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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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美国,如果你是一名登记在案的性犯罪者,你就无权决定自己出狱后能够住在哪里。
  这是法律规定。你的背景故事无关紧要,你的犯罪性质或者理由也没人关心。
  你已经被社会驱逐了,只有极少数地方会收留你。
  比如佛罗里达南部的这个地方,这是一座性犯罪者的庇护之城。
  美国GQ报道7这个美国社区里的日常生活
  ——对,称它为社区绝对是正确的
  ——尽管它与其他任何社区都截然不同。
  这个社区里有跟你想象的一样或者不一样的人物,在不同人的嘴里也存在或不存在着你最恐惧的威胁,你也会听到真实的谎言和佯装的真相。
  但这一切似乎部与“救赎”没有太大关系。
  众所周知,性犯罪者出狱后的生活非常艰难。因为他们有案底。因为政府规定,他们不可以在距离学校、操场或者公交车站1000英尺之内的任何地方居住,也不可以在任何有儿童聚集的地方居住。所以他们最后只能住在自己的车里,住在高架桥下面,或者住在森林里,像是令人生畏的野兽、无家可归的麻风病人。但是,在佛罗里达州的帕荷基,在大片甘蔗地的另一端,他们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型聚落,他们称其为“庇护之城”。你可以说,他们能住在这里是相当幸运的,虽然此地方圆4英里内都找不到一个能称得上是“小镇”的地方,而这座“城”(其实更像是个村子)的前身其实是60年代美国糖业公司给移民工人盖的一片孤零零的宿舍区。61座混凝土结构的别墅,分布在24英亩的土地上,能够容纳120名性犯罪者作为居民,围绕着他们的是几十万英亩的甘蔗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里还零散居住着几十名牙买加老人。6年半以前,一名叫作派特,鲍尔斯的人来到这里,以上帝的名义宣布占领这片土地,他本人也是一名性犯罪者。他们在这里过着流放生活,当然,因为没有人比他们的地位更低贱。
  由于我把日程搞乱了,所以提前一天就来到了这里,接待我的人们却并没有任何不悦。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的新朋友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橄榄球赛。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呼哧带喘,取笑着一个叫作格伦的家伙,他想要做个转身的假动作,结果撞上了旁边晾衣架的柱子。
  我一再为自己的提前到访表示歉意,并且提出可以先找一家汽车旅馆过夜,不过一个叫泰德的人说这不是问题,我们很高兴你能来,你可以住在我家的客房里。然后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露丝。他介绍得很平常:杰伊,来见见我太太,露丝。露丝并不是村子里唯一的女人,但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登记在案的女性性犯罪者。我再一次向露丝表示了歉意,她的胳膊上,已经褪去的绿色文身若隐若现,她的态度不咸不淡,像是伐木卡车队的调度员,她耸了耸肩,开了句玩笑说,只要我睡觉不打鼾,她家就会欢迎我。
  看到他们如此热情好客,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往坏处想一反正我也并不特别想知道他们任何人的犯罪细节。社会已经让他们付出了代价。
  大多数人都穿着短裤和拖鞋,很容易就能看到他们脚踝上的跟踪器,包括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混黑帮的孩子,他剃着秃头,牙齿长得乱七八糟的,跟我打招呼时的用词是,“嘿,来路不明的家伙。”
  还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金发男孩,留着傻乎乎的莫西干发型,正在往一个水瓶子里吐吐沫,他就是格伦,那个撞到晾衣架上的人。他想告诉我他真正的家是什么样。
