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长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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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尘天气已连续了两天。清早起来老文脸都没擦一把就爬上了派出所对面那座高大的山峁,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周围连绵起伏的山峦沟壑,这里的地貌像一个布满皱纹的老人,饱经沧桑又老态龙钟。老文有个习惯,在心情好或心情不好时都爱爬上这座一览众山小的山峁。
  老文今天心情非常好,因为派出所里要新分来个警校毕业生。
  老文所在的派出所在玉溪市最偏远的红石崖乡,这里交通闭塞,经济落后,生活贫困,思想愚昧,民风刁悍,诉讼械斗之事常有发生,是典型的治安混乱地区。可自老文到了这里后,治安秩序却搞好了,一年中也不发个刑事案件,重特大案件更不用说,几年也不发一起。
  老文所在的乡书记乡长流水般换了一届又一届,干部们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老文却坚守阵地二十余年不动摇,老文属于人老心红干劲高的那类人。
  红石崖派出所只有老文一个正式民警。走村串户一般都由驻队干部配合,处理案件却有小赖帮衬。小赖是乡干部,是乡上特派到派出所的治安联防员,小赖既是联防员又是司机,因此,办理案件小赖就成了好帮手。
  老文多少年没指望局里派人下来,这次冷不丁分配下来个警校毕业生,老文心中的高兴就没法说。老文光杆司令当了这么多年,手下忽然就多了个兵,而且这个兵是正式分配的,并非是临时下派的,是正儿八经属老文指挥调遣的兵,你说老文能不高兴吗?老文高兴得立马有了一种前呼后拥,号令千军万马,喝令三山五岳开道的感觉。老文当时就哼起了歌,老文哼的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终于爬上了山顶,细密的汗珠一层层地涌了出来贴在老文的脸颊上、脖颈上,老文的头上就冒出了一缕缕热气。天空灰蒙蒙的,像罩了一个巨大的沾着灰尘的玻璃罩,模模糊糊,浑浑沌沌,又像那生了一大堆孩子的婆娘邋里邋遢,无可奈何。太阳连个踪影都不见,看来又是一个扬沙的天气。老文在心里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天!”
  老文高兴得早了点,因为这个兵并不是他想像中的兵,并不是他可以颐指气使,对他俯首贴命,逆来顺受的兵。这个兵的到来使老文本人以及辖区内的治安状况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这一情况是老文没料到的,也是局长政委没料到的。
  老文的这个兵叫王猛,是玉溪公安分局高政委的外甥。
  一见到王猛,老文就大失所望。王猛不是他所想像的兵,他想像中的兵应该是中等个子,身材偏瘦,机灵乖巧,勤快得像勤务兵,嘴甜得像百灵鸟,不仅是拖地打水倒垃圾,甚至洗脸水打好后牙膏都要挤在牙刷上,老文炕上腿一伸,勤务兵应该立即将鞋子拎过来帮他穿上,而且要以后生小辈的姿态敬畏地称呼文所长,当然关系处熟了处好了老叔也是可以叫的。
  可偏巧王猛从长相到为人与老文的想像拧了麻花。
  王猛长得人高马大,天生一副威猛之相,与身高不足一米六零,相貌猥猥琐琐的老文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而且王猛自负自傲得不行,他根本没将文所长放在眼里,自然就没有理所当然的下级对上级,当兵的对当官的那种恭敬、顺从、礼让、讨好、奉迎。这简直就是大不敬么,就是目无组织目无领导么,你小子不就警校念了二年破书么,不就有个当官的舅舅么,有啥了不起?官是共产党的又不是你们家的,官是你舅舅挣的,又不是你挣的,凭什么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怨老文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王猛到红石崖派出所是来镀金的,既没有到基层锻炼的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也没有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一番作为的思想基础和感情基础。王猛的分配是政委一手操纵的。
  因为王猛的分配问题政委是动了一番脑子的。
  玉溪公安分局有条明文規定:凡刚进来的大学生、中专生或者部队复转干部或者社会上公开招聘的人员一律都要下基层锻炼,分局的基层就是派出所。至于锻炼几年何时回城则因人而异因事而定,有些也许一二年就锻炼好了,有些也许十年八年了还在锻炼。
  基于这么一种情况,政委在留城这点上就没怎么坚持,甚至在下基层到何处去的问题上采取的是韬光养晦的策略。政委想,既然是一刀切地下农村,下到哪里都一样的无所谓的,关健看第二步,也就是说何时回城的问题。要早日解决第二个问题就必须在第一个问题上做出让步,要摆出一种高姿态。这既是对局长工作的支持,也为下一步回城奠定了基础。政委相信,自己在下基层问题上让步了,在回城问题上就会有人让步,政委玩的是以退为进的招法,政委的思想是超前的、大度的。有这么一种想法,政委就主动要求将其外甥下到最艰苦最偏远的老文所在的派出所。
  政委的考虑是有道理的,老文在农村呆了三十多年,所长就干了二十多年,农村工作经验丰富,脾气又好,和谁也能合得来,把王猛交给老文,政委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政委还是想错了,王猛一下去就和老文闹得不可开交。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政委欠考虑的是老文是五十几岁的人了,对提拔使用早就不在乎了,大不了一个股级所长,你给我免了,我还是个股级干部。
  老文有这种想法就对当官的子弟也不在乎,反正不管是谁,你来了就是我的兵,就要听我调遣使用,不然你就不是好兵。老文在农村呆的时间最长,任所长的时间最长资格就最老,老文在农村当所长时,政委还什么也不是,还在警校读书。因此老文在局里谁也不怕。
  局长对政委的这种高姿态很赞赏,因为这一批分配的人员中是有些硬关系的。比如市财政局局长的侄女是打过招呼的,还比如市人大副主任的侄儿、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长的儿子都在这一批里边,你把他们怎么办?虽然一刀切地下农村,但农村和农村也是有区别的。派出所有离城近的,也有远的;有公路沿线的,也有偏僻乡村的;有资源丰富工矿企业多较为实惠的,也有资源匮乏经济落后生活贫困的。既然有这么多的讲究,这些打过招呼的关系户都想分到好一点的派出所,最好是离城近的公路沿线的,在这一点上所有人想法是一致的。这就给局长出了难题,公路沿线的离城近的只有几个所,况且早已人满为患,是不可能都集中到这几个所的。可这些人他是一个也得罪不起的,一个也不想得罪的。正在局长绞尽脑汁思谋如何解答这道难题时,政委找局长谈外甥分配的想法。局长当时就眼睛一亮心里热乎了一阵子。政委等于给局长解了围。政委的亲外甥都分到了最艰苦最偏远的派出所,其余人还会有什么想法呢?没想法了,这个问题等于迎刃而解了,因为分到哪个所都比红石崖派出所强,不信就换换嘛!
  政委的高瞻远瞩王猛是看不来的。王猛是带着情绪上班的,他十万个不愿意到这么个破派出所工作,这鬼地方连鬼也留不住么,是人呆的地方吗?这份洋罪不知要受到驴年马月呢?思想有这么大的包袱,工作就很消积很被动。不要说在生活小节方面离老文的期望值差得很远,就是正儿八经的份内工作也搞得马马虎虎、疲疲沓沓。
  小王是这么一种表现,老文就很来气,但碍于政委的脸面,对小王恨得牙痒痒,却不敢怎么样。
  老文想:老子是老革命,是在大西北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在人迹罕至沙烟四起的哨所里磨爬滚打硬是练成了一颗革命的红心练成了一副钢筋铁骨的老革命,老革命怕过谁?老革命谁也不怕!
