚一天,到了现在,除了自己要有斗志,要有一种与癌症抗争的意识,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费瑶瑶说,算了吧你,这又不是你的大学生课堂,能有这个抗争意识当然好了,可万一因此绝望了,反而彻底崩溃了呢?要说还是让他们说去好了。
   曲泽波心里明白,费瑶瑶说的“他们”指的是几个舅哥和大姨子。
   那天21号床的女人化疗回来后,边输液边看手机,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手机扔在一边,吊在输液架上的几瓶水眼看着即将告罄,曲泽波帮她按下了床头的电铃。电铃旁边嵌着一张患者名牌,写着“任淑娥”三个字。曲泽波心想这是个风韵不老的名字。他还注意到任淑娥的床头柜子上放着一瓶雅诗兰黛。护士很快进来了,拔下针头,移走空瓶。护士离开后,任淑娥向他表示感谢,曲泽波说没什么啊,这是应该的。心里暗自纳闷她是怎么知道的。
   任淑娥说,我看你像是当老师的,对吧?
   曲泽波说,是的。
   任淑娥说,你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吗?
   曲泽波说,不是,女婿。
   任淑娥说,真不错。看来你岳母是有福的。你是哪里人啊?
   曲泽波说,H城人。
   任淑娥说,啊,真巧,我也是H城的,H城藻溪。离开这么多年了,再没回去过。希望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曲泽波说,会的,任大姐。
   她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曲泽波问她为什么家里没有人过来陪床,任淑娥说,我没有子女,当年出国的时候工作环境不适合生育,回国之后发现不能生育了。老伴原来是区委组织部部长,犯了事进去快两年了,所以只能靠自己。不过每天就是输液、化疗、吃饭、上厕所和睡觉这几件事,不住院的时候,每天不也是吃喝拉撒睡吗,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完全可以对付。在这里也不闷得慌,原来是每天都要读报纸,现在有微信,微信这个平台上还是有不少好东西的,就是看久了眼睛胀痛。
   不可一世的利奇马从东南沿海登陆,裹挟着狂风暴雨,攻城略地,一路北上,威力逐渐减弱,及至发散到C城这儿,基本上就是强弩之末了。虽然是强弩之末,但这个季节C城的雨水本来就很充沛,加上利奇马这只蝴蝶又晃了一翅膀,风虽然不大,雨量却大得惊人,而且闪电雷鸣的,“咔嚓”一下,把病房内外照得通体透亮,惊悚闪电之下,远处的黄桷树像一个绿色巨人那样,阴森森地矗立在那里。
   折叠床放在阳台上,晚上曲泽波就睡在外面。雨势来得猛,戾气十足的雨滴横扫阳台,打得到处噼啪作响,大鬼小鬼都跳出来一样。曲泽波给搅得没法睡了,只好把床收起来,然后枯立阳台,心想今夜就这样站着看雨听雨,也蛮有趣的。这时如果来一支香烟,应该比较契合这天气,风雨雷电中一簇红色的火苗儿,光想想就挺有创意,当然现在抽烟不是为了什么创意,而是为了打发时间,将时间燃烧掉总比忍受时间的折磨更诱人。他平常极少抽烟,就是在一些特殊场合,诸如学术会议上,或者在毕业生的婚宴上,偶尔抽几支,所以未曾上瘾。阳台的柜顶正好有一包烟,还有一只打火机,可能是费开泮落下的,他捏出一支点燃了,慢慢抽起来。
   医院不可以抽烟的,任淑娥不知何时打开门,手扶住门框,看着他,在阳台上也不行,不是要慎独吗?你毕竟是大学老师啊,应该有这个觉悟。你前面那个哥哥也想抽的,也是被我制止了。
   曲泽波说,啊啊,大姐对不起。连忙把烟头掐灭。
   任淑娥说,小曲老师,这么大的雨,赶紧进房间啊,把折叠床拿进来吧。
   曲泽波说,这多不好意思,大姐。
   任淑娥说,这有什么,你管我叫大姐,可我和你岳母差不多岁数,都可以当你妈了,没那么多顾忌的。
   曲泽波乖乖把折叠床搬进来,紧挨着岳母的床支好。他从岳母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盘蚊香,点着后放在床底下,想想任淑娥那边熏不到,又把蚊香拿出来,放在两张床中间的位置。
   任淑娥说,我这边不用的,你放在自己床下好了。
