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巾绿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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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山子还在上小学,就喜欢上了摇宝。
  有一天,放学后在路上走,听到一户人家有摇骰子的声音,不禁心动,溜了进去,趴在人缝里看热闹。
  当时赌场输赢已几成定局,大家皆输,庄家独赢。庄家是邻乡有名的赌家。他在狗村设局赌了三天三夜,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急于收手。大家都输了钱,急于翻本。这一局,输赢双方都有孤注一掷的意思。
  不知庄家是忙中出错,还是有意为之,竟忘了摇骰子,仍指着骰子碗让大家赶快下注。这就是业内人士所谓的冷碗子。
  上把出的是双。庄家坚信这次出单,把所有赢的钱都押了单。大伙见机会难得,互相会意,统统押了双。他大喊一声双卖一碗子。大家都不应声。他咬咬牙,大喊单卖一碗子!他觉得这时候没人敢揭这一碗了,因为赌注太大了。场内出现了难得的暂时的寂静。突然,大伙听得有人喊,我的!随即从人缝里伸出一双瘦小的手来,牢牢地按住了宝碗。那份机敏和沉着,令人肃然起敬。庄家想,敢揭如此大的赌注宝碗的必是高人。快开快开,随着大伙的叫喊,宝碗应声而开。大家定睛去看,碗里一对骰子,一个一点,一个两点,仍是上把出的那个三。登时,庄家的眼睛瓷掉了。转眼看揭碗子的人,哪有高人,不过是一个还没炕沿高,还吊着两条黄鼻涕的碎娃。
  狗村乃赌博之乡,童叟无欺在赌博场上那是最基本的规矩。庄家眼看山子从那只脏兮兮的碎花布拼出来的书包里把书倒出来,把自己熬了三天三夜心血赢的钱装进去背上走了,心疼得厉害。
  那次赢钱后,山子爹决定让山子退学,专门干摇宝。村小校长是从外村来的,是个很敬业的老学究。他虽说话结巴,却不怕磨破嘴皮反复家访劝阻。山子爹是个急性子,受不了校长那嘴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的劲,答应至多让山子读到初中毕业。从那时起,山子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好好上过学。在狗村一带,赌博场上又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但山子摇了十几年宝,既没摇出金山银山,也没摇来锦绣前程,相反,倒是把家里许多值钱的东西都输光了。但山子爹至死还是坚信,山子有一天肯定会时来运转。
  山子耍了多年宝,已有了深刻教训,这几年他不当宝官,只当宝客子。他看谁红就跟谁的注,只跟两三把,不管输赢都收手,所以,村里玩得大的几乎都输垮了,而他却没事。
  可是今年,他玩的却有点儿大手大脚,出手就押一百元,五百或一千的碗子揭起来都不眨一下眼,但他一次大的失误都没有。折子上的洋芋款、粮食直补款、退耕还林补助都款款的,腰里别着五六万块票子,上多大的场子都硬气得像大老板。
  看来,真是要时来运转了?
  2
  让山子下决心结束光棍生活的,不仅仅是有了点儿钱,也因为女人。
  山子在上初中时喜欢过一个女孩,叫陈雪梅,就是他现在的弟媳妇。上学时,山子每天都要经过猪村。猪村其实叫朱村。因为有了狗村,人们就把它的邻居叫成了猪村。猪村的女人似乎格外喜欢聊天。大清早,有的端着尿盆子,有的剥着葱,有的干脆什么都不拿,聚在村口,叽叽喳喳说上半天,远处的人以为在吵架(狗村人叫嚷仗)。如果一天不凑在一块说说话,整天干起活来都没劲,做下的饭也没味。在这些女人中间,山子常常看见有个特别高、特别瘦的女人,两条干瘦的长腿像圆规般扎在地上,身子扭来扭去,嘴里的话似炒麻子般“噼噼叭叭”永不停顿。
  他有些不喜欢这女人。有天清晨,天下着雨,还有浓浓的雾。那高个子女人骑着一头小毛驴停泊在街心和邻居说话,本来就狭窄的村路被她们挤占了大部,山子和几个同学不得不从旁边绕着走过去。路边有淤积的雨水,同学的鞋子和裤脚都不免溅到了泥水,就有些恼。高个子女人人虽然骑在驴上,脚还落在地上,不知说到了什么烦心事,两个人都不住地叹气。
  山子从旁边走过去的时候,顺手把搭在驴脖子上的缰绳拉了一下。急着去吃草的驴早就对女主人的健谈不耐烦了。山子拉了一下,它就乖乖跟着山子他们走。走出好远,回头看,高个子女人胯下已空空荡荡,却兀自不知。两个女人还在为张家狗儿咬死李家猫儿那些家长里短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放声大笑。
  山子他们高声唱道:“懒婆姨,骑驴逛,驴子跑了空下裆。婆姨高,腿子长,一脚插到天门上……”
  女人听到他们在唱,发现驴没了,又羞又气,好在腿长,三步就撵上了山子他们,一把将山子和另一个碎娃子的脖子薅住了。她咬牙切齿,骂这些有人下没人教的兔崽子,为啥无缘无故欺负一个女人家?
