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花,草是草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wenqqw1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早,欧姐就冲着我嚷,佳丽,叫你不要再带这些花花草草进来,你怎么又带来了?
  我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娘啊,瞧我的记性,怎么如此健忘?上星期欧姐就三令五申,不许科室人员不务正业,要把精力和心思全都花在业务上。
  欧姐快要退休了,还是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像那医院是她开的。对于我们这些小年轻的闲情逸致,她一律看不惯,老是出口不逊,动不动就嚷,你们呐,个个都是败家子,只知道享受,享受!
  我忍不住嘀咕,人如果不享受,那又何必工作?
  这话不能让欧姐听到,她听了,又会好好地给我上一堂课。背后,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恨她恨得要命,可又奈何她不得,因为我们的奖金都在她的掌控下,我可不想与我的奖金开玩笑,我们反抗的结果是:欧姐有了一个绰号叫巫婆。
  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到医院工作,可我学的是护理专业,不到医院,又能去哪里呢?我的命就是曙光医院护理部的护士,反正我也认命了,就这么一辈子干呗,反正干这个的也不是我一个,我的同学基本上都和我干着同样的活。
  我的业余爱好是培育花花草草,眼下,有这个爱好的女同胞,海了去。我承认我有点矫情,也有点跟风,可我不喜欢宠物,那就只有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和花花草草打交道,让我除了来苏味、消毒液、各种各样的针剂……之外,还有一点兴趣,一些朋友,一丝丝闲情雅致。
  然,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欧姐扼杀了。
  我提出过抗议,我是业余在伺候花草。
  欧姐的倒大脸浮肿着,她笑,那笑仿佛鱼漂,直直地立在水中,尖细得就像是从牙膏管里挤出来的,你业余弄花草,我不管,但你把这些搬到科室里来,我就要管。
  你这里摆弄花草,心思就在花花草草上了,连打个针也是吊儿郎当的。
  快搬走,不要让我看到这些。欧姐挥舞着手,好像那些不是养眼的花草,而是一群身上长疮、头上化脓的癞皮狗。
  一点情趣都没有,老巫婆。我在心里骂道。
  但我不得不把这些盆栽的小花小草(主要是多肉植物)放进一些纸板箱里,然后把这些纸箱搬到我的车里去。我一次又一次搬的时候,又累又气,忍不住就掉了泪。
  我不知道搬第几次纸箱的时候,在电梯口,和一个坐着轮椅的病人撞了一下,那些盆栽的小花小草就从纸箱里逃了出来,在地上胡乱滚动,有的盆当场就碎了,泥啊草啊花啊,撒了一地。我尖叫一声,蹲在那里,惊慌失措。
  病人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约摸在五十岁左右,睁着一双茫然的眼,他没有我那么紧张,安慰我说,不要紧的,叫清洁工阿姨帮你弄一下。他摸出电话就打。不一会儿,两个身着“育帮保洁”字样的阿姨就过来了。他又说,你看看,损失有多少,我赔你。
  我忙摇手,算了算了。
  他却认了真,要赔的,我撞了你。
  我刚想解释,电话响了,是欧姐的,她说,快来,89床的休克了。
  我“嗷”地一下跳起,对那两个阿姨说,这些纸箱,你们帮我搬到传达室,我是护理部的佳丽。我走了。我飞快地跑开了……
  这一天是我的七三夜班。所谓七三,就是一星期里要上三个夜班,上夜班的那一天,必须有三个时间段要上班,上午是7点半到9点半,中午是11点半到1点半,晚上是5点开始,一直工作到晚上12点。我把那个休克病人送进急救室后,又去忙其他的事了。后来,我中午下班,从传达室里把阿姨留在那儿的纸箱搬回了家,还好,损失不大,就3盆花,1盆草。我很快就把此事忘了。然后,我午睡,下午5点准时上班。
  我到116病房给病人作例行检查的时候,有人突然叫住了我,佳丽护士,你说,我该赔你多少钱?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秃顶。我说,没几个钱的,算了。
  我看他病床上的病人信息,徐宝国,52岁。膑骨骨折。
  徐宝国搔着头皮说,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检查完这一病房的,就到另一病房去了。等到我把该我负责的病房全都巡查了一遍,然后我就回到了护士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发呆。本来这个时候,我会去看看我养的那些花花草草,我每天都会更新它们,早晨把它们从家里搬出来,晚上把其中的一些又搬回去,周而复始。我给它们浇水、施肥、捉虫,把它们搬到阳光下、露水里、清风中,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茁壮成长,那是我的慰籍,我只有二十一岁,还没有谈男朋友。可是现在这些我喜欢的花草都不在眼前了,我有些落寞,便无聊地翻看着手机。我情不自禁地又去翻看那些我拍下的花花草草,虽然比真实的差一些,但已经够可以了。
  我听到有人敲玻璃窗,并把脸贴近来,一直贴到玻璃窗上,我看是秃顶徐宝国,便开了门,问他有什么事,他手摇着轮椅往前了几步,没事,我看你空着,就想和你说说话。
  我想这个人有点奇怪,他和我说什么呢?
  他嚅嗫着,看你喜欢花和草,我以前也伺弄过一段时间,就想和你说说这些花和草。
  噢,你是干什么的?我来劲了。想不到碰到一个有共同爱好的。
  我……我原来在园林管理所干过,现在科技局……徐宝国说。
  我把门开大一些,让他和他的轮椅进来。你好端端的在园林管理所里干,为什么不干了?当官了?我口无遮拦地说。
  徐宝国迟疑了一下,他好像显得有些难为情,因为不想再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了,所以逃掉了。
  呵呵,还有不想和花花草草打交道的?我的眼睛睁大了,什么情况?我觉得不可思议,要换了我,打死我也不走。
  唉,一言难尽,如果把爱好当成了职业,那就是災难了。他舔了舔嘴唇说。
  说说,怎么就是灾难了?我饶有兴致。
  徐宝国咧开嘴,自嘲说,那时候,谁会把花花草草当回事?我是看没什么科技含量,才千方百计钻研计算机……我的故事说出来,就像传奇,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听?   我承认我对他说的有点好奇,再加上上夜班也总是有点小无聊,空着也是空着,这总归比枯坐着玩手机要有意思得多,于是我莞尔一笑说,你说啊,说了才知道是不是传奇……
  我叫徐宝国,你知道的,但我原来叫徐保奇,我们家兄妹三个,哥哥叫徐保刘,姐姐叫徐保少。一听这几个名字,你就知道我们是什么年代过来的。我老爸是刘少奇的拥趸,把保卫刘少奇当作我们的主要任务,刘少奇一出事,老爸如临大敌,他连忙把我们姐弟三个的名字全改了过来,哥哥和我改得最彻底,他成了徐宝徐,我成了徐宝国。
  不是吹,我们兄妹三个的智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因为我的爸爸是中学里的校长,媽妈是小学老师,遗传基因好嘛。我姐姐考上了上海纺织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第六毛纺厂当技术员;我考上了浙江大学,专门学园艺。我哥哥高考也上了线,但他却没上成大学,原因在于他的小儿麻痹症。我哥哥一直很努力,他以为他选择研究历史,大学就会向他敞开大门。结果体检通不过,那一棍,把他打得够呛,他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从那个时候起,我哥哥就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你和他说上几十句话,他也不一定会吭声,所以,在家里,你基本上可以忽视他的存在,他就像一朵云一样飘来飘去,脸色凝重,表情呆板,牙齿咬得铁紧,颧骨那里便凹下去一块,就像谁欠了他的债。
  我和我姐姐上大学的那些日子里,哥哥沉默地陪伴着爸妈,爸妈则心事重重地围着我哥哥转,惟恐怠慢了他。他们的眼里充满了忧伤。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忧伤,因为他们固执地以为,是他们的疏忽,才导致了徐宝徐的悲哀。
  说来话长,我爸妈原先都在一个叫下甸庙的地方教书,而他们却居住在施家坟,两地相距有二十来里地。徐宝刘呱呱落地时,给我的爸妈带来了无限的欢愉,但高兴了没多久,他们就发愁了。没人带孩子,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当然,带在身边也是可以的,相信那时候有不少的家庭都是这样的,但我的爸妈却是特别要求上进的人,说穿了,他们都希望胜人一筹,出人头地。他们是那么得热衷于当领导,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他们的天平歪向了事业。
  徐宝徐刚刚断奶,就被寄养在我妈陈淑波的一个亲戚那里。我们管她叫大婶妈。大婶妈生了七个孩子,她带我哥哥时,她自己的女儿也才2岁。徐宝徐2岁多一点的某一天,突然发高烧,大婶妈不当回事,用土法给他降温,用湿毛巾一次又一次地敷他的额头,但高烧持续不退。她慌了神,连忙摇了船,送到镇医院。打了几针青霉素后,烧是退了,但左腿却怎么也直不了,老是短一截似的,随着他慢慢长大,他左小腿部的肌肉老是不肯鼓起来。
  爸妈如五雷轰顶,眼泪哗地下来了。我妈一遍又一遍地撸着徐宝徐的左腿,好像要把它撸直。她哭得声嘶力竭,哭一阵,伸出一只胳膊,狠劲地打自己的耳光,自责之情难以言表。
  有一点,我蛮佩服我妈的,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她一点都不责怪大婶妈,在大婶妈难过得捶胸顿足时,她还安慰她,说这都是小孩的命,既然老天要叫他吃这个苦,那谁都没办法阻止。
  大婶妈痛惜地说,早一点送去医院,可能情况会好一点,我以为不要紧的啊,我自己的小孩,碰到发烧,我都是这样处理的。妈愣了半晌,不说一句话,许久,她才喟然叹出一句,我说过的,这就是命。其实,她内心是清楚的,徐宝徐真正的病因是因为没有接受过疫苗注射导致被感染,而没有注射疫苗,是因为她把这件事给忘了。而且她还知道小儿麻痹症的学名叫脊髓灰质炎。可她不敢也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的疏忽,她只能含糊其词。
  大婶妈说,我把亚琳送给你吧。
  妈摇摇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后来,她们两个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
  徐宝徐成了一个残疾者不到一年,徐宝少出世了,这回,我妈死也不肯再把她送到大婶妈那里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尽管大婶妈一再邀约,放我这里吧,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但我妈坚决地拒绝了,当然,她的托词相当漂亮,她说徐宝徐已经叫你劳心劳肚肠了,怎么还能叫宝少来绊你的腿脚呢?