  “我不能住在那儿,”他说。“我在棕榈滩花园有一座大房子,但我不能去住。”他给我看手机上的照片。“有一个游泳池,按摩浴缸,香蕉树。”
  格伦的长相和说话语气都很像马特·戴蒙,但他手臂内侧有一些看起来很严重的伤疤。他是洛杉矶人,看上去非常体面,开朗。他继续滑动手机给我看更多照片。“你看,这是主卧室。”
  那座房子占地5700平方英尺,大约3.5英亩。是他父亲买下的。格伦出狱后本来可以白住,但是棕榈滩花园市政府的法规说,性犯罪者不能在距离未成年者聚居地2500英尺以内的任何区域居住。他们把你搞得极其糊涂,他说,因为这个距离在各地是不同的。佛罗里达州法律说是1000英尺,但是其他市政当局,即使是在同一个郡之内,都有不同的法规。所以,这里说是2500英尺,谁知道那里的规定是多少。当地的警长、缓刑官,没人能够说清楚。让你觉得他们就是随便说了个数。而在“庇护之城”的日子比较好过的原因之一就是:在你周围2500英尺的距离内,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们应该去哪儿呢?我们该怎么找工作?”格伦停顿了一下,又朝瓶子里吐了口吐沫。“我早上刚刚跟我的缓刑官聊过。我本来有个工作机会,我可以去快餐店打工维持生计。但是因为那儿有未成年人,所以我就不能去。”
  他说自己以及住在这里的很多年轻人入狱的原因都差不多:就是男女朋友关系那类事情。他们并不全是儿童猥亵犯。他们自己十八九岁的时候,确实交过十五六岁的女朋友,对,可是法律就是那么不留情面。而且最倒霉的是,他们会因此在监狱蹲上15年,并且被作为性犯罪者终生记录在案。更倒霉的是,在法律判定中,他们与那些真正恶行昭彰的性犯罪者(接下去的几天里,我也遇到了)完全没有区别。
  也就是说,性犯罪者就是性犯罪者,你今后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要被打上这个标签。在社会大众的眼里,所有的性犯罪者都同样罪不可恕,同样活该被憎恶。如果没有“庇护之城”,他们就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切。这里是流放地,但相对于不予宽恕的外面的世界,这里也是避难所。这里是一个真正的社区。能够为你提供保护,使你不必担心遭受报复,不必担心在半夜三更被一群人从熟睡的床是揪起来,再轮流把你的牙齿打碎。
  第二天一早,我在窗外甘蔗地的窸窣声和煎培根的气味中醒来。我像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天使,躺在金色绒线的床单上,舒服地依偎着一堆金色与红色相间的抱枕,望向窗外方格状整齐排列、一望无际的甘蔗地。在远处,一簇橙色的火焰向天空散发着浓浓的黑烟。我不知道那里出了什么事。
  我来到客厅,整座房子充满芳香,如同夏日里的冰激凌店。露丝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正在用一支小小的触控笔玩着手机游戏,她的双脚搭在茶几上,在一个插满白玫瑰的花瓶与一支点燃的香草蜡烛之间。   这个时候泰德出来了,他刚刚洗过澡,用亲切的口吻笑着和我一起坐在餐桌边,加入谈话。“这里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社区,”他说。“有几对夫妇和一些孩子。这里甚至还有一位住家奶爸,他也是个有案底的性犯罪者。他人真的很好,叫安迪。”
  泰德和露丝是在3年前的9月结婚的。他们是在村子里认识的。露丝说,她的缓刑官考克斯警官不许她出门度蜜月。因为当时露丝每晚10点钟后被禁止出门。考克斯警官是那种真正的狠角色。芝麻大的事她都要用缓刑规定来打压你。比如,露丝特别喜欢维尼熊,有一天,考克斯警官不请自来,闯进她家,对露丝房间里摆放的维尼熊玩偶和她孩子们的照片大加指责,因为缓刑条例中规定,露丝无权探视自己的孩子。考克斯还说:我要你把所有这些破玩意儿都扔出去,不然你就是在违反规定。全是这类糟心的事情。
  吃早餐时,泰德告诉我,如果我愿意,可以跟他去参加新人面试,他们要与一名想加入社区的新居民开电话会。那个人1个月之后就要刑满释放,他想找个地方住。泰德说,他们现在刚好有个空位,是因为村里的败类厄尔。厄尔刚刚被送回监狱,他因为试图在Facebook上与自己的受害人联系而获刑23年。这可真是个大错误。泰德告诉我,他和派特参加了厄尔的听证会。他说:“厄尔有妄想症。他觉得那位受害人真的很喜欢他。所以厄尔永远看不到他给别人带来的痛苦。”