  山子没听她在骂什么,他悄悄站在女人身后,用目光打量了一下女人的真实高度。山子一米六,才到她腋下。天哪,女人足足有两米高。女人骂得虽凶,但手一下都没动。她骂人骂得口干舌燥,就突然住了嘴。山子知道,要过她那最难也是最后的关了。
  果然,同学乞求女人放了他们,说上课钟响了。女人答应了,但要他们一个一个从她裆下钻过。为了不迟到挨老师的打,山子他们不得已钻了女人的裆。好在女人高,他们猫着腰,跑着就钻过去。
  过了一年多,山子正在学校玩,被同学叫到了校门口。
  高个子女人等着他。
  他硬着头皮走过去,还没站稳,就被她一把攥住了脖子。她厉声说:“叫你欺负我家陈雪梅!”说话间,屁股上已挨了两巴掌。女人手瘦,并不痛,但气势吓人。山子这才知道,那个长着一对乌溜溜、亮晶晶的小眼睛,有两个红扑扑大脸蛋儿,胸部发育得像长了两个大桃子似的女生叫陈雪梅。
  他们暗地里都叫她桃姐。昨天,他和几个男同学合伙搞恶作剧,没想到整的就是高女人的女儿。他和男同学当着陈雪梅的面玩夹硬币回答问题的游戏。看到陈雪梅在旁边看,灵机一动,对陈雪梅说,你会玩吗?陈雪梅果然上当,说小意思。于是,山子在指缝里夹好硬币说,陈雪梅,你每次回答问题之前先把硬币抽出来!陈雪梅说行。山子先问她:你叫什么?她把硬币抽出后答,陈雪梅。山子问,你多大?她把硬币抽出来答,我十五。
  剩最后一个问题时,山子用劲夹住硬币说,问你最后一个问题,答上就算过关。陈雪梅说,过了关咋办?山子知道女孩子嘴馋,说放学后给你在学校旁的果园里摘酸枣。陈雪梅说,满满一褡包。山子说满满一褡包。陈雪梅高兴地点点头,说快开始吧。   山子咳了一声,十分严肃地问,你男朋友经常和你说什么话?陈雪梅气红了脸,使劲抽硬币却怎么也抽不出来。她告饶说,你别夹这么紧呀,我抽不出来了!男同学们显然常玩这类把戏,听到预计会出现的台词出现了,哄堂大笑,有的嗷嗷叫起来。
  山子坏笑着跑了。
  陈雪梅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羞得哭起来了……
  高女人看见他,说:“又是你小子,老娘吃掉你的心都有了。”山子不说话。女人说:“你欺负陈雪梅干啥?她把你吃屎的路挡住了还是咋的?”山子说:“不就玩了个游戏嘛,干吗说得那么严重?”高女人说:“游戏?有那样玩游戏的吗?你怎么不和你姐姐妹妹玩?”山子说:“我没姐姐妹妹。”高女人说:“你死娃子嘴还硬得很。你们一起的还有谁?”山子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随你便,要我出卖战友?没门!”
  高女人丈夫死了好几年了,常受人欺负,见他这般硬气,心里却暗暗喜欢,就说:“看你还像个夹鸡巴的男娃子,饶了你。”山子说:“为啥?”高女人说:“说不定你长大后成了我的女婿呢!”山子又羞又气:“想得美,谁给你当女婿!”高女人说:“娃子,别夸口,你家哥儿们多,生活困难,到时候给俺当上门女婿咱不一定考虑呢。”说着,她松手放了他,问一旁的女儿:“你说呢雪梅?”山子以为陈雪梅会怕羞,谁知陈雪梅说:“就是。”山子羞得一溜烟儿跑了。
  新学期开始,他俩被阴差阳错地排在同桌,山子越发觉得别扭。为了逼走陈雪梅,山子什么招都使了,陈雪梅还是像影子一样不离他左右。如果不是那枚熟鸡蛋,他也许会讨厌陈雪梅一辈子。
  一个早自习,山子肚子正饿得咕咕叫,陈雪梅从放在桌壳廊的花书包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他手上。他感觉那东西还有余热,以为是馍馍。他本来要生气地扔掉,可仔细看那东西,只见一圈洁白如玉的东西里包着一团金灿灿的东西。他问这是啥,陈雪梅说熟鸡蛋。他听了脑子轰的一声像炸了一样。他感觉什么东西倒了,塌了。他见过生鸡蛋,家里来亲戚也吃过鸡蛋揪面片子,那是打在汤里的碎鸡蛋啊,整只煮熟的鸡蛋他从没吃过也没见过。他没想到熟鸡蛋是这个样子,是这样精致好看。
  从此,他不再讨厌陈雪梅了。
  一天放学,路过猪村,他渴了,陈雪梅领他到她家喝茶。喝过茶,山子坐在炕沿儿不说话。陈雪梅有些害怕。怯怯问他,你茶也喝了,咋还不走。山子说,我还没吃馍馍呢。陈雪梅说,家里没馍馍了。山子说那我走。陈雪梅闪在门边让山子过去。门本来就小,陈雪梅占了一小半,山子过时就有些困难。慌乱中他先是碰到门框,往旁边避时又碰到陈雪梅胸脯上。陈雪梅一声尖叫,险些向后跌倒。山子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陈雪梅的手。陈雪梅站稳了,说你慢慢走,急得贼似的,恨不得把人家碰到庄门外!手却没松。山子抓着陈雪梅粉坨般柔软的双手,心怦怦地跳。他听得见陈雪梅的心跳得更厉害。他慢慢抬起头来,看陈雪梅眼睛和嘴唇都微微闭着,鼻子轻而急促地呼吸着,尤其是那起起伏伏的胸部,似一对乳鸽,挣脱衣扣欲飞。陈雪梅一睁眼,看山子眼睛盯着自己胸部看,害羞地低了头,说你快走。山子很听话,走到庄门口,陈雪梅双手从后面把他抱住了。山子浑身颤抖,他转过身子,双臂把陈雪梅使劲搂住。陈雪梅说你快走,我妈回来了。山子信以为真,放开了她。陈雪梅说,骗你呢。山子向陈雪梅靠近。陈雪梅说,你要不走,我可喊人了。山子迟疑了一下,以飞快的速度使劲把她那两个大桃子捏了一下,转身跑了。
  3
  当他还沉浸在朦朦胧胧的爱情之中时,没想到一个噩耗突然传来:在外打工的父母出事了。
  父母打工的那是一家在敦煌附近山里的石棉矿山企业。当时父母正在临时库房里往麻袋里装石棉,正在旁边山上进行清理覆盖作业的推土机不慎把一块桌子大的石头推下了山,正好滚落在了房顶,压塌了库房,把父母压在了下面,但别人并不知道。直到第二天吃饭时,人们才发现他们夫妻俩没来。等找到他们时,他们满嘴都是血。为了求生,用手挖通道,手指头都磨去了半截。虽然眼睛还睁着,已没气了。