  徐宝少就这样留在了爸妈身边,事隔好多年以后,我妈才向我们透露了一个秘密,她当时非常不甘心从此沦落为一个婆婆妈妈式的人物,她还是向往着进步,她要把自己的能力彰显出来。但我爸徐天麟严肃地说,在现实面前,我们要有所妥协,我现在已经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了,我进步的速度会比你快很多,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安稳,为了我们的家庭幸福,还是你作出一些牺牲吧,你回归家庭。我妈一开始是不大情愿的,但徐天麟那天说了一句狠话,他说,我可不希望看到徐宝少成为下一个徐宝徐。
  我妈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潸然泪下。她手指颤颤地指着徐天麟说,你再敢这样说,我拧烂你的嘴!
  我爸当即检讨,说,我其实也是气急了才这样说,一想到徐宝徐,我的心头就像刀割。我妈仰天长叹,死鬼啊,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
  我妈和我爸为此大吵了一通,最后以我妈的妥协而告终。但她不甘就此落后,和我爸约法三章,说等到徐宝少可以上幼儿园了,她还是坚决要回到做班主任和学校副总辅导员的行列之中去的。我爸如释重负地答应了她,他那时候,只想着速战速决。
  叫我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等她回到原先的学校副总辅导员的岗位,我——徐宝奇又出生了,她气得乱捶徐天麟的后脑勺,你是存心的,存心不让我进步。我爸无奈地一摊手,你儿子他要来到这个世上,我有什么办法不让他来呢?
  我和我姐都是在我爸妈身边长大的,接受了较好的教育。我一向认为言传身教很重要,从我爸妈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优良的东西。我姐姐和我分别考上大学,就是一个明证。那时候,高考录取率是多少?才21%多一点,也就是十个人里面,也就一两个能上大学,当然有的还是大专或者高中中专。
  可以这么说,我的童年还是无忧无虑的。相比于其他的同学,因为我父母的教师身份,还有经济上的相对宽松,我一直没心没肺地生活着,直到我哥哥被接回城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一个残疾人,和我们有着多少大的不同啊。   徐宝徐在学校里老是遭到别人的欺侮,他起先还勇敢地与别人斗争,但斗争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斗着斗着,就没了精神气,率先败下阵来。据说有一回,他和一个比他低一级的同学,因为一件琐事打斗,打着打着,对方都快赢了,却突然住了手,他轻蔑地对徐宝徐说,不打了不打了,我赢你有什么用,你一个瘸腿,我赢你就掉价了。他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然后扬长而去。
  围观的人群也轰地一下散了,只留衣服凌乱的徐宝徐倒在地上。
  徐宝徐呆了一会儿,狠狠地用手拍着地皮,拍了一阵,嚷一声,我操你妈!然后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回了家。从此以后,他的头就垂下了,老是像怕碾死蚂蟻那样走路了。那一年他上小学五年级,我上一年级,徐宝少三年级。
  我哥哥在外受了气,回家就拿我们出气,他动不动就吼我们,他一不如意,就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发脾气。他冲着爸妈这样时,爸妈总是保持沉默,用沉默来对抗他无缘无故的愤怒。
  我和徐宝少却不买他的账,有时候还会联合起来作弄他。有一回,我故意学他一歪一斜走路的样子,徐宝少则在边上喊,一二一,一二一。她喊得齐整,我越是走得七高八低。徐宝徐抓起一只玻璃杯,用力地砸在了我们的面前,玻璃碎了一地。他挑衅地嚷,有本事赤脚从上面走过去,你们敢走过去,老子把你们当我的哥和姐!从此以后,你们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们当然不会,傻瓜才会上他的当。
  徐宝少说,我们没惹你,我们只是玩个游戏!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经挨了徐宝徐一个耳光,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徐宝少嗷地一下蹲倒在地,双手捂着整张脸。我看不下去了,过去一把抓住徐宝徐,你不能打我姐姐。徐宝徐力气很大地把我拎离地面,不要自讨苦吃!他一把把我掷到了床上。
  徐宝徐对付我的时候,徐宝少趁他一个不注意,用头猛地顶他的身体,他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我和徐宝少坐到他的身上,不让他动弹。他像只小舢舨一样,想把我们掀翻,但这谈何容易?
  正闹着,我妈回来了,看到这情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拖开了,边拖边敲我们的头,你们作死啊,你们作死啊,联合欺负起你哥哥来了,他多少可怜的一个人,你们还这样!徐宝徐听到我妈这样一说,他拉开嘴巴就哭了,一哭,那些泥水就把他的脸弄花了。我和我姐踅着墙角,无声无息地走开了。看到徐宝徐哭,我们心里还是挺没滋味的。哭泣,总归是一件不那么好玩的东西。
  事后,爸妈会做我们的思想工作,你们啊,不看看你哥,多可怜,还要雪上加霜?
  别人欺侮他,还情有可愿,你们,一个做妹妹的,一个做弟弟的,居然合起来欺负他,这算什么?
  我委屈地说,徐宝徐老是吼我们,我们又不欠他什么,他凭什么吼我们?
  你还强词夺理,你一个健康人,能体会他的苦?我妈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哭就像是要断气似的。
  我和徐宝少都被吓呆了。
  泪水涟涟的妈妈说,你们是不是要气死我?
  后来,我们也跟着妈妈一起哭。我妈就是有这本事,她能让我们感同身受,当然,她的口才也十分了得,一般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能够把死的说成活的。
  我得说说我的爱好了。我打小就爱琢磨事情,动手能力也特别强,装过无数的收音机,不是吹,我十岁就挣钱了,酒肆方街一带的人,基本上都用过我组装的收音机,装一台,2元钱。所以我星期天基本上都是在旧货市场淘零部件,凑齐了,就是一台收音机。
  计算机这玩意儿,在中国刚一出现,我就如痴如醉地喜欢上了。从最初的PC机到286、386、486,一直到现在的各种品牌机,这一路过来的,我都可以如数家珍,因为我尝过它们各自的味道。我从园林管理所调到科技局负责微机处理时,同事都以为我是科班出身,因为我对专业实在太精通了。
  大伙儿爱用“大师”称呼我,其实,我倒不那么在乎,熟能生巧嘛。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电子产品情有独钟,一方面确实是自己喜欢,另一方面,我是躲清静。因为只要一和它们打交道,我就宠辱皆忘了。我刚才说了嘛,我家的环境委实不怎么样的,家里有了徐宝徐,连老鼠也要躲着走。这是徐宝少说的,因为这个,她基本上很少再在这个家里出现,她总是说忙忙忙忙。她住上海,她忙不忙,只有天知道。连我爸有一天也忍无可忍地在电话里嚷,你不就是一个普通干部嘛,怎么像市长一样忙得脚打背心?还真把自己当人物啊!
