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留给我脑海中最深的印象，是他那几乎弯成90度直角的驼背，像一张被沉重的生活拉折了的一张弓。在我的记忆里，他每天蹲坐在那头小毛驴拉着的地排车上，车上装满了各种的干货，手里拿着那从不使用的鞭子，赶着驴车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的小路上。瘦小的身躯随着车子的颠簸来回地晃来晃去，耳畔传来的是嗒嗒的驴蹄声和挂在驴脖子上铃铛发出的悦耳的叮当声。伴着缕缕晨光，那人，那驴，那车，那山，那树……绘就了一幅多么迷人的中国山水画。
　　听认识外公的人讲，外公年轻时长得英俊潇洒，身高1米80，身材魁梧（那条件，就是在这21世纪，也是绝对的美男子），当时是许多女孩子追求的对象。后来，外公和善良淳朴的并不漂亮的外婆结了婚。那时生活困难，在有了妈妈和两个姨妈后，迫于生活的重担，外公领着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也就是我的妈妈去了许多人都去的东三省。家中留下了外婆操持家务，侍奉两位老人，并照看两个年幼的姨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外公去东北的第三年，二姨就因染了天花，无钱救治，几天的时间就离开了人世。外婆受不了这丧女之痛，整天价以泪洗面。由于伤心过度，先是两只眼睛视力模糊，渐渐地就看不到了，再后来就是每天吐血不止，等外公赶回来时，她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场景是何等的悲惨啊！正值壮年的外公，丧女又丧妻，人生的凄苦悲凉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倔强得不向命运低头的外公没有再娶，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度日。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当爹又当妈！既要照顾孩子的吃穿，还要出去挣钱养家。为了赚得多一点，让孩子们吃得饱穿得暖，外公找了村里最累但赚钱最多的活计——去离家几十里地的石料厂开山采石。无论干什么，外公都很要强，不能落在别人后面。长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让他过早地低下了不屈的头，那挺直的腰背也一天天地弯了下去。在我记事起，外公的背就已经驼了，要知道，那时的他才五十多岁啊！无情的岁月像一把刻刀，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记录生活痕迹的斑驳的皱纹。那道道岁月流失的刻痕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他经历过怎样的不幸。那刻痕不由得让人想起著名画家罗中立的那幅油画——《父亲》。外公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吗？
　　外公特别疼爱我们这些小孩子。记得那年我好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妈妈领着我去外公家住。外公家养了一只大公鸡，体型硕大，肥大的红色的鸡冠子就像一面红旗在头上高高飘扬，煞是威风。这公鸡脾气很不好，喜欢欺侮我这个小孩子。只要我一蹲下来，这可恶的东西就飞舞着向我的头上啄去，吓得我“哇哇”大哭。听到我这一哭，外公二话不说，拿起菜刀，来到院子里，捉着那只鸡，手起刀落，那不可一世的大公鸡中午就成了我们盘中餐。妈妈心疼得了不得，要知道那时那只公鸡卖了足够有买几件新衣服的钱了。以至于妈妈每每想起此事，总是难以掩饰住那只公鸡被杀掉的惋惜之情。
　　外公在他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他就一个人住，舍不得离开他那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外婆当年种下的一株木槿花旁，看着这株花树，静静地抽烟。我想，外公内心肯定在和外婆说着自己这些年的酸甜苦辣，风风雨雨。每年夏天，满树的木槿花竞相开放，煞是好看。
　　六十岁那年，石料厂不让他去了，嫌他太老了，虽然他干的活一点也不比年轻人少；妈妈和姨妈也不让他去，老了，就在家享受享受吧。可闲不住的外公又买了一头小毛驴拉车，批发些干货到乡村的集市上去卖，赚点零花钱。他每天早出晚归，不论严寒酷暑，风霜雨雪，他从未间断。每天天不亮，大家还在睡梦中，外公就要早早起床给那头小毛驴添足草料，然后生火做饭。老人家要一块儿做出早饭和午饭，早饭接着就吃掉了，午饭还要带着去集上，用热水烫一烫再吃。妈妈和姨妈都劝他，一把年纪了，不要这样节俭，到集市上吃碗鸡蛋面，有面有汤，吃着舒服。外公总推说自己吃不惯别人做的饭。实际上，节俭了大半辈子的外公是舍不得花那钱，他对我说过，一碗鸡蛋面的钱，足够来买一斤鸡蛋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太不懂得过日子。那小毛驴在外公的调教下，也非常有灵性。只要外公坐上车，抱着鞭子，不用驱赶，它就能知道今天去哪儿赶集，从来不会出差错。回来时，忙碌一天的外公累了，就躺在车上睡着了，小毛驴照样沿着来时的路，安安稳稳地回到家。我也在放假时跟着外公去赶集，小毛驴的表现很是让人称奇。我想，这可能是小毛驴对精心照料它的主人的回报吧！动物也是有感情的吧！
　　不知是积劳成疾，还是整天毫无规律的饮食，外公七十八岁那年，患上了绝症——癌症。年龄大了，他也拒绝手术，说咱庄稼人，不怕死，不要浪费一些钱，在医院输了几天液后，不顾家里人的反对，自己坐上车就直接回了家。回家以后，吃的饭是一天比一天少，有时一天几乎是滴水未进。身体也瘦得厉害，颧骨凸显，眼窝深陷，一根根肋骨一眼就能查得过来，那瘦削的手指就如一根根干枯的竹枝。但患病的外公从未向我们叫过一声痛，喊过一声苦。直到他走的前一天，他还念叨着病好了就去赶集。就在那天，在家里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给陪伴他十几年的那头毛驴喂了一次草。他手抚驴背，欲言又止，眼里噙满泪水。那驴儿，也是默默地注视着外公，直到看不到外公的身影。外公去世后，那恋主的驴儿一直不吃不喝，无奈之下，家人只好把它给卖掉了。买牲口的人使劲的拉它，那驴儿就是昂着头，站在院中不走，那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驴儿装上了车，不解地问大家：“这驴儿瘦的皮包骨头，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呢？”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大山之上，外公坟头的草青了又黄，枯了又生，生生不息。清明那天，我每到外公的坟前，眼前浮现的仍是在夕阳的映照下，一位老人，手抱皮鞭，佝偻着瘦小的身躯，端坐在驴车上，身子随着那车子的颠簸晃来晃去。耳畔响起的仍是那一串串由远而近的叮当的铜铃声和嗒嗒的驴蹄声混合着的旋律!
　　写到这儿，我的眼前又模糊了：啊！慈祥可敬而不向命运低头的外公，愿你在那天国安息吧！
　　责 编：熊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