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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认识陆小凡，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
学校需要大量的课桌，便请来了陆师傅———我们当地名气挺响的一位木匠。他整天在一间空教室里刨啊削啊的，制造出大量的木屑和刨花。
陆师傅带来了他的儿子陆小凡，不仅借住在我家，而且做了我的同桌。
陆小凡想了种种办法逼我叫他“小陆师傅”或者“小凡哥哥”，嘻嘻，才没那么容易呢。陆小凡怎么叫我，可是个问题———要知道陆小凡爸爸的授业恩师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子的老伯父，这么算来，我理所当然地长他一辈，所以他应该叫我“姑姑”或者“师叔”才对，但陆小凡不承认这一点。
我们一放学就跑进那间做木工的教室，看陆师傅干活。陆小凡跟他爸爸学一点活计，锯、刨、凿、磨，我喜欢钻进一大堆刨花中间，把刨木花展平，在上面做竖式运算。我还记得有时陆师傅会喊：“小凡，把那个榫头递给我。”我便在一边好奇，那小三角木片儿怎么会和美味的“笋头”有一样的名儿。
那时候我有两大嗜好：看书和吃糖。每天做完作业后，我都躺在刨花堆上看书，以给他抄家庭作业为条件哄陆小凡替我跑腿买糖。
所有的人都把我看作一个安静的只会看书的小女孩，只有陆小凡没有这个意识。他用边角料做了两把精致的木枪，拖着我跟他打仗———为了谁当解放军谁当白匪军，我们几乎每次都要互相威逼利诱。看《西游记》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讲一段给陆小凡听，因为这个笨蛋许多字不认识，而我从书中得到了乐趣也需要找人分享。陆小凡听故事的同时做了许许多多的武器，棍、剑、叉、红缨枪、狼牙棒，当然都是木头的。棍是他的，因为他是孙悟空，一根金箍棒足矣，其他的武器都是我的，因为我不仅要做白骨精、蜘蛛精、九尾狐狸精，有时还得一人分饰两角，同时扮演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为了哄我做妖精，陆小凡节省每一分钱并且搜刮他爸爸的每一个硬币，攒下来买糖给我吃。大概认识我的人谁也想不到，我这么斯文的女孩子也曾上蹿下跳钻洞翻墙追鸡撵猫———我家的鸡和猫是我的妖兵妖将，我得撵着它们向陆小凡发起进攻。
那些日子都很快活，直到期中考试。试卷发下来，我又是第一名，可是陆小凡考了个倒数第一。我瞄了一眼陆小凡的试卷，只见一片鲜艳的红叉叉，不禁惊叹着说：“陆小凡！你考得真差哦！”
要知道，一般不及格的人都是四五十分，可是陆小凡语文、数学加起来才够四十分。
当然，我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总是快快活活的陆小凡收敛了笑容，垂下头，趴在他的红艳艳的试卷上，悄悄地哭了。
他一哭，我就慌了。
“小凡小凡好小凡，对不起。”
“小凡我不是故意的。”
“小陆师傅，给你糖……”
无论怎么哄，陆小凡都不理我，也没接我的糖。
放学以后，陆小凡还是趴着不动，我妈妈来到教室里，轻轻地劝小凡，这才把他拎了回家。小凡好不容易坐到饭桌边，陆师傅一把抓过小凡的书包，说：“考了几分？”他抖开陆小凡的卷子，看了看，尴尬地说：“真出息哦，考这么点分，加起来都没及格。陆小凡，别念书了，就跟着我学木匠吧。”
陆小凡气愤地放下筷子，再也不肯吃了。
陆师傅说：“野种，还跟我撒气啊。”
陆小凡拿起书包，走进他的房间，拿出铅笔和试卷，慢慢地把那些题目又做了一遍。
陆小凡不吃饭，我也没吃饭，因为我惹他生气了，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来安慰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以陪伴来表示我真心的忏悔。
陆小凡一直都没理我，我很不快乐，到晚上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唤，偷着吃完了所有存储下来的糖，还是饿。
第二天早上，我和陆小凡碰了面，我叫他陆小凡，他只是看了看我，我只好哄他：“小凡哥哥！”
“哎！”他甜甜地应道，还露出狡猾的笑容。