  徐宝少冷静地说,我当市长了,反而不忙了。
  徐宝徐骂她,有种你就别回来,一次也不要回来!
  徐宝少照样淡定,你又不是我的爸,你说的话像放屁!我凭什么要听你?
  徐宝徐跳起来,你个臭猪丫,小心我打你!
  你敢!爸妈还没死,你就敢这样了?见你的鬼去吧!
  ……
  于是家里便吵作一团。我不想参与进去,因为一旦我也情绪冲动,那么痛苦的只有我,因为最后收拾残局的肯定是我,其他的那些当事人都走的走,跑的跑了。他们真的有这本事,溜得比兔子还快。
  这么多年啦,我想我幸亏有不断更新的电子产品,否则我这个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自从经历了那件事,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产生了怀疑。
  这要从我爸徐天麟说起。徐天麟2007年因小中风跌了一跤,从此就卧床不起了,大小便都无法自理。尽管这样了,但他校长的威风还在,动不动就爱指使我妈,我妈苦不堪言,多次在我面前声泪俱下地哭诉,说这老不死,老是变着法儿来折磨她,她有时候恨不得偷偷地用塑料袋套住他的头,让他早点升天,省得大家都跟着受罪。
  我听多了,耳朵皮都起茧了。我不会大惊小怪,他们老夫妻风风雨雨几十年都过来了,根本不会同仇敌忾,最多就是图个嘴皮子痛快。我劝妈,要她对老爸爱理不理的,要学会装聋作哑,你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他就是看不得我健健康康的,最好像他一样,躺在床上等死,他才高兴了。   我跟她出主意,叫个保姆吧。
  钱谁出?我妈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圆。
  我叹口气,我出吧,反正我也不指望徐宝徐和徐宝少会拿出钱来。
  我妈松了一口气,她破涕为笑,也好,我可以轻松一些了,就是难为你了。哦,这请保姆的钱,可不能让你媳妇胡林珍知道。
  我面色难看地点点头,我想要是让胡林珍知道了,我就别想睡觉了。
  保姆彩珍请来了,是我妈自己千挑万挑选来的,据说还是她的一个老姐妹的远房亲戚。起先半年多时间里,我妈对她一直很信任的,但有一天,我妈如临大敌地对我说,宝国,我怀疑彩珍偷东西!
  偷什么东西?我问。
  妈说,我给你爸吃的东西让她调包了。
  有啥证据?我又问。
  有证据就好了,可我看你爸又瘦了,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给他吃那么多的营养品,哪里去了?彩珍自己倒白白胖胖的。
  没有证据,不要瞎讲。我提醒她。
  随后,我妈接二连三地和我说此事,我被她弄烦了,说,那好,我抽空了帮你查查,看看彩珍到底有没有偷吃给爸的那些滋补品。
  装个探头,这对我来讲,还不是易如反掌?我装这玩意儿,没有和谁说,好长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查看,都没有发现彩珍偷东西,我想妈是神经过敏了,我想看的没看到,倒是看到了徐宝少的丑陋。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姐姐居然是这样一个人!我欲哭无泪。
  有那么一天,徐宝少从上海来酒肆探望爸妈,我在探头里看到她和爸妈大吵大闹,从她扭曲的脸,我断定她愤怒到了极点,她手指着妈在说什么,唾沫四溅的样子,爸用手拍着床板,我妈则噼噼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他们大吵一通后,徐宝少拂袖离去。
  我惊讶至极,因为我下班去看望两老时,他们神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他们下午曾经有过那么剧烈的争执,看到他们装模作样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询间情况的详细经过。我得知道视频里我看不到的内容。爸妈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我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
  宝少和你打电话了?我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我摇摇头。
  那你……妈奇怪了。
  我给她看我手机里的视频,她只看了一看,便脸色骤变,掩着嘴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妈垂着泪说,你姐苦啊,自己离婚不算,搞得女儿也离婚了,她心里再有气,也不能朝着我们两老出啊!
  徐宝少从小就个性极强,说话频率快,别人说一句,她说十句。结婚才三年,她就把老公赶走了,嫌他性格绵软,没出息。她老公朱盛委屈地说,那你干嘛要和我结婚?我这性格也不是一天两天才形成的,早些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徐宝少不耐烦地挥挥手,老娘以前瞎了眼,现在觉醒了。朱盛临走,想争夺女儿朱妍的抚养权。徐宝少和他大打出手,结果把朱盛的一颗门牙也打掉了,当然,她自己也没捞到便宜,半个头皮的头发被连根拔掉了。
  徐宝少放出狠话来,如果朱盛再闹,她和朱妍就死在他面前。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你以为我留恋这个世界?去他妈的,和你一起死,我就赚到了!朱盛看这个母夜叉一样撒泼的女人,心里先自虚了。他擦擦红肿的眼睛,满腹惆怅地离开了家。
  徐宝少独自把徐妍(朱姓改成了徐)带大。徐妍上的是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想和男朋友留在北京。徐宝少飞到北京劝阻,说如果徐妍不回上海工作,她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
  徐妍的性格脾气像极了徐宝少,简直就是徐宝少的翻版,一听,就跳起来嚷,断绝就断绝,你以为我怕你啊,老实和你讲,这个世界谁怕谁?
  徐宝少眼珠子都快挤出眼眶了,你以为我不敢?哼,你倒试试看!她说完此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徐妍的宿舍,重新飞回上海。
  后来,徐妍终于败下阵来,乖乖地回了上海,在一家国企当会计。徐宝少洋洋自得,逢人便说,和我斗?谅她也不敢!徐妍听了,撇嘴,没有的事,我只是和男朋友分手了,才不想留北京了,和徐宝少的威胁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徐妍找老公,结婚,生小孩,徐宝少都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一段时间,这一家人其乐融融。他们的幸福感,成为我们徐氏大家族里的骄傲。徐天麟和陈淑波笑得合不拢嘴,一有机会,就喜欢把欢乐传递给别人,知道么,我家徐妍老公是宝钢集团的中层干部,相当于我们县里的县长,他才27岁,以后还有上升的空间,前程大着哩!
  然后,在许多次的饭桌上,徐天麟会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一定要坚强,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不怕别人看不起,就怕自己不争气!宝少这方面做得非常好,值得大家学习和借鉴,像你,宝国,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抓住,老是没有方向感,一个人如果没有方向感,那等于是浮萍,浮萍有多可怕?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
  我不敢點头。我点头,我老婆会不高兴。我老婆叫胡林珍,是移动公司的一名中层干部,按级别,就是一个小科长。她的特点是当面一直笑盈盈的,有点像她的工作性质,一转身,她所有的笑容全没了,有的是怨恨。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看她的脸色办事的,她对我老是唯唯诺诺深恶痛绝,曾经警告过我,说,徐宝国,你要有自知之明,千万不要学你姐夫,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我向她保证,我决不会像朱盛的,朱盛遭徐宝少武力扫地出门,是因为他也有过错,他喜欢和单位里的女人打情骂俏。而我没有,我给女人修电脑,连人家长啥模样都没弄清楚。但我也不敢不点头,徐天麟讲究课堂效果,他会追着你问结果的,每每碰到这样,我采取的方法是溜,我会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旋即抱住我自己的肚子,我的妈啊,痛死我啦,这该死的结石!随后离开饭桌,跑外面去了,当然,更多的则是弄毛自己的鼻子,发出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喷嚏,在家人鄙夷的目光里,悄悄跑开了……这些小伎俩也只有自欺欺人,好在也没人揭穿,我也乐此不疲。
  其实,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至少爸妈是高兴的,徐宝少一家是高兴的,我们一家基本上也是高兴的。胡林珍对儿子徐星光说,星光,你要向你姐姐徐妍学习,考好学校,进好单位,找好人家。只有徐宝徐,整天阴沉着脸,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当徐天麟喜笑颜开说徐宝少时,他更加沉默了,他的饭量会比平时增加一倍,添饭常是添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被徐天麟点名问到了,他才懒洋洋地说,每个人的福气都是不一样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说得像个哲学家。   他这样说,徐天麟就不说了,他有些讪讪然地将举得高高的手,慢慢地落下来,然后自己拍拍手说,今天我有点累了,就讲这么些,改天我再讲!接下去,吃饭!众人都知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就装聋作哑地把饭吃得叭叭作响,显得有滋有味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们的日子还算是平稳的。一直到有一天,我妈听一位亲戚说,徐妍和她老公分手了,原因是她老公有了婚外情。他们是协议离的婚,男的净身出户。
  我妈犹如五雷轰顶。马上抖巍巍地给徐宝少打电话,一开口就哭,宝少,是谣言吧?
