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这东西就是这么任性当作者老想有自己时，反倒没了自己；当没有自己时，倒有了自己。
　　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我们照左图，这小眼神儿，够精的了。在警惕中隐去了什么，这，应该是宋人眼中的聂隐娘了。
　　这两天我正整理故宫摹画近四十年的笔记，有学生来，说请老师看电影《刺客聂隐娘》，我忙里偷闲跟着年轻人凑了个热闹。开篇，阳光透过草棚外拴着两只蹇驴，长嘶尚可。演着演着，旋觉不类中。我已经开始走神进出了。在那个可以想见的，关中评话满天下的隋唐日月里。路人毡笠，星夜披帛，从安西到帝都的漫漫长安路。演义中的聂隐娘正是出生在这盛世转向离乱的中晚唐。
　　唐代离我们已经一千多年，谁也看不到了。但唐画的宋摹本尚在。从中可以知道唐人的状态。为什么宋画可信呢？因为古人是以供养人的状态，忧患作书，虔诚作画，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千年古人，他们的文字图画是可信的，奥秘古厚，看似艰涩难懂，确有极大的蕴藏。唐世风采在宋画里其实都有。
　　我们从留下的《簪花仕女图》图中，看到了石榴裙是传统朱磲水色的中国红。
　　大绿是古画中的大忌，一般不用，以二三四绿或砂绿，减弱色度柔和以养眼。我们从《韩熙载夜宴图》中看到，无论从四品以下的官服还是民间的凡夫，柔和的空青，有蓝中略加点灰的朦胧，以免贼蓝。
　　黄色更是慎用。《张果见明皇图》里，明黄惟皇室专用。
　　公认唐代是奔放的社会，其实国人的本性还是含蓄内撅的。
　　《簪花仕女图》里足显我大唐纤腰硕女雍容风采的宝相团花、缠枝唐草、回针抢绣、水色扎染，既热烈奔放又羞涩闭月，盛行三百年间的朱红石榴裙哪里去了？日本艺伎玩偶式装束，像被架空一样，一看就是在演戏，更像是汉服出海，东洋回流的人物假装。唐人上衣下裳，襦裙之美，衣服柔软服帖，特别不会有那样硬支楞着的袖子。
　　《捣练图》石臼中的髓丝，可以看到去胶上色，至丝线柔和以美，穿以服贴，垂丝当风，曲线和衣，凹凸有致，从而形成雍容华贵曲眉丰颊的水月之体。日本印度机织绣锦做不了唐人的衣服，看来更适合做靠垫！
　　《虢国夫人游春图》、《唐人游骑图》中男士软裹四角两系上束约发的幞头，尽显大唐风雅。上至皇帝下至文人。武士甲胄不见锁子连环，失却应变战事，中看不中用。“舞破中原始下来”这长问向天，辽阔一诉式的胡旋扬袖，必宫廷广厦能展，小小节度密室幔帐之内硬塞一段，既无回旋余地，安来塞北胡风，这也太牵强了。
　　落地屏风岂能上床，何况还是一幅宋以后才有的水墨山水上了唐榻。榻上炕桌更是明清的摆设。唐建筑中，梁下无雀替。中古宫殿没有方柱，宫殿柱础巨大，脊下挑檐之高。宫帷梁柱下面，夜间照明概不用明火。
　　中日两边的唐代佛寺相比，中国的土气沉旧顺历史风尘，延袭自然地理，像从土里长出一样，但正因为此而接地气，觉得佛寺就应长在那山边儿。而日本的干净利落人工干预保护好，但有种被架起，像摆设的感觉，包括绿植的整洁。我国佛光寺、上下华严寺、南禅寺、善化寺、兴化寺所体现出的风采正是大唐建筑的典范。
　　入蜀剑阁古道中，千年参天古柏比比皆是，树高人渺而高古久远。没有大树无法追溯历史。
　　洋泾浜式的港台音快速普通话，再加上不伦不类的伪文言对白，更和大唐秦音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中华文明之绵长，文化演进之缓慢，方言千年不改，在历史上是一贯的。基本日常的口语比如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几个字的发音到现在都已有七百年的记载了。明李渔认为元曲比明曲高在采用通俗的俚语。文言虽好，文雅简约，可以入史。俚语通俗易懂，口传心授，历史沿革不断。李渔之“言为心声”，“曲文词采与诗文恰判然相反。词浅意深，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乡音无改的通俗口语、而不浅显才是剧作的大本事呢。
　　要说导演唯美，不如说导演唯恐不美，结果忘了美的规律：没有自己时才美，有自己时，反倒没了自己。这就是唐画宋摹本：三才担当。今人见不到宋人在干什么，更不要说怎么干了。
　　出了电影院，不禁想到这种档案式的宫廷摹画还真这么重要，除了形象之外，还隐藏着引文的端倪，给我们延伸的迁想妙得。
　　在这个商品大流通，经济先行文化快餐化的社会里，如果定力高的话，青年人还能循余味古，但那也仅是在想象中，能否玄解引文，就看我们子孙后代的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