  文所长说的钢筋铁骨是有点夸张的,当年的小文作为义务兵的确在新疆的某地服过役,不过筋骨倒没见得练成了多硬,却练就了一份惊人的饭量。小文姐弟七个,从小在维持生命的最低极限上挣扎,连吞糠咽菜也不宽裕。乍到部队,白米饭白面馍照花了小文的眼,这些白米饭白面馍是不限量的,放开吃的,所以小文像见到白花花的银子一样对可以放开吃的白米饭白面馍欣喜若狂情有独钟。小文没有用碗筷,只用手一口气就吃了十一个二两面的馍。班长以为小文是来自贫穷地方的人,肚子饿坏了,贪食探食是自然的正常的,也就没好意思限制,但还是提心吊胆了一整天,毕竟那么多的东西与小文的身量是难以匹配的。但小文的胃像家乡的电磨一样转得飞快,轮到晚上开饭了,又连吃了两大碗炸酱面,一大碗口磨豆腐汤,吃得干净利落,碗底朝天,吃得班长目瞪口呆。此后虽没有开始进食猛,但比一般人饭量大得多,一顿饭光主食就能吃五六个馍,一斤面条。 班长才叹服了,小文原来天生的好饭量,这部队上有体能技能技术方面的大比武,要有个比饭量的项目,小文定能争个名次。
  弹指二十多年过去了,文所长也由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步入了知天命的年龄,但饭量丝毫未减。一次老文和老杨同志外出办案路过某县,急于赶路的他们一天没吃饭了就想好好吃一顿,于是二人走在了夜市摊上。转悠了半天,发现一个卤货摊点上正煮着一颗猪头,二人就决定买上半颗。
  这是颗母猪头。
  摊主见二人穿着公安制服,就不想卖给他们,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二位还是吃点别的什么,这猪头还没煮烂。”老文用筷子戳了一下猪头,一下子就戳进去了,就说:“早烂了。”
  摊主坚持说:“烂了也不卖给你们。”
  老文不由得来气说:“嚯!来气了不是?我还是就要买,我们不给钱了么少算钱了么?”滩主硬不过两位公安就把半颗母猪头卖给了二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在摊位上狼吞虎咽吃光了半颗猪头,吓得摊主第二天都没敢摆摊,怕这两位公安找麻烦。其实半颗母猪头老杨同志只吃了几口,老杨同志看到摊主惊异闪烁的眼神就知道这颗猪头肯定有问题。老杨同志就说这肉太腻了不想吃了。老文一人就把半颗母猪头吃了个精光。
  结果老杨同志闹了半夜肚子,老文却安然无恙。
  老文的这种猛吃猛喝别人看惯了觉得没什么,王猛这小伙子却看不入眼。好像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好像人一生就为了吃喝似的,看到食物就贪就馋,酒囊饭袋么,饕餮之徒么。这话王猛说对了,老文就是这么一种观点:人生一世,吃吃喝喝,能吃是福,能喝是禄。
  谁的饭老文都敢吃,老文每请必到,谁的面子也没驳过。吃的最多的当然是乡政府干部。乡政府干部搞工作是分季节的,刮宫引产,催粮要款,防风固沙,防洪抗旱,山川秀美,筑坝修田,退耕还林等等工作数都数不完,但忙的时候一阵子,一阵忙完了就闲下来了,闲下来没事了就凑在一起打打麻将,捉捉老麻。大赌不怎么赌,小赌却不断。要严格地讲《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上并没有说小赌不算赌。上至千千万,下到一分钱,只要带了赌资下了赌注都算赌博。既然是赌博就可以罚款,情节严重者甚至可以拘留。所以乡政府的干部除书记乡长管老文外,其余的就有意无意地巴结老文。况且老文也是比较随和的人,没有架子,没有脾气,没有品位,到什么地方吃点什么老文从不计较,随茶便饭就可以,小饭馆和大酒店都一个样,吃饱就行。你说老文这样的人谁不喜欢结交呢?
  老文的原则性也不强,谁说情都给面子。
  老文的口头禅是:社会治安靠大家搞,你好我好大家好。成天与人家吃喝在一起,好意思处理人家吗?
  王猛就看不惯,成天吃吃喝喝,吆五喝六,哥们弟兄,把警察的威严和职责丢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人怎配当所长?王猛这样看老文实在是门缝里瞧老文——把老文看扁了。老文要没有几下子,就不会当了二十多年所长,这是后话。
  扬沙天气持续了十多天,人们终于盼来了第一埸春雨。春雨像个款款行走的少妇,袅袅娜娜、娉娉婷婷地来了。毛毛细雨如细丝如牛毛拂在人脸上,痒痒的,凉凉的,悄无声息的。少妇走过的地方就成了湿漉漉的,满世界都是清新的、温润的。烟雨蒙蒙中,山山峁峁、沟沟岔岔都变成了阿娜多姿分外妖娆的少妇。摊开手掌向上接雨,忽如少女的如葱指尖轻轻划过,浸润心扉。俗话说:春雨贵如油,瘦马不瘦牛。老文感觉不来润物无声的美景,也欣赏不来少妇风姿绰约的步态。老文只想这雨再下大点再下大点才好。在这贫瘠荒凉的黄土地上,在这深山野岭的沟峁里,靠天吃饭的人们对雨的企盼和对老天爷的虔诚一样真诚一样由衷。老文也不例外,可以說老文的心情是无比地愉快。老文有了愉快的心情就想下棋,于是老文到乡政府找乡长去了。
  也是合该有事。要是那天老文不去乡政府依然呆在所里或者那个打架斗殴的案子提前发上半个小时,发在老文在所里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事了。老文一生处理过多少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还处理不了个打架斗殴案子么?
  那时正好下着蒙蒙细雨,所有善良的人们都以为在这么美好的天气里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的,什么也不该发生的。
  案子因雨而起,雨后路滑引发了交通事故进而争吵引发了打架。王猛和小赖赶到一公里外的现场时双方的七八个人还在雨地里撕打,一人头被打破已躺在地上。王猛没处理过这种事情,但本能地说出了“都不要动,我们是警察!”还真灵,双方都住了手。下来王猛就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小赖跟老文跑得多,急忙对王猛说:“先要抢救伤员,然后这些人都要带到所里讯问。”王猛说:“就按你说的办。”俩人简单分了工,由小赖送伤者上医院,王猛带上涉案人员回所。
  小赖走后,王猛才感到了惧怕。走的慌张,连铐子也忘了拿,那么多的人如何带回所呢?果然事情就有了变化。刚走没几步,受伤一方的械斗者说:“我们的人被打成了重伤,我们得去看呀!是死是活要有人照应吧,再说上医院是要交费的,谁给他出钱呢?万一医院因没人交费耽误了抢救那责任谁负呢?”
  王猛一听这话说的有道理就放了几个人。
  这一方的几个人见对方的人都放了,马上有人蹲在地上不走了,说是肚子被对方踢了几脚现在疼得厉害。几个人赶忙附和说:“赶紧往医院拉,救人要紧。”
  王猛觉得这几人说的也对,现在确实是救人要紧,于是七手八脚将这人抬上了一辆过路的四轮,赶忙往乡卫生院赶。
  去了卫生院后,几个人有挂号的有照顾病人的,都忙得焦头烂额。一人对王猛说:“警察同志,你忙去吧,我们看完病就会来的,我们有病人在这,是跑不了的。”王猛一想也对,他们是跑不了的,自己一个人在这碍手碍脚的,况且所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说:“检查完了以后一人照看病人,你们几个到派出所来。”几人忙点头说:“一定一定。”王猛就一人回了所,回所的路上还盘算,小赖哪去了呢,不是去医院了么,咋不见人影?
  王猛上了这几个人的当。
  王猛刚走,打人的嫌疑人就跑了,王猛去了回现场也不知道这几个人姓甚名谁是哪里的干什么的,因何事引起的打架斗殴?挨打的一方就不让了,成天泡在派出所里,围着老文要医药费,急得老文起了满嘴燎焦泡,一个劲地抱怨王猛“憨大头一个么,论块头两个你都能弄住么,咋连一个也弄不住?咋就都跑了?”
  王猛根本不吃这套,“还怨我啦,你要是在所里,会有这种情况吗?你倒能行啦,咋不见逮回来一个?”
  老文说:“还反了你啦,老子马上停了你的职!”