  电话面试的时间到了,泰德亲吻了露丝的脸颊,然后和我一起来到相隔两座房子的派特家。
  与会者相互道过早安,都围在厨房的餐桌前:派特、担任新居民经理的杰瑞,以及一个年轻小伙子查德。
  所有这些人本身都是性犯罪者,都是“马太福音25互助会”——一个非营利机构的雇员。这个机构是在26年前由迪克,威瑟罗创建的,他的无私与善良是有目共睹的,他知道性犯罪者在社会中经历的惨痛遭遇,他觉得他们需要自己的地方来重新开始。特别是,由于很多人无家可归,通常可能会导致再次犯罪。所以,他把佛罗里达州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寻找一个能够符合联邦及地方法规限制的社区,直到2008年,他和派特,鲍尔斯才终于找到了这里。2012年威瑟罗去世后,派特成为这里的主事者,此外,还有个形同虚设的董事会。
  我在查德旁边坐下来,翻阅着一本童话书,派特走在桌子的那端,肥大的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他告诉我,那本书是他8岁的孙女的。
  “她爸爸和妈妈都吸毒吸得不成样子,”派特解释说,所以他的孙女不得不到这里来生活。派特每天送她上学,露丝会过来帮她洗澡,给她做蛋饼吃。(露丝已经度过了缓刑刑期,所以她可以来帮忙。)这种安排很好,派特说,因为所有不能与未成年人接触的人一看她来,就会躲得远远的。
  我打量着派特,他看上去是那种典型的好斗的硬汉,他并非真的很有魅力,只是很彪悍。就是这个人说“庇护之城”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和迪克,威瑟罗经历了无数神圣考验,经过一系列巧合、错误、失算与神学的陷阱,最后终于被上帝解救。他开始说起这里曾经是聚集了各类罪犯的贼窝:贩毒者、偷车贼、杀人犯,等等,马路中间有大堆大堆的垃圾,他刚搬来的时候,水管迸裂,所以他不得不凑合睡在草坪边几张躺椅上,还曾经在半夜里用一把铁锹干掉了五六只乱窜的老鼠,并且,向天发誓,他起初真的不想与这个地方有任何牵扯,不过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是上帝召唤他来到这里,让他带领他的子民结束流浪的生涯。
  这一切听起来都太夸张了,特别是他说住在这里的移民工人当年非常害怕毒贩,以至于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直到这群性犯罪者到来。不过除此之外,派特还是很可爱的,他戴着一顶红色棒球帽,有着祖父般的亲切和热情。
  我问起从厨房窗户望出去看到的那团火焰。派特解释,那是在烧荒。现在是收割的季节,收割完毕他们就会把垃圾或者没有用处的庄稼烧掉。烧荒会产生大量黑色的烟灰,查德说,他们叫它帕荷基的雪。
  “黑雪。”派特说。
  我又问起厄尔,我问他是否认为厄尔应该被判那么重的刑期。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派特说。“厄尔这是自找的。我们告诉他应该认罪。如果他一开始就承认有罪,我们还有机会帮他减刑,但是他不想听。宣判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我当初真应该听你的’。嗯,太晚了。”
  桌子边的每个人都叹起气来。
  “我告诉他要坦白从宽。”派特耸耸肩。“但是他不听。”
  即将出狱的那个人把电话打进来了,他们向他提了一堆问题,关于上帝、嗑药、他出狱后的目标、他是否承认自己有罪、有没有能力支付房租等等。
  “你怎么保证不会再次犯罪?”派特凑到电话旁边问道。
  那个人名叫克里斯。“嗯,我是说,你脑子里要时刻有上帝。过去我没有。坐牢教会我很多事。”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想象着他正坐在一间灰色的牢房里,在一排灰色的栅栏和防弹玻璃后面。“并且,嗯,因此我才变成了一个好人。我绝对知道我不会再犯罪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克里斯?”泰德问。
