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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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堂兄刘志飞和我,兄弟俩最后一次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酒馆吃火锅吹啤酒瓶子,是二○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我清楚记得那是一个周末,连续下过几天雨之后,太阳好起来了。那天天空蔚蓝,大自然的生花妙笔不仅继续在暮春的空白处添枝加叶,也将堂哥刘志飞心里涂抹得姹紫嫣红,煞是热闹起来。
   一大早,刘志飞起床,在他居住的小区门口的“老米粉”店胡乱吃了一碗肉丝米粉,便匆匆从北辰三角洲那边赶到双拥路这一段的浏阳河堤,在一个供人们休闲的长条石凳坐下。他仰头眺望,灿烂的阳光喜气洋洋地照着大地,他相信它更像一个美好的预言笼罩这座古老城市。偶尔有群鸟富有弹性地翱翔,也把他的想象引入无穷碧霄。他身边,穿城而过的这条河因接连几天的春雨丰满了,像一个走出山村來到城市的美丽村姑,别有一番婉约妖娆的韵致。又像一首抒情诗唯美又动人的长句。如此宜人的景色,让一向安静说话细声细气的刘志飞不得不借用一位伟人的诗句高声感叹: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他相信,同样的美景、如画的美景,也一定会吸引临河那一排排高楼无数个窗户中的一个里的她出来,以成全他们的一次偶遇。
   等待中,刘志飞用华为手机,拍了蓝天、白云、身边的河流、河堤下的花草、河滩上的垂柳和芦苇,够填满一个九宫格时,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美好的一天,是从一条爱的河流上游流下来的。
   刘志飞最终没有等来她,等到了蹭饭的我。我就是被他发的朋友圈引来的。我一直不明白,放着手机电话、短信、微信不用,他非要信赖自己的所谓第六感。失望之余,他最终还是给她发了微信。她回复,一大早就和同事乘高铁去桂林了。
   “我,虽不是英雄,但为她的美,一再折腰。”在四方坪车站北路一个叫“背锅侠”的火锅店坐下后,刘志飞对我说。这是刘志飞第二次带我来吃火锅了。还是老样子,鸳鸯锅底,他吃不辣的一边,我则要“变态辣”;他喝常温啤,我要冰啤。刘志飞告诉过我,他肠胃一段时间以来不太好,只要吃辣一点冷一点,保准会拉肚子。
   而且刘志飞与我的酒量不在一个数量级,按老规矩,他只要一瓶常温啤酒,我则点六瓶冰啤。刘志飞打趣过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不写诗真是对不起上天赋予的好酒量。”我一点也不谦虚地回应他:“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如果哪天你对不住兄弟我了,我就打造一个巨大的木制酒瓶,里面装满酒,我骑着它,在一个惨淡的月夜,从浏阳河下水,经湘江、汇洞庭、入长江、奔东海,再也不陪你玩了!”这次,我们仍然是面对面坐着,不对等地喝着,话题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开“她”。让我很有些看不起他。
   “你的志向就这样偃旗息鼓了,因一个女人?你从此低下高傲的头颅、收拢飞翔的翅膀?”我“嗤”了一声。
   “唉,二十岁,我志在四方;三十岁,我志在四方坪!”
   去年,刘志飞满三十岁,注册了一个专门做建筑防水材料和施工的公司,也算得上是“立”了。他很自豪,对这一行他有丰富的知识储备,施工实践也已驾轻就熟,还有一定的人脉,业务开展得还不错。今年,我满三十岁,租住在部队家属院里一个老乡的不到十二平米的杂物间里,每天在昏暗灯光下,在一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笔记本电脑——那是大学毕业时同寝室一个富二代同学送我的——码字,写小说和涂鸦一些不着边际的分行文字。再苦再累再穷,我都不忘初心、矢志不移,我就是要成为当今最好的作家。
   我和刘志飞同一年从老家同一所中学考到省会长沙。他读湖南大学建筑系,我则进了湖南师大中文系。我们穿开裆裤就一起玩,后来小学、初中、高中,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到了大学,虽不是同校,但两所大学紧挨着的,与同一所大学并无区别。
   我在大学期间便崭露头角,在《诗刊》《星星诗刊》这样一些大刊都发表诗歌,还应邀参加过《星星诗刊》举办的“大学生诗歌夏令营”。每次,只要我拿到稿费,二话没说,便约刘志飞一起到堕落街的小馆子吹啤酒瓶子。当然,这样的机会毕竟次数有限。正当我自以为可以在中国诗坛傲视群雄,高歌猛进,顾盼自雄时,写出的作品投出去总是石沉大海。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较大的民企当文案,收入还算可以,只是每天写些死气沉沉的公文,而且还没完没了地加班,让我越来越喘不过气来。离开文学和诗歌,我活得生不如死。干了不到三年,毅然辞职。在那间开门就碰到窗的狭小杂物间,放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和一张单人床,便当上了“专职作家”。我还在墙上贴一张自己的墨宝以励志:我穷,我快活;我写,故我在!
   如果连续几天吃泡面吃得两眼冒金花看不清屏幕时,我就去找刘志飞,改善一下伙食。他从来没烦过我,每次都心甘情愿买单陪我下馆子,对我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毫无节制的生活从不加以指责。我许诺给他的回报是,哪一天他发迹了,成了上市公司老板,我将亲自捉刀代笔以我的满腹锦绣为他立传。
   这是我第三次和刘志飞下馆子听他喋喋不休说一个女子了,我知道他已经可耻地坠入爱河,迷上了一个女子了。这同样意味着我以后需要改善伙食再找他可能就不如以前方便时,我内心的紧张不言而喻。本能驱使我要打破。
   “爱情和财运一样,来临时,门板都挡不住!”刘志飞说,他满脸的喜气洋洋,眼眸熠熠生辉。看到他陶醉于热切的幻想之中不能自持,我则更加神情黯然。我喝下一大杯后,还是在脸上堆出了笑容,我理应表示高兴不是?