  王猛说:“悉听尊便。”说着甩门出去。把个老文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文在这第一埸春雨中的好心情被王猛冲得杳无影踪。
  日子淡如水,日子又快如箭。陕北的春天来得迟去得快,还没什么感觉就已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天。
  这么些时日过去了,老文和王猛调查的那个打架案子还毫无进展。老文不想让这个新兵蛋子看笑话,更不想面对受害者那种乞怜无助的眼神。老文想自个儿下去走走,摸摸情况。这条路毕竟不是通天大道,路经此处的只有谢家峁、刘家沟两个大队的十余个自然村,查找当时的肇事车辆应该不是难事。
  车子像风浪里的小船一样颠簸在大山里。颠着颠着老文就睡着了,老文梦见他正在和乡长下棋。老文心里想,这盘棋如果胜了,那么打人凶手的线索就能够找到,或许今天就能归案。老文的这盘棋势头很好,已经吃掉了乡长的一匹马,过了河的两个卒子已经并在了一起,只要稳扎稳打,照应好营盘,这盘棋是赢定了。老文正在得意洋洋之际,乡长的一匹马忽然叫起了将,急得老文大叫:“马别腿了!马别腿了!”车子嘎地一声停了下来,把老文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中看到车子前挡着个人,老文恼怒得正要发火,细一瞧,原来是李家沟的支部书记李二奎。李二奎哈哈大笑着拉开了车门,一把将老文拽下了车,“文所长,大清早的,你这是去哪儿?”老文说:“有个案子要办,你这是去哪儿?”李二奎说:“我能去哪,远远一瞅,像是你的车嘛,这不真就是。走走走,到家里吃了饭再走,再忙也不在这会儿。”
  老文和村干部的关系都挺好,很多工作都要靠村干部搞,所以不好意思谢绝李支书的热情邀请,就吩咐小赖把车子开到了村委会。支书李二奎以最隆重的礼节招待了老文,又是杀羊又是宰鸡,美味佳肴摆了一桌子。老文一见到这阵势就浑身来劲,没等人家敬酒就和李支书吆五喝六地划起了拳。这顿酒从日上三竿直喝到日落西山,喝得老文欲飘欲仙。老文稀里糊涂就喝醉了,却不知道这顿酒正是他处理的打架案子中受害一方请的。受害人和李支书是亲戚,委托李支书招待老文。
  第二天,老文仍然头昏脑胀,脑子里像楔了木楔子摇都摇不动,四肢软得像面条,连动一下的劲都没有。于是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天。调查案子的事只能撂一撂了。在老文昏睡的时候,那起案子的受害人又来到了派出所。王猛一见到这些人心里就烦,就没好气地说:“你们有完没完,我们派出所里一天不知有多少事,又不是你们一个案子,况且正在调查嘛,三天两头就催,还让我们活不活了?”
  受害人一听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照你这么说,倒是我们挨打的错啦?你们把打人的放了不说,又吃了我们的饭。案子拖几个月了办不了还说在调查,照这样的查法,还不知道查到驴年马月去。你们吃干饭就不说了,还耍态度,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啦?还有没有共产党啦?你们这里不讲理,自然有讲理的地方,不信这事就算完了。”受害人气呼呼地排侃了一阵就走了,谁也没想到他把这事反映到市人大。
  人大代表在提案上点名点姓把这事给提了上来,要求玉溪公安分局回复。局长大为恼火,将老文召回局里臭骂了一顿,然后决定召开股所队长会议,让老文在会上作检查。
  这次会议局长只和政委交换了一下意见就开了。政委也同意局长的意见,如何追捕嫌疑人,如何安慰受害人,如何给提案一个完美的答复,如何消除这件事在社会上的不良影响,这些事情都要搞,都不容忽视,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些事,而是整顿队伍。再不整顿,任由这股吃拿卡要的歪风邪气泛滥漫延,说不定这泡屎还没打扫干净,哪一天又一泡屎或者几泡屎又摆在了你面前。政委和局长的意见一致就是因为同时闻到了这泡屎或者几泡屎令人作呕的气味。这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说法。
  其实,政委对老文的想法已时日已久。政委并非圣人,政委也有平常人的心态和思想感情。政委的想法很简单,打狗也要看主人面么,王猛再不行也是我外甥吧,你老文咋就不能忍让宽容一点?况且,王猛下去就是镀金的,你老文不会想不到这点。既然是镀金的,你老文就应该让他体体面面地当个先进什么的,根本不应该把关系搞僵了,更不应该到处张扬编排王猛的不是。这不是抽我政委的脸子吗?这不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吗?政委想,你老文摆老资格摆到我头上有点过头了吧。政委想,你既然这么不仁,我当然不义啦,迟早有一天,你会吃到你种下的苦果的。这不,机会说来就来了。不怕你老文厉害,以组织出面处理一个人那比抿一只蚂蚁都容易。政委想了这么多并不想将老文像蚂蚁一样地抿死,政委只是想借助组织的力量教训一下老文,让老文头脑清醒清醒,懂得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你红石崖派出所虽然天高皇帝远,但毕竟是公安局管的,毕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容不得你胡作非为,作威作福。
  老文仗着老资格,在局里并无什么奢望和谋求,从来是胆大皮硬没怕过谁,但这次却也乖乖地在股所队长会上作了检查。为什么呢?因为局里最近要研究一批老干警的職级待遇问题,有消息说这次争取了十五名副科侦察员名额,重点考虑老干警,老文当然也想上,他不想在这关键时刻顶撞局领导。
  天气闷热而干燥,空气丝纹不动,一大早,从太阳一下子冒出东山起阳光就白晃晃地照射着大地,只一会儿工夫,来自四面八方的悠悠飘浮的气浪便汇聚在一起搂头盖脑扑向陕北这座小城,小城顿时像箍在了巨大的铁桶里,连呼气吸气都很困难。
  这是一次中层以上的会议,包括局领导在内的四十五名同志济济一堂,着装整齐,正襟危坐,庄严而肃穆地等待着老文作检查,人人脸上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
  老文今天不仅穿着警服,还戴着帽子,浑身像开了锅的蒸笼,无处不往出冒热气。老文脸上是一副大苦大难的表情,他拿着稿子,一本正经地念道:“千不该万不该我老文就不该吃当事人的饭么。我老文这张嘴啊最不争气最不贵气简直连什么也不如么。你那么能行,你什么都敢吃咋就不吃上一门小钢炮呢?”有人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闷热的空气里像吹过了一丝微风。老文说,“我的阶级斗争观念太差了,站到敌人那方去了,被敌人俘虏了击跨了,丧失了共产党员的信念,损害了人民警察的形象。”老文说到这里猛然就停住了,像突突突扫射的冲锋枪,扫着扫着突然卡壳了,众人以为老文说完了,没想到老文脸憋得通红,吭哧了半天,声音也由小口径换成了榴弹炮,咚地打了一炮——“我和叛徒特务差不多。”与会者开始大笑,像吹了一阵雷阵雨前的大风,会场上顿时有了一丝凉意。
  老文说:“我在大风大浪里都经受住了考验,但痛心的是经不住敌人糖衣炮弹的袭击,具体地说:被二锅头打倒了,被大烩菜菜晕了,怨我眼睛不亮被鸡汤屎糊住了。”老文的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像一埸飓风席地而起,会场气氛立即变得热烈而火爆。这种气氛是嬉笑的,轻松的,幽默而滑稽的。
  局长异常恼怒,原本准备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议程安排被这个丢人现眼的活宝完全给打乱了。局长强调了几点后草草收场。
  老谋深算的政委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事情来得太突然,还来不及思谋如何应对就成这样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也没机会说了。所以说,这个会,政委的恼怒和气恨也不比局长差到哪里。
  局里责成老文写书面检查交纪检委,视深刻与否再作处理决定。同时责成党委委员、政工科长王太平同志找老文谈话帮助老文认识错误。
  局里让王科长找老文谈话是有道理的,大家都知道王科长和老文交情不错。
  这事还要从前年王科长带队检查“爱民杯”说起。王科长是市局机关下派的干部,红石崖派出所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的环境和工作条件的恶劣程度已超出了王科长所能想像的范围。大概除了老文和书记乡长的热情亮堂外,视觉和听觉所感受到的几乎都是冰冷的灰暗的东西,包括那条不足三百米坑坑洼洼的石头街,街道两边陈旧破败的铺面,还有派出所的三孔石头面子的大土窑。王科长当时就想:老文在局里是有功之臣么,不要说辖区治安秩序良好,和百姓、政府关系融洽,单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呆下来就很不简单了。王科长就说:“老文呐,你所里的软件是要什么没什么,但你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坚持工作这么长时间,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呀,这就是对局里的贡献,评优就不说了,你差得太远,评差也绝不给你。”老文说:“我老文在这儿呆了这么长时间,还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句公道话。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公正的人,我老文一辈子最敬重这样的人,你这个朋友我老文是交定了。”老文说:“不前不后中间走,不左不右随大流,评优的事老哥没想过,光那学习笔记、心得体会、会议记录、练兵计划、新闻报道等一系列软件就把老哥整晕了,老哥也不是那块料,这最差的你不要戴在老哥头上,老哥就感激不尽了。”
  于是老文将政工科长美美地招待了一顿。炖羊肉喝烧酒,很美气很实惠。政工科长并不怎么喝酒,但禁不住老文和书记乡长的左劝右劝。老文专门请书记乡长陪酒,这种招待在本乡是最高的规格,局长政委、区长区委书记下来了也只能是这种规格。所以,当王科长懂得了这种规格后就觉得每一杯是非喝不行的,是拒绝不成的,拒绝了就显得不近人情,感情就有可能一笔勾销。
  这顿饭吃得热烈而红火,喝着烧酒讲着很荤的段子,书记乡长的段子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妙趣横生,笑得王科长岔了几回气,不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王科长就和老文同榻而眠,俩人的醉话拉得更加投机。睡到半夜时王科长肚子里的酒劲像条巨大的蛔虫,一拱一拱地直往喉咙里窜,终于捺不下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脑子反倒清醒了不少,才发现老文只穿着裤头给他打扫地下的秽物。污秽难闻的气味直冲脑仁,刺激得王科长肚子里又窜出两条蛔虫,这两条蛔虫来势凶猛令王科长和老文都猝不及防。蛔虫冲出喉腔后化作了无数固体的液体的碎片,搂头盖脑奔向老文,溅得老文一头一脸,王科長这次彻底清醒了,很歉意,边下炕边说:“实在对不起,把你弄脏了。”老文说:“兄弟,这话就见外了不是,咱弟兄们谁跟谁啊!”说着将早已泡好的一杯茶端了过来,这杯茶不热不凉温润可口,可见是老文早就备好的。王科长就非常感动。
  第二天临走,老文给王科长几人每人装一袋精选绿豆,王科长坚决不收。老文就恼着说:“你来一回多不容易,也就点土特产,回去尝个鲜,能值几个钱呢?这绿豆可是老哥一粒一粒拣出来的,把那又黑又糙的毛绿豆都拣出去了,你要是不要呢,老哥这辛苦就白费啦”话说到这份上,王科长就不好拒绝了,心里就想:“老文真是热心肠啊!”