  徐宝少口齿清晰地说,是真的,我不想说给你们听,是怕你们受不了。我妈整个人都立不住了,她蹲倒在地,把手机藏进了怀里,好像怕别人听见似地轻声说,这个坏坯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徐妍呢,徐妍对他多好,连儿子都帮他生了,他还要这样?
  徐宝少冷冷地说,妈,你别气恼,从长远来看,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及早看清了他的本性,要是拖到徐妍老了,那就完了。叫那小子滚蛋,叫他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要把他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哼,他以为完事了?他还有儿子,以后要让他在他儿子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他以为自己轻松了?做梦,我要他天天做恶梦,让他今生今世吃不了兜着走……
  妈连蹲也蹲不住了,她跌坐在地上,傻傻地听着徐宝少冷冰冰的声音,她全身骤然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徐妍的事一出,徐天麟就像遭霜打的茄子,头就一直垂下去,越来越接近地面,他变得特别怕接触人,老是贴着墙根走路。
  我妈不满了,老徐,徐校长,你这是何必呢?
  徐天麟尴尬地自嘲,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了?大概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他常常丢三落四,一直到有一天,晨练时,他用劲地拍着一棵老槐树,拍着,拍着,突然一头栽倒在树下……命是救过来了,却成了一个长期需要人照顾的卧床病人。
  徐宝少愈来愈少地在酒肆街出现了。她也很少主动往家里打电话,通常是我们有事了,打过去,她才迟疑地接了,接通后,常常说,我有事,我先挂了,等会儿我再给你打过来。但你永远不要指望她真的会把电话回拨过来。
  我爸理解地说,不要轻易地打她电话,她也苦闷,再说,我们又有什么话可说呢?
  徐宝少和你吵什么?这没有道理啊!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
  我妈只知道抹眼泪。她一向很有主见的,但自从爸中风,徐妍的事一出,她的脑子好像不大好使了,你姐要和我们断绝关系,你爸气不过,说了她几句,意思是不要让她再这么强势下去了,徐妍的老公的确有错,但他写了悔过书,还求得了徐妍的原谅,但你姐就是不答应,非要他们离婚,说万恶淫为首,男人起了色心,干出了这等丑事,还会好到哪里去?一只碗都有了缝,你还能指望它牢靠?她经常性地指桑骂槐,她将自己的这种本领发挥到了极致。
  她自己这样了,还要徐妍也这样。她独身了多少年,一个人带徐妍多不容易,现在,还要让徐妍也跟着吃这样的苦?我也劝她,要对徐妍放手,不能再过多地干预她的生活,女儿就是女儿,她得有自己的空间,更应该有自己的活法,而且现在他们母女俩同住在一起也不是个好办法。
  徐宝少听不下去了,说我爸是老糊涂了,居然帮那个小流氓说话,这太过分了。还要让她和徐妍分开住,徐妍一个人带着儿子,有多累,她说什么也得搭把手,这方面,她有的是经验,想当初她自己不就是又当爹来又当娘,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绣花针。
  我妈经常跟我唠叨,说你爸问她,你就让徐妍走你的老路?从此不再找对象也不结婚?你姐一听此话,就破口大骂,说你爸是在诅咒她和徐妍,希望看到他们的笑话。
  你爸急了,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是你爸,怎么会希望看你的笑话?你脑子进水了?徐宝少跳起来,好像要扑到床上去的样子,我连忙上去阻挡,你爸这个样子了,哪里经得起徐宝少这样大吵大闹,好在徐宝少并没有扑到你爸身上,她只是在床沿上坐下,她不客气地说,别假惺惺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的勾当,我是嫁出女儿泼出水,无所谓的,但你们做得也太过分了,你们花在徐宝徐身上的钱有多少,花在徐宝国身上的钱又有多少,而我呢?我赤手空拳跑到上海滩上去混,你以为我容易?我向家里伸过手么?没有,一次都没有。徐妍结婚,我以为你们会给一个大红包的,结果,只是区区2万元钱。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做外公外婆的,这区区2万元怎么拿得出手?你们又不是乡下种田的,你们都是退休的有高级职称的教师,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至少也有一萬七八千元钱。当时,我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吗?没有。现在,你们老是口口声声说缺钱花,那好,我就把你们给徐妍的2万元钱还给你们,我再补你们3万元,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反正,你还有两个儿子,少我一个女儿也无所谓……
  我和你爸从来没有看到徐宝少如此绝情,都火了。你爸说,徐宝少,你敢这样说,你把它写下来,写下来,白纸黑字,随便你怎么样。我气坏了,就直打自己的耳光,怪自己没看清这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她只记得我们的坏,对她的好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那时候一个人带徐妍,我们都没退休,常常利用寒暑假,把徐妍接到酒肆来,利用节假日,到上海给她带小孩,还叫了乡下的保姆过去,那些钱,她有出过么?
  我妈这样一说,徐宝少恼羞成怒,她站起来,一直冲到妈身边,看架式像是要给妈两拳头,但最终她的拳头并没有砸过去,而是砸在自己的腿上……
  你说,这货像话吗?跟我们吵过一架后,拿了自己的包,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回上海了。我妈嘴唇皮都在打哆嗦了。
  我安慰她,不要去理睬徐宝少,我看她就像一条疯狗。
  妈叹口气,她这种脾气,活该她倒楣。临了,她悄悄问我,这事,彩珍不会知道吧。
  我说她怎么会知道?她又不在屋里。
  妈笑了一下,幸亏你姐和我们吵的时候,她去菜市场买菜了,她要听见了,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我哀伤地看着妈,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噢,我说到哪里了?对了,就是讲到我哥徐宝徐娶老婆那一阵吧,徐宝徐没能上大学,他就成了一个闷葫芦。我爸妈托人让他去标准件厂做临时工,跟人学电工。爸妈特意从新华书店为他买了一大堆电工基础知识的书,他们满心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刻苦钻研电工知识,哪知徐宝徐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爸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宝徐说,我也不知道。
  爸妈请徐宝徐的师傅小丁瓜吃了一顿饭,请他多开导开导徐宝徐,他人不笨,只是在这一块上还没开窍。小丁瓜是个瘦猴,酒量好,喝下三斤黄酒后拍胸脯,不要说修个火表装个电灯,就是修电吊、修横车也没问题。
  爸妈额首相庆。
  但有一天,小丁瓜跌跌撞撞跑我妈学校里去了,说徐校长、陈老师,徐宝徐这徒弟我不收了,他胆子也太大了,干电工怎么可以这样冒冒失失呢?他解释了大半天,我妈才搞明白,徐宝徐随小丁瓜去修理一台机器的电线线路问题,小丁瓜有意识想让徐宝徐锻炼锻炼,便鼓励他去。
  徐宝徐也不多说话,过去就把胳膊往机器里送。那机器还是开着的,通常是把电闸刀关了,让运转着的机器停下来,然后再一路电线一路电线地检查过去。哪有像徐宝徐这样的修理法?不问青红皂白,径直就带电操作。幸亏值机的工人眼明手快,把电闸刀拉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尽管这样防护及时,但徐宝徐的小拇指还是被削去了一块皮肉,当即鲜血直流,他人蜷曲在机器旁,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凄厉哭叫。
  在医院包扎时,小丁瓜厉声问他,怎么不按步骤操作?
  徐宝徐淡定得一塌糊涂,问,什么步骤?
  小丁瓜说,你倒说说看,该怎么做?
  徐宝徐嘟着嘴,盯着小丁瓜说,我不知道啊。
  小丁瓜对我妈说,徐宝徐不能做电工,再做,准没命。他的魂灵不在身上,不知在什么地方。
  妈听从小丁瓜的建议,让他从电工班里退出来,然后去了传达室,专门给人送报送信。就是这个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的活儿,他也干得经常丢三落四,如果不是厂长是徐天麟的学生,我估计徐宝徐几百回都可以辞退了。他稀里糊涂干了几年临时工,又成了正式工。他成正式工,爸妈动用了大量的钱财和社会关系。他成正式工了,还是在传达室,厂长倒是有意让他去别的部门,他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习惯干这个,还是干这个吧。
  徐宝徐喜欢在传达室,真正的理由恐怕还是后来他的老婆郑小凤揭露的。鄭小凤说,徐宝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每天可以看到无数的美女从他面前经过。标准件厂是个大厂,起码有三四千人上班,三四千人里,有多少美女呢?当然徐宝徐也是解解眼馋而已,有谁会看中一个整天阴沉着脸,勾着头,像个奸细一样的家伙?他黑、瘦、矮,还一腿高一腿低的,走路像是在划圆圈。最最主要的,他还特自卑,一旦有女人和他搭讪,他就满脸通红,手脚会哆嗦个不停,恨不得眼前有个地洞可以让他钻进去。
  别人讥笑他,你个软货。他不计较。但事后却大言不惭地说,我这是绅士风度,和女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一晃,我和徐宝少都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徐宝徐还是孤身一人。我爸妈为此急白了头,托了无数的人,想给徐宝徐找一个对象,但高不成,低不就。徐宝徐在他四十一岁那年还放出话来,说决不找70后的,要找就找80后、90后的,气得我姐骂他,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妈却替他打抱不平,说,谁说我们徐宝徐就不能娶80后、90后的女人?这是哪部法律规定的?