   酒足饭饱,临分别时,我说,下一次记得将猪宝宝储钱罐抱来给我瞧瞧。
   猪宝宝储钱罐?刘志飞一脸茫然。十岁那年,刘志飞嫁到韶关去的姑妈回老家过年,送给他一只猪宝宝储钱罐,让我和村里很多小朋友羡慕得不行。
   “就是你嘴里没停过的那个她!我倒要看看砸开了能给我带来多少惊喜。”我威胁刘志飞:“你一边向我炫耀,一边又将她雪藏,不与我这个兄弟见面,下次没见着,以后就永远不要让她见我。”
   “下次,下次,一定带你嫂子与你这个叔叔见面!今天,先告诉你名字。她叫张小颖。聪颖的颖。”    “呸,恬不知耻!还嫂子了,你们扯过税票啦?”
   “扯税票”是我们老家的一个暗语——小时候,哪个家里养了年猪,要在腊月屠宰,必须先到镇里税务所开税票,屠户才敢下刀子。——后来被引申为男女打的结婚证。
   “这个嘛,嘿嘿……”刘志飞笑得有些尴尬。笑毕,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纯银手镯,递到我手里。我接过镯子,有点沉,它造型简单,没有繁复的雕塑,像一根圆圆的麻绳,直径大概有零点八毫米,反而体现出质朴高贵之美。刘志飞满脸严肃地说:“这是我奶奶戴过的,后来传给我母亲,母亲临终时又交给我,希望戴在她儿媳妇手腕上。我没能在母亲生前完成她的愿望,但我终究要实现她的这个愿望的。现在,我想,应该是找到了它的新主人。”
   我将手镯还给刘志飞,慎重地点点头,说:“過了五一节,我要随省作协一个采风团去怀化芷江、洪江、通道和会同采风,来回一周时间吧。没有群众监督,你要好自为之!哦,对了,你肠胃总出毛病,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
   现在想来,那天真有些奇怪,和刘志飞在小酒馆门口分别各奔东西时,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迈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潇洒走开,而是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在背后长时间地望着刘志飞,直到他迈着一个理想主义者有点滑稽的步伐消失在一个街道的拐角处。
  2
  诚如刘志飞所说,一个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运气来时,门板挡不住。这真是一条真理,对行走在尘世的每个人都适用。
   自从那家企业辞职之后,我一门心思放在文学事业上,还是没有大的起色,除了偶尔在一些省级刊物发几首诗作外,在越来越热闹的诗坛基本上是沉寂的。难道我江郎才尽了?我不认命,却不能不接受这命里的荒年。可是,就在上个月中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起先,还以为是哪个穷极无聊之人的恶作剧——邀请我参加一个采风团,所有开销全包外,还给每个参与采风的作家诗人五千元劳务费。直到那人加我微信,将活动安排发给我,才知道中彩了!
   “是西岸老师吧?”
   这趟高铁在怀化南站下来的旅客并不多。在出站口,一个美女往我身边一站,微笑着喊我。我砰然心动。她笑得太好看了!双唇微闭,右嘴角的脸颊有粒黄豆般大小的酒窝。
   “大多数人都这么喊我。”为了活跃气氛,我灵机一动,用了玩笑的口吻,显得比较放松。其实,在美女、尤其陌生美女面前,我一向比较局促。
   “大多数人?那少数呢?”
   “西岸,或刘西岸。”
   “哈哈,西岸兄真幽默!我是萧影。”看来有效果,美女和我一下攀上亲戚了,称呼我将名字的后缀换成“兄”了。
   “妹妹名字这么美,早记住啦。这么美的人,也镌刻进心里了!”既然你喊我“兄”,我就汤下面呼她“妹”了。我越发轻松。原来和美女打交道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会耍嘴皮子。
   我得描绘一下这位让人一见就舒服的美女——不笑时,她睫毛弯翘,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幽深的秋潭,看着我忽闪忽闪的勾魂。她脸庞细嫰红润,下巴尖细,身材修长,胸丰盈挺拔充满活力。我预感,生命里该来的那个人来了。——我特别喜欢她的双手,十指纤纤。一次做完爱后,我还与她十指相扣,久久不愿松开。别人说这是天生弄琴的手,可惜出身寒微,没这个命。她感叹。我则说,不可惜啊,我就是你的一件乐器,在你的抚弄下,发出生命里最美妙的声音!不过,我希望我是你唯一的乐器。这,当然是后话。
   车上坐下后,她和我互留了电话和微信。她的昵称是“山野栀子花”。头像也是一朵怒放的栀子花。我问,乡下长大的?她颔首微笑算是回答。喜欢栀子花?我接着问。那当然。她问答得干脆。应该有点什么寓意吧?你猜!我昵称是山野榆木疙瘩。我又适度调皮一下。她甜甜地笑一声:看过汪曾祺的《老味道》吗?哦,明白了。我点点头。然后,我像读小学时当老师或班干部面背书一般,念道:“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她满脸惊讶和欢喜,盯着我。我说,我感觉你不像是一朵山野栀子花,应该是深谷幽兰,也不对。怎么说呢?你身上弥漫一种特殊气质,是那种将古典的抒情和现代崭新经验很好地融合在一起的某种东西。我突然想到一个绝妙比喻,我对着她耳朵悄悄说:你身体里荡漾着一颗少女的春心和江湖心。她脸一红,把头一偏,又转过脸来,眼眸含情,嗔怪我一声“痞”。我想她其实很受用的。