  老板是个四川人,这个矿属非法开采,且负债累累。出了两条人命,老板连夜跑了。多亏当地政府出了钱,才把这个事故处理掉。
  他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了。他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干农活,做家务。虽是一样一样从头学起,可都有模有样。他把弟弟照顾得倒比爹妈在世时还好。弟弟上学成绩一般,山子还是硬逼着他上完高中又读了大专。
  亲戚和邻居都同情他们,说俩半大孩子的生活艰难得很,家里必须有个女人照料。于是商议着给山子找媳妇。山子说,要找就找猪村的陈雪梅。
  大家暗喜,平时蔫头耷脑的孩子,对女人上心倒挺早。可早上媒人提着礼物出了门,还没到中午就原封不动提回来了。
  山子跑到陈雪梅家,问陈雪梅的妈,你不是说要我给你当女婿吗,为什么变卦了?高女人说,我家陈雪梅有富贵命,不仅有财格,还有官格呢,把有官太太命的姑娘许给你,岂不误了我女儿的前途?山子说,就你那个女儿,就算有官太太命,怕也是姨太太的命!高女人说,呸,你这乌鸦嘴。
  自此两家绝交多年。
  陈雪梅许给了村长的儿子李大头。谁料,眼看要结婚了,李大头被乡政府招聘做了农技员。陈雪梅把这喜讯告诉了妈妈,高女人心里却不踏实起来。她说,虽说农技员是临时工,但也是吃皇粮的脱产干部。以她对李家为人处世的了解,此事必有变故。
  果然,没到秋收,村长托人来退婚。本来高女人准备要在村里大闹一番,刷刮刷刮李家人的脸,可看到来人取出一摞子钱,足足有两万,她的嘴就短了半截。
  退婚后陈雪梅并没明显变化,只是很少出门。一次,山子却发现他和弟弟在一起。弟弟大专毕业后,在大城市漂了几年,到了说媳妇结婚的年龄,回了村子。那是一个中午,山子进门,见陈雪梅低着头匆匆出门,觉得有些奇怪。山子问弟弟,她来干啥,弟弟说借书。当时他再没往别的地方想。后来村子里传出陈雪梅和山子弟弟好上了。他问弟弟,弟弟承认了。山子不同意这门亲事,说两人各方面都不合适。弟弟对他说,陈雪梅肚里已怀了娃。山子惊呆了。最后,拗不过弟弟的苦苦哀求,只好成全了他们。   结婚那天,高女人也来送亲。山子问她,你不怕我们家道再中落连累了你的宝贝丫头?高女人说,人各有志,她自己愿意。山子问,你女儿不当官太太啦?高女人说,阴阳八卦,狗屁瞎话,苕子才信!山子无语。
  4
  俗话说,宁在小叔子怀里坐,不打大伯子前面过,说的就是弟媳和大伯子的尴尬关系。山子和陈雪梅就处在尴尬当中。况且,山子和陈雪梅还有过一段短暂的浪漫。
  陈雪梅进了门,起先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尽量避着山子。时间长了,常年在一个锅里搅和,陈雪梅就习以为常了。可山子心里还是觉得别扭,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弟弟去新疆打工刚半年,陈雪梅就熬不住了,有次她和山子一块浇水,一直浇到了半夜。水从渠里哗哗流进麦田里,久旱的麦苗仿佛大口大口喝着水,立马精神百倍,挺直了腰身,拔节声嘎嘎直响。陈雪梅说,哥,我冷。山子没听她这么叫过他,以前都是白搭话,啥都不叫。听她语气软得不行,山子说,你回吧,有我呢。陈雪梅说,路黑的,我咋回。山子脱了自己的夹克衫给她。她忸怩着不过来。山子只好过去给她披在肩上。她身子抖了几下。山子红了脸,心跳得咚咚的。他装作没事地说,我看那块地涨满了没,赶紧走了。浇完水是黎明时分,天黑得厉害。陈雪梅好像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由于田间路很窄,也不平坦,陈雪梅几乎是抓着山子胳膊走路的。那种情况,应该也正常。山子觉得平时走惯了的路,突然变得那样长。
  从那以后,陈雪梅常常到山子院里来,推故借农具,或是找鸡儿猫儿。她变得爱笑,话也泛了。山子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
  有天晚上,弟弟打来电话,弟兄俩互相说了些两边的情况后,弟弟犹豫了半天说,哥,你闲下了多照顾一下陈雪梅。山子说照顾着呢。弟弟说,哥我说的是晚上。山子火了,说你把屁拉下了,爹妈把你白养下了,这是你说的话吗?弟弟停了一会儿说,哥,对不住,我也说的是实话,我知道陈雪梅不是个省油的灯,与其让别人占了便宜,还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山子说,你这个畜生,再说我就挂了。弟弟才不再说话。
  5
  山子怕人说闲话,和陈雪梅保持着距离,常常大门紧闭。
  一天夜里,山子送走了耍宝的人,刚要睡,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仔细听是陈雪梅。山子说,睡下了有事明天说。陈雪梅哀求说,哥,你快开下门!山子急忙开了门,陈雪梅脸色刷白走了进来。
  山子说,咋了?陈雪梅说,啥书记,简直流氓一样,一喝酒就敲人家的门。
  山子说,李大头吗?人呢?我去找他。
  哥,你别去,他走了。陈雪梅说。
  山子说,我明天找他算账。陈雪梅知道山子不会真去的。山子根本打不过李大头。李大头本来在乡政府当农技员当得顺风顺水,还娶了乡办水泥厂厂长的千金做老婆。谁想上面突然搞机构改革,要精简人员,他在清退之列。他爹杀了四五个羊羔,找了几趟乡长书记,都没搭上话。平时和他关系较铁的副乡长说,这次是中央的硬规定,谁说了都不好使,他只好卷铺盖回了村子。
  不过,正赶上村班子换届。原来的村书记已经连任两届,改任了村主任。他爹不能白白把村主任位子让给人,李大头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村书记。
  陈雪梅说,哥,你知道人家为啥会明天明地欺负我吗?