  就在我们大家都以为徐宝徐的婚姻将成为他人生路上的拦路虎时,他却在某一天带了一个女人回家了,正儿八经地跟我爸妈宣布,他要和这个叫郑小凤的女人结婚。我妈一看就晕了,我家开天辟地第一次迎来了一个穿超短裙的女人,那女人两条白晃晃的长腿吸引了我们全家人的目光。那超短裙是绿色的,荷叶边,粗看,还以为是两大片荷叶缝在了一起,她一走动,别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白色内裤乍隐乍现。她在我家待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留下了两种气味,一种是香水味,另一种是骚味。
  骚味是我爸说的,我爸在这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连眼睛也不敢朝郑小凤多瞄一眼。他屏息凝神,一直到徐宝徐带着郑小凤离开,我爸才如释重负,他把家里所有的窗子都打开,把吊扇开到最大档,连说,受不了了,实在受不了了,快要被熏死了!
  我爸妈坚决反对这桩婚事。
  他们打听过了。小城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打听,又何况,我爸妈都是大名鼎鼎的高级教师,桃李满天下,这打听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水平远远超过一般普通人。这个郑小凤是安徽凤阳人,15岁就出来打拼了,在深圳、珠海、广州等地都待过,现在跑到酒肆来,是因为看中这里是袜子之乡,她有了用武之地。她的职业是一名腿模,专门为袜子批发市场的老板打广告、做宣传。
  郑小凤27岁,和徐宝徐相差了整整十五岁。她结过婚,离了,有一个女儿,9岁了,判给男方。
  我妈一听就绿了眼,她不敢相信似地悄悄问徐宝徐,这种离婚的外地女人,你也敢要?
  徐宝徐蛮不在乎地说,我说过要找80后、90后的,郑小凤就是80后的,郑小凤要不是离过婚的,会看中我?笑话。你以为你儿子是千万富翁?
  那人家看中你什么?我妈满腹的忧虑。
  我符合她择偶的标准。徐宝徐文绉绉地说,郑小凤说了,她不想再四处漂泊了,想在这里留下来,安安静静地成家立业,年轻时可以做做腿模,以后老了,就开一家袜子店,卖卖袜子。而我,在国企工作,岗位轻松,家庭条件也不错,是知识分子家庭,这对以后孩子的培养和成长都很有好处。
  看徐宝徐一脸陶醉的样子,爸妈知道他对郑小凤迷得不得了,含到嘴里怕化,抱在手里怕跌,都快走火入魔了。但他们不约而同地怀疑郑小凤的动机。
  徐宝徐拧着脖子嚷,就许别人有爱情,我就不能有爱情?我又不少胳膊少腿的!
  说起他和郑小凤的相识过程,他一脸的自豪。徐宝徐没事干的时候,特别喜欢逛商场,他也不买什么东西,就是瞎逛,图热闹。有一天,逛到郑小凤做腿模的那个批发兼零售柜台时,看到有个半大男孩趴在地上看正在店门口不断拗造型的郑小凤,边看边流口水。   徐宝徐注意了一下,马上就看出奥妙来了,原来,从小孩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要郑小凤一撩腿,就能清晰地看到她下身黑色的体毛,她摆动的幅度越大,看得就越清楚,露出来的黑毛也愈多。他脸露凶光地过去,冲着他比划了一阵,还握紧了拳头。那个半大男孩显然没有料到有人揭穿了他的秘密,他有些悻悻然地瞪了徐宝徐一眼,然后飞快地逃走了。
  郑小凤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她感激地冲徐宝徐微微一笑。她那一笑,就把徐宝徐的心给勾住了。从那以后,一有空,他就朝那个商场跑,跑得次数一多,就和郑小凤认识了。有一天,他又看到郑小凤露出黑色的下体毛发了,他终于悄悄地提醒她注意。郑小凤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两个人相识三个多月后的一天,郑小凤问他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上甸庙的地方?徐宝徐说,知道啊,你想去啊,我可以带你去。徐宝徐特意叫了出租车,陪郑小凤赶过去。上甸庙有个刘公祠,修得富丽堂皇,香客如云。郑小凤也去烧了香,烧完,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时,脸上就乌云密布了。她伤心地问徐宝徐,你知道我今天去求什么签了?
  徐宝徐莫名其妙,说不知道啊。
  郑小凤说,我去求婚姻了啊,求刘公给我一个好老公。你还没结婚,你怎么就不去求?
  徐宝徐嘟哝着说,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想老婆想得头发都快白了,可是没有人肯跟我过日子啊,嫌我丑,嫌我是残疾人,唉,苦啊!
  郑小凤突然一把抱住了徐宝徐的一只胳膊,用劲地往自己的怀里拉,然后在他的脸上“叭唧”亲了一下,说,宝徐,我把我送给你,你要不要?
  徐宝徐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说老实话,郑小凤肯让他陪着出来玩,他已经心满意足了,根本没有想到郑小凤居然是对他有意,居然要做他的老婆。这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想能和郑小凤做个朋友,那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幸福来得太快,他有点转不过弯来。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如何处理此事,郑小凤已经牵着他的手,欢欢喜喜地把他拉进了上甸庙的一家旅馆,和他上了床。
  徐宝徐对郑小凤发誓,我一定会娶你。
  郑小凤一脸的陶醉,说,你和我结婚,我给你生儿子。
  徐宝徐高兴得捧着郑小凤的大饼脸又舔又亲,就像猪在啃一根玉米棒子,我可以帮你开店,我爸妈特意给我留了一个铺面。他一得意,就把底盘端给了她。
  鄭小凤无比欢喜地扯住徐宝徐,非要他和她再上一次床,让他更加熟悉她一点。
  我爸妈省吃俭用,在五芳街买了一个铺面,说好是给徐宝徐的,我妈动感情地说,当年对不起他,要是留在自己的身边,说什么也不会变成一个残疾人。总有一天我们会老去的,给他留点东西,可以防老,我口眼也可以闭了。
  我老婆那阵子和我妈较上了劲,说这老婆子也太偏心了,怎么可以这样做呢?平白无故就送了徐宝徐八十来万元?而我们却一分钱都得不到,天理何在?
  我妈抹着泪向我诉苦,说你哥真的不容易,都那么大的岁数了,还独自一人,要是找不上对象,他这辈子就要打光棍了。靠那个店铺,给他留点温暖。我见不得我妈掉泪,她一掉泪,我的心肠就软了。
  我承认我是个孝子,只要妈一说,我的心便会无缘无故地柔软,想想徐宝徐够悲惨了,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们都生活得好好的,惟独他忍受着孤独的煎熬,老是像个木偶一样独进独出。
  其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弥补他的,只能想方设法为他创造点物质条件。我爸语气沉重地说,你要多做做你老婆的思想工作,她一个健康人,哪里能体会残疾人的苦。
  我爸一开口,我的头就大了,他会给我说上半天,最后总是说得我泪水涟涟。他习惯说,你要感谢你哥哥,要不是他,我和你妈会把你留在我们身边,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做人,要讲良心,一个人如果没了良心,那做人的底线就丢失了……
  我连忙表态,我做弟弟的,决不嫉妒。
  我爸表扬我说,这才像话,你们夫妻两个,一个在移动公司,一个在科技局,要是还跟徐宝徐争长争短,讲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人千万不能贪得无厌,人又不是硕鼠,要那么多干什么?