   接下来有一会儿沉默,我们都把脸看上车窗外,想着各自的心事。突然,我想,尽管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来自山野的傻小子,如今寄身都市红尘,总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躺在床上放任春心和想象萌动。这样想着,突然“噗嗤”笑出声来。我想此刻我的脸上一定写着波诡云谲,而我的笑因为意味不明而略带一种神秘的沧桑感。她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怪怪地看着我。
   所有受邀请的嘉宾晚饭前赶到怀化,在华天宾馆汇合集中。安排好房间,然后定好时间在宴会厅就餐。而出资人银翔却没露面,说是正好有一笔重要业务要处理,人在贵州。为此,授权组织者萧影一个劲表示歉意。受邀嘉宾很多人不高兴了,觉得不可思议,被怠慢了。也难怪,这些大多是成名人物、大咖,太不习惯被怠慢,冷不丁遇到这种情况还以为不是真的,有几个便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那个刚刚出版长篇小说《北正街》的小说家大头,对着萧影就是一顿数落,不就一小老板吗,谱摆得也太大了!萧影脸一红,还得陪笑脸,说出一连串对不起。我无所谓,有吃有喝有玩,还有包。我开心。我冷眼旁观。我也为萧影抱屈。
  3
  采风活动行程安排:怀化市——芷江——洪江——通道——会同——怀化市。
   第二天早晨在宾馆吃过自助早餐,一行人坐一辆考斯特开启沿途的采风。车厢每排三个座位,靠司机那边两个连坐,中间过道,靠左是单人位。作家们上去后,大部分人主动往后走,大头上去后一个人金刀大马坐在紧靠司机后面的第一排,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包占着一个座位。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萧影要带车,坐在左边第一个位子,我年轻,让大家先上去后最后上车,只有萧影后面那个位置空着,我很乐意紧挨着她。人们的潜意识里容易约定俗成,大家会习惯这么坐下去,接下来有好几天啦!    昨天晚饭后是自由活动,大咖们自然有各种方式打发一个愉快自由的晚上。萧影给我发了条信息,如果方便,是否一起散散步、找个茶室喝喝茶?我当然再方便不过了。喝茶就是聊天,漫无目的或者目的明确。她告诉我,她是第一次到怀化来。她还告诉我她是一年半前,在广州到长沙的高铁上认识银翔的,那天因为临时赶车,一二等座票没有了,她才狠狠心让自己“升格”到商务座仓,她的邻座就是银翔。她说,也就三个小时,本来不可能和一个陌生人发生关联,可那天我在翻阅一个诗人老乡起伦送我的新诗集《辽阔的深秋》,因为诗歌,他主动和我搭话。一路上聊得很投机,到长沙后,他想邀我吃饭,我谢绝了,但同意他的车送我回单位。我们留下了联系方式,之后,他到长沙办事,如有空都约我一起吃饭、聊诗歌。我对他的印象还算好。萧影还解释,昨天,银翔的确临时有笔重要生意,并不是有意怠慢各位老师。我开了个玩笑,感谢老天,他不在,我才这么有艳福。
   和美女单独在城市的万家灯火下漫步街头、共处一室聊天喝茶,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想想都那么美!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偷偷扫视车厢,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端起自带的茶杯,小口啜茶,以助消化胃里的美食;坐在最后面的两个散文家在讨论股票,然后同仇敌忾义愤填膺骂证监会,像是在骂谋财害命的人渣。
   “关于我的小说,只有一句话,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从不会告诉你真实。”可能因为银翔没能陪各位大咖,为了安抚表现最激烈的大头,也或者为了消解途中的枯燥乏味,萧影和大头主动谈起他的小说,拿出了小学生的虔诚。大头当仁不让地当起了老师。
   “哇,您的话太深奥了!”
   “呵呵,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卡尔维诺。顺便说一句,这位倒霉的意大利人,一九八五年九月,在海滨别墅猝然死去,从而与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这年夏天,声名如日中天的卡尔维诺去哈佛讲学突然患病,主刀医生表示还从未见到过一个构造如此复杂精致的大脑。”大头可不能放弃这样一个在众人尤其在漂亮女人面前显摆的机会。他滔滔不绝。
   看到萧影崇拜的样子(我认为这是萧影假装出来的),大头更为自己的博学多才沾沾自喜,目光扫视车上每一个人,一副傲慢又浅薄的虚荣嘴脸。
   当大头目光扫到我时,我无法淡定,我的目光迎了上去,从鼻子里喷出一股不屑的气流。
   大头估计读懂了我的意味,挑衅地问:“诗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在我旅途的终点。”本来,在这些成名人物面前我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但想起这是大头的挑衅,便激起我的斗志,我轻慢地回答他。每个人的名字不都印在活动册子上了吗!而且为了活动联络方便,组织者还特意建了个“怀化采风”微信群,我在群里的昵称也是我本名。
   采风团受邀请作家诗人一共不过八九个,我已知道每一个人姓甚名谁,对上号了。不过,我也从来没有称呼他某某老师,在我心里,他仅仅就是“大头”罢了。
   大头被我的话弄得云里雾里,又怕被旁人看轻,装出来无所谓的语气说:“哪个不入流的诗人的诗句吧?”