又被他占了便宜，我气得扑上去打他，他很轻易地就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进攻，于是我一口咬了下去———那段时期是我暴力倾向最严重的时候，谁让我要天天做妖精跟那神猴斗呢。
陆小凡痛得嗷嗷直叫，我开心极了。这一招是我战胜陆小凡的法宝，百试不爽。
往教室去的路上，我带着得意的笑容，问：“陆小凡，其实你也可以咬我啊，为什么你想不到咬我呢？”问这话的时候我很担心提醒了陆小凡，从此他也用这招来对付我。
陆小凡看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只有丫头片子和狗被打了才会咬人。”
我一脚就踹了过去，可这小子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闪身躲开了。
自从陆小凡考了倒数第一名以后，我决定帮助他，天天掰着指头教他做算术。陆小凡说话分不清“西瓜”还是“丝瓜”，挨了不少嘲笑，我又不厌其烦地给他纠正发音。陆小凡还不识好歹没耐心学，我只好叫他“小凡哥哥”来哄他多学一会儿。我为了朋友，是多么地忍辱负重啊。
学校多了个体育老师，是来实习的。
这位体育老师又白又年轻，我深深地迷上了他，偷偷地对陆小凡说，我长大后要嫁给他。也许是因为看多了大人的书，我的心智非常地早熟。
陆小凡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看见了天外来客。
他恢复神志后问：“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我说：“你的成绩不好，长得也难看。”
陆小凡好几天都很难过。
体育老师实习了一个月就消失了，陆小凡掩饰着高兴，假惺惺地安慰我说，可以问问我当老师的爸爸，他到哪里去了。
“不许去！”我吓得脸都白了，真的生气了。
这笨蛋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女孩子的这种心事，人家当你是好朋友才告诉你的，怎么可以让爸爸知道呢？
陆小凡终于明白这一点后，贼兮兮地笑起来，电视里最阴险的人都没笑得这么奸诈过。从此他扬眉吐气，总是假装自言自语：“嗯，要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你爸爸呢？”在他的威胁下，我忍气吞声给他做牛做马做妖精，忍不住要不顾一切揭竿起义的时候，陆小凡就塞给我一把糖，于是我继续给他做牛做马做妖精，直到四年级结束他考了个第十名的好成绩，回他们村上学去了。
二
初中的时候，我和陆小凡重逢了，因为全乡只有一所初级中学，我们还幸运地被分在同一个班。
两年不见，陆小凡长高了，变帅了，他不再舞金箍棒，改成打篮球了。第一次重逢，我们都很欣喜，但又有几分腼腆。陆小凡送给我一盒麦丽素巧克力的时候，脸还红着，说：“知道会在这儿遇到你，就准备了这个礼物。”
我很高兴地接过礼物，故作镇定地说：“谢谢，原来你还没忘了姑姑。”
平生第一次，陆小凡没有跟我斗嘴。
初中的男生总爱欺负女生，这里许多女生都是从小干着农活儿长大的，力气并不小，所以在我们学校常常可以看到男女生对打的场面，但我可没那么大力气，也没那么大胆子和男生干仗。
有别的男生欺负我，陆小凡总是冲上来保护我，说：“不许惹常欢聚。”
那男生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她是你什么人？”
其他的男生就“呕”地一声起哄。
我大声地说：“我是他姑姑！”
男生们哄地笑开来，陆小凡涨红着脸，可是为了维护我们的“清白”关系，只好默认了。
我总算占了点他的小便宜。
但是我们正在长大，这点小便宜不像小时候那样带给我们很多乐趣，反而令人惆怅，仿佛那些天真就随着童年一起翩然而去，而成长，总是带来无尽的烦恼。
比如说，我们的成绩不再只是用来满足父母的虚荣，而是为了减少我们自己对未来的担忧。
陆小凡和我一样，是以村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不过，他那个第一比我这个第一要少了二十几分，在班上只算是中等水平。
“你吃得可真慢哦！”他惊叹。
我推开饭碗起身就走。
“喂喂喂，我没有那个意思啊。”陆小凡着急地追出来。
在大学的时候，我已经少了六颗牙，我每天都是舔着那些洞哭着睡着的。
我才18岁，可是，已经和80岁的老太太差不多了。