   曲泽波说,外面刮风下雨,蚊子全进来了。
   任淑娥说,我这里有香水,香水喷过,蚊子不太敢咬我的。
   任淑娥告诉曲泽波自己是一个结肠癌患者。在H城的藻溪长到12岁,念完小学,随父母迁居京城。大学读的是北京二外,学的是小语种,毕业后分配到C城,进了省外贸局。1986年到1988年被外派往伊拉克,到巴格达的一家军工企业担任技术组的翻译。那个年代在伊拉克当翻译的要求比现在高很多,现在阿拉伯语过关就可以,而当时不仅要阿拉伯语过关,还要英语过关,因為伊拉克上层不少官员都是留过英的,工作中需要英语的场合他们都会说英语,当伊拉克官员和其他国家工程师谈判时,翻译就得跟着说英文了。她说现在这个毛病就是当年去到伊拉克后种下的因,一是夏天的燥热难以忍受,二是饮食不习惯,主要食物是各种饼和牛羊肉,青菜很少,肉有烤、炸、焖等做法,肉里不放任何调料,这是他们那里的食俗,只能接受,爱吃不吃。几年下来,把肠胃彻底搞翻掉了。
   不过收入还是很可观的,说到这里她咯咯笑起来,一脸绯红,当时伊拉克给她的月薪是1000美元,相当于人民币万把块钱呢。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癌变史,仿佛这都是别人的经历。她的内心该是多么强大。不难想象她当年该是多么荣耀,多么美丽,一定不乏追求者。他觉得她就像一座富矿,珍藏着许多金光闪耀的谜团,真希望她能再讲一些自己的故事,譬如自己的心路历程,只讲一次也好,就像岳母以前那样。但她没有讲更多。她好像执意自己保留那些谜团。她话锋一转,说起了曲泽波的岳母,知道吗,前几天我化疗回来,你岳母放疗也刚刚回来,她先打发你这个戴眼镜的舅哥出去买牙膏,悄悄向我打听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
   曲泽波马上想起费瑶瑶的叮嘱,连忙问道,大姐你告诉她真相了吗?
   任淑娥说,没有,那个也是你的舅哥吧,戴眼镜的舅哥之前的那一个,那天晚饭后过来了,他曾经专门嘱咐过我,一定要对你岳母保守秘密,所以我就没有告诉。   5
   这一个疗程还有八次。上午,先是阴,后来下起雨,曲泽波搀扶岳母去放疗室。曲泽波本打算背岳母过去的,但岳母死活不肯,说自己还有的是力气,走这点路没啥子困难。曲泽波知道岳母这是不想服输,便一手擎伞一手搀着岳母的胳膊,他感到岳母铆足劲想让脚步更稳一些,可还是趔趔趄趄。岳母在H城的时光密集涌来,恍若昨日,曲泽波依然记得那遥远的黄桷树下岳母的笑容,记得她爬坡时坚强有力的小腿和漫山遍野的青草味道。他甚至想象襁褓中的费瑶瑶瞌睡在岳母竹篓里的模样儿——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他相信这些情景都是真实的。如今所有的记忆都已远去,不可能重现,那让人爱恨交加的岁月消解、风化了这一切。
   岳母已来日无多。今天趔趔趄趄的岳母,说不定,明天就将从眼前的景象中彻底消失。最令人懊丧的是,你分明已察觉到这一消失进程却无能为力,只能若无其事地看着这种消失进行到底。曲泽波心里顿生悲凉。
   岳母几分钟后便有些气喘,但她不肯停下来,边走边试图和曲泽波说话,直到她觉得必须收住脚步才足以体现一些话的分量,胳膊肘抵在旁边一棵小叶榕树上。她看着曲泽波的眼睛,说,瑶瑶这孩子有时不乖,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心不坏的。
   曲泽波说,放心吧,我知道的妈妈。
   岳母说,我生了一巴掌孩子,数瑶瑶离得最远,所以我以前常去你们那里,我是不放心啊!现在放心了,你就当瑶瑶的亲大哥好了,把她当成你的亲小妹一样。你要答应我,博士。
   曲泽波说,好的妈妈,我答应你。
   岳母似乎还想和他说更多的话,却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即便是在H城那些年里,费瑶瑶也没有余暇好好陪伴自己的老妈,大部分时间都是曲泽波和岳母一起吃饭。岳母一个人把厨房的事情全包了,还约法三章,不准曲泽波进厨房,给出的理由是做饭时不喜欢旁边有个人盯着,那样她会很不舒坦。曲泽波心里明白,这是岳母心疼他这个姑爷,他上课回来肯定很累了,有点空闲还要读读书写写文章什么的,如果再分心去弄饭岂不得不偿失,博士就应该做博士的事情,回到家只需要吃饱吃好就行了。所以曲泽波必须适应这种安排,当然包括岳母的夹菜。岳母放油多、辣子多,腻得辣得他拼命往嘴巴里扒饭,见他吃得欢实,岳母的话也多了,零零碎碎跟他说了许多费瑶瑶从未跟他提及的家族故事。在说到老头子死后一家人的艰难挣扎时,岳母的眼睛鼻子一齐红了。