  山子说,你男人不在嘛。
  陈雪梅说是,可你在嘛。山子说,人家是书记嘛。陈雪梅说,书记不就是个芝麻官么。山子就不说话。陈雪梅说,只要你对我好,他就是县长也不敢欺负咱。
  山子说,你不要脸,你滚!陈雪梅咬咬牙说,好,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家就没一个男人!山子说,你说啥呢?陈雪梅说,你弟弟把我娶来就没和我睡过,你说你们家男人怎么回事。山子吃了一惊。陈雪梅把门一摔走了。
  山子想,怪不得二弟不回家,原来他那方面有问题。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二弟既然有问题,结婚前是谁把她肚子弄大的?想了好久,他没想明白。
  嗨,有次下大雨,陈雪梅从地里往家跑,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产了。山子拿定主义,决定要娶老婆。他想,只要自己有了老婆,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
  6
  这些年人们大都出外去打工,住在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挣了票子就在城里买楼房。即使买不起楼房的,也在城里租了房子,让爷爷奶奶或者婆姨伺候娃子、丫头上学。年轻婆姨不愿坐享其成,买了廉价小汽车,待孩子上学后跑起黑出租车来,一天到晚,好赖也能挣到买菜钱。晚上,孩子上了自习,她们就跟着城里大妈学跳广场舞,倒也其乐融融。也有的女人把持不住自己,常常跳舞跳得忘了回家,和城里退休男人跳到一块,跳到床上了。于是有人编了口歌子讽刺说,男人在外打工打成盲流了,女人在城里跳舞跳成流氓了,学生没人管混成文盲了。
  在农村找老婆过去就不容易,现在更难了,像山子这种岁数的光棍更是难上加难。
  山子托人问了几家老姑娘,都没成。她们对他岁数倒是不太计较,但一听他城里没楼房,又不会瓦工这类挣大钱的手艺,也没铺子、挖掘机等可以带来稳定收入的家当,就直摇头。他没想到,社会会发展这么快,人会变得这么势利。
  他想,不管咋说,得先去挣钱。他联系了本村几个包工头,都说今年太迟了,明年再说。于是,他去周边打短工。
  这些年,土地流转很快,人们不再稀罕土里刨食,宁愿赴外打工。很快,全村的土地都流转出去了,让外地公司包了种经济作物,一水的订单农业。出不去门的女人也值钱了,一到农忙时,连六七十岁的老婆子也闲不下。过去一家一户种地,干起活来寂寞得很,现在,满地都是包头巾的女人。田地里欢声笑语,来去都车接车送,工钱当日发,真个把农人美坏了。
  山子不怯力,很快成了各家公司都争抢的香饽饽。他力气大,会开车,每天能挣一百多呢,钱比耍宝还来得保险。而且,干活的女多男少,像他这样的年轻男人更是凤毛麟角。女人都喜欢和他开玩笑,这使他很开心。一个大嫂问他咋不结婚,他说,不是不想,是没人和我结。于是,几天之内地里干活的女人几乎每个人都把娘家没结婚的女的想了一遍,还真给山子介绍了几个对象。   山子很快相中了一个姑娘。
  7
  那天见面是在猪村。山子开着拖拉机去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地里干起活来了。一望无际的田地里,葵花金黄,煞是壮观。女人们头上都包了红的或绿的头巾,在黄黄绿绿的葵花地里来往穿梭,给大地平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自打包产到户后,就没有了许多女人一起在地里干活的这阵势,因此山子很兴奋。
  山子的四轮停在地头时,女人们都朝这边看。山子脸有些红。他鼓足勇气飞快扫了一眼,女人们都低了头。干活的都是从城里劳务市场拉来的女人,互相都不熟。山子一眼就看见了穿一身白运动服的三从。这是媒人告诉他的。媒人给制种公司老板打了招呼,他直接到地里干活。两人边干活边谈,避免在家里正儿八经相亲的尴尬。
  山子进了地,走到三从旁干起活来。三从高挑个子,大眼睛,留短发,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像个运动员。她不爱说话,却喜欢偷偷看人。她第一眼对山子那飞快的一瞥,让山子心怦怦地跳。三从见他过来,故意放慢了速度。
  今天干的活是给葵花传粉。山子不知怎么和三从开口,心想像电视里那样说声你好,说出来却成了哎。三从却很大方,她转过头笑了笑说,来啦。山子赶紧点头说来了。两人再一时无话可说。
  山子想,自己是男人,要主动,这也是媒人交代的。他向三从晃晃来时带的粉扑子,问这粉咋传?三从大大方方教他,说传粉时一只手抓住向日葵花盘脖子,另一只手用粉扑子的正面轻轻拍一下花盘,用力不要过大,以免损伤雌蕊的柱头,使雄蕊的花粉粒沾在粉扑上,然后将粉扑子用同样的办法拍另一个花盘,就行了。她说,授粉时要注意把新鲜的花粉授在正在开花的小花上。授粉株数越多,粉扑上沾的混合花粉越多,选择授粉的机会就越多,授粉的效果就越好。山子说你知道的还真多。三从说我也是别人教的,后来又看了书。山子说你不是本地人?三从说你咋知道?山子说听你说话,还有穿的。三从说你看我像哪里的?山子说城里的。三从笑着说,哪有城里的来乡里打工的。山子说就是,我也想不通。三从说,我是城郊乡的。山子说,你多大了。三从说,三十三,你呢?山子说我三十六。三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山子心虚了,说我三十九。三从说,还没说老实话,我看你五十都不止!山子努红了脸,嗫嚅地说,我、我上冬才四十呢。三从笑了,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山子说,你才是一枝花呢。说得三从心里熨帖地笑了。说你挺会哄女人嘛,咱打了光棍?是不是被哪个女人迷住了,她既不和你结婚,又不和你分手,玩三角恋呢?山子说,我哪有那浪漫,我是父母死得早,拉扯弟弟耽误了青春。山子说那你咋没嫁人?是眼界高还是玩了三角恋啦?三从叹了口气,说以后再告诉你。山子只好不再提这话茬。两人说着话,手底下一点儿没停,不觉超出其他人一大截。一个包绿头巾的女人大声对他俩喊,你们两个,喧的啥谎,慢些让我们也听听。他俩都羞红了脸。三从说,这个活是开工工资,干快干慢一天都发的八十块钱,她们不想这么卖力,我们慢些吧。山子说,现在的人咱都学得这么奸。手却明显慢了。
  这时,一声喇叭响,一辆黑色皮卡车停在了路边,里面一个穿白西装的黑胖小伙子熄火下车向她们走来。山子问这是老板吗?三从说是,他叫牛小飞,他爹是全县最大的石棉老板牛万福。他不愿跟着老子在山沟里混,从敦煌跑回家包地来了。山子说,那他也还是有本事的。三从说,他也是被逼的。山子说,怎么回事?三从小声说,他爹牛万福让人家黄花大闺女怀了孩子,又不想打掉,就把那姑娘介绍给了儿子牛小飞,虽然让那姑娘和儿子结了婚,却偷偷摸摸还和她鬼混。那时牛小飞高中刚毕业,不懂事,被自己亲老子戴着绿帽子一点儿都没察觉。后来知道了,他领着那女人和孩子到茶府麻将桌上找他爹。他爹正和一帮老板乡党打牌,见他拖儿带女,神色异常。问他干啥?他把那女的和孩子向老子一推说,爹,我把后妈和弟弟还给你了,恕孩儿不孝,我要回家自己养活自己去了。他爹羞得脸都紫了。第二天,牛小飞向熟人借了些钱回了家。山子说,遇上这号老子有啥办法。三从点头说是。
  牛小飞走过来,对大家说,大家加把油,今天一定把这几十亩地的粉传掉,预报说明天有雨呢。
  一个绿头巾女人说,我得按时回,娃子是高三学生,得按时吃饭。其他女人也都说家里有事,要按时回。
  牛小飞说,这样吧,到现在为止,我把今天的每天每人八十块开工活的钱结了。现在开始按地亩发钱。也就是包工活。现在是早上十点,离天黑还有十个小时,除过中午休息和吃饭,还有八个多小时,一亩地半小时够了吧,每人可以传十六七亩,干完我每人发二百元,行吧?