就算买彩票中了800万，也不会让我开心起来。
我怕被人看见我的伤口，说话总是很小声，尽量不说开口音节。可是还是被吕雅凤发现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掰着我的身子说：“常欢聚，你的牙怎么啦？好像少了几颗哎。让我看看。”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有时候，朋友就会忘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尊重，太过随便起来。
我挣不脱，她竟然还在喊人来帮忙，我一拳打出去，击在她的胃上。
吕雅凤捂着胃部蹲在地上，怒道：“你不知道我有胃病吗？”
我说：“哦？你也知道有病的地方不能碰吗？”
我郁闷地去找陆小凡。
跟他说，和好朋友闹矛盾了，因为她要看我最隐秘的伤处，所以打了她。
“你说什么？”陆小凡说，“大声点啊，听不清！”
只好再说一遍。
陆小凡说：“常欢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善良，对人都很好，很宽容，现在，为什么这么敏感？”
我站起来，仰起头，不让眼泪涌出来，我说：“我现在，很敏感，很恶毒，很小心眼，你讨厌我了吧？”
我已经很伤心了，可是陆小凡却说：“你说什么？没听清。”
他盯着我的脸，我怕他也像吕雅凤一样看出什么来，赶紧转身就跑。
跑回宿舍，扑在床上，掏出木头铅笔盒，拿出里面的信一封封看起来。
那是陆小凡高中时给我写的信，他在每一封信里都会叮嘱我：
“你不要早恋呀！”
“会影响成绩的哦！”
“如果你下一封信里还提你们的体育委员，我就告诉你爸爸，让他找你谈话。”
这封威胁信显然被我骂了，下一封就叫起屈来了，“我可从来没那么做过，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那个嘛。”
看着看着，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没什么比陆小凡的信更能熨平我心头的伤痛。
我买了只很薄很薄的口罩，想用它来藏住我的伤痕。买的时候，想起他跟我开过的玩笑，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陆小凡见到我戴口罩，果然嘎嘎嘎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成绩很好但又很容易上当的笨女孩，是那个他一句“妖精都是很漂亮的哟”就天天心甘情愿做妖精的傻丫头。
我没有生气。
陆小凡笑完了，说：“谢谢你没有生气。”
我们一起上路，公交车上很空。我们一起去公园，公园里也很幽静。我们一起吃饭，饭店里也不挤，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上的菜分量也很足。
我点的菜是鱼和豆腐，只有这两个菜不用嚼也能吃。
陆小凡再也不敢嫌我吃得慢。
一吃完，我马上又把口罩戴上。
一起回到学校，小树林里平时总是坐满人的石凳上，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陆小凡说：“常欢聚，你好像总是不开心。”
我拿出我的英语试卷，指着上面的“20”说：“我从来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
“你还记得吗？”陆小凡慢慢地说，“以前你说过，我成绩不好，长得也难看，我一直都很难过，现在，”他又掸一下头发，故作幽默地说，“虽然我变得很帅，可成绩还是不好，每一门都不好，所以，每次去你们本科楼找你的时候，都有些胆怯。”
原来他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总是很快乐，想起初中的那个傍晚，一个每门课成绩都不算好的人却来安慰一个只有一门课成绩较差的人，对陆小凡，真是有点儿残酷。
对不起，陆小凡，我真正不快乐的原因，和英语成绩没有关系。只有失去的，才是我最珍惜的，可是，那个原因，我不能说。
我不能把我的伤痛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害怕人们的怜悯，但是如果人们待我就像待正常人一样，我又会愤怒于他们的遗忘。
连妈妈也不能讲，因为她会深深地自责，怪自己以前没有管住我不停地吃糖。