  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回答。
  “我怎么知道?好吧,我相信我自己。我从自己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是一个重生的基督徒,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电话这边的人互相对视,好像都认为这个答案很有说服力。
  派特问他有没有什么特长,克里斯说他会一点儿水管工。接着,是几个平常的问题,他们默默进行了投票。所有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全票通过。你看,挂断电话后派特说,上帝派一个人来这里总是有原因的。
  “我们每接收一个人,都会拒绝差不多20个,”他说。“你看到我们处理这类申请的过程了。我们并不会接收所有的性犯罪者。这里不是垃圾场。”
  “首先,我们不会接收被明确诊断有娈童倾向的人,”泰德说。“很多人都不太理解那个词的真正含义。”
  “人们把很多性侵犯者定义为娈童癖,”派特说,“但是确诊意味着你只对某一特定年龄阶段的儿童感兴趣。我们不会接受这类人。”   “5至9岁,”泰德说。“他们只对这个年龄段的儿童感兴趣——我们不能接收他们。”
  还有,派特说,我们也不会接收连环强奸犯:“犯过一次以上强奸罪的人都不能来。”
  “一次以上?”我说。
  派特摆弄着自己的手表。“我这么说吧。曾经有一个人——我们在不同时期分别拒绝了他4次。但是有的人想给他一次机会。我当时就告诉他们,听着,如果发生任何事,你们要负全责,不要怪到我们头上。”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显示出这句话的分量。“结果他又杀了个女人。我猜是先奸后杀。”
  他耸耸肩,好像在说,“我提醒过他们的。”
  他把这件恐怖的事讲出来时,我还在试图理解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听上去有点儿太教条了吧?这里没有连环强奸犯?那么,没被确诊的娈童癖呢?所以,如果你对年龄不定的一群儿童进行了性侵犯,但是只被判过一次刑,那么你就可以被这里接收?而且:奸杀案是在村里发生的,还是——?
  但我的思绪被突然响起的一阵紧张的敲门声打断了。
  道格,那个昨天晚上叫我“来路不明的家伙”的人,神色慌张地进了屋。他刚去过缓刑管理办公室,他们要他签署一份授权书,让缓刑官有权调阅他的测谎仪检查结果。“我告诉他们,根据缓刑条件规定,测谎结果只能用于医疗参考!我是这么理解的!”他发疯一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缓刑条件,喘着粗气,眼神狂野,在油毡地毯上不停跺着脚。
  “坐下,坐下,坐下,”杰瑞说。
  “对不起?他握紧了拳头。“我只是有些……”
  “我知道。所以我让你坐下,深呼吸。”
  泰德快速地向我介绍了一下背景:所有性犯罪者需要依法接受测谎仪测试,唯一目的就是对性犯罪者进行国家指定的心理治疗服务。根据他的理解,缓刑官是无权查看测谎结果的,除非被缓刑者本人同意,但是道格说,他的缓刑官告诉他,如果他不签字,就会判定为违反缓刑条例。而一次违规就意味着自动获得三个月牢狱之灾。
  “对,而且还不止这些,”道格说。缓刑官是在耍他。“他说,‘现在,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确实接受过测谎仪测试。这本身就足够告你违规。”’
  “好吧,给本打电话。”杰瑞说。
  “我已经联系本了!”本是性犯罪者心理治疗师,常在村里主持小组恳谈会。“沙拉德威胁说现在就要判我违反条例!他要向法庭报告这件事。现在已经开始走流程了。”
  “好了,停下。”所有人都望向派特。“从你走进他办公室开始,描述一下发生的事。”
  “他看了我脚上的追踪器,”道格说。“然后他就提起了测谎结果。我告诉他我接受过测谎测试,结果在本那里。他说我违反了缓刑条例,因为他没有拿到结果,他说要向法庭汇报。我告诉他,那你就去汇报好了,因为根据我的理解——”
  派特打断他说:“不要跟你的缓刑官顶嘴,知道吗?”