  绿头巾说,我给娃子的姑妈打个电话,让她给娃子做一下饭。其他女人也都纷纷给家里打起电话了。
  山子说,你咋不打?三从说,我不用打。山子说,那我就更不用打啦。两人相视一笑,像认识好久了一样。
  其他女人都是每人一块地单独干起来,山子和三从俩人一块,有说有笑,干得很快。太阳落山时,所有人都干完了。大家收拾了工具、茶桶和馍馍包,上了皮卡的车斗。三从大大方方和山子握了手,去坐车。车斗坐满了,她只好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车突突发动起来,调了头,呜的一声,加大油门开走了。山子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
  这一夜,他没睡着,后悔忘了要三从的手机号。十点多,山子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接起来一听,是三从。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山子几乎要晕了。
  三从问,睡了?山子说没呢。
  三从问,在耍宝吗?山子说,这几天没人,他们都出外打工了,凑不齐搭子。
  三从问,那你在干啥?山子说,看电视。其实他家电视早坏了。
  三从问,看的啥电视?山子说,体育频道和动物世界。
  三从说,你猜我在哪?山子说,你家里吧?
  三从说,没,我在城里。牛老板请我们吃饭呢。山子心里顿时醋意泛起,说你咋能和他吃饭呢?
  三从说,我咋不能和他吃饭呢?今天干活的女人都来了。山子说,他有那样的爹,估计他也不是啥好鸟。   三从说,不和你说了,他叫我呢。好像还要去唱歌。山子说,那祝你们玩得开心。
  三从说,听起来不大高兴啊。山子说,我有啥资格不高兴呢?
  三从说,我们是朋友啊,你有资格啊。山子听了很高兴,说你们玩去吧。
  三从说拜拜,挂了电话。
  8
  山子睡不着,信步来到村街上。村委楼下,灯还亮着。有人划拳喝酒。山子走近一看,头一下大了。李大头、社长还有陈雪梅三个在喝酒。陈雪梅结婚后变化很大,头发烫过了,发梢儿的有些红,衣服都是紧身的。她显然醉了,身子斜在李大头肩膀上。李大头喝一杯酒,看一眼陈雪梅,眼睛红红的,色眯眯的。
  山子不好管弟妻这类事,只好退到暗处,拨通了弟弟电话。
  弟弟说,哥,你别管了,你管不着她的。山子说,你是男人吗?这是男人说的话吗?
  弟弟说,哥,我不是男人,我那方面不行,不能尽一个丈夫的义务。山子说,那你咋让人家怀了娃?弟弟说,哥,我也是上当了。山子说,怎么回事?弟弟告诉他,有回他去猪村找同学,正好碰到高女人,她招呼他去她家喝水,那天他喝了一天酒,嘴干得很,就去了。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她们家。第二天早上醒来,陈雪梅光着身子哭,他自己一丝不挂睡在旁边。高女人在门口放声大哭,说自己不该把狼娃子引到屋里来,祸害了自己的姑娘。
  他怕邻居听见,求高女人别哭。高女人说,我女儿名声坏了,嫁不出了。我不哭咋办?他说你哭的让人知道了我以后咋见人?高女人说,除非你娶了她。他只好答应了。
  山子说,你咋不给我说?弟弟说,不敢给你说。山子长叹道,都是因为咱没爹妈,连寡妇家都算计到我们头上来了,叫咱当乌龟,背这么多年黑锅。弟弟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眼不见为净。山子说,那咋行。弟弟说,你说我咋办?弟兄两个一时无语。
  9
  第二天,雨没下大,地里的活照常干。这次是锄草。牛小飞让大家干包工活,并亲自督战。山子没能和三从在一块搭档。不过,两人离得近,隔着地埂还能搭上话。但牛小飞隔会就来转一圈,这让山子觉得不自在。山子问,这牛老板该不是看上你了吧?那样的话我就赶快撤。三从说,人家看上看不上与我有啥关系?你自己把尿屎把尽,主意拿定。一句硬话塞得山子干噎脖子。
  中午时分,下雨了,雨点儿越来越稠。眼看干不成活了,大家纷纷跑到路边的林带里避雨。
  三从从包里取出一把红色的折叠伞打上,踩着泥泞的田埂,一摇三晃,向田地深处走去。
  山子知道她去解手,不好意思再看。回头却看到牛小飞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一个红头巾说,牛老板,你看上这女的没?如果有,就快上,免得叫人抢了先。牛小飞说,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知人家啥意思呢。红头巾说,这还不好办,你今天再请我们城里撮顿火锅,唱唱歌儿,我们帮你牵线。女人们都起哄让牛总请客。牛小飞抹不下脸,说,好,还是昨天的老地方。他对山子说,你也去。山子本想说,谁稀罕,不去!说出来却成了行、行、行。心想,妈的,明明我和三从谈着,瞎子都看得出,这帮馋嘴的骚女人却帮牛小飞说话,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三从解完手过来了,说这么红火,说啥呢?女人们却静悄悄不出声了。牛小飞说,我请大家吃火锅,她们打赌说你不去。三从说去,不吃白不吃,吃了白吃了,老板请客,凭啥不去?她朝山子挤了下眼。山子附和道是是是。大家都说好啊好啊,老板好啊。
  雨小了,大伙又进了地,干得更起劲,大伙知道,晚上有顿好饭等着。
  夜幕降临,大家终于听到老板说收工。那些女人仿佛听到命令的战士,刷的一下向皮卡车跑去,立马把座位坐满了。山子、三从正暗喜两人可以一块坐车斗了,却听那个红头巾说,前面坐的那个谁,下来坐后头,让三从坐老板旁,一点眼色都没有。
  一个小个子女人乖乖下来,硬把三从推了上去。小个子女人上车斗时,不由自主地用手把他的裤子抓了一下乘势上了车。山子感觉她刚才抓的是他的关键部位,用眼去看她,她却没事一样只顾和别人说话。山子有些失望。