我说，我从来没有嫌你成绩不好啊。
他说，我知道，小学时我到你们学校上三年级的时候，发音不好，成绩最差，只有你从来也没取笑过我。
我说，可是现在，我很敏感，很爱生气……
陆小凡握住我的手，说，你以前对我很好很好，所以，现在，不管你变得怎么样，我都……我都很喜欢很喜欢你，常欢聚，你喜欢我吗？
我难过极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小凡的手一点点凉下去，一点点松开来，说：“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吗？”
我摇头。
“因为我将来可能只能做木匠吗？”
我摇头。
“那因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还是只会摇头。
陆小凡涨红了脸，假装无所谓地一耸肩，说：“当我什么也没说。”他转身急急地走开。
我知道他一定很受伤。
他现在需要赶紧找个地方去疗伤。
看着他走远，忽然想起从前，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在院子里喝酒，而我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变成了白骨精和孙悟空，对打起来。那次白骨精没有按照孙悟空设计的武打动作来表演，而是蓦地斜刺里飞起一脚，踢在金箍棒上，只见金箍棒飞将起来，“咚”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饭桌上惟一的一碗荤菜里，然后“哗啦”一声，棍倒碗跳，两个爸爸都拍案大怒。他的爸爸手快，一把抄起金箍棒向我们走来，嘴里怒喝：“陆小凡！给我站住！”陆小凡被他爸爸的淫威吓住了，一动不敢动。我知道爸爸打人都很痛，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到陆小凡前面，怯怯地说：“陆叔叔，是我干的。”说完就哇哇地大哭起来，因为很害怕我的爸爸来打我。
虽然当时很怕打，可我还是冲了过去，因为棍子本来就是我踢飞的，我不能连累陆小凡，我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时的勇气呢？都到哪里去了啊？
陆小凡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空旷，尽管如此，我还是鼓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这才轻轻地说出来：“陆小凡，我也喜欢你。”
编辑/赵小珏
认识陆小凡，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
学校需要大量的课桌，便请来了陆师傅———我们当地名气挺响的一位木匠。他整天在一间空教室里刨啊削啊的，制造出大量的木屑和刨花。
陆师傅带来了他的儿子陆小凡，不仅借住在我家，而且做了我的同桌。
陆小凡想了种种办法逼我叫他“小陆师傅”或者“小凡哥哥”，嘻嘻，才没那么容易呢。陆小凡怎么叫我，可是个问题———要知道陆小凡爸爸的授业恩师不是别人，正是小女子的老伯父，这么算来，我理所当然地长他一辈，所以他应该叫我“姑姑”或者“师叔”才对，但陆小凡不承认这一点。
我们一放学就跑进那间做木工的教室，看陆师傅干活。陆小凡跟他爸爸学一点活计，锯、刨、凿、磨，我喜欢钻进一大堆刨花中间，把刨木花展平，在上面做竖式运算。我还记得有时陆师傅会喊：“小凡，把那个榫头递给我。”我便在一边好奇，那小三角木片儿怎么会和美味的“笋头”有一样的名儿。
那时候我有两大嗜好：看书和吃糖。每天做完作业后，我都躺在刨花堆上看书，以给他抄家庭作业为条件哄陆小凡替我跑腿买糖。
所有的人都把我看作一个安静的只会看书的小女孩，只有陆小凡没有这个意识。他用边角料做了两把精致的木枪，拖着我跟他打仗———为了谁当解放军谁当白匪军，我们几乎每次都要互相威逼利诱。看《西游记》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讲一段给陆小凡听，因为这个笨蛋许多字不认识，而我从书中得到了乐趣也需要找人分享。陆小凡听故事的同时做了许许多多的武器，棍、剑、叉、红缨枪、狼牙棒，当然都是木头的。棍是他的，因为他是孙悟空，一根金箍棒足矣，其他的武器都是我的，因为我不仅要做白骨精、蜘蛛精、九尾狐狸精，有时还得一人分饰两角，同时扮演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