  “可是他一直在不断给我施加压力。他说,‘我现在就有证据告你违规。’当时我真觉得我完了。我要回监狱去了。”
  “你签那份授权书了吗?”
  “我没签。”但是道格说,缓刑官随后声称,某些特殊法令让他能够在不获授权的情况下调阅测谎结果。道格看上去很害怕。
  “没有这种法令,”派特说。“如果他们能这样做,一开始就不会让你签授权书了。他说要给你的法官打电话之类的,那都是胡扯。”
  后来我了解到,派特的意见并不完全准确,并且,关于测谎结果的问题,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法律漏洞,让本来就对各种条例感到困惑的性犯罪者们更加无所适从,也给缓刑官造成了同样的困扰。无论如何,道格离开后,派特说,这类事恰好最能展示出这种群体生活有意义的一面。在外面的世界里,缓刑官可以对他们随意刁难,但是在这里,大家集思广益,就能形成一定程度的保护。
  我们回家时,露丝仍然在沙发上玩游戏,泰德扑向她,两人腻了一会儿。“别担心,杰伊,”泰德笑着说,“我们两人都是记录在案的性犯罪者。”
  看起来他们不太想让我待在房子里,所以我就去拜访了那位住家奶爸,那位也有案底的性犯罪者安迪,琼斯。他的妻子尼迪亚上班去了,他在家看管4个月大的女儿和1岁的儿子。他17岁时对当时11岁的收养妹妹有过性侵害。不过法律没有禁止他与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感谢上帝。
  安迪跟我讲了他的人生故事,我要说,那真是个令人悲伤的故事。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分钟,他正举着一支猎枪,对准自己父亲的胸口。他人生的所有厄运都不同程度与那件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虽然我们并没有也不需要讲出所有细节,所有的起因与后果,但到我告辞的时候,我感觉他虽然有那么复杂黑暗的过去,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安迪并不经常与村里太多人往来,因为,与派特所说的不同,这里有不少人都是多次入狱的累犯。他说,一听到有新人搬来,他就会上网查看他们的案底。
  “我会查看他们受害人的年龄,”他说。“我并不是要与派特以及其他人唱反调。”他说。“但是我也不想撒谎。只要我完成缓刑,我就会立刻搬走。我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性侵者扎堆的地方长大。”
  第二天,安迪和其他几个我熟悉的面孔一起参加了本主持的性犯罪者心理治疗课程。心理治疗师穿着一件利兹卡尔顿高尔夫球会的浅灰蓝色球衫,皱褶的卡其色裤子,一条镶银边的黑色腰带,还有擦得特别亮的黑色皮鞋。他的梅赛德斯C250轿车就停在外面,今天他也带着自己特别迷人的金发女助理。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课程刚开始5分钟,派特就抢占了话语权,开始对大家进行一连串的布道。关于厄尔的事情,他想给大家一些提醒。
  “有人在犯蠢,知道吗?我想给你们一些警告。你们知道吗,如果警长办公室派人来检查你们的身份,然后问你们问题,意味着什么?你们被录音了。他们一直在录音。他们不用事先告知你们。”派特告诉大家,在厄尔的听证会上他听到了这些录音。“他们说,‘我们能进去吗?’他说,‘当然,请进。’他们坐下来。他们开始跟他谈话。‘我们能看一下你的电脑吗?’‘当然。’他以为自己比警察聪明!然后他还说。‘哦,顺便提一句,我电脑上有些色情视频。’啊?!他这是自寻死路!”   派特随即叙述了法庭传唤厄尔的受害人出庭时的情形。“她说希望他能烂死在监狱里。然后他冲她窃笑。法官看见了。就在那个时刻,我们都知道他完蛋了。