  车发动起来了,呼的一声朝前走,人在惯性下朝后倒,女人们夸张地惊叫。山子感觉那里又被人抓住了。他有些受不了,把那手拿开,那手却趁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这一切都在夜幕下进行着。他从头巾缝隙里,看到小个子女人眼里热辣辣的神情。她似是对大家,又似是自言自语说,车快得让人站不住。山子就闭了眼,任小女人狠劲抓着他的手,尽管那手有点儿小,几乎抓不住他。
  夜色里,各种各样、大大小小坐满穿迷彩服、包花头巾女人的车辆在乡村公路上疾驶着。
  10
  山子醒来,天还没亮。他头疼得厉害,舌头干得像劈柴柈。他记得昨晚吃过火锅去唱歌,大伙都互相敬酒。山子说自己不喝啤酒,牛小飞让服务员拿来鸡尾酒让他喝,说歌厅不让喝白的。山子说,歌厅不就是唱歌喝酒的地方吗,怎么又不让喝白酒了?茶府里是喝茶打牌的地方,还能炒菜吃饭喝酒呢。牛小飞说,这是城里,得讲规矩。山子说,什么狗屁规矩,颠倒黑白呢。牛小飞说,喝吧,管他。就喝。山子平时酒量大,一顿能喝两斤酒,但他不知道鸡尾酒能醉人。
  女人们敬过牛总,开始敬他。三从是最后敬的他。他一连喝了十几杯,坐了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屋子里。屋子很矮小,床也不大,感觉铺盖也不软和,屋里气味难闻。他刚要起来,墙角响起一个声音,说这会还早,再睡会儿起。是小个子女人。糟了,山子心里说。小个子女人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说,你喝醉了,牛老板让你住宾馆你不住,一个人乱跑,说是回家去。三从也醉了,牛老板去送。其他人早走了,只有我,只好把你领我租的屋来了。山子说,那,那,我……小个子女人说,你死猪似的,来就睡了。山子释然了,他愧疚地说,对不起。
  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小女人从沙发上起了身,显然是对脚头窝着的小孩子说,悄悄地睡,七点了我叫你起来上学。我给叔叔倒茶起。角落恢复平静。   小个子女人穿着内衣和内裤,内衣里明显没戴胸罩。小个子女人虽然瘦,可乳房大,两个奶子一走一跳。小个子女人倒了一杯开水,放了茶叶,还打了糖。山子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忙翻身起来,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个畅快淋漓。
  女人屁股跨在床沿儿上,几乎和山子挨在一起。女人接过空杯子,问你还喝不?山子说不了,喝够了。女人把手伸进被窝,说我看电褥子热不热?干瘦的小手从被角深入到了山子屁股下。山子像电击一样把身子向上弓起。女人腾出手来,轻轻把他腹部下面那里按了一下。山子身子一缩。女人说,咋了,又不吃你。山子讪讪地说,你手凉。小个子女人说,就是凉嘛,你热,给我焐一下。山子知道,昨晚是醉了,可以装得糊里糊涂,今个就过不了这关了。
  这时,角落里的窸窸窣窣声恰到好处响起。小个子女人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死娃子,快起来上学去!娃子一轱辘爬起来,提着书包就往外走。山子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给孩子,说拿上吃饭。女人接过来放床上,从自己衣服里取出五块钱塞给孩子。孩子欢天喜地走了。从门缝透出的晨曦里,山子发现那孩子的腿有些一瘸一拐。
  女人说,孩子的爸腿也是这个样子,他说瘸腿不会遗传。驴尸从东西!山子问他人呢?小个子女人说,娃子生下就跑了,再就没见过鬼面。说是广西包活去了,还把几个亲戚都哄了过去,赔了个贼死骨头烂。驴尸从!山子说,那是传销,犯法的。女人说,就是的,原先我们都以为是好事情。
  女人把那五十块钱给山子。山子说给孩子的。女人就把钱装进了自己衣服里。她为山子倒了一杯糖茶。山子看着女人瘦小的身子,心里涌上一股酸涩的东西。他用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女人顿时身子软了,倒在床上。
  山子没结过婚,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过于性急,没扑腾几下就草草收兵了。他有些歉意。小个子女人却不在乎,她大度地说,男人第一次都这样。女人拍拍他的屁股,说你接着睡,我去给你端碗牛肉面。山子说算了,一起去吃。女人说好,我洗个脸。女人容光焕发,一副久旱逢甘霖的样子,扭着小屁股去了。
  11
  县城不大,人口却有近二十万,有一半是这几年从乡里挤进城的农民。小个子女人租住的这条街,离县一中和中心小学都近,巷道里挤满了高高低低的小房子,这些房子都是城郊农民修建的临时建筑,专门租给进城供孩子上学的农民的。拾垃圾、卖水果、跑摩的和饭馆里端盘子是进城农民尤其是女人的第二职业。除此之外,再想干零工,都要在东门外劳务市场集中。每天清早,每看见一辆车开来,总有几十个花花绿绿的头巾蜂拥而上。车很快坐满了,开走了,剩下的人只好等下一辆车。
  他俩穿过两侧堆满了废纸、塑料瓶和停满了三轮车、熟食车的巷子,从广场边走过。广场已是音乐四起,人头攒动。女人中夹杂着几个大爷,一个个跳得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但无不满脸欢快。有几个女人看到小个子女人,向她招手。她摇了摇手。山子说,你认识?小个子女人说,常在一块跳。山子羡慕地说,你真牛×,在城里都跳上舞了。
  广场旁边,有一家臊面馆,是正宗的当地风味。尽管外地的馄饨、兰州牛肉面等饭馆不少,但当地人还是喜欢吃臊面。有人说,当地人吃臊面主要是为了喝汤,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吃一碗面,可加两三次汤。据说,前些年生活困难,有人拿了家里的馍馍去臊面馆子里要了汤泡着吃很常见。
  进了门,山子一眼看到一身白运动服的三从正和白西服的牛小飞嬉皮笑脸地吃着臊面。看到他俩,牛小飞招呼道,来来一块吃。山子说,我自己买。小个子女人说,买啥,老板钱多,老板买。拉着他大大方方坐在他们对面,拿了牛小飞盘子里的一个包子给山子,对窗口说,再来两个大碗,加鸡蛋!