  连王太平同志都没有想到找老文谈话会遇到麻烦,老文连他这个茬也不认了。
  老文的检查令与会者轻松愉快,自己却觉得伤了老脸,会上都作了检查,自尊心丢了么,没面子了么,还要写什么书面检查,还要视其深刻与否,这不是整人吗?老文认为这事局长知道必定是王猛告的,要不,山高皇帝远的,局长哪会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因此王太平同志找老文谈话时老文的火气很大,抵触情绪很强。老文说:“憨着哩愣着哩心眼子坏着哩,共产党培养出这号人来,还是警校生呢?喝的墨水哪去了?喝狗肚子里也不是这种样子吧?”老文说:“检查都作了么,还要我怎么样?”王科长说:“组织上让我和你谈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够认识错误,带好新兵。你们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对内对外影响多不好。”
  老文说:“吃了人家的我会处理的,人心难打一颠倒么,换给我我也不服,挨了打受了伤医药费没着落任谁也不会让步。你放心,打人的我会找上的,我要还受害者一个公道,我不信老文办不成这件事。至于那个二杆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王科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老文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王科长就只好摇头叹气地回了城,将这些情况如实向局里作了汇报。
  局里正好要对新警进行培训,就决定第一批里让王猛去,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不定对王猛和老文来说都是好事。这次新警培训整整三个月,王猛在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就离开了红石崖派出所。
  老文见王猛离开了,浑身的别扭一下子就过去了,心里说不出的舒坦自在,轻松得哼起了歌,老文哼的歌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还真不亏是老文,没几天时间,他硬是找上了那几个打人的,给受害者赔偿了医药费,弄得受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对不起老文。
  老文在会上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检查,从根本上并没有起到杀鸡劝猴、杀一儆百的作用。因此政委的胸中时时泛起那泡屎散发出的余味。但局长似乎老了。有句话叫猫老不逼鼠了。老了就有一种慵懒、懈怠、忍让、迁就,老了就没激情了没活力了没朝气了。因为在对待老文的问题上,局长并没有再动干戈,反倒有种听之任之、顺其自然的表象。这怎么行呢?如果这事不了了之,公安局党委的权威还在哪里呢?局长政委的脸面还往哪儿撂呢?今后这支队伍还怎么带呢?政委将自己的想法与局长交换后,决定亲自找老文谈一次话,代表公安局党委、代表组织郑重地找老文谈一次话,不信你老文能反了天。
  政委开门见山地说:“局长和你们是一批的,人也老了,马上就要退下来了,在退下来之前,有些老同志的待遇问题局里正在考虑。你呢,在所长任上呆的时间最长,论能力论资历或者是工龄警龄能与你相比的确实没有多少。可你知道这些条件只是一些因素,并非是决定性因素。所以做事要想想,想想怎么能和局里保持一致,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要保持一致,否则,后事就很难预料。”
  政委说这话是有含义的。玉溪公安局已有好几任没怎么动人事了,特别是老同志的职级待遇上更是缺了很大的亏空。你别看那些所长们人五人六地威风得不行,可论起职级来仅是个股级干部,在中国现在的政治体制中还没有一席之地。通俗的说法就是还没有进入当官的序列,还不算是官。这还是当所长的,如果是副所长或者一般民警,那就连股级都不是。有些老同志在离岗前是科员,离退了还是科员,心里憋屈得不行,所以对这个待遇都看得重。老同志们的想法都一样,工资倒在其次,也涨不了多少,关健是辛苦了一辈子,还是老和尚的帽子——平遢遢。这心里实在是想不过去。要是能有个待遇,心里也平衡,脸上也光彩。老文当然也想有个副科待遇,可以说也是企盼已久的愿望。
  政委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局长马上就要退下来了,今后,公安局这盘棋由谁来下是不言而喻的。政委的话其实是用了分量的。老文听得太明白了,也感觉到了沉重的分量。
  老文说:“政委,在对待小王的问题上,我是有些过分,可小王他也——”政委马上打断老文的话,“你是个明白人,老同志了嘛,怎能和年轻人们一般见识?闹得不好人家不笑话你老文吗?”老文想:看来非得表决心不可了,否则,政委这关就难过。如果政委和你过不去,那你的副科待遇不是水中月镜中花么?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副科待遇,前面的检查就那么容易作么?话说回来,如果没了这个副科待遇,前面的检查不是白作了么?老文想,为了这个副科待遇只能屈服了,能屈能伸真丈夫也。表就表吧,不就表个态吗,能缺了胳膊少了腿?况且只在政委面前表,别人又不知道,能有什么后果呢?于是老文就说:“政委,我是个粗人,一些事做的有些过分,一些话说得也不够恰当,反正,没怎么想就说了做了,还希望你不要计较,多担待点。”
  政委说:“这不就对了么?我说么,老同志了,这点觉悟还是应该有的。你放心,过去的就过去了。从今往后哇,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想一想,千万不能马虎大意,一定要与组织保持一致,一个人如果离开了组织,那就狗屎不值,你说对吗?”老文说:“政委说的太对了。我这个人呐,只相信组织相信党,我这辈子就是为党卖命的,别的事咱不说,在对党和事业的忠诚上,我老文是决不含糊的。”
  政委说:“这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老文呐,说好听的谁也会说,就看能不能言行一致,言出必行。”政委一步步地逼了过来,老文已经没退路了。况且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就是想退也退不下来了。老文只得硬着头皮说:“政委,你放心,我老文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
  政委严肃地说:“老文同志,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能接受组织的考验吗?你知道你吃喝当事人的事被捅到市人大给公安局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这是坏影响呐!这是给公安局脸上抹黑呀!组织从爱护同志的角度出发没有停你的职,只让你在会上作个检查,可你的检查作成了什么?那是作检查吗?那是和组织做对,和党委做对,和局长政委做对,这样下去决没有好下场!”政委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振聋发聩。政委的攻势是凌厉的猛烈的,老文在政委强有力的攻击下,已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了。
  要按老文已往的性格,早就拍桌子骂娘了,什么烂事么?有完没完了?放跑了嫌疑人的不追究责任,抓住嫌疑人的反而被揪住了辫子不放,你说这事冤不冤?这世事还有没有公道?可一想到那个副科待遇,老文满肚子的火就像那鼓胀胀的皮球被戳了一锥子,那股怨气又一点一点地泄了下去。
  可以说,政委的这次谈话非常到位非常成功。它表达了公安局党委对整顿纪律作风狠刹歪风邪气的信心和决心,它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它把老文的嚣张气焰给彻底地打了下去。
  老文又写了一次检查,以书面形式呈交公安局党委。
  老文以为检查作完就没事了,根本没想到这次检查给他带来的后果。
  老文作检查的事传得很快,不光乡里的干部、街上的群众知道了,就连街上的痞子们也知道了,因此看老文的眼光就多了些内容,对老文的笑也像借来的,虚假的成份多。同时,人们请老文吃喝也就明显地减少了,而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却明显增多了,这是老文万万没想到的,一个小小的检查竟然造成這么大的影响。
  老文在辖区内是叫得响的人物,要论影响谁也没老文大,要论实权乡上除了书记乡长就数老文。老文的这种影响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实打实的。书记有事走了把工作委托给乡长,要是乡长也有事要走就把工作交待给老文,老文也就像模像样地安排工作,即使十天半月也很放心,因为书记乡长心里清楚得很,老文有这个能耐。
  现在不行了,乡政府干部倒没什么明显表现,辖区内的痞子们却跳得挺欢实,特别是那个王友友,都放出了风说:“老文是犯错误干部,他的劲气已过去了。”这话张狂得很,老文听了半天不吱声,右手摸向左耳朵心里想:嘿!这臭小子来真的了,看来不动点响器这台戏没法唱了。熟悉的人都知道老文在想事的时候习惯用右手摸左耳朵,看起来挺别扭的,右手摸右耳朵不是挺方便的么,为什么要探过来摸左耳朵呢?但老文就习惯这样。
  王友友在红石崖乡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和老文打交道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王友友从小死了父亲,随母后嫁到红石崖街上一个卖小百货的张家。张家也有几个孩子,对王友友就不像亲生儿子疼爱。疼爱得少,责罚管教的也少,所以,王友友从小是在母亲溺爱,无人管教的环境中长大的。王友友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除了名,因为学校里没了他的对手。老师、校长凡接触过王友友的无不摇头叹气草鸡得不行。这小子天生的坏点子多,干起坏事来歹毒得很,整得老师们叫苦连天。他干过的坏事大体有这些:给班主任谢老师打开水时在暖壶里尿过尿;给脾气暴躁训过他的张校长办公室门口拉过一泡稀屎,使查完晚自习大步流星回办公室的张校长踩到稀屎摔了个狗吃屎;用弹弓将责罚过他的体育老师的窗玻璃打开了六个洞;将荣老师抽屉里放的招待人的好烟偷了个净光。最为严重的一次是给美丽的小芳老师办公室捉了一只癞蛤蟆。那只癞蛤蟆深夜时才发出了咕咕的叫声,小芳老师打开灯后就发现了地下的癞蛤蟆正鼓着一双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小芳老师尖叫了一声,然后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架势抱着一颗枕头心胆俱裂地与癞蛤蟆对峙了一晚上,小芳老师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王友友将老师们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学生就更不在话下了,比他年级高的他都敢下手。总之,他所干过的坏事用老师们的话是罄竹难书,这样的学生学校还敢要吗?