他接二连三地做蠢事。你会邀请警察进入你家吗?你会让别人查看你的电脑吗?不!绝对不能!特别是你明知道电脑上有色情内容的时候!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开始用用脑子吧。有人带姑娘回来。那些吸毒的妓女。你车里有一个?你带了她回家?她身上有毒品,如果警方临检到你家,你猜后果是什么?谁进监狱?她吗?当然不是。是你!我站在这里讲个不停,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
  我注意到,有个满脸穷凶极恶的家伙,与我隔两个座位,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箭镞形状的项链,拄着一根手杖,像是摩托党的赏金猎人。他叫理查德。会议结束后,我和他回到他的住处,做了一番交谈。
  理查德曾经对自己的双胞胎继孙女实施过性侵犯。当时她们11岁,他51岁。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他是“大人”,但是在度过了8年牢狱生活之后,真正让他崩溃的是,世界上有那么多更加恶劣的罪行,而性犯罪者却一直在备受非难。说真的,他问,哪一种犯罪更恶劣?杀害儿童还是只性侵他们?他杀过小孩吗?没有。哪一种后果是父母更不能接受的?孩子被性侵了,但至少还活着,还可以去进行心理治疗,还是孩子被杀害?显然,很多父母都会希望孩子没有被杀。但是,你看,杀人犯反而更容易获得原谅。还有毒贩,他们的恶行常常导致很多未成年人被送去卖淫,被虐待,或者被杀害。但是,坐完牢以后,他们不必上网登记备案,他们不必举着牌子昭告天下他们搬到了你家附近。谁对你的孩子更危险:一个娈童犯,还是一个毒贩?一个毒贩找上你家8岁、10岁的小姑娘,让她们吸毒,然后把她们变成——他迟疑了一下。“比较礼貌一点儿的说法是什么?”他说。“站街女。挣钱去买更多毒品。对我来说,那才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恶劣的事情。”理查德抚摸着自己的十字架挂饰说。“他们对那个孩子的性侵犯比我们严重得多。”
  和理查德的谈话让我脑子有些乱。我需要清醒一下,就出去散了个步,我溜达到加勒比大道,遇到了一个站在自家门前的牙买加人。我转头回到加勒比大道上,遇到了一个牙买加人正站在车库前。他今天休息,他说,因为昨天下雨。他解释现在正是收割期,因此我才会看到烧荒的火焰。他说他的名字是老白。我自我介绍了一下,并且说这村子看起来是个宁静的地方。我问他是否介意和一群性犯罪者做邻居。
  “这也是我人生头一回,你知道吗?”他说。“他们搬到这里之后,我也没什么问题。没人来打扰我。如果他们打招呼,我就回应一句,就这些。”他说这些性犯罪者即将搬来之前,这里的居民事先得到了通知,并且被告知,他们想走想留都可以。
  我问他这里以前是否有很多犯罪发生。
  他说,80年代曾经有一些入室盗窃的事件。“有时候我们出门上班,回家会发现他们进来偷东西。”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没有发生过枪击案。”
  然后他招呼我跟他一起去找他的邻居,一位老年绅士。老白向他介绍了我,并且告诉老人我来访的目的。
  “我不想就此发表评论,”老人说。“我是个基督徒。”
  “我并不是想要对他们妄加评判,”我略为急切地说。“我只是想给人们合理质疑的机会。”
  老人点点头。“确实。”
  我说我很好奇,因为有人告诉我这里在性犯罪者搬来之前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喔。他们是这么说的?”他沉思了一下。“嗯,我不知道。”
  “他们说他们来的时候,这里很混乱?”老白问。“他们说这里不是一般的混乱。”我说。“嚯,”老人说。“不是一般的!”