   让曲泽波印象深刻的是岳母的好记性,无论什么事情,凡是讲过了的,便再不会提第二遍。
   放疗室外面是休息区,成排的长椅上坐满了等候放疗的患者,其中有几个戴了口罩,那应该是面部有缺陷,或者口气重的。有的患者口气很重,很污浊,却没有戴口罩。曲泽波不想离他们太近,又没事可干,便站到电视墙前面。他很快被一则电视广告所吸引。那是一款價格498元的澳柯玛升级版空气炸锅功能演示,不用油,不用炭,开启烹饪新模式,煎炸烘烤蒸只用空气来完成,真是新鲜。这相当于一个简易厨房啊。他琢磨着等回到H城之后,不妨也去天猫买一台试试,太方便了,一日三餐自己就能解决,说不定再也不用去学校食堂了。广告画面循环播放,闲着也无聊,他便一直站在那里看,一张气质美女的脸庞出现在自己面前,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及至这张脸倔强地探到胸前了,一股湿漉漉的薰衣草味道侵入鼻腔,他才明白过来。
   吴尖尖大学毕业后进了C城一个培训机构。几年没见,稚气尽脱,从一个漂亮少女出落成一个性感美女了,没有变化的是仍然穿一身洛丽塔裙,扎着两个熟悉的马尾辫。还没等曲泽波完全回过神来,吴尖尖已经扑上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博士,你好吗?她从曲泽波胸前抬起头来。
   尖尖,你怎么来了?曲泽波讪讪地说。
   想你了,来看看你不行吗?她调皮地吐吐舌头,别怕,我来看看外婆,知道你在这里,顺便也来看看你。好久不见,你不想我吗?
   宛如被绚丽的梦幻赋魅,曲泽波竟语无伦次起来,是你把我屏蔽了,你当初为什么要屏蔽我的微信呢?
   这个嘛,她狡黠地笑笑说,有点复杂,一是为了惩罚你的软弱,二是为了让你更想我,三是为了自己能争口气考取大学。
   曲泽波听得目瞪口呆,浑身都不自在了,吴尖尖见状,脸上也泛起潮红。这时岳母从放疗室蹒蹒跚跚走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吴尖尖,嘴角漾出一圈慈爱的笑意。
   岳母说,心里念叨博士,博士就来了,心里念叨尖尖,尖尖就来了,你们一个个都来了,真是好啊。
   吴尖尖说,外婆你就吹吧,你到底真念叨我还是哄哄我的呢?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呀?
   岳母说,当然是真念叨,刚才在里头,心里还想着好久没见到尖尖了,是不是尖尖一参加工作就把外婆给忘了?
   吴尖尖说,看外婆你说的,从小妈妈就教我妈妈的妈妈是外婆,每次和外婆吃饭外婆都把最好吃的菜夹给尖尖,尖尖怎么会忘记外婆呢?又说,外婆你既然念叨得这么灵,你一定还要多念叨自己的健康,赶快好起来啊。
   岳母说,尖尖说得是啊,接下来我就为健康念叨。
   曲泽波和吴尖尖一左一右搀扶着岳母返回病房。有一段几十米长但没行道树掩映的青石板路,刚过11点的太阳已经白热化,不知藏匿何处的几只蜥蜴哧溜着遁入青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曲泽波从额头开始流汗,洒下的汗珠让他想起了大雨天费瑶瑶风挡玻璃上卷不尽的水帘,感觉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变成了费瑶瑶的风挡玻璃。去看吴尖尖,此时她也像刚完成的水墨画一样湿润了,刘海自组织成几枚鲜活的竹叶。岳母的额头也流了汗,眼睛使劲眯细着,冷不丁问了句:“怎么天变成黑色的了?”吓了两人一跳。抬头去看,天白得不能再白,哪里变成黑色的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岳母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说说看,怎么天就变成黑色的了?