  王友友辍学后就成天在街上遛达,纠集一帮小流氓为人家讨债要账处理纠纷,不时地干干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但毕竟是偷偷摸摸去干这些事,并没有形成气候,还不敢公开和老文分庭抗礼。老文也曾经警告过两次,训诫一顿也就放了。并不是老文心软手软,而是王友友当时年龄小,够不上处理。
  老文用右手摸着左耳朵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大了么,该动动刀杖了么。”
  王猛回了城被政工科王科长找去谈了一次话,这是王科长特意安排的。王猛听到老文因何事作检查以及两次作检查的情况后吃了一惊,怪不得文所长的情绪不高,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呀。
  王猛不解地问:“按文所长的性格,他会作检查吗,怎么还作了两次?”
  王科长说:“还不是为了那个副科待遇。”
  王猛说:“这事怎么就让上头知道啦?我虽然看不惯文所长平时的吃吃喝喝,可不就是吃当事人一顿饭么,至于这么大的动作吗?”
  王科长说:“我正要问你呢,这事市人大怎么就知道啦,而且说的有鼻子有眼?”
  王猛一下子就急了,面红耳赤地说:“王科长,我对文所长是有些看法,可天地良心,这事不是我说的。我王猛既然选择了当警察,就要像个警察样,暗箭伤人的事我是不会干的,也是我最恨的。我虽然年轻,但我也有我的做人准则,那就是光明磊落地做事,坦坦荡荡地做人。我之所以闹情绪不是针对文所长的,我所想的是干刑警,破大案,抓凶犯,痛痛快快地干一番事业,把我所学用在侦查破案上,用在与犯罪分子面对面的斗争中。可是局里把我分配在偏远的派出所,整天干些鸡零狗碎的事,你说这与我的理想有多大的距离呀!”
  王猛的一番话令王科长陷入了沉思。是啊,每代年轻人每个警校生自从穿上警服的那天起,哪一个不是满怀热情豪气干云地想干一番事业而奉献青春呢,哪一个不是热切地企盼破大案,追逃犯,在侦查破案中立功受奖而甘洒热血呢?正是这些崇高的理想激励了一代代公安精英为了保卫国家的安全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前仆后继,勇往直前,也正是这种精神鼓舞着一代代人民警察完美地表达了对党和事业的无限忠诚。王猛的身上不是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吗?王猛是棵好苗子,看来,老文并不了解王猛,有时间要和老文好好谈谈。
  王科长说:“我相信你的话,好好干吧,你的崇高理想会实现的。可是万丈高楼从地起,你别小看派出所,那是建造高楼的基础,派出所的工作搞不好,刑侦工作也干不好。特别是老文,他有不少毛病,但他也有不少长处,你刚毕业,要虚心向老同志学习,有时间多到所里走走,多与老文沟通沟通。”
  王猛是怀着歉疚的心情离开王科长办公室的。平心而论,他并没有向上面反映老文的事,但只有他知道这事与他有关系。他要是在当事人找到所里时不耍态度不激怒当事人或者是在老文醉酒昏睡的当天将这事告诉老文,也许就不会出现当事人向人大反映的事,也就不会出现老文两次作检查的事,是他在无意中害了老文。
  老文还在思谋如何给王友友敲敲警钟的时候,王友友却公开向老文叫板了。
  王友友这次还是讨债要帐,他带了三个小痞子去了李家沟的李狗栓家。李狗栓是养车跑运输的,向街上的王六贷了一笔款,初开始生意还不错,还了一部分,可没想到去年跑一次长途时车出了肇事撞死了一个小孩,把车卖了也不够赔人家的,王六的贷款就还不上了。王六的贷款利息是二分的,驴打滚利滚利,一年下来又滚到了原来的数字上,王六看自已是要不来这笔钱了,就把借条交给了王友友,要来款四六分。
  王友友们一进李狗栓家就掏出了一把刀子,用刀尖将那张借据扎在炕桌上,刀把子颤悠悠地抖着,李狗栓一家人的心比刀把子抖得还厉害。
  王友友对李狗栓说:“知道老子吗?老子叫王友友,红石崖街上的。现在这钱你是欠老子的。”小痞子们乘势喊:“这钱你是还不还?不还就要你的狗命。”
  李狗栓被控制着,一步也不准离开,他的婆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祷告都无济于事。无奈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了一千元交给了王友友。王友友看这次只能是这点收获了,把刀子一拔别在腰间说:“青山依在,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带着小痞子们扬长而去。
  没过一个月,王友友带几个小痞子又来了,李狗栓的婆娘腿肚子抖了几抖就瘫软了下去。李狗栓就觉得人活成这样子没意思了。穷得连腰都直不起了,裤子都提不起了,还有人来欺负,真是人穷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狗栓狠狠心咬咬牙准备豁出去了。大不了一死么,还有比死厉害的吗?李狗栓的脸色由紫变白由白变绿,最后成了草绿色,声音由粗到细由细到尖像吹了一声哨子,李狗栓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王友友打了个激灵,接着又打了个肥大的喷嚏,然后笑呵呵地说:“好啊,跟老子耍横的了。”王友友笑眯眯地走到李狗栓面前,用拇指和食指钳住李狗栓的下巴摇了几摇说:“还看不出来你倒是条汉子么,今天咱比试比试看谁是真正的汉子。”说着松开了李狗栓的下巴,大步走到院子里,瞅见一块砖头拎在手里端量了一会忽然咣当一声拍向自已的顶门,脑门立时一片青紫色,第二下拍下去时,王友友脑门上开始渗出了一些细细的血珠,这些血珠遥相呼应引朋呼伴慢慢汇集在一起,变成了一颗更大的血珠像条蚯蚓顺着鼻翼蜿蜒直下,啪嗒掉在地下钻进了灰土中。
  李狗栓还没拍自已的脑门就感觉到也有几条蚯蚓从裤裆中激流直下爬过腿肚子钻进了鞋窝里。
  李狗栓没敢拍自已的脑门,是婆娘救了他。眼看要出人命,婆娘狼嚎一般地叫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奔向一个农药瓶。婆娘说:“我和你比,谁不喝谁是龟孙子。”农民的农药瓶都在院外的山墙上搁着,怕小孩和牲畜动。婆娘说着就拧农药瓶的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这是一瓶1605,剧毒农药,有一小瓶盖就可以要人的命。小痞子们一拥而上抢过了农药瓶一把摔在地上,哐嚓一声玻璃瓶四分五裂,浓烈的农药味刷地一声弥漫开来,像万道金针直刺人的口鼻,痞子们扶上王友友落荒而逃,婆娘尖細的哭声像只沙燕,轻盈地追逐着几人跑了老远。
  这事终于让老文知道了,老文在街上培植了几个耳目,还是很可靠的,信息来得又快又准。
  老文想:刚打了个盹就弄成这个样子,看来把这小子小瞧了。
  老文等王友友养好伤后才将王友友几人传唤到了派出所的,说是要调查那个案件,给王友友等付点药费。
  正好这天王猛的培训班在放假,王猛闲不住来到了派出所。老文见王猛放假了不休息主动来到派出所帮忙,对王猛的看法就有了改变。看来王科长说的没错,王猛在本质上是好的,是当警察的好料子。