   大头特意转过脸看一下萧影。萧影回报他一个非常漂亮的微笑——她的招牌微笑——而在我看来,那微笑也有可能是一种轻蔑。
   这个自以为是的愚蠢家伙,自己把一把锋利的武器交到我手里,我当然不会放弃绝佳的反击时机。我啜了口“农夫山泉”,润了润喉咙:“哈哈,尊敬的先生,你如此博学多才,刚才不是提到卡尔维诺吗?那就应该知道我这也是借用了卡尔维诺小说《不存在的骑士》里的话啊。”
   萧影听出了我话里的玄机和我们对话的火药味,“噗嗤!”笑出了声。
   我也笑。我的笑是一种使坏又得逞的笑。
   萧影的笑和我的笑,无疑在车上宣告了一种同盟。
   哈哈,哈哈……车上所有的人——那些大作家们——都开心地笑起来。这些作壁上观的人们,这些吃瓜群众!只有一个人没笑,司机,一个三十来岁、头发有点自然卷的当地男子,嘴里一直在吹口哨,这会儿正吹一支我熟悉却一下子又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旋律简单却迷离得让人在心里开花。
   大头,满脸通红!
   车,很快到了芷江飞虎队纪念馆。
  4
  银翔打来电话时,我正斜躺在房间躺椅上阅读起伦的《辽阔的深秋》——那晚,和萧影喝茶,她提到起伦,我说我也喜欢起伦的诗,宁静而深刻,但没读过他的新长诗,回到宾馆,她就把随身带着的这本诗集借给了我。——我放下诗集,很快来到银翔下榻的九楼商务套房。我之所以这么迅速地响应,是因为初次见面,他给我的印象不错。下午,他处理好生意上的事,赶了过来,在宾馆大堂,一见面,银翔撇开所有人,先和我来了个熊抱,好像我们有半辈子交情。周围射过来各式各样目光,人们表情各异,尤其大头,十分百分的不开心,我和银翔熟视无睹。和我拥抱过后,他走到萧影面前伸出双手。萧影笑着绕开了。银翔最后才和其他嘉宾一一握手。
   此刻,银翔微笑着看着我,深深吸一口古巴雪茄,让烟在嘴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像是忘记了把烟吐出来这回事。过了很久,烟才从他鼻孔里袅袅而出。一副很陶醉、酸爽的样子。有那么一会儿,我希望他给我一支,让我也爽一下。其实,一开始,他递给过我一支,我摆摆手谢绝了。
   “别对我期望过高,我怕你最终收获失望,就像可爱的中国球迷对国足那样。”当银翔说出他的想法和打算后,我说。为了体现自己独立人格,也不想让人看轻,我并没有表现受宠若惊的样子。
   “西岸兄,我早就拜讀过你的大作,我信得过你!”银翔一如既往地诚恳,并亲切地拍拍我肩膀——他一米七五个头,剃着光头,一身白色耐克运动服,五官端正,整个人给人的印象清秀俊朗、干净又干练。我感觉有点不对头,一个开金矿的暴发户、大老板不应该长成这个样子,至于应该长什么样儿我也说不好。——说:“当然,办诗刊只是我对诗歌的一个回报,是一个载体,你天才的想象力主要还是放在自己诗歌创作上。你听我说,你不要反对和否定那个无辜而高贵的自我。假以时日,你会在中国诗坛拥有自己充足的一席之地,就像我的财富,在毫无心理准备时已经进入银行账户!请相信我……”    银翔越说越激动,脸上既严肃又庄重,手里那支粗大的雪茄在空气中舞动,像一根指挥棒。
   说实在的,这几年,诗歌创作上我一直没有取得大突破,让我陷入一种悲观主义情绪之中。当然,我悲观的基础不是鄙视人世,而是指向自己。而在这时,一个曾经爱诗的暴发户、土豪金,说自己喜欢我的诗歌,真金白银地出资邀请作家采风团采风,指名我参加;还想烧钱办一个纯诗歌刊物,让我做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他负责租房,发工资,我的自信心得到了拯救,也不能不在内心涌起一丝感动。
   银翔继续侃侃而谈:“在我的家庭,只有做学问才是受尊敬的,我父母是大学教授,唯一的哥哥在中国科学院读完博士后去美国做博士后,后来留在了美国麻省。我是家里的另类和败类,从小不爱读书,但有那么一阵子迷恋诗歌,喜欢过席慕容、汪国真。高中毕业我毫无悬念地没考上大学,去当兵了,进入武警黄金部队,认识一些开金矿的老板,转了二期士官后,我不再干了,退役后,我加入了开金矿这个行当,发财了!我出资办一份高品位的诗歌刊物,也是做给我父母看。”原来他出身高知家庭,又在武警部队服役多年,这下与他形象吻合起来了。这让我信任他。
   “我还打算出资六十万,举办首届银翔诗歌奖,金奖为十万元!”他兴致勃勃。
   “哇!”我不得不假装惊讶——其实,在怀化南站接到我时,萧影大致透露了一些情况。——这一声“哇”听起来有些夸张,可除此之外,我不知该说什么。
   “别激动,老兄!这仅仅是第一届,我想以后每两年举办一届,连续办它十届八届,就成品牌了。”银翔让我别激动,自己却像个真正的诗人激情难抑。
   按说,我应该好好配合他,又觉得这样做自己有点虚伪,还是本色一点吧。我说:“出资办一份刊物,办好、办久一些,很好啦,何必还劳民伤财办一个全国诗歌奖?这可是你自掏腰包!想让自己名字镌刻在中国诗坛功德碑上?”
   “我倒没特别在意自己留名。我有个想法,希望萧影能参赛,而且,”银翔略作停顿,接着说:“而且,想让她获金奖。”
   “她自己有这想法吗?”