   吴尖尖说,外婆你说什么呢?明明是白晃晃的,哪里是黑色的呀,你是不是眼睛花了呀?    岳母说,可我听说天玄地黄,是说得不对吗?尖尖一个丫头片子不会懂的,博士你来说说看。
   曲泽波说,妈妈是的,你说得对,天是黑色的。
   岳母说,这就是了,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看错了,尖尖你还要多学习呢。
   吴尖尖一脸疑惑地看着曲泽波。
   回到病房,岳母连喝了几杯水,躺下很快睡着了。邻床的任淑娥回来得早,也睡着了。吴尖尖想说什么,曲泽波忙给吴尖尖递了一个眼色,两人来到阳台,轻轻带上门。
   吴尖尖说,刚才为什么说外婆是对的,你是故意哄外婆吧?
   曲泽波说,当然不是哄她,你想,如果从外太空看这颗星球甚至整个宇宙,除了遥远恒星的一些光芒,整个太空看上去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吴尖尖说,也太高深了,外婆没有上过学呀,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呢?
   曲泽波说,嗯,可能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直觉吧。
   吴尖尖说,你相信直觉吗?
   曲泽波说,相信,有时直觉可能才是最正确的。
   吴尖尖竖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暮色欲合,岳母仍在昏睡中。曲泽波说,尖尖我们去食堂吃饭吧,吃了饭我送你回去。
   曲泽波拜托任淑娥帮忙留意一下岳母,把手机号码告诉了任淑娥,有什么事情好马上通知他。任淑娥说放心好了。快到食堂了,吴尖尖提出到外头吃一个文化餐吧,正宗的游记肥肠就在附近。曲泽波早就听说,始建于嘉州码头的游记肥肠是C城一家百年店号,薪火相传,把一根肥肠做成了文化遗产,既然不远,何不前去品尝一下,好久没有吃到肥肠了。于是两人一起去游记肥肠点了几个特色菜,喝了四瓶啤酒。曲泽波三瓶,吴尖尖一瓶。喝了酒就意气风发。吴尖尖给曲泽波唱了一支爱尔兰乐队的英文歌Dying in the sun,这支歌表达的是塞尔维亚人的悲伤,旋律优美,如泣如诉,让曲泽波想起云朵的《天路》。
   吴尖尖说,时间还早,左前一点点路就是望江楼公园了,从那儿回肿瘤医院反而近些,不如我们一起去转转吧,顺便聊聊天。
   曲泽波说,我还没去过望江楼公园,去看看也好。
   此时游人已稀,公园里的照明设施,与星光相辉映,所有的景致都色彩丰富地朦胧起来,很有印象派油画的味道。两人不知不觉转到了西北一角的竹林深处,曲泽波觉得这路,这树,这温度,这气息,这灯,似曾相识,好像以前什么时候已经来过这里,好像也是从游记肥肠一路逛过来,而且身边也有一个妙龄女子做伴,同游于草木扶疏之间,他甚至记起了更多的细节。怎么会这样呢?他着实有些糊涂了。他看了吴尖尖一眼,发现吴尖尖也在盯着他看。不远处,出现了一圈护栏,护栏中央是白色花岗岩质地的薛涛墓,吴尖尖小鸟依人般把曲澤波的一只手臂抱在怀里。曲泽波以为吴尖尖因为看到薛涛墓感到害怕,就说,公园里的墓还算是墓啊,有什么好怕的?
   吴尖尖说,毕竟是墓呀,当然有些怕了。
   匆忙经过薛涛墓,曲泽波想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她反而抱得更紧了。曲泽波说,尖尖快松开手,这样不好的。
   吴尖尖说,有啥子不好的,只有这样我才会感到解气。
   曲泽波说,解气?解什么气呢?
   吴尖尖说,就是看不惯瑶瑶姨娘太强势,内心里又太敏感太多疑,她肯定不愿意我们在一起,我就是要故意气她,真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如果你们因此离婚才好呢。
   曲泽波说,尖尖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的亲姨娘。
   吴尖尖说,博士你难道从来没有厌烦过她吗?
   曲泽波说,厌烦?她可是我的妻子呀,怎么会厌烦她呢?