  王猛一听说要抓王友友就来劲了,他向老文主动请缨由他带队去抓。
  老文摇了摇头微微地笑了,说:“这小子比兔子还精,这种抓法抓不住他,更不可能端他的老窝。这事得用点策略,让他们自投罗网,你就瞧好的吧。”
  王猛疑疑惑惑,想问老文又不好意思启齿,毕竟俩人先前有过隔阂。
  其实,老文的策略在事发的时候就用上了。
  老文在事发的当天就知道了这事,但老文当时没去找王友友,老文要给王友友造成一种错觉,使他认为这事已经没事了,派出所是不会管这事的,正事都管不来,哪还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老文给小痞子们捎了话,大意是:本来谁也没报案就不存在立案调查,但派出所是主持公道的地方,挨打不能白挨么,受伤不能白受么。冤有头,债有主,派出所已从王六那扣押了些钱准备支付医药费,可这医药费没人来领,看来受的伤也不重,那这些钱还是要退还给王六的。
  王友友听这些话后没怎么细想就带领几个小痞子来到了派出所,王友友其实也想过这事。王友友在此之前也向王六要过钱,但王六不给,王六说这事与我是西边的日头东边的雨——没一点瓜葛。要不,请派出所评公道,老文要我就给,老文不要就不给。所以王友友认为王六这孙子真的给老文交了钱。其次,王友友认为老文是犯错误干部,一些事情是不敢蹬打了。不是么,犯错误的干部哪一个不是锐气尽失,胆气尽失,缩手缩脚,得过且过呢?可要过得安稳要使社会治安风平浪静就要和他们这些兴风作浪的始作俑者处好关系,否则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王友友把老文捎的话理解成了老文主动套近乎,理解成了猫与鼠也缠绵。
  王友友带了三个小痞子进了派出所后受到老文的热情接待,老文赶紧让小赖敬烟泡茶热心地询问王友友的伤势。王友友就更加相信老文用的是缠绵的策略。王友友甚至想,要给老文一点面子,毕竟大家都在一条街上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况且,猫已摆出了这么温和的姿态,鼠有什么理由拒绝缠绵呢?
  老文将小痞子们安顿在西边的窑洞后,回到东边的那孔窑,这是他的办公室,然后让小赖传话,他要与这几人个别谈谈话、交交心,首先叫来王友友。
  王友友一进门就傻了眼,王猛手里把玩着一副锃亮的手铐守在了门口。老文四平八稳地坐在办公桌前,慢悠悠地说:“小子,跳得挺欢实么。”身高马大的王猛抢步上前卡嚓卡嚓就给王友友戴上了手铐,王友友手腕上的冰凉就立即传到了全身。
  老文将王友友等几个小痞子行政拘留了十五日。
  这次抓捕行动让王猛对老文的看法有了根本的改变,原来看不惯老文的一些毛病现在看起来也觉得不是毛病了。王猛对老文是从心底里服气了。原来公安工作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看来,老文是真人不露相呐。
  新警培训结束后,王猛二话没说就回到了红石崖派出所,回到了老文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完成老文布置的每一项工作,一心一意地按老文的意图办事,甚至连打水扫地的活也干上了,真正成了老文的兵,鞍前马后,前呼后拥,保镖似的,把个老文美的呀直想哼歌。
  让王猛对老文服气的是另一件事,仍然与痞子头王友友有关。
  时隔没两个月,王友友又犯事了,这回比哪一回都厉害,这回的事情已经激起了民愤,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已经动摇了老文在辖区内的威信。
  王友友和小痞子们在街上马三的饭馆里吃饭欠了几百元账。这天王友友喝醉酒后又到了马三的饭馆。王友友说:“给爷们上酒上菜。”马三知道王友友平时爱喝精品西凤,带黄绳的那种,但王友友账越欠越多,没有个还的意思,小本生意是经不往这么白吃白喝的,就不大情愿再赊欠这账了,况且茶饭还少赔一点,喝酒就赔得多了,酒的利润本身就小,等上王友友这种人就全赔了,酒的档次越高赔得越多。马三小九九打了一会,就小心翼翼地对王友友说:“小爷们,菜马上就上,酒却没爷们对口的酒了,只有二锅头酒,你们要就给上。”王友友一挥手,一个小痞子马上踅进了马三的烟酒储藏室,立马提出了两瓶带黄绳的西凤酒。小痞子说:“大哥,这小子耍咱们。”王友友说:“马三呀马三,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呀,欠你几个臭钱心疼了吧,实话告诉你,爷们能到你这是看得起你,有些地方爷们还不想去呢。”王友友说着,喝令小痞子把两瓶酒砸了。马三眼睁睁看着两瓶酒被摔得粉身碎骨,心尖儿一阵颤栗,壮着胆说:“爷们要砸就砸吧,我可没惹你们。”王友友听了大怒:“不识抬举的东西,还敢犟嘴,打这狗日的。”小痞子一拥而上,将马三打倒在地,门牙被打掉了一颗,饭馆里的东西被砸得一塌糊涂。王友友临走时说:“小子,有本事报案去,老子是号子里出来的,谁也不怕,赶明儿老子出来了,小心绝你的后。”马三连生四胎女儿,被计划生育罚得倾家荡产,三十多岁才捞了一个小子,真真的独苗,生怕再有闪失,挨了一顿打也只好忍气吞声,哪敢去报案?
  老文知道这件事已是第三天了。老文听后右手摸向左耳朵慢慢思谋着该把王友友怎么办。思谋了一会,老文就决定再给王友友攒几道道,要治就治个彻底。共产党是不怕放账的,到了时候老账新账一起算。但老百姓不明白老文的意图,老百姓认为老文也是软柿子类的人物,他已经不是王友友的对手了,他没有铁的手腕和奇谋大略使王友友服气。要不就是人老了,压不住台了,猫老不逼鼠了么。
  老文在辖区内的威信已有所动摇,这事老文是从一些现象中感觉出来的,透过现象看本质么。往日老文往街上一走,不论哪一家无不抢着打招呼,满脸是崇敬、爱戴、仰慕的神情,热情些的更是强拉硬拽非要老文进屋坐坐喝杯热茶,有好酒的,提瓶好酒就和老文对酌起来。现在不行了,这些人的热情像被冰雹砸了,即使有一星半点也是装出来的,没有一点完整的自然的味道。老文心中就很难受。
  促成老文对王友友下手是一个电话,是那个电话使老文下决心现在就将王友友治理了,而不能再等下去攒几道道了。
  电话是政工科王科长打来的。王科长说:“爱民杯检查又要开始了,我先给你通个气。老文呐,今年可要注意啦,局里今年的检查分两个组,你们所是政委带队来检查,我可能给你帮不上什么忙。另外呢,你们所的情况我知道,软件的东西都不行,优势的东西是辖区内治安秩序好,政府和群众满意,可今年就不一定了,有人反映你们街上的治安秩序比较混乱,群众没有安全感,还特别提到个王友友,我看你是不是抓一下。”
  老文接完电话愣了半天。要真像王科长说的那样,最差派出所还真敢捞回来了。真要评成最差派出所,自己副科侦察员的职务评定也怕要泡汤了。因为按照局里的规定,评为最差派出所的,所长在本年度取消评优资格,二年内不得晋职晋级,自己老着脸在股所队长会上作检查不就是为了评个副科侦察员吗?要是把这次机会错过了再到哪儿去找呢?
  老文的右手把左耳朵摸红了后终于下定决心:这事不能再等了。
  老文就叫来王猛商量这事。
  老文说:“原打算再攒几道道彻底把这痞子头给治理了,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一些情况,辖区老百姓和局里都有了看法,你看这事咋弄?”