   “没有。我希望你能劝说她参加。”
   我有点困惑,像很多聪明人都会困惑一样。“只是,”我沉吟一下:“她诗写得有那么好吗?”
   “哈哈,不是有你嘛!”银翔干脆把话说透,“有你在,还愁她写不出一组好诗作?我读到过你发表在《星星诗刊》那组参加大学生诗歌夏令营的作品,我认为是我所有读过的诗作最棒的!”
   “谢谢。”我满含自豪又有一些泄气的腔调,“我有好久没写出像样的东西了,一直不在状态。”
   “会恢复到最佳状态的,我相信 。再说了,好与不好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当你能看清楚这一点,别说一个诗奖,就是世界都可能是你的。老兄!”
   听银翔口气大得好像已经拥有整个世界,我心里多少有点不是味道,但很快就心平气和。怪不得有人说,这个世界疯了,而有趣的是,大家都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最绝妙的还有不管你多么不正常,下一个保准比你还不正常!回过头来,又饶有兴致地回味银翔刚才说的话,前半段话,他像个伟大的情人;说到后面,又恢复一个投机的暴发户嘴脸。都那么真实。
   真是个疯子,我心里嘀咕。但我有点喜欢他了。
   这时,门铃响了。
   是萧影。露出她招牌式的迷人微笑,通知我们,二楼专场舞会准备好了,其他作家都到了,请来的好些个“右腿”、那些浓妆艳抹的大美女们也都风姿绰约地到了。
  5
  洗完澡,我立即上床,太累了。
   晚饭后,银翔包下宾馆二楼舞厅,还通过关系邀请来一个当地剧团的好几位美女,当然,美女们不会白来,每个人得到一个不菲的红包。
   舞厅的一切围绕着煽情二字。暧昧灯光散发出质朴诚实的情欲;热气腾腾的空气,欢乐粗犷的打击乐,深深触动每个热情奔放的男女,把他和她沉睡的野性和本能唤醒。刚开始,个别作家还假模假式地矜持,一曲下来后,每个人全身的细胞都活跃起来,根本等不到第二支曲子响起,早就瞄上某个美女走过去邀请了。文学大咖们完全把白天端起的架子放下了。
   我说我真不太会跳舞,萧影根本不相信,拖着我下了舞池,我不得不跟随音乐的节奏和她的脚步,舞动起来。还好,我这人乐感很强,不胖不瘦,身材蛮过得去,慢慢和萧影合上了节拍。萧影这鬼女子真调皮,我们相拥跳舞时,不时用纤细的手指在我手掌心里挠痒痒。我心猿意马,差点把持不住,想亲她。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作古正经像模像样下舞池。前半场舞会,我只和萧影跳,没主动邀请其他美女,如果萧影被别人邀走了,我就安静坐着,喝茶,听音乐,看别人舞动,也很开心。我尤其喜欢抒情的慢音乐,喜欢沉浸在那种伤感和甜蜜里回忆往事。
   一曲方罢,大家还没回座位,突然,舞厅所有灯光都亮了,大家来不及适应这灯光,银翔已走到舞厅中央,举着话筒,说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话,中心思想是欢迎省会各位文学大家莅临他故乡怀化采风创作,黔阳自古好客,王昌龄在此饯别辛渐,留下千古名篇和佳话。接下来为大家安排一个特别节目。有请萧影女士。
   萧影大大方方走上去接过话筒,用标准普通话说,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诗,这首诗是采风团诗人西岸先生今天刚创作的,请欣赏——
  《芙蓉樓之晤》
  作者:刘西岸
   一场雨,趁着夜色掩护
   先我而至,濯洗古城街道、青石板路
   踏着清风,披一袭晨曦
   衣襟沾满芷兰之香
   ——我来也
   一如潕水与沅水在此汇合
   余生也晚,先作长揖——
   少伯公,辛渐兄,别来无恙乎?
   而楚山含笑不语。在我眼里
   楚山不孤,何况    我内心沟壑纵横
   峰峦追赶峰峦,诗情绵延不绝
  
   但我实在不敢在你们面前谈诗
   千古文采风流,早被少伯公使尽
   且用来滋养一颗冰心
   装在这玉壶之中
   那我们就叙叙旧,聊聊友谊
   说此处江河深长,比拟人间真情
   倒也恰如其分
   说古城多旧事,而殷勤紫燕报道春风
   两岸杨柳,今年又绿出新意
  
   兴高采烈处,岂可无酒?
   哈哈,二公莫急,我早准备妥矣!
   来来来,且让我反客为主
   先为君斟上,我亦不遑多让
   请满饮三大杯!