  “他们说的很混乱是指什么?”老白说。
  我告诉他派特说过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有至少三个人围上来向他兜售毒品。还发生过多起枪击案。他住下的第一晚就不得不杀掉半打老鼠。
  “我从未听说过,”老白说。“不过,在收割的时节,一烧荒,你就能看到好多老鼠跑出来找地方躲藏。”
  “特别是在冬天。”老人说。“没错,也就这些了,”老白说。“我从未听说这里有毒品。…他还说,是上帝把他带来的。”我说。
  “哦?”老人挑了挑眉毛。“所以是上帝把他带来的?也许那是他自己的想法吧。”
  我复述了自己听到的情况,巨大的垃圾堆、偷车贼、性犯罪者们如何把一切清理干净,把这个社区变成了一个平静的地方。我还说,有人告诉我,当时的情况糟糕到甘蔗地的工人们都躲在家里,因为他们吓得不敢出门。
  “不,不,不。”老白对此表示难以置信,笑了起来。“唯一的一件事,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儿发生过一些入室盗窃的案件。但是那些窃贼后来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胡说些什么。”老人说。
  两个人都摇摇头,叹息着。
  我问他们性犯罪者搬来以前这里的真实情况。突然之间,笑声停止了。“我不知道,”老人说。他看上去不太愿意提。“我只知道,我所有的孩子都不能住在这里了。我的孙儿们以前都在这儿住,现在他们不能了。”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老白告诉我。
  老人看起来很难过。他清了清喉咙,望着门前草地上啄食的鸡群。老白替他继续说了下去。“那些人,那些性犯罪者要搬来的时候,他们说谁愿意走,就走吧。”他说,在他们搬来之前,有些地方官员过来,挨家挨户通知他们,儿童不能再住在这里。所以,老人的孙儿们不得不搬走。
  “孩子们必须离开。因为那些性犯罪者,”老白说。“他们说这里不能有小孩居住。”
  所以,为了让性犯罪者找到他们自己的天堂一隅,创造他们自己被流放后的家园,另一个好端端的居民区就要被迫迁走。这是我听到的事实。这是真正的侵犯。
  回到住处时,露丝如往常一样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我想了很久,终于决定正视一些事情。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打开了电脑。我输入自己现在的坐标,邮政编码,地址,然后输入了关键词“性犯罪者”。
  然后,所有的事实都呈现在眼前了。
  朋友,邻居,热情的招待者,他们的犯罪记录令人惊惧。一旦你开始阅读,就无法停止。每一张案底照片,背后都是一系列让人毛骨悚然的真相。不远千里去追踪一名未成年受害者。下流的抚弄,淫荡的骚扰……什么?——那位好斗的主事者所犯的罪行可能会让他面临最高480年的刑期?而理查德和他的双胞胎孙女的案情报告则更让人难以想象,因为我之前看过的版本——堪比八卦小报渲染的那般耸人听闻——其实还算是相当含蓄的。而实际案卷中记录的变态与残酷要严重得多。回想起理查德自述时的轻描淡写,根本无法形容其邪恶的万分之一。仅仅是看到这些案情,我已经感同身受。我关上电脑,心想,任何人都不应看到这些。我到卫生间去,往脸上泼了些凉水,接着去参观村里唱诗班的排练。
  鼓手敲击出节奏,乐队起立,唱诗班开始唱歌,这些男人的整齐划一与投入让我深感震撼。唱诗班里的每一个人都倾尽所有去热爱上帝。他们真的在一起。仿佛通过歌唱,他们就能将自己的名字从犯罪记录中抹除,就能再次回到正常生活中去。
  粉红色和蓝色的灯光将一句话投影在墙上:你是好人!
  “你是好人!”
  乐队反复排练着这一句,
  “你是好人!”
  “你是好人!”
  铜铙的声音突然响起,人们随乐音摇摆身体,目光坚定,仿佛对词中所唱的坚信不疑,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至于那句歌词所讲的是不是真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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