   吴尖尖说,你在撒谎,我才不相信呢。
   曲泽波说,尖尖,你听我说,我的确没有厌烦她。
   吴尖尖说,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之间那种要么分多聚少,要么见了面客客气气的关系算是爱,别自欺欺人了!那充其量是一种同居关系,没有任何美感,换了我早就和她掰了。你怎么会不感到厌烦?
   曲泽波说,尖尖你还小,或许你以后嫁人了才会真正长大,到那时你就知道了,婚姻,不,夫妻关系哪里是一成不变的浪漫和激情,夫妻关系就是互相信赖、互相依靠、互相容忍。
   吴尖尖说,那好吧,我说不过你,反正自己的苦自己知道……博士,我恋爱了。
   曲泽波说,是吗?男朋友是你的大学同学还是同事?
   吴尖尖说,都不是——是另外一所大学的专业老师,对了,和你一样,也是博士。
   曲泽波说,另外一所大学?他多大了,难道还没有结婚吗?
   吴尖尖说,结过婚了,但他一定会为我离婚的。
   曲泽波说,尖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婚恋大事一定要慎重啊。
   吴尖尖说,博士,这说明你在乎我是吧?说着猛地抱住曲泽波,吻了他一下。
   曲泽波说,尖尖不要闹了,真不可以这样的。
   吴尖尖说,我们俩有没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而且我当然没有闹,我是认真的。你有你的直觉,我有我的预感。
   曲泽波说,你有什么预感?
   两个人的手机铃声几乎同时响起来。吴尖尖的手机铃声居然也是云朵的《天路》。她的电话是费研研打来的,吴尖尖说,没事儿,老妈,我和姑爷在一起呢。
   曲泽波的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起来,原来是任淑娥打来的。她说,小曲老师还没回来吗?你岳母醒了,嚷着要找你,她有话对你说。
   曲泽波说,大姐好的,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了。
   外婆叫你,你赶紧回吧,这里离我单位近的,我自己回去好了。吴尖尖搂住曲泽波的脖子,再次吻了他。
   曲泽波说,你还没说什么预感呢。    吴尖尖惊心动魄地说,我的预感就是,你和我那倒霉的姨娘必定会离婚。然后丢下句“你多保重”,匆匆远去了。
   曲泽波赶回病房,发现岳母正在均匀地打鼾。任淑娥说,你岳母刚才嚷嚷着非要找你说什么事情,我给你打完电话不到两分钟,又睡着了。
   这一夜,曲泽波睡意全无,担心岳母随时醒来找他说什么,又为吴尖尖的那些不着调儿的话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正想闭一会眼睛就给一串震天响的咳嗽弹了起来。
   岳母也被自己的咳嗽震醒了,咳得喉管都要炸了。任淑娥说快喊护士来,曲泽波这才记得去按床头的电铃,任淑娥说不要按了你直接去护士站叫人,于是他又跑去护士站叫人。护士过来查看了一下,让曲泽波端来一杯温水,岳母喝下去,立刻舒缓多了。护士说22号床家属跟我出来一下。曲泽波跟着护士来到走廊,护士告诉他说这种现象是肿瘤扩散到肺部的迹象,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曲泽波问,妈妈,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岳母一臉懵懂,没有的啊。明早上,让幺儿给我弄点皮蛋粥吧。
  6
   费开边是一个星期之后过来的。费开边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岳母输完液正在沉睡中,响起半疏半堵的鼾声。一个护士引领费开边走进了病房。费开边把随身携带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放在床头柜上,默默地看了母亲一会儿。曲泽波没事就站在阳台凝视那棵黄桷树,听到任淑娥喊自己就回过头来,正好接住费开边投过来的目光。距上次两人见面已经几年过去了,现在见了彼此都有些陌生感。曲泽波很清楚自己可能比几年前体重增加了一些,显得块头可能更大了,他不能确定大舅哥是否还对自己的其他方面感到陌生。费开边从额头往下已经有了深刻的饕餮纹,且长且密,让他的脸乍一看像是被一张蛛网罩住了似的。他从蛛网后面看着曲泽波,他的笑意也从蛛网后面传递出来,显得模糊而遥远。与跟其他几个舅哥见面只是打声招呼不同,曲泽波和走上前来的费开边握了握手。握手之前两人还互相拍了一下胳膊肘。费开边的手粗糙而疲惫。
   费开边说,博士你好,这些天辛苦你了。
   曲泽波说,不辛苦的。其实只要有时间,我很愿意多陪陪老人家。
   费开边说,博士有没有觉得,我身为老大应该更积极主动一些,至少更早一些过来呢?