   从此别后,浩浩长风,愿青春作伴
   所有山高路远
   不过是装点灵魂的辽阔无垠
  
   我感到惊讶又无措。诗,的确是我上午参观黔阳古城芙蓉楼,即兴写作并发在朋友圈的。没想到他们弄这么一出。别人都埋怨躺着中枪,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推上煽情剧的男主角。在这样的欢场,朗诵一首诗,其实是件挺滑稽的事。我也不得不再次感叹,有钱人就是任性。被红包邀请过来的美女显然明白银翔的意思,得配合他任性,接下来纷纷过来邀请我跳舞,我应接不暇,又不得不假装愉快地接受临时白马王子这个角色。
   我很快进入梦乡,做了个很美的梦。
   我变成金庸小说里玉树临风的俊逸男主角,有剑胆琴心,有侠骨柔肠,身怀绝技,我右手拽着缰绳,左手搂住一个长发飘飘衣袂飘飘的美女,骑在同一匹高大白马上,一会儿出现在白雪皑皑的天山,一会儿出现在长河落日的大漠,一会儿又是风吹草低的蒙古,这个女子不能肯定是谁,但一定是我前世今生的爱人。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把我从梦想国度拉回到现实中。
   “谁啊,这么晚了。”我从床上起来,打着哈欠,自己都感觉出声调里充满了梦呓。
   我走到门边,从猫眼往外看一眼,宾馆走廊灯光尽管幽暗,还是看清了来人。我有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安,我想无声无息从门边回到房间里,但脚步纹丝不动,我的手不由自主搭上门锁把手,我知道是渴望战胜了一切。我打开房门。萧影,巧笑倩兮,婀娜多姿地站在面前。一定也是刚沐浴过了,身上散发出浓郁的好闻的松木香,我仿佛一下子回到童年和少年清贫而无忧的年代,回忆起在老家村子后山玩耍和砍柴的情景,睡意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怀着突如其来的命运之感,暧昧又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萧影双眼灼灼,像夜里行走的灵异的猫,说:“发什么呆啊!”并不需要我做出邀请的举动,她拉着我的手回到房间里,就像在舞厅,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歌曲《我心永恒》的曲调响起,她起身拉着我的手进入舞池一样。从房门到房间那一米半的门廊,像一条通往幸福的秘密隧道。
   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我无法躲避。
   而激情到来时,人们往往是盲目的。我说的是我,像一条被电击了的鱼,暂时失去方向,在意识的浅水面游动、冲浪。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虽然后来,我承认这是上苍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了成全我而弄出的一个美丽错误。也许别人根本不会相信,生于这个时代居然还有我这样的奇葩,三十岁还守着童贞。不管怎么说,这真是少有的幸福时刻,我终于领略到人生还有如此强大和难以言说的美妙的东西。
   我就这么失去了童贞。有那么一瞬间我为我自己所不齿,但马上又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欢愉所覆盖。在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两败俱伤后,我用一种略带疲惫又心满意足的口吻说:“你是一只母狼!”
   “不奇怪,我父母早就这么说我的!或许我天性里隐藏一只狼。小时候,我很叛逆,父母总是用高压政策对付我,想压服我,他们越是想压服我,我越反抗得厉害。他们痛心、生气,无济于事。后来,因家里贫困,他们总吵架,再没精力管我,我倒是心情平和了,也慢慢爱上读书学习了。”
   她狡黠地说:“你不知道吧,狼有一个最大的本性,那就是它想顽固寻找和追求的东西,必定可以得到!”
   “你得到了吗?”
   “你说呢?”
   我们的身体又被点燃了、点爆了,我们再次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之前,你有过男朋友吧?”战乱方休,休养生息的时候,我突然莫名其妙脱口问道。这并不是我事先准备好的一个问题,显然,在这样的场合与时机,不是个聪明的问题。甚至,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愚蠢。话一出口,我有些后悔,想补救一下,说声“对不起。”
   没想到萧影倒是一脸坦诚。“没什么,早晚你都会知道的。”
   她像是陷入回忆之中,脸色有些凝重,也许是两场战斗短兵相接,消耗较大累的缘故。“我应该有个男人,有一个幸福的家的……那个男人对我的好没得说,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比他更愿意为我付出,他一家都对我有恩。我应该感恩,和他成家,度过平静的一生,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爱,在我心里他是最亲的人,是我的哥哥!”
   回忆使她痛苦,我有点恨自己。我从床头柜拿起茶杯,递给她。她接过去,但没喝。她接着回忆:“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还是分手了。我很内疚也很痛苦。后来我跳槽到长沙一家外企。在长沙,又一个好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在我迫切需要忘却一段痛苦情感的时间里出现的,不瞒你,他走入过我的生活……”
   我有莫名其妙的醋意,搂紧她,不插话。她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再将杯子递给我。我接了,重新放床头柜上。她说:“相处一段时间,我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爱情。他和我不是一类人。他让人放心,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让人放心的人;我需要一次轰轰烈烈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哪怕最终将自己毁灭;他是一炉文火,有着缓慢而持续的劲道……”    “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你已经给他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了!”我忍不住发出感叹,“不过,我不知道躺在你身边的这个幸运儿是怎样得到命运女神垂青的?”
   “我是个矛盾集合体,充满无数疑虑,而你就像是我一面镜子,你的内心藏着许多我需要得到的答案。怎么样,这个理由还充分吧?”她显然从回忆的痛苦里出来了。躺在宽大的双人床的这个女人,那么美丽,超凡脱俗,笑起来一双眸子如一汪清幽幽的潭水。
   “太充分了!让我感到十二分的幸运。”我必须拿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我不喜欢回忆过去!日子像我们身后一道道关闭的门扉,谁也回不到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的每一天!”
   “嗯。我发誓,从此以后,我们只面向未来!”
   我还在心里暗暗保证,今后每一天都像今夜热情似火,朝气蓬勃,爱她如初!
   发誓归发誓,保证归保证,既然某些话题说到某个份上,已经蠢了,干脆将愚蠢进行到底,我又傻乎乎地问:“银翔呢?”
   “知道你一定会问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在讨好我,何况你这个诗人。谁能低估一个诗人的想象力呢!不过,你放心,除了普通朋友,我和他没有任何更深的关系,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OK?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说得深入一点,在他,我只是一个影子,我让他想起了初恋情人;在我,他不缺女人,我绝不会充当一个有钱人的之一!”