  三从看他,他红了脸。他转眼看三从。三从脸上很平静。
  他们吃过饭,坐车来到东门劳务市场,昨天干活的那几个女人已等在那了。刚坐好,又有几个女人围了过来。牛小飞说,满了,不要了。领头的女人说,夹一夹还能坐几个。三从说,我们人够了。领头女人撇撇嘴,偏脸对她的同伴说,看把他们牛×的,也就今年新城区工地没开工,过两天你试试,求我们姐妹们去还不一定想去呢。三从刚要还嘴,牛小飞说,我们走吧,都是邻乡邻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说罢,几个人上了车。
  路上,山子一直偏着头看车窗外的景色。过去的县城只有那么一坨大,现在连以前没人烟的东门外也是人挤人楼连楼了。三从瞅了几眼山子,他都没理她。三从顺手拧开了车载收音机,一首欢快的抒情歌曲在车上荡漾开来。车上女人们似乎都熟悉这首歌,都跟着车载收音机唱起来。山子没听过这首歌,觉得这歌曲有些刺耳。山子用指头塞住了耳朵。三从关了收音机。大伙唱得正起劲,音乐突然没了。说怎么了?山子说,我头疼。
  12
  不知道一天是怎么过去的,山子脑海里浑浑噩噩,似乎一直飘着三从的身影。可看到她,他心里又像刀割般难受。这天的活干得没声没息,大家都说太累了。等到天黑,其他人走了,他独自回到家里。
  他想进门后就蒙头睡一觉。这些年,遇到不开心他都会这样。不想一进门,围着围裙的陈雪梅却走了出来。
  他说,你在这干啥?陈雪梅说,给你做饭,也看看你,几天不见人影了,急死人了。
  他说,没事,我干活去了。
  陈雪梅说,还相亲去了吧。
  他说,你啥都知道。
  陈雪梅说,我当然知道,可那女人你要不成!
  他问,为啥?
  陈雪梅说,她是给领导当过小三的人,能和你过日子?
  他说,啥?你咋知道?
  陈雪梅说,她家里是开铺子的,父母一直很娇惯她。她从省城一个中专学校毕业后,没按父母的想法回家开铺子,而是去城里县农业局下属的农业开发公司打工。一次,农业局长到公司视察工作,看她人漂亮,有眼色,对经理说,你小子敢金屋藏娇,不想混了是吧?经理连连说,不敢不敢。不久,经理把她领到局里,对局长说,三从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应当到更大的平台发展,特意带她来专职伺候局长。局长很满意。经理趁机拿出递了三年没能获得批准的出国考察申请放在局长面前,并掏出钢笔,拧开笔帽,把笔递上。局长笑着说,你这是沾了三从的光了。洋洋洒洒签上了同意、大名和年月日。经理拿上批复,高兴得笑成了一朵花。他不停地鞠着躬,连说谢谢,谢谢。局长大度地挥挥手,亲自把经理送到了大门口。在以前,在办公室局长见了人从未抬过屁股。   局长让她先当接待员。在一次接待酒宴后,她喝醉了,稀里糊涂答应了局长的非分要求,做了局长的地下情人。事后,局长答应给她解决正式工作。局长的能力和威信在县上那是有口皆碑。局长确实也说话算数,办事利索。一个来月,她的工作就解决了。她越发心甘情愿地对局长好,没多久,她怀了局长的孩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值换届,局长一向器重的副局长从局长常去开房的宾馆里搞到了视频,公布在了网上。局长和部下上班时间开房的负面新闻成了当地街谈巷议的话题。局长被撤职,副局长如愿转正当了一把手。她流了产,重新当了打工妹。这次相亲,本来是答应父母想找个山子这样的本分人一心一意过日子,结果又遇到牛小飞。俗话说有仙桃不吃烂杏,她就和牛小飞好上了。
  山子将信将疑,问谁给你说的?她得意地说,是王玲娃?谁叫王玲娃?就是那个小个子女人,我的姨妈的侄女子。
  山子心口像被刀割了一般痛,说,现在的女人咋都是这个球姿势,没一个好的。
  陈雪梅说,你以为呢,市场经济,不认亲戚,有奶便是娘嘛。
  山子说,我就不信没好女人了。陈雪梅说,有,比如王玲娃,还有我。
  山子说,切,你也算?陈雪梅说,我没她们坏,我记旧情。说罢,双眼热辣辣地看着他。
  山子把头转过去,避开她的目光,说爹妈在锅头上看着呢。
  锅头墙上,挂着山子爹妈的遗像。
  陈雪梅把手里的围裙往他怀里一摔走了。
  13
  一连七八天,都在下雨。远山、村庄、田地都被笼罩在云雾和雨幕里,淅淅沥沥的雨声令人心烦。三从打电话,叫他去县城玩。他说没时间。他打电话找昔日一块摇碗子、喝烧酒的弟兄,竟没找来一个。村里男人大多出去打工了,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们现在都在玩麻将,有的甚至玩纸牌挖坑,斗地主,推拖拉机,早不喜欢摇碗子了。
  从明清时狗村就是县里有名的赌博村,一直人烟稠密。不想,现在连一个搭子都凑不齐了。山子有些感叹,也有些怨天尤人。他觉得世道真的变了。
  庄稼人都喜欢下雨,可他心里一直最烦的就是天下雨。
  他穿了雨衣雨靴,向村委会小楼走去。
  昨天,陈雪梅在电话里说,她把村里的商店包下了,要开张。他问多少钱包下的,她说不要钱,村上有应酬她给免费。
  雨很大,没有放鞭炮,可红红的被面挂满了门头。
  陈雪梅穿着领子很低的紫红衬衣,脸也兴奋地红着,甚至有点儿紫。她不停地在几个桌子间穿梭,给来人让烟倒茶,还时不时和那几个社长开上几句带荤腥的玩笑。
  商店里没多少货,摆着几张桌子,人们喝着烧酒啤酒,打着麻将。他们玩的是自动麻将机,机子里几副牌轮换着玩,不用人手洗的。
  见山子进来,陈雪梅显然有些意外,但她很高兴。陈雪梅把他让到村支书李大头的桌上。李大头说,来,为了雪梅开张大吉,我们碰一杯。山子说,这不是赌场吗?村上咋能允许开这个?陈雪梅刚把啤酒杯放到他面前,一听这话,变了脸,把酒杯收走了。李大头说,这是群众性娱乐活动,看你这个当大伯子的咋说话的。说罢,自顾喝了一杯。