为了哄我做妖精，陆小凡节省每一分钱并且搜刮他爸爸的每一个硬币，攒下来买糖给我吃。大概认识我的人谁也想不到，我这么斯文的女孩子也曾上蹿下跳钻洞翻墙追鸡撵猫———我家的鸡和猫是我的妖兵妖将，我得撵着它们向陆小凡发起进攻。
那些日子都很快活，直到期中考试。试卷发下来，我又是第一名，可是陆小凡考了个倒数第一。我瞄了一眼陆小凡的试卷，只见一片鲜艳的红叉叉，不禁惊叹着说：“陆小凡！你考得真差哦！”
要知道，一般不及格的人都是四五十分，可是陆小凡语文、数学加起来才够四十分。
当然，我话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总是快快活活的陆小凡收敛了笑容，垂下头，趴在他的红艳艳的试卷上，悄悄地哭了。
他一哭，我就慌了。
“小凡小凡好小凡，对不起。”
“小凡我不是故意的。”
“小陆师傅，给你糖……”
无论怎么哄，陆小凡都不理我，也没接我的糖。
放学以后，陆小凡还是趴着不动，我妈妈来到教室里，轻轻地劝小凡，这才把他拎了回家。小凡好不容易坐到饭桌边，陆师傅一把抓过小凡的书包，说：“考了几分？”他抖开陆小凡的卷子，看了看，尴尬地说：“真出息哦，考这么点分，加起来都没及格。陆小凡，别念书了，就跟着我学木匠吧。”
陆小凡气愤地放下筷子，再也不肯吃了。
陆师傅说：“野种，还跟我撒气啊。”
陆小凡拿起书包，走进他的房间，拿出铅笔和试卷，慢慢地把那些题目又做了一遍。
陆小凡不吃饭，我也没吃饭，因为我惹他生气了，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来安慰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以陪伴来表示我真心的忏悔。
陆小凡一直都没理我，我很不快乐，到晚上肚子又饿得咕咕叫唤，偷着吃完了所有存储下来的糖，还是饿。
第二天早上，我和陆小凡碰了面，我叫他陆小凡，他只是看了看我，我只好哄他：“小凡哥哥！”
“哎！”他甜甜地应道，还露出狡猾的笑容。
又被他占了便宜，我气得扑上去打他，他很轻易地就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进攻，于是我一口咬了下去———那段时期是我暴力倾向最严重的时候，谁让我要天天做妖精跟那神猴斗呢。
陆小凡痛得嗷嗷直叫，我开心极了。这一招是我战胜陆小凡的法宝，百试不爽。
往教室去的路上，我带着得意的笑容，问：“陆小凡，其实你也可以咬我啊，为什么你想不到咬我呢？”问这话的时候我很担心提醒了陆小凡，从此他也用这招来对付我。
陆小凡看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只有丫头片子和狗被打了才会咬人。”
我一脚就踹了过去，可这小子早就做好了准备，一闪身躲开了。
自从陆小凡考了倒数第一名以后，我决定帮助他，天天掰着指头教他做算术。陆小凡说话分不清“西瓜”还是“丝瓜”，挨了不少嘲笑，我又不厌其烦地给他纠正发音。陆小凡还不识好歹没耐心学，我只好叫他“小凡哥哥”来哄他多学一会儿。我为了朋友，是多么地忍辱负重啊。
学校多了个体育老师，是来实习的。
这位体育老师又白又年轻，我深深地迷上了他，偷偷地对陆小凡说，我长大后要嫁给他。也许是因为看多了大人的书，我的心智非常地早熟。
陆小凡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看见了天外来客。
他恢复神志后问：“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我说：“你的成绩不好，长得也难看。”
陆小凡好几天都很难过。
体育老师实习了一个月就消失了，陆小凡掩饰着高兴，假惺惺地安慰我说，可以问问我当老师的爸爸，他到哪里去了。
“不许去！”我吓得脸都白了，真的生气了。
这笨蛋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女孩子的这种心事，人家当你是好朋友才告诉你的，怎么可以让爸爸知道呢？