   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头紧挨着她的头,摩挲着她一头秀发。
   “我的回答还满意吧?告诉你,这是我给你的最诚实的答案!”她挣开我的怀抱。可能有些生气了,也许没有。她只是下床,打扫好战场,穿好衣服,像个幽灵悄无声息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一时无法安睡,回想这不可思议的过程,真像做梦。在醒着与酣睡这个奇特的空当,我又想到堂哥刘志飞,但我想象不出他遭遇爱情时是个什么样子。他此刻在干吗?会不会带着那个她正在四方坪某个夜宵店吃夜宵?很有可能他谈成了一单,很有成就感很开心,他和她要了满满一大盆口味小龙虾,很辣的那种,当然还有一两样别的小菜,他一向迁就别人,一定会以她的口味喜好作为自己的口味。他们吃得很嗨,啤酒杯碰响的全是幸福的声音。嗯,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的画面才符合生活的逻辑。
   哦,对了,他最近总说胃不好,也不知去医院检查了没有?回长沙后得提醒他。
  6
  这个上午,和往常任何一个上午一样,让我慢悠悠地、随意地消磨掉了。早上睡到自然醒,然后胡乱洗漱一下,从“王府花园”A栋1308房间下楼,到小区东门边“刘聋子米粉店”去唆一碗常德牛杂米粉,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启了。
   “兄弟,要想把《诗世界》办成中国最有影响的诗歌刊物,你这个常务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必须以编辑部为家。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也是最高的要求。” 银翔真是虔诚的诗歌发烧友,且行动力很强,说干就干,他很快在长沙车站北路王府花园租了套三居室,作为《诗世界》编辑部兼他公司在长沙办事处。他自任《诗世界》主编。他在长沙梅溪湖还有一套别墅,即使在长沙,也只偶尔到王府花园坐一下。他给我的待遇是,每月工资五千元,每出一期诗刊,另付編辑费一万元。举办活动另算劳务费。
   在以我的名义与租房方签订了为期五年的租房合同并一次性付清房租之后,银翔亲切地拍着我肩膀。我这个副手“不得不”服从主帅命令,从部队家属院那间逼仄的杂物间搬进宽敞的三居室。在办公家具和电脑配齐全后,《诗世界》季刊编辑工作和“第一届银翔诗歌奖”筹备工作启动了。我当然不会忘记将《诗世界》“常务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的头衔以及办公地址、手机号码和邮箱印成精美的名片。
   回房间后,泡壶绿茶,翻翻书,看几份顺带从小区邮箱带回来的全国各地寄来的诗稿,一个上午便悄然滑过去了。临近中午,萧影电话,告诉我她到了楼下,先不上楼,要我下来和她一起去“三味楼”吃邵阳菜,她说下午轮休。这太好啦,又将是一个美妙的下午。
   银翔最先想让萧影来干这个常务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的。“我才不会答应他这档子事,除非真有这个必要。目前看来真没有。”萧影在告诉我这事后向我表明自己的态度。她觉得最有必要的事就是和我腻在一起。
   自从怀化采风那个销魂之夜,我将自己镶嵌进萧影身体,她也镶嵌进我生活里了。回到长沙,搬进王府花园,萧影每周两三个晚上在此过夜。她有个怪癖,和我恩爱时要开电视、要有灯光,而且拉开窗帘,要能看见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满天星辰。如果对面高楼有一架望远镜,一定会看到这间公寓里墙壁电视机的反光,举着望远镜的人可能看不清梁朝伟和汤唯上演的激情戏,但一定能看清柔和灯光下,一个赤裸丰满、长发飘逸的女子,像一个充满气又没拴绳子的气球满屋子跳来跳去;能看清一个同样赤裸的男子半躺在双人床上欣赏和渴望;接下来,还能看清楚苍茫的大海上,有人驾着一部快艇,开足马力踏浪前行……我们沉浸在爱与被爱之中,周围的一切乃至整个世界都那么和谐,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情人,是一个能够保护好自己的爱和自己的女人勇往直前的男人。
   真的太感谢银翔“必须以编辑部为家”的“最高要求”,让我有了用武之地。我认为银翔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之一,他做的很多事都看得出来是为了讨好萧影,让我想起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也想过,他那么有钱,一定想过用钱去砸。看来萧影还不是钱可以砸倒的,我对她多了一分敬意。我曾暗示过银翔,我说和他一样喜欢叼着雪茄的大胖子丘吉尔说过,世界上最难的两件事,一件是爬上一堵倒向自己的墙;一件是亲吻一个倒向别人怀里的美女。不知他听明白没有。
   总之,王府花园A栋1308,我们在彼此身体写诗,尽情挥洒永不枯竭的灵感和激情。
   多少个白天和多少个夜晚,萧影躺在我身边,杏眼朦胧,吹气若兰,那气息拂过我脸颊,痒丝丝的。
   每一次,我们都过成了酒神节的狂欢!    日子像浏阳河里的水,悄然滑过……
  7
  拉开窗帘,下午依然热烈的阳光和同样热烈的蝉鸣从窗户涌进房间时,我才猛然发觉,时光在情人间的缠绵中流逝得那么快。
   已是盛夏了。
   而我和堂兄刘志飞竟然三个多月没见面了。三个月前某一天,他和我通了个话,告诉我失恋了,痛苦不堪。我在电话里安慰了几句,但我知道我的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刘志飞居然不知道女朋友是哪个单位的、住在哪个小区、哪一栋、哪一个单元!当然,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刘志飞天生就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而我,和萧影正如漆似胶。我怕和刘志飞见面。我怕一个热恋中的人化解不了失恋者心头的悲伤,弄不好还容易将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
   刘志飞明显消瘦了很多,也显露出苍老之态。我很惊讶又很心痛,同时涌起一股强烈的内疚。他进到我的房间,用目光巡视一番,疲倦的脸上浮出一层微笑,这层微笑薄薄的,如四月微风吹过浏阳河面泛起的绿波。
   “对不起!好長时间没联系你。”我说。只顾自己快乐不顾兄弟死活,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重色轻友之徒,多少有点尴尬。
   “没什么啊,我不也没联系你嘛。再说了,臧天朔不是在《朋友》里唱当你正享受幸福,请你离开我!我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们呢。”
   “你的那个……”我小心翼翼斟酌用词,“那个她,后来怎样了?还联系吗?”