  徐宝徐并不因为家里的竭力反对,就和郑小凤分道扬镳,相反,他索性搬到了郑小凤的租房里,和她同居了。他还放出狠话来,同意不同意无所谓,反正他是要和郑小凤在一起的。
  我爸我妈急白了脸,想不到徐宝徐的态度这么坚决。他们深怕他再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便软了下来,退让一步说,要结婚也可以,但得谈谈条件。
  坐下来谈条件时,又碰到了难题,徐小凤说嫁过来,做牛做马也不要紧,但要有名份,这个名分要有所体现。她要求那个铺面的产权证上写她的名字。
  我妈当即就发飚了,这不可能。
  郑小凤也冷了脸,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还说把我当恩人。不要忘了,我和徐宝徐相差十五岁,他都可以做我的叔了。还有,他一个残疾人,谁见了都讨厌,以后我得背多重的思想包袱?我一个外乡人,孤苦伶仃到这里,不管怎么讲,总得有个保障吧。
  我爸老江湖了,老早就看出那个郑小凤非等闲之辈,她说的可以说是句句有道理,我爸当校长多年了,习惯了换位思考。在郑小凤的角度上站了一会儿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大事情,我们一家子得商量商量,等商量好了再给你作答复。他的本意是想冷处理一下,把此事拖一拖、搁一搁。毕竟那个铺面是用真金白银去换来的。
  哪知徐宝徐死搅蛮缠,反过来帮郑小凤说话,他振振有词说,小凤说得没错啊,她嫁了我,就是我的人,她要替我生小孩,那更是孩子他妈,都是一家人了,都是一个锅里的,又在乎谁是谁的。
  我妈骂他,你个猪脑子,还没结婚,就把你爸妈丢一边了。
  徐宝徐搓着手皮说,我也是没办法,过了这个村,你还以为有哪个店肯留我?这方面的苦,我又不是吃了一遍两遍了。
  我妈顿住了,她像是不认识地看着徐宝徐,看到他髸角的一绺白发,她悲怆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绝对顺你的心。   因为我爸妈的妥协,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徐宝徐和郑小凤顺利地结了婚,婚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女儿徐灿。那段时间,是徐宝徐最威风也最为得意的时光,郑小凤在自己的铺子面里,开了一个袜子店,批发零售兼营,生意兴隆。她自己当腿模,来光顾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有很多人都是冲着她的“走光”去的,但她和顾客们都彼此心照不宣。
  我爸我妈看不下去了,曾经委婉地劝过徐宝徐,让他管管郑小凤,都自己当老板了,没有必要再露胳膊露腿的了。徐宝徐不以为然地说,她就喜欢这样,不这样,她会难受。她说她是一个腿模,不露她的大长腿,那就对不起她的大长腿了。
  我妈嘴碎,嚷,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徐宝徐挥挥手,妈,你老脑筋了,现在都兴这个。小凤说了,要是叫别的腿模来,又得花一笔钱!这笔钱完全可以省的。
  说也奇怪,一向窝囊、三铁棍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徐宝徐一反常态,他一结婚,就成了一个说话幽默,举止得当的稳重中年男人。他回复到了考大学前的那种精神状态,努力,刻苦,认真。他把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扛了下来,有空就往图书馆或书店跑,找各种各样的菜谱研究,说是想把郑小凤和徐灿喂成两只白胖兔子,一只大白兔,一只小白兔。
  说老实话,我爸不止一次地和我妈嘀嘀咕咕,说时代变了,许多事情都叫他们看不来了,以前,他们并不看好徐宝徐的婚姻,认为终有一天会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有些讪讪然了,因为他们被徐宝徐和郑小凤彼此间的和谐搞得有些不知所措。后来,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傻人自有傻福,老天要叫徐宝徐过好日子,那是谁都无法躲开的。天上掉馅饼的事,还是有的。当然,对于他们婚姻的美满,他们内心还是充满喜欢的,喜欢的同时,却又有一点点的担心。不知怎么,他们总觉得不踏实,也总觉得这是一个肥皂泡,因为炫目得有些不可思议。
  徐宝徐屁颠屁颠欢乐的日子,在徐灿三岁半的时候戛然而止,郑小凤在一个细雨轻拂的夜晚突然离家出走,走前没有任何征兆,像一尾鱼,顺着雨水游走了。
  听到她失踪的消息,我爸第一时间扑向了那个铺面。那个铺面还在,里面放着的袜子也井然有序。但房东已经不是郑小凤了,她把铺面早就转手了。我爸一屁股跌坐在铺面的门前,无声地哭,一把接一把抹脸上的泪水。
  隔壁店主问他,她走,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爸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眉毛先出世,体毛赶上前。
  最伤心的自然是徐宝徐,遭受这样的变故,他始料未及。遍寻不着郑小凤后,他又变回到婚前的状况——稀里糊涂,丢三拉四,沉默寡言又一次成为他的常态,他细眯着眼,若有所思地长时间看着你,看着看着,嘴角的诞水就掉下来了……
  罪过啊罪过。我妈一说起这个就擦眼睛,她终于明白,有些劫难是躲不过的,它永远躲在某一个角落,迟早会冲出来的,只不过是一个时间关系。
  徐宝少热嘲冷讽,因为我妈看徐宝徐一家其乐融融的时候,爱拿她开涮,说她鸡蛋里挑骨头,结果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挑光了。徐宝少最痛恨妈拿她和徐宝徐作比,在她眼里,徐宝徐就像一个老是蹲着茅坑不拉屎的皮劣角色,看看是值得同情的,底里却是一肚子坏水,便宜全让他占了,他却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小,他就这副德性,明明是他错了,结果在爸妈那里一哭诉,他所有的错全成对的了,因为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个残疾人,所有的人都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他夠可怜了,你得让着他。
  她反对妈如此偏执,就提醒她,郑小凤那么明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嫁徐宝徐,你真的以为你大儿子脸上长出花来了?
  妈辩称,人人都有爱情。婚姻这种事说不准的。说不定她真的爱上宝徐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嘎嘎嘎嘎……徐宝少老鸭一样地笑,说你天真还真天真,她啊,就是冲着你们买下的那个铺面来的!
  这次不幸被她言中,她就得意,阴不阴、阳不阳地说,人嘛,就是这点念想,换了我是郑小凤,我也会这样做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爸妈气她的嚣张,说事后诸葛亮,有个屁用。
  徐宝少嚷,当初,你们听得进我的意见?你们眼里只有徐宝徐,徐宝徐要想月亮上的桃子,你们还会想办法搭梯子去采的!
  我爸我妈闭嘴了,在处理店铺这个问题上,他们觉得确实有些理亏,或多或少有些感情用事。
  我爸说,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这个烂摊子!你不见徐宝徐现在都成个啥样了?!
  郑小凤一走,徐宝徐便把徐灿丢到了爸妈那里,他牙疼样地咝咝往外吐冷气,爸,妈,儿子错了,不该找郑小凤这样的女人,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走了也好……
  我妈摇摇手,不让他说下去,她说,你明白了就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找对象,得把眼睛睁睁大。
  徐宝徐搔搔头皮,点点头。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那么好脾气?
  我其实是没办法,真的,你想想,要是我们这个家里我再脾气火爆的话,那事情会更加糟糕。我为什么老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我爸我妈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特别是我爸,现在基本上就是活死人了,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了。
  你知道现在我家是怎么一个情况?
  徐宝少自从和爸妈吵翻后,基本上像路人一样了,反正她长年在上海,你想和她怄气都难。在酒肆,徐宝徐成了一个上班像下班,下班像上班的人,他那个标准件厂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连厂长也不知道哪一天它会像一列没了动力的绿皮火车,“吭”地一声就停下了。
  徐宝徐无数的日子就是在钓鱼或钓虾。他的传达室后面就是波光粼粼的西汾湖,湖面宽广,鱼虾成群,是酒肆的母亲河。他先前是把钓竿搁放窗户上,后来看有点费劲,就干脆敲掉窗子开了一扇小门。那门离湖也就2米左右的距离,于是别人看他就整天在钓鱼了。
  方厂长也发出了警告,说上班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虫样,那就开除他。
  徐宝徐当晚就带了徐灿去方厂长家,他对方厂长说,你要是把我开除了,老子无所谓,我就把我女儿送给你了。   方厂长赔笑脸,说,和你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
  徐宝徐客气地敬方厂长一支烟,嘿嘿,我知道你是和我开玩笑,我也是开玩笑。我想你方厂长还是我爸的学生呢,怎么可能干大义灭亲的事。
  在酒肆,徐宝徐的知名度比我高多了。这不但是他经历了一场奇妙的婚姻,也不在于他是一个残疾人,而在于他是一个钓鱼高手,天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钓友。他确实是把钓鱼虾当作了他的本职工作,而传达室看门则成为了业余兼职。
  传达室有专职保安,虽然企业不景气,但保安照例是要统一配备的,这是为了稳定的需要。徐宝徐资格老,他是正式职工。保安听他的。所以,很多时候他像一个领导那样,好在很多时候他不指手画脚,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钓鱼,只有在关键的时候,他才对他们指点一二,就像布置工作似的。说也奇怪,他和保安们关系不错,在我妈看来,保安就是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徐宝徐动不动就把钓到的鱼分送给他们,反正他自己是不大吃鱼的。
  而在我看来,徐宝徐钓鱼就是为了逃避,逃避一切。他从来不关注徐灿的生活,这个女儿后来就成了他的妹妹一样。他从来没有叫过徐宝少一声妹妹,而对徐灿,却总是唤她妹妹。碰到事情,他总是说,妹妹,你和爷爷说,或者,你和奶奶说。徐宝少有一年春节回家过年,大年初一就对徐宝徐发飚了,她厉声责问,徐宝徐,老头子、老太婆都是半死人一个了,你好意思让他们帮你养育女儿?