陆小凡终于明白这一点后，贼兮兮地笑起来，电视里最阴险的人都没笑得这么奸诈过。从此他扬眉吐气，总是假装自言自语：“嗯，要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你爸爸呢？”在他的威胁下，我忍气吞声给他做牛做马做妖精，忍不住要不顾一切揭竿起义的时候，陆小凡就塞给我一把糖，于是我继续给他做牛做马做妖精，直到四年级结束他考了个第十名的好成绩，回他们村上学去了。
二
初中的时候，我和陆小凡重逢了，因为全乡只有一所初级中学，我们还幸运地被分在同一个班。
两年不见，陆小凡长高了，变帅了，他不再舞金箍棒，改成打篮球了。第一次重逢，我们都很欣喜，但又有几分腼腆。陆小凡送给我一盒麦丽素巧克力的时候，脸还红着，说：“知道会在这儿遇到你，就准备了这个礼物。”
我很高兴地接过礼物，故作镇定地说：“谢谢，原来你还没忘了姑姑。”
平生第一次，陆小凡没有跟我斗嘴。
初中的男生总爱欺负女生，这里许多女生都是从小干着农活儿长大的，力气并不小，所以在我们学校常常可以看到男女生对打的场面，但我可没那么大力气，也没那么大胆子和男生干仗。
有别的男生欺负我，陆小凡总是冲上来保护我，说：“不许惹常欢聚。”
那男生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她是你什么人？”
其他的男生就“呕”地一声起哄。
我大声地说：“我是他姑姑！”
男生们哄地笑开来，陆小凡涨红着脸，可是为了维护我们的“清白”关系，只好默认了。
我总算占了点他的小便宜。
但是我们正在长大，这点小便宜不像小时候那样带给我们很多乐趣，反而令人惆怅，仿佛那些天真就随着童年一起翩然而去，而成长，总是带来无尽的烦恼。
比如说，我们的成绩不再只是用来满足父母的虚荣，而是为了减少我们自己对未来的担忧。
陆小凡和我一样，是以村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不过，他那个第一比我这个第一要少了二十几分，在班上只算是中等水平。
“你吃得可真慢哦！”他惊叹。
我推开饭碗起身就走。
“喂喂喂，我没有那个意思啊。”陆小凡着急地追出来。
在大学的时候，我已经少了六颗牙，我每天都是舔着那些洞哭着睡着的。
我才18岁，可是，已经和80岁的老太太差不多了。
就算买彩票中了800万，也不会让我开心起来。
我怕被人看见我的伤口，说话总是很小声，尽量不说开口音节。可是还是被吕雅凤发现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突然掰着我的身子说：“常欢聚，你的牙怎么啦？好像少了几颗哎。让我看看。”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有时候，朋友就会忘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尊重，太过随便起来。
我挣不脱，她竟然还在喊人来帮忙，我一拳打出去，击在她的胃上。
吕雅凤捂着胃部蹲在地上，怒道：“你不知道我有胃病吗？”
我说：“哦？你也知道有病的地方不能碰吗？”
我郁闷地去找陆小凡。
跟他说，和好朋友闹矛盾了，因为她要看我最隐秘的伤处，所以打了她。
“你说什么？”陆小凡说，“大声点啊，听不清！”
只好再说一遍。
陆小凡说：“常欢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很善良，对人都很好，很宽容，现在，为什么这么敏感？”
我站起来，仰起头，不让眼泪涌出来，我说：“我现在，很敏感，很恶毒，很小心眼，你讨厌我了吧？”
我已经很伤心了，可是陆小凡却说：“你说什么？没听清。”
他盯着我的脸，我怕他也像吕雅凤一样看出什么来，赶紧转身就跑。
跑回宿舍，扑在床上，掏出木头铅笔盒，拿出里面的信一封封看起来。
那是陆小凡高中时给我写的信，他在每一封信里都会叮嘱我：
“你不要早恋呀！”
“会影响成绩的哦！”
“如果你下一封信里还提你们的体育委员，我就告诉你爸爸，让他找你谈话。”
这封威胁信显然被我骂了，下一封就叫起屈来了，“我可从来没那么做过，我只是提醒你不要那个嘛。”
看着看着，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没什么比陆小凡的信更能熨平我心头的伤痛。