   曲泽波说,我倒是没有这样想,好比一台多幕剧那样,并不需要所有角色同时出场。谁该什么时候出场亮相,根据情况来就好。不过要是时间允许,能多来陪陪老人家是最为理想的了,毕竟陪一天少一天了。
   费开边说,不愧是博士,这话有水平。但我是真的不想过来。如果老母亲去世了,我甚至都不愿意参加她的葬礼。你信不,今天我是再三考虑之后,才说服自己过来的。
   虽然了解到一些情况,知道大舅哥对岳母比较淡漠,但亲耳听到这番表白,曲泽波还是很惊讶,这是为什么?毕竟老人家是你的亲生母亲啊。
   费开边从病房里搬出两把椅子,示意曲泽波坐一只,他自己坐一只。曲泽波猜到他这是要把话说透的架势,老大不是老二,更不是老三,老大是先岳父过世那年就已经参加工作的公务员,他是名副其实的基层干部,是实干家,他的话必定是有力度的,因此曲泽波尚未坐下去,却已经感觉那椅子硌得屁股疼。吴尖尖说费瑶瑶太敏感太多疑,他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做人不易,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能保持一点点迟钝,那是最为理想的。许多的痛苦都是因为过于清醒。因此他虽然愿意聆听一些故事,譬如以前愿意听岳母讲的故事,现在愿意听任淑娥讲的故事,却打心眼里不希望从费开边嘴里听到那些他迄今未曾知道的事情。因为,如果说岳母和任淑娥所讲的故事都是阴柔的或中性的,那么很可能费开边所讲的故事就是刚硬和烈性的,甚至保不准还是具有腐蚀性的。
   但是费开边却不可阻挡地开场了。
   他说,没错儿,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博士可能有所不知,我们的母子情分,早已名存实亡了。
   原因和道理一样简单。当初费瑶瑶考取了C城的一所大专,学费还差3400元,那年我25岁,刚参加工作。费瑶瑶找到我说,哥哥我想上学。本来,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这个不成问题,老父亲生前是乡镇医院院长,为人善良,业务精湛,可以说有口皆碑。没想到天不假寿,不满50岁的老父亲患上皮肤癌,短短几个月时间说没就没了。那时我的工资每月只有区区几百块,拿不出这个钱,我就请求母亲出面,找父亲的几个徒弟借一下,以后我可以慢慢还。老父亲先后带过四个徒弟,大徒弟最厉害,叫崔毓伦,得了师父的真传,许多疑难杂症手到擒来,敢在县中医院大门外摆个摊子,跟那些所谓名医叫板,专门收治那些名医们治不好治不了的病人,方子一开,药到病除。是的,他因此名利双收,到他那儿借几千块钱绝对可行。过了几天,老母亲告诉我说父亲的几个徒弟们都不肯借这个钱,让我失望至极,愤恨至极。最后经人介绍,我硬着头皮找到一个土煤窑老板,老板答应借给我钱,当时家里种的椪柑,我央求母亲准备一些给人家送去,结果母亲只拿了一些成色不好的。我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后来我当了乡长,老板称急用7万元钱,一个星期即还回,我让人从乡政府账上借给他7万元,事后被检举挪用公款并丢了乡长职务,自此再无发展。多年来我一直不与父亲那几个徒弟交往,觉得他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直到前几年我在古郡药店附近遭遇一场车祸,被崔院长及时救起,偶然从他那里得知,当年母亲根本没有去借钱。我血管都要气爆了,跑去对母亲讲,今天我最后叫你一声妈妈,以后就只管叫你老母亲,从现在开始保证不再爱你,你不配!但请放心,责任和义务我还是会尽到的。
   所以,从纯理性角度,我反对她做这个手术,为此我是征询过崔院长意见的,他也认为这把年纪做手术,到头来只能是人财两空;其次,从纯感性角度,做不做这个手术,以及手术之后怎么样护理,我也并不想去过问。但是今天,我还是来了。老三建的那个特护群我不是经常看,实在没那个心思,前天偶尔看了一下,看到博士这个当姑爷都来了,就寻思,母亲人之将死,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于情于理我想我也应该来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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