  山子气得不行,起身回了家,喝起闷酒来。他想,狗村赌博村的名声怕是要坏在这些人手里了,好好的碗子没人摇,打起麻将来,简直是数典忘祖。
  他给二弟打电话,二弟不接。他想,陈雪梅开麻将馆,能有什么好事?他知道,二弟这家是散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听人说陈雪梅都在和村社干部在麻将馆打牌吃喝,有时候打麻将赢了钱的请客,叫了出租车进城唱歌。不管谁来给他说,山子都假装不知道,一律不闻不问。
  14
  秋收过后,山子接到王玲娃电话,她儿子要上初中,得住到离中学比较近的地方,她要搬家。她已找到一个离学校近、价格也不高的房子,让他去帮忙。他发动四轮子,顺便拉了一车柴棒和秸秆。天冷了,城里烧头贵,大人不要紧,孩子不能挨冻。
  到了城里,王玲娃很高兴。东西不多,几乎四轮都没装满。城东到城西,半小时完事。王玲娃在新租的屋里给他做了拉条子,炒了四个菜,还上了一整瓶酒。山子觉得自己在王玲娃这里还像个男人。
  王玲娃说,还有一个人呢,想见你。山子说,谁?里屋走出一个人来。还是那一身白运动服。
  三从说,你好!伸出手来。山子起了身却没抬头,手伸出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山子坐下说,牛老板呢?三从说,他今年的地包赔了,走了,去新疆包活去了。你咋没去?三从没说话。王玲娃说,他挣上钱回来就娶三从呢。山子说,是吗?那我祝贺你。三从说,不是,我们分手了。山子看了三从一眼。三从读懂了他的意思,端起一杯酒说,山子,对不起,我本来对你感觉挺好的,没想到让姓牛的插了一杠子搅了,不怨你,只怪我这山望着那山高,错过了你。我敬你一杯,请你记住我,我们曾经有过美好的一段我就知足了。说罢,自己把酒一饮而尽。山子没想三从这样直爽,也把酒倒进喉咙里,热辣辣的酒呛得他眼泪直流。
  三从走了,说是去广州,做家政。她出门时,头也没回,摆了摆手走了。山子和王玲娃一直看她走得看不见了才回屋里。
  王玲娃说,昨天陈雪梅来了。山子问,她来不来与我没关系。王玲娃说,她又有了,我陪她去妇幼保健站检查的。山子的头嗡的一声涨大了。
  15
  到了腊月,村子似乎恢复了往昔的生机。几乎所有打工、做买卖和上班的人,都会回到村子来,看看家人,敬敬先人,走走亲戚。
  这一天,狗村人来车往,鞭炮声声,格外红火。听说村里有人结婚办喜事,邻村好多人也来看热闹。村上消息灵通的人说,结婚的男人打了多年光棍,最后还是和他初恋情人续了前缘,新娘刚离婚,在这以前是他的亲弟妻。
  结婚这天晚上,新郎没进洞房,和离婚的弟弟喝了半夜酒。喝醉了,两人抱头哭了,两个男人的哭声惊天动地,全村人都听不下去,跟着掉泪。
  第二年端午,这对新婚夫妇开着新买的小车,抱着孩子去岳母家。岳母早早地在村口迎接。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在她身后,歪歪斜斜的村子显得更加低矮。
  看着一家三口喜气洋洋的样子,岳母对女婿说:“我说得没错吧,缘分是谁也没法强拉来的,但也是躲不过的。”女婿说:“岳母说得是,有老婆孩子的日子,才叫日子。”
  晚上,女儿问:“当时你是咋说服那头犟驴的?”
  母亲说:“你这不长心的!上次,你说又怀上了别人的孩子,我都羞于见人了,只得找了他。我对他说,你得跟我女儿结婚。他说,你说的啥梦话?我说,为了你们家的香火和脸面。他说,我们家的脸面已经让你那个宝贝丫头给丢尽了。我说,香火总得要吧。他说,那是我们家的事。我说,以你现在的条件和岁数,能找个过日子的寡妇就不易了,要找能给你生儿子的黄花闺女几乎不可能。他说,对啊。我说,现在,我女儿已经怀了儿子,而且是你们家的,只要你答应娶她,你简直是进门就当爹,天天有人疼。他说,她怀的是嫖客的娃子。我说,话不能这样说,说出去丢的也是你们先人的人。你想,如果你不管的话,我女儿把野种生下了,我大不了吊脖子死了不活了,我也这大岁数了。而你却不行,你就是死了都不好见先人。如果你不愿意,把你兄弟叫来顶缸,就说是他的孩子。他说,二弟生理有问题,心理也不好了,让他顶缸,会把我兄弟逼疯的。我说,我想也是的,所以你最合适。况且,我女儿嫁给你弟弟,一半也是为了你。什么?他听了很吃惊。我说,陈雪梅心里一直想的是你。”
  女儿说:“妈,你咋对人家胡说呢?”母亲剜了女儿一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儿心思!你一直就没忘了他。你第一次怀了孩子时,让你找人家嫁了,附近十几个小伙子,说谁你都不行,最后说嫁给他弟弟,你就痛快地答应了。”
  女儿抱住母亲,亲了一下说:“你真是我的亲妈!”
  母亲说:“好好和他过,他是个夹鸡巴的爷们儿!”女儿说:“就是你当年对他说的这句话,才惹得女儿一直放不下他。”
  妈妈说:“你呀,一根筋。”
  作者简介:周多星,1966年出生,甘肃省山丹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其部分散文荣获2015年度中国散文年会奖,小说《小乡秘书》获第二届《小说选刊》全国征文奖。编著有《山丹民俗文化丛书》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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