我买了只很薄很薄的口罩，想用它来藏住我的伤痕。买的时候，想起他跟我开过的玩笑，忍不住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陆小凡见到我戴口罩，果然嘎嘎嘎地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成绩很好但又很容易上当的笨女孩，是那个他一句“妖精都是很漂亮的哟”就天天心甘情愿做妖精的傻丫头。
我没有生气。
陆小凡笑完了，说：“谢谢你没有生气。”
我们一起上路，公交车上很空。我们一起去公园，公园里也很幽静。我们一起吃饭，饭店里也不挤，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上的菜分量也很足。
我点的菜是鱼和豆腐，只有这两个菜不用嚼也能吃。
陆小凡再也不敢嫌我吃得慢。
一吃完，我马上又把口罩戴上。
一起回到学校，小树林里平时总是坐满人的石凳上，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陆小凡说：“常欢聚，你好像总是不开心。”
我拿出我的英语试卷，指着上面的“20”说：“我从来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
“你还记得吗？”陆小凡慢慢地说，“以前你说过，我成绩不好，长得也难看，我一直都很难过，现在，”他又掸一下头发，故作幽默地说，“虽然我变得很帅，可成绩还是不好，每一门都不好，所以，每次去你们本科楼找你的时候，都有些胆怯。”
原来他内心并不像外表那样总是很快乐，想起初中的那个傍晚，一个每门课成绩都不算好的人却来安慰一个只有一门课成绩较差的人，对陆小凡，真是有点儿残酷。
对不起，陆小凡，我真正不快乐的原因，和英语成绩没有关系。只有失去的，才是我最珍惜的，可是，那个原因，我不能说。
我不能把我的伤痛告诉任何人，因为我害怕人们的怜悯，但是如果人们待我就像待正常人一样，我又会愤怒于他们的遗忘。
连妈妈也不能讲，因为她会深深地自责，怪自己以前没有管住我不停地吃糖。
我说，我从来没有嫌你成绩不好啊。
他说，我知道，小学时我到你们学校上三年级的时候，发音不好，成绩最差，只有你从来也没取笑过我。
我说，可是现在，我很敏感，很爱生气……
陆小凡握住我的手，说，你以前对我很好很好，所以，现在，不管你变得怎么样，我都……我都很喜欢很喜欢你，常欢聚，你喜欢我吗？
我难过极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小凡的手一点点凉下去，一点点松开来，说：“因为我的成绩不好吗？”
我摇头。
“因为我将来可能只能做木匠吗？”
我摇头。
“那因为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还是只会摇头。
陆小凡涨红了脸，假装无所谓地一耸肩，说：“当我什么也没说。”他转身急急地走开。
我知道他一定很受伤。
他现在需要赶紧找个地方去疗伤。
看着他走远，忽然想起从前，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在院子里喝酒，而我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变成了白骨精和孙悟空，对打起来。那次白骨精没有按照孙悟空设计的武打动作来表演，而是蓦地斜刺里飞起一脚，踢在金箍棒上，只见金箍棒飞将起来，“咚”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饭桌上惟一的一碗荤菜里，然后“哗啦”一声，棍倒碗跳，两个爸爸都拍案大怒。他的爸爸手快，一把抄起金箍棒向我们走来，嘴里怒喝：“陆小凡！给我站住！”陆小凡被他爸爸的淫威吓住了，一动不敢动。我知道爸爸打人都很痛，犹豫了一下，还是冲到陆小凡前面，怯怯地说：“陆叔叔，是我干的。”说完就哇哇地大哭起来，因为很害怕我的爸爸来打我。
虽然当时很怕打，可我还是冲了过去，因为棍子本来就是我踢飞的，我不能连累陆小凡，我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时的勇气呢？都到哪里去了啊？
陆小凡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空旷，尽管如此，我还是鼓了十二万分的勇气，这才轻轻地说出来：“陆小凡，我也喜欢你。”
编辑/赵小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