  徐宝徐大言不惭地说,不是我让他们养的,是他们自己要养。不信?你问妈。我提出让徐灿回家去,妈不答应,妈说我自己都料理不好自己,怎么去料理徐灿呢?
  我妈站在那里,里外不是人,只能垂着头,默不作声。
  徐宝少委屈地朝妈叫了一声,妈——!
  陈淑波羞愧难当,她借口要找老姐妹商量事情,匆匆跑离了家。
  在我们家,火药味一直很浓,动不动就销烟弥漫了。
  我承认我是个很胆小的人,从小,我就被我爸我妈的大嗓门吓坏了,他们动不动就吵架、打架,一点都不像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搞得我深怕他们的拳头一不小心就会砸到我的头上、身上。所以只要他们一有动静,我就盼望着赶快能浇灭这把火,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一只猫一样地围绕在他们的脚边,喵喵喵地叫,爸,妈,别吵了,看在宝国的脸上,你们别吵了。
  爸妈他们看看我,声音就渐渐低下去了。他们中的一个会蹲下身,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说,宝国乖,我们不吵了。久而久之,我爸我妈都养成了习惯,只要一有事,他们都希望我站出来,说上几句,然后,把失控的场面控制住。我一点都不想干这种两边都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我没办法,真的,如果我不伸援手的话,局面不但会很难控制,而且矛盾会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他们都以为我是中心,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一个不想有事的人,一有事,我就心慌意乱。我前面和你说过替爸妈叫保姆的事,那是我出的钱,但不知怎么,这个事让我老婆胡林珍知道了,胡林珍在半夜里拎着我的耳朵发脾气,徐宝国,怎么回事?我连忙检讨,说自己没有和她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真的罪该万死。
  钱哪来的?胡林珍比较关心这个。
  我嗫嚅着说,给人修电脑赚的。
  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只能嘻皮笑脸地说,想留点私房小钱,以后不敢了。
  胡林珍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死鬼,天下只有你這样的傻瓜!你哥、你姐都死绝了?
  我哀叹一声,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一个装聋作哑,一个吊儿朗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也被搞倒在地,到时候两个老的都躺床上,最受罪的还不是我?我要是一陷进这个泥坑里,还不连累你?
  实事求是地说,胡林珍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性格相对来讲也较温和,她对我所做的事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她的话说来就是,蚤子多了不怕痒。她忧虑地说,我倒不是心疼这点钱,而是担心你爸妈变本加厉,把我们的客气当作福气了。
  我那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说了句相当高调的话。我说,对于我们家来讲,现在也就我境况稍微好一点,徐宝徐和徐宝少这两个家伙,真正度日如年。我爸妈生下我们三个,就指望着晚年能幸福一点。我爸还憧憬过,说老了,在大儿子那里待上三个月,到女儿那里去待上三个月,再到小儿子那里待上三个月,然后在自己家里待三个月,这样,一个四季就过去了,一个四季过去了,一年也就过去了,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想想也是开心的。可现在,你看看,都成什么样子了?靠不了他们了,只能靠我,我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在我想来,你我应该感到高兴,毕竟我们还有这个能力,如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那才叫悲惨……
  我话音还没落,胡林珍就用力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从床上摔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你去死吧,你有这个念头,我也要和你离婚,让你和你姐、你哥一样,反正,你们徐家都爱玩这个……
  我气坏了,我揉着摔疼的屁股说,你以为我愿意?可我没办法,都不管事,那不成一团糟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委屈,可我的委屈跟谁去说?照例,我是最小的儿子,理应受爸妈哥姐宠爱,可有谁来宠我?在我爸妈眼里,他们肯定觉得我活得太滋润了,所以来适当地掠取一些是应该的。他们自己省吃俭用,把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一点东西,都补贴给了徐宝徐、徐宝少,他们是在赎罪,你知道不知道?
  胡林珍冷冷地说,管我屁事,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一副孙子样。
  我有什么办法?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无计可施地摊了摊手。
  胡林珍的双眉竖起来了,你的意思,你以后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我……我……我哀怨地看着胡林珍,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好,你有种。胡林珍迅速地从床上跳起,利索地穿上衣长裤,拿起包就往门外走。
  我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你干什么?要去哪?
  我回我娘家不可以吗?她的鼻息重了。
  胡林珍哪里还有什么娘家?她爹妈早就过世了,她回离酒肆几百里地的卯庄,也就是在她哥嫂那里。   你不要这样!我劝她。
  你管不着。胡林珍“嗵”地关上了门。
  我一看大事不好,胡林珍就这样,要么不发脾气,一旦发起脾气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想当年,为挽回和她的感情,我在她面前下跪了至少3次,才让她回心转意。眼下她故伎重演,我哪里敢怠慢,一个箭步冲到阳台上,拉开铝合金门窗,对着下楼的胡林珍喊,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有什么,好好说,我听你的还不行?
  胡林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头脑一热,喊,你不回来,我跳下来,死给你看!
  看她还是没反应,我一咬牙,果断地跳了下去……
  我家住二楼,跳下去,当然死不了,我是双脚着地的,就把一条腿摔坏了。我“啊唷啊唷”叫唤的时候,胡林珍飞快地扑过来了,她扑到了我的身上吆喝,徐宝国,你有毛病啊,你想干什么?……你昏头了!我索性闭上了眼,我明白,胡林珍对我还是好的。
  不瞒你说,我玩这种把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矛盾剧烈到无法解决的时候,我都会采用这一招,我把它当作我的绝招。当然,并没有厉害到像今天跳楼这一步。我有肾结石,每次疼起来,那真的是翻江倒海,我发作过几次,都是从床上弹跳到地板上,然后,像个球一样蜷曲着在地板上滚。好几次,我都想去开刀取掉它,但胡林珍不同意,说男人在肾上开刀,那以后的生活质量就很难保证了。她不让我开,我就一直會疼。所以,我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一招,一有化解不了的矛盾,我就满地打滚。
  这一招非常管用,只要我一喊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我的身上,要面对的矛盾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会手忙脚乱地把我送进医院。肾结石这种病藏在体内的,医生和各种医学仪器也吃不准它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发作不发作,完全取决于我自己。
  我呢,只有到了医院,才会轻松一点,有时候,我就想,我要永远是个病人那该多好,有人围着我转,对我嘘寒问暖,不需要我参与到任何的矛盾中去,当然,也不能是绝症,绝症那是连命也要丢的……
  我现在的烦恼是,我住院一段时间后,又得回家了,回家了又得面对这一大摊子鸡零狗碎,想想我都会头痛,我怎么办呢?不可能一直用这一套,用多了,总归会让人揭穿的,那小伎俩,实在有点小儿科……
  佳丽,219床换盐水。有同事和我打招呼,我哦哦哦地答应着。
  望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徐宝国,我有些歉意地说,哎,我得去工作了。
  徐宝国有些不好意思地擦着自己的眼睛,没事,你忙吧,我先走了。
  要不,你再坐坐,我很快就可以把工作处理好的。我说。
  我一阵风地出去,又一阵风地回来,说老实话,虽然我是个新护士,但一段时间干下来,我已经得心应手了。我很想继续听徐宝国的故事,那故事真的很好听的。在他说的过程中,我一直有替他出谋划策的冲动。
  但等我回到护士办公室的时候,徐宝国已经走了。我愣住了,不是说好等我的么?我的一个叫芒芒的同事和我打趣,怎么,徐宝国给你讲故事了?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哎,你怎么知道的?