  王猛说:“文所长,王友友是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单从他犯的事来看,判他刑还是有问题,要是以打黑除恶这个角度,把他的事搂在一起报个劳教应该没问题,反正这事你定夺。”
  老文说:“那就动吧。”
  老文这次抓王友友是公开的明刀亮枪的,老文早已侦查清楚王友友和他的弟兄们正在一个小酒馆喝酒。老文组织了乡政府的干部浩浩荡荡开赴到小酒馆。
  当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风吹在脸上如柔软的锦缎拂着。老文带领的这支队伍在夕阳的辉映下在晚风的吹送下轻捷而辉煌地走进了小酒馆。老文一声令下,王友友和同伙们就被踏倒在地,捆棕子般捆了个结实,在回派出所的路上,老文一马当先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夕阳将老文的脸照成了古铜色,使得这张脸更加凝重而刚毅,令沿街看热闹的百姓无不肃然起敬。
  老文将王友友带回所里后亲自审讯王友友,老文说:“王友友呀王友友,我是可怜你的家世你的出身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咋就没个改了,咋就天生了这副德行?”
  王友友说:“老叔,不能原谅侄儿这一次吗?你看都是些憨男碎女,你就顶上你的子女吧。”
  老文说:“你這小子呀,捉住是绵羊,放开是山羊,你说说,哪一天不给我惹事?”
  王友友说:“老叔,你就再饶一次吧,在你的地盘上我是再也不敢了。”
  老文说:“小子,现在感觉到了吧,我是不想动你不是斗不过你,我手中有一样武器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你永远都要输在这件武器上。”王友友懵懵懂懂地问:“是什么东西那么厉害,难道是枪吗?你有枪敢随便开枪吗?我知道你们警察用枪是有规矩的,不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老文说:“嚯!小子懂得还不少,警察用枪要依据《人民警察使用武器条例》,枪我是不随便用的,用也要用在比你厉害的人身上。我说的武器不是指枪,比枪还厉害。”王友友瞪大眼惊叹地说:“比枪还厉害,那是什么呢?总不会是导弹吧?”老文说:“我用的武器是法律,你不是犯在我老文手里,是犯在了法律手里,你犯在法律手里就谁也救不了你。”
  王友友说:“真的要处理吗?”
  老文说:“这个案子是典型的寻衅滋事,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但我可以把这案子按治安案件处理,劳教你二年,可我也有条件,就是要公开处理,要召开大会,你要上会,我不能叫你整得连张老脸也没了。你要是不同意呢,我也没办法啦,就只能走公诉程序,判你几年都是检法的事啦。”
  王友友是不愿判刑的,也不愿上会的,要是那样这人就丢大了,以后就别想在这地盘上混了。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藏的一样东西上,他相信这样东西能救他。
  其实王友友藏在衣服夹缝里的东西老文是心知肚明的,老文是老公安了,这点小把戏是瞒不过他的,他一开始捏到那样东西时,就知道了王友友的意图。老文对王友友的这种想法很生气,臭小子是越学越歪了,好本事咋就一样也不学呢?好吧,得给你点苦头吃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个王友友。
  同时老文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搜王友友的身是王猛搜的,王猛并没有搜出任何可疑的东西,王猛被狡猾的王友友骗过了。骗过王猛的王友友当时的眼神是得意的、兴奋的、轻蔑的。老文是看到王友友的眼神后起了疑心。老文就将王猛支了出去对王友友重新搜身,在这时老文才捏到了那枚不易察觉的戒指。老文嘴角淡淡地扯出了一丝笑意。老文并没有揭穿王友友的这点小把戏,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像苦丁香那种淡淡的氤氲。老文玩的是一石双鸟的大把戏,而这一点,嫌疑人王友友和人民警察王猛都不知道,老文有信心有能力把这一大把戏玩下去。
  老文将这件事情故意进行了扩大,他将声势造得很大很足,他对王友友讲:“这次是谁也救不了你了,现在全国都在打黑除恶,咱们分局又在搞春季严打,你小子是顶风作案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子是屡教不改,是就高不就低的对象你知道不知道?八四年严打知道不知道,冤死的有多少?你啊,不识时务,等在风口浪尖上了,你说谁还能救了你呢?”按老文的这些说法,王友友是足够枪毙几次的了。其实王友友所犯的事实根本够不上刑事处理,充其量就是个劳教的对象,是老文将这篇文章做大了。老文这样讲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促成王友友做那件事,他要从心理上击垮这个可恶的少年,从精神上俘虏这个痞子头。
  王友友被老文的一番话说蒙了,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哪一条,究竟能判多少年。他原来准备的东西是看情况而定的,如果处理得重他就采取新学来的逃避打击这种办法,如果轻了那就大可不必冒险了,那毕竟是能坠死人的金子,毕竟自己没有试过。但从老文讲的情况看,这次是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了。王友友就决定铤而走险。他听狱友说过,只要吞食了东西,警察放人都放不及,哪里还会追究什么刑事责任?
  王友友失算了,老文并不吃这套,老文有意下了个套子让王友友钻。
  审讯完王友友已是晚上十二点多了,王友友将自己纠集小痞子们在红石崖乡上的所作所为交待得清清楚楚,包括小饭馆殴打马三的事,包括还打了几架,白吃白拿了人家几回等等情况。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劳教几年是没有问题了。
  老文和王猛都同时松了一口气,原来预想的持久战拉锯战疲劳战的情形都没有出现。王友友在双方还没有正式交火时就举起了白旗宣布投降。
  王猛的喜悦是由衷的、无法抑制的,当王友友一古脑将他的罪行交待的时候,作笔录的王猛几次因激动而手抖得写不成字。王友友这么不费一枪一弹举手投降大出王猛意料之外,这一战果真是太辉煌太伟大了,有什么样的战例能比敌人乖乖投降更让人痛快更让人得意的呢?上兵伐谋,其次伐交。看来人民警察的威严和谋略远在敌人之上。王猛当时除了飞快地飞舞着钢笔外,头脑中甚至浮现出强大的人民政府、高悬着的正义之剑以及立功受奖时的大红花。当王友友彻底交待完毕后,王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了一种紧张激烈运动后的疲惫和交瘁,也有一种拚死厮杀取得最后胜利后的巨大成就感。到这时,王猛才感到肚子饿得很厉害。他就对老文说想出去弄点吃的,王猛当时甚至想与老文对酌几杯共祝这场伟大的胜利。
  王友友竹筒倒豆子般交待这么多的违法事实是期待这一过程快点结束,他不想使这一过程搞得很漫长很艰苦,他想这一过程完全是老文唱主角,他如果配不好戏,老文就不可能很快唱完这台戏,老文的戏唱不完就轮不上他唱。王友友想:现在的戏是由老文唱,过一会就该轮他唱,到时候,当配角的是老文,他要叫老文哭着鼻子当配角,把那个配角当得又漫长又艰苦。
  王友友在焦急、企盼、兴奋中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天空漆黑一团,像垂了一道漆黑的幕布,用伸手不见五指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天空中依稀悬着很小的星星,一眨眼就不见了,空气丝纹不动,闷热而干燥。虫鸣声时断时续像穿越云层的月亮模糊而暗淡。这时候王友友提出要上厕所。老文知道王友友要行动了。
  老文把王友友铐上后带到了厕所,王友友蹲在大便池上后对老文说:“你出去吧,怪臭的,我又不会跑。”老文说:“我知道你不会跑。”说着就到了厕所的墙外。老文出去后王友友就把小褂子里子撕开了一道口子,把那枚金戒指取了出来,站在墙外的老文听到滋啦的一声,就说:“什么声音呢?是不是完了,我进来了?”王友友当时还在犹豫,他还吃不准这东西吃下去会不会要了人的命,要是要了命这锤子生意就做砸了。还有这东西吃下去要多长时间才能排出去,在这段时间里老文会不会放他,如果不放怎么办?王友友还在犹疑不决的时候,听到老文已走到了厕所门口,王友友已没时间细想了,他双眼一闭,把那枚金戒指塞进嘴里。老文已到了跟前,说:“这么长时间了,该完了吧?”王友友不吭声,老文说:“怎么不说话呢?该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吧?“王友友心中一惊,叹道:“真是条老狐狸啊,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老文显得慌张而急切地说:“把嘴张开,你是不是吃了东西?”厕所里那只十五瓦的灯泡有气无力地发着昏暗的光,那点光线只能照出人的大概轮廓,王友友其实看不清楚老文脸上的表情,他是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到老文当时是慌乱的急切的。一丝快意涌上了心头,王友友想:你也有这种时候啊,咱们走着瞧吧,我要让你更加难受。接着咕咚一声一大口口水连同那枚戒指一起咽了下去。
  老文也听到了咕咚的声音,当时老文心中颤动了一下,像古筝的琴弦不经意地拨了一指发出铮的一声,这声音由粗到细由近前慢悠悠地飘到了远处。老文的慌乱和急切是装出来的,是老文的催促和伪装促使王友友顺利地完成了这一举措。
  王友友完成了这一举措后就异常地兴奋,他的表情是踌躇满志的春风得意的阳光灿烂的。他对老文和王猛说:“你们忙乎个啥么,你们不是瞎忙乎了?”