  芒芒嘎嘎嘎地笑,我们这里的人,基本上都听过他的故事,他是这里的常客,隔一段时间总要来住一阵子,什么大毛病都没有,但什么小毛病都有!奇奇怪怪的,看你是新来的,他就跟你说了?换了老的护士,恐怕早就把他轰走了,好曲没有三遍唱,都陈年烂芝麻烂谷子了,啰里啰嗦的,有什么好听的。
  那你说说,他给你说了什么故事?我讨厌芒芒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
  芒芒乐了,有什么好说的?他说了那么多,我都没记进去,有一点,我倒是记住了,他说,每朵花,每棵草,在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表情的,只不过我们都没发现,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好好地跟我说一说,到底怎么个不同法。
  可他老是说,说是说不清楚的。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这个徐宝国,我怀疑他是骗我们的。芒芒老道地说,这样的老男人我见多了,老是神神叨叨的,其目的就是跟我们套近乎。我记得他一会儿跟我们说是园林管理所的,专门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一会儿又跟我们说是科技局的,专门和电脑打交道,说不定哪天又会说是管飞机的,我才不理他。你以后也少搭理他。
  芒芒给别人换药去了,偌大的护士办公室就又剩下了我,在白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墙壁和玻璃面前,我觉得无聊,于是我摸出手机,继续看我的那些“宝贝”,我一一辨认着,这是福娘,这是爱之蔓,这是静夜,这是花月夜,这是马库斯,这是情人泪……想到芒芒说的,我新奇极了,徐宝国说的是真的么?
  我心一痒,就跑出了护士办公室,我跑到了徐宝国的病房去了。徐宝国不在,邻床说他坐着轮椅出去了。
  我失望地回到了办公室。一直到下班,我也没有看到徐宝国。第二天,是我轮休,我脑子里老是想着芒芒的话,我决定给徐宝国打电话,我打到了病房总机,然后让徐宝国听电话。我问他,你说每朵花,每棵草,在每个时间段都有不同的表情,真的还是假的。
  徐宝国笑了,当然是真的,我以前记载过的。
  那你说说看,有什么不同?
  说不清楚啊,除非,你把那些花啊草啊都放在我的面前,我就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给你说了。徐宝国慢吞吞地说。
  我开心地叫起来,那还不方便,我可以把我种的花草都搬到你面前来。劲头一上来,我说干就干,把平时分批搬出搬进的那些已经在家里的花草,一股脑儿又送到了医院,又让他们出现在了我们的护士办公室。
  欧姐一看,老大不高兴,佳丽,你有脑子不,怎么又搬来了?
  我笑脸相迎,欧姐,我想明白了,我不能在上班时间伺候这些花草,但可以把这些花草都放在病房里,装点病房环境……我为自己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点子而感到高兴。
  欧姐将信将疑,我拥住她说,病人一说好,你这个护士长脸上就有光了。趁你在退休前,好好地再红火一把。
  欧姐笑了,我知道她喜欢听这话。于是我添油加醋地说,这是一个创新,不单单是病区,是护理部,还是整个医院……我们还可以请病人来管理这些花花草草,对了,那个徐宝国,不是专家嘛,让他带头干,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可以让病人的心情也好起来,忘记病痛、战胜病魔……
  我发现欧姐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显然,我的建议打动了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还指挥着我的护士姐妹们和我一同把那些花花草草搬进了病房……在我们搬的过程中,徐宝国坐在轮椅里,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
  看到他的这副模样,我忍俊不禁,是的,我还没有跟他商量过,他不是告诉我,他是一个宁事息人的人吗,那我就把事件先挑起来,看他如何处理这个事件;他不是还告诉我,他喜欢呆在医院里躲清静么?那我也可以成全他,他往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我对自己的创意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这是自我喜欢上那些花花草草以后,最为得意的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我都快憋不住我的欢乐了,于是我蹦蹦跳跳地跑向徐宝国……
其他文献
早上2点,女儿和女婿就出门了,他们开一辆灰色的斯柯达小车,去苏州东山扫墓。林老太醒着。涛涛昨晚也被他妈妈领走了,因为今天是清明节,都休息。整套房子里就只剩下林老太一个人。她直到天亮,都是似睡非睡。  这两天,林老太一直有心事,仿佛有一件物事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本来睡眠不好,就更加不好了。有时,明明觉得事情已经想清楚了,却又觉得还是没有想清楚。要么,明天就试试看,和他们提出来。她闭着眼,嘴里嘀咕着。她
期刊
刘齐,作家,曾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现任北京杂文学会副会长,出版有《刘齐作品集(八卷)》《中国杂文·刘齐集》《中国式幽默》(法文版)等二十余部著作。  己亥暮秋与妻子自宛平出京,驅动四只车轮,经冀、晋、豫、鄂、湘、粤六省陆地与桥梁,又经琼州海峡渡轮甲板,登上海南岛,全程三千余公里,时有照片(本文略)和观感用手机发帖。难得的是,许多网友即刻跟帖,写下精彩评语(见文中楷体字),令我非常感动。可以
期刊
1  第一节课开始后不久,实习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她不敢尖叫,她的手不自觉地扶在麦克菲的办公桌前,像溺水般大口喘气,嘴唇合不到一块,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麦克菲不耐烦地抓住她的肩膀,她抱头跪下来,语无伦次地说:“耳朵,她割掉了,我的天……”  学生们逃离了教室,在走廊上惊恐地呼叫着。同一层的老师都跑出来了,抱住受惊的孩子。还有一些人待在座位上,不敢靠近浑身是血的老师,也没有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好像在等
期刊
草白,1981年8月生于浙江三门,现居嘉兴。小说和散文作品见《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等杂志。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广西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等。  很多年里,云珊一直准备着这趟返乡之旅,没想到,它的到来如此仓促。火车在距家乡三十公里的B城停了二十几
期刊
大凡一个地方为人们所喜欢、所熟悉、所牵挂、所留恋,不外乎以下几个因素:或风光旖旎,引人向往;或文脉绵瓞,发人深思;或名人荟萃,令人景仰。  余姚这个地方比较特殊。论自然风光,她有龙泉山、客星山,有四明湖、白水冲,山明水秀、风景秀丽、古迹荟集、亭阁俨然;论人文胜迹,一个河姆渡遗址就让余姚闻名中外,声名远播;论历史人物,更是灿若星辰,不可胜数。在这些要素中,只要拥有其中任何一个,都让人羡慕不已。而余姚
期刊
当下的散文创作越来越具有文体上的开放性,已不是简单通过写人、写景来抒情,而是变得越来越开阔,自然的、历史的、文化的思考逐渐成为作家所用力的地方。谈雅丽、宋长征和余志刚的几篇散文作品,或抒发对大自然的赞叹之情,或含咏体味人间情爱,或着意再现历史人物,虽然内容和风格各异,各有千秋,但无疑都深得散文之味。它们无论是在写法上,还是在思想表达上,都摆脱了以往让人诟病的散文写作的轻飘和贫乏,呈现深刻而厚重的品
期刊
1  我们村在西边,大姑妈家在东面,都在鄞江的南岸,是紧邻的两个村,相距不到两里路。  大姑家所在的村叫潘家 [耷]。 [耷]是个生僻字,音耷,是宁波的独特用词,在本地文献记载中,多指高低不平的地方。其实潘家 [耷]土地挺平整的,和我们罗家漕村差不多。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分散,有四五个自然村。只是地势比我们村还要低,记得有次发洪水,他们村大部分都淹没了,而我村才淹了小部分。开始,潘家 [耷]去镇上不
期刊
从来没有一条路与身俱来就同时带着祝福和符箓,带着祈祷和封印。这条安澜路横亘岱山的心脏高亭镇,又贯穿浑浊而咸腥的海水和日夜熙攘最热闹以及人们最不能割舍的赖以生息的街市。  1  《新唐书地理志》有记,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长江下游水患,大量难民四处逃窜,不知往东乃是“东极陆尽”就停留迁徙在了这个荒岛。总有饱学之士恍然大悟,甚至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佐证,荒岛正是距离当时957年前徐福求仙丹途
期刊
1  我浑身是汗爬上了三楼,思前想后,打算把这项艰巨的历史任务交给她,尽管她并不认识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认识她就够了。目前的情形,世界上除了她谁也救不了我。送佛送到西,既然她已经为我解了一次围,就有义务解第二次。  她宿舍里的灯亮着,咚咚咚,我敲了三下。  门开了。  她两手交叉在前,受惊似的看我。  干什么?  我说,不干什么,想跟你借点钱。  说到钱,她又吃了一惊,用力将我推向门外。  
期刊
房间里的陌生人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感觉有些紧,稍一旋转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武梦耕皱了皱眉头,想到锁孔早该注入铅粉,铅粉盒在书房书柜的第二层,《隐者》一书的前面。书刚读过不久,上一次使用铅粉是在半年前。不过,即便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武梦耕却不想立刻实施铅粉计划,他今天的规划中没有这一项,诸如此类的琐碎活儿通常只有在周末时才会被顺手捡起来。当然,前提是他得没忘才行。  门开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