  王友友说:“东西我是吃下去了,就是能坠断人肠子的金戒指。我这条小命活着不值钱如狗命一条,死了那就是人命。我死了倒不打紧,可惜你们一老一少两个人民警察不知是谁负的责任大些?谁去蹲班房?或许俩个都得去吧。”王友友这话是以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姿态说出来的,既有幸灾乐祸的语气又不乏滑稽幽默的表情。王友友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老文和王猛施加压力,促使他们尽快放人。
  王友友的话给喜悦无比激动无比的王猛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从头凉到脚的王猛在一瞬间头脑中空白成一片,他还不能一下子适应由大喜到大悲的转换。王猛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心都碎了。他在心里一個劲地骂自己草包混蛋狗屎不如。王猛呀王猛,你一个堂堂的人民警察正儿八经的警校生怎么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穿呢?你一个人民警察栽在痞子头手里你算是什么事么?你就不能多长个心眼多动动脑筋么?你的心叫狗吃了么,你的脑子里注水了么?由于你的疏忽大意导致了敌人反攻倒算阴谋得逞,你说你给工作造成了多大的被动和多么严重的后果,你说这最后的胜利是属于人民的呢还是敌人的呢?
  后悔已经无济于事了,王猛后悔了一通后,连夜拨通了政委的电话。
  政委说:“轻敌、麻痹,骄兵必败么。”
  政委说:“叫老文接电话。”
  老文料到王猛会给政委说这事的,因为王猛毕竟太年轻,他的肩膀还太嫩,还担不起这么重的分量。他也算计到政委肯定会找他的,所以早就盘算好了怎么处理这事。
  政委说:“你看情况严重不严重,要不赶紧上医院,要不就放人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老文说:“他吞得是金戒指,没有棱角的,年轻人的肠胃有劲,用不了多久就会自行排出,我看不用上医院,更不能放人。放了人就前功尽弃了就遂了他的心愿了。”
  政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那没危险吗?”
  老文就等政委问这话,老文早已准备好了该怎么应答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老文说:“你放心,政委,一切责任由我老文担着,小王没有责任,你呢,不知道这事,至于那个坏小子,更不能放,我这一战是为我们警察而战为正义而战,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老文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他的口气是坚决的果敢的绝断的不容置疑的,他的表情是悲壮的慷慨激昂的大义凛然的。
  政委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老文呐,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王猛没想到老文会帮着自己度过难关,像真正的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共同经历着硝烟弥漫中的枪林弹雨,共同经历着生死攸关命悬一线的危难,同仇敌忾着死神的一次次光临。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就是铁石心肠的人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会化干戈为玉帛。王猛对老文虽然还有点怨气,但这点怨气像早晨的浓雾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一点点地淡化了,一会儿便消弥得无影无踪,继而转化为敬畏、钦佩、驯服的心态。王猛想:这老头子是个仗义人么,那时咋就没看出来?
  正如王友友所想,这一过程十分的漫长和艰苦,所不同的是这种感受是来自于他自己而不是老文。王友友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思想和意志一点一点地煎熬着沉重的金戒指煎熬着慢如老牛的时间,这种痛苦像块巨大的磨盘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王友友现在已十分后悔当时的冒险。他的脸色不知变了几种颜色,他的汗水流干了又冒出来了不知流了多少遍,他的身子在老文的那盘大炕上滚过来滚过去不知滚了多少回。有时疼痛像根牛筋做的弦将他的身子拉成了一张强硬的弓,疼痛又变成了千万枝箭将他的意志射成了千疮百孔。他的思想动摇了,意志摧垮了,他开始央求老文救救他的命。
  老文知道一枚金戒指是要不了命的,这种事老文经见得多了,这是需要个过程的,就像蒸馒头,没有好的火候,没有蒸汽千百回的浸透,馒头是要夹生的。老文知道吞食了钢针、大头针、刀片之类的东西要立即给病人生吃一些韭菜菠菜之类的蔬菜,这些蔬菜最好是叶子长长的有韧性的,这些东西吞进胃里就会把钢针之类的东西包裹住然后通过十二指肠通过小肠大肠最后从肛门排出。而金戒指是不需要的,它的形状是圆形的无尖锐的菱刺,自然而然地会从以上的渠道排出。当然这要有个漫长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在肠胃的每一次蠕动下慢慢完成的,每一下蠕动都要带来疼痛。老文尽量安慰着王友友,使王友友紧张的心理放松下来,使王友友求生的勇气进一步加大。老文说:“臭小子,没事的,这东西要不了命,但要有个过程,女人生孩子知道不?就是这样,不折腾几个时辰是生不下来的。咬咬牙就挺过去啦,到时候一泡屎就把什么问题也解决了。”
  几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是老文的话起了作用,王友友肚子的疼痛减轻了。天快亮时他要大便,老文赶紧让王猛将王友友扶到厕所的空地上。王友友拉了一泡稀屎,肚子的胀痛像漫溢的河水开了一道口子在一点点消退,也像解冻的冰面在一点点消融。老文找了根短木棍,蹲在了那泡屎前慢慢地拨拉着。老文没有闻到那泡屎令人作呕的臭味,老文当时的心情很惬意很舒畅,他拨拉得很细致很认真,像挑拣绿豆中又黑又糙的毛绿豆一样。老文将小木棍横了过来,他一层层地刮着,顺着刮完一遍后又倒着刮了一遍,但什么也没有,显然没排出来。
  快到晌午时,王友友的肚子像打闷鼓一样呼呼啦啦响个不停,这回的疼痛来得更加猛烈和突然,基本没什么前奏和预兆,像席地而起的大风,说来就来了。王友友正在作好长期抗战的准备时,忽然想拉屎了。老文说:“这回是一定的,你小子的罪算受过去了。”果不其然,王友友嗵嗵嗵地放了几个大屁后,一股稀屎喷涌而出,将那枚戒指冲出老远,沾满了稀屎的金戒指骨辘辘滚了半圈倒在了离稀屎一米远的地方。王友友的肚子顿时像闷热干燥的天气里吹来一股清凉的山风一样舒爽。
  痞子头王友友的阴谋没有得逞,它被老文简捷明快地粉碎了。王猛到这时候才明白老文的用意所在,也由衷地佩服老文处事不惊镇定自若胸有乾坤的定力和气魄。在王猛眼里,老文真的像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在谈笑风生中潇洒自若地把敌人消灭了。是的,痞子头王友友如果治理不了,辖区内的治安秩序就好不了,治安秩序不好就直接影响到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和政府的经济建设。从这点上讲,老文拿王友友开刀真正抓到了点子上了。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友友最终还是上了公开处理大会,会上宣布被报请劳动教养二年。
  没有多久,刑警大队充实人员,要从基层中拔尖子,王猛首当其冲,是局长主动提的,这一结果和政委的预想一模一样。老文又成了光杆司令。
  好消息不断传来,王友友报请劳动教养二年已被劳教委员会批准了;老文的副科侦察员也已经定了;还有红石崖派出所被综治委评为本年度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先进单位,老文被评为先进个人,老文的心里就甭提有多乐呵了。老文又成天哼着那首歌:日落西山红霞飞……
  老文意满志得地走在街上,双手背抄,踱着八字,抬头看看天,这天啊!这么清亮灿烂,瞅瞅地,这地啊!这么厚实肥美。老文心里那个美呀,比皇帝老儿都差不到哪里。
  老文的威信又像从前一样,人们又热情招呼老文到屋里坐坐喝杯热茶,叙叙家长里短,老文就进去坐坐。这家坐了那家不坐也不行,于是老文就又被人们众星捧月地抬举了起来。这样的情况老文应该无比喜悦、满心高兴才对,可老文心中隐藏着一种不快的东西,那个东西像条毛毛虫,不时地搔痒着老文的心,使老文时常有种痒痒的胀胀的感觉。
  一次老文和书记喝酒,这条毛毛虫又出来将老文的心撩拔了一回,老文就酒后吐了真言。老文说:“我老文又成了光杆司令,我连这光杆司令也不想当啦,我该解甲归田啦,该给后辈们让位啦。书记呀,我这一辈子真的就这样啦,老文真的不想再为社会主义事业和全国人民做贡献啦。”
  老文对书记说:“我老文不是个东西。”书记笑指着老文说:“老文,你醉了,你真的醉了。”老文又说:“我老文真的不是个东西!这世上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信啊,老天知道。”书记就叫人安顿老文去睡,心里想:这个老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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