   刘志飞摇摇头,目光暗淡下去。然后轻轻地说,像自言自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在过去,我期待着我和她之间的每一次相聚,每一次都是节日盛宴,每一次的期待和不安都让我难以忍受,同时又感到异常幸福。唉,现在,你也看到了,和她分手之后,我的世界完全变得空虚和灰暗,我的周围充满着悲凉的宁静和死寂。”
   我一阵心疼。我赶紧别过脸,去烧水。
   刘志飞在我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水烧开了,我用一次性杯子给他泡好茶,放在他面前。
   突然,我看见刘志飞脸上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继而堆积着严肃的乌云。这是自我们打穿开裆裤就混在一起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最严峻的表情。刘志飞瞪着我,指着电脑屏幕:“你是说,这就是你的女朋友?”
   “是啊!”我感觉他怪怪的。屏幕上是萧影的照片,她站在芙蓉楼前,笑成一朵花。她正深情地望着我们。我想轻松一下气氛,“如假包换。”
   “萧影,小颖;小颖,萧影。真见鬼!她就是张小颖!”
   我惊讶了,目瞪口呆!我想如果将我此刻表情拍下来,那一定太值得一瞧了。她,萧影,张小颖?那个我曾戏谑地称为刘志飞的“猪宝宝储钱罐”的她,带给我居然是这样的“惊喜”!我多么希望刘志飞在和我开了一个一点也不幽默的拙劣玩笑,然而,不管我多么不情愿却又不能不接受事实——这么狗血的剧情居然上演在我们生活中,在我们兄弟之间!我突然感觉恶心,感觉自己太像一个可耻的“第三者”,居然将自己兄弟的恋人给抢了。我无地自容!
   我们都没再说话。我眼里一直燃烧一团火。这团火,多是被欺骗的怒火,慢慢地也有了一丝单纯的无辜。
   刘志飞慢慢冷静下来,在我印象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镇静过,他沉静地笑了一声,那是悲哀的苦笑。他说:“这个与你无关,与你无关……”
   堂哥刘志飞的话没有让我有丝毫宽心。我觉得自己掉进一个无底深渊,正一点点地在寒彻入骨的水里下沉,直至灭顶。不管怎样,我不能原谅自己,就让我这么被溺毙吧!
   “你究竟了解她多少?”不知过了多久,我有气无力地问。
   刘志飞好像用了很大力气回忆和思索,然后,艰难地摇摇头:“我承认我并不了解她……但是,我了解自己,我知道我爱她。她的微笑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只知道她那开心的笑曾经真真切切属于我……”
   刘志飞绝望又凄凉。我的心,撕裂般的疼。
   我不知道刘志飞是何时、是怎样离开A栋1308房间、离开电脑屏幕上萧影(不,张小颖!)的招牌式微笑和现实中的我满脸的沮丧和悔恨的。我只知道,刘志飞无比落寞的背影从此镶嵌在这个房间的防盗门上、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
   多么希望老天能下一场雨啊,一场阴郁的雨,配合一下我此刻的心情。可是,老天并没给我这个面子。
   那天晚上,月光惨淡,我从窗户看到月亮升起在浏阳河上空。那一刻,我突然怀疑人类登上过月球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怀疑美国人阿姆斯特朗“一小步、一大步”的话完全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彻头彻尾的谎话和台词。
   那天晚上,我写了一首诗——很久没有写诗了。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是乌鸦,还是鸽子?是鸽子掉进了沥青缸,还是乌鸦漂白了羽毛?
   那天晚上,我痛下了一个决心!
  8
  从那天起,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刘志飞。我觉得自己无脸面对他。我也没和萧影见面,是她让我陷入了不义的境地,无论她如何解释,我都不能接受!永不再见,是我们唯一的结局。
   “哪怕你说我犯贱也认了!我的疯狂、我的神往的、燃烧的热情,我不怕全世界对我冷嘲热讽,只要你不抛弃我!”萧影给我发微信。一个女人如此卑微的请求,谁能不动心?但我看见镜子里那个一头长发、高而瘦、有着一张典型的诗人的忧郁苍白的脸的男人,痛苦地低下头颅,无声而决绝地说:永无可能!
   我和刘志飞偶尔通过微信联系。我时刻关注他——这个被背叛的男人,像一个蹩脚诗人那样失败——发的朋友圈。留意他不时流露出的情绪——
   “凋谢的岁月就像流水和刀,隔开了过往和现在、割断了一切。”
   “我想起了童年、故乡的星辰,想到了永恒,想到一个人像雨一样静静落在回家的路上,他晶莹的足迹在闪闪发光,想起这些,就能自由地呼吸一个小时,忍受住痛苦,不需要担心,也不害羞。”    “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想赶在为时太晚之前,我想完成自己的心愿。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和不是什么人。”
   ……
   ……
   每次读到他的文字,我都心疼,也有种隐隐的担忧。他被一个女人伤得不轻,何时才能从这打击中走出来啊!
   前天,他又发了朋友圈:“是谁在夜幕中静观浏阳河上的雾霭云霞以及临河那一排排高楼的窗户里洒下的灯光?又是谁在自己生命的废墟上忍受无穷的痛苦仍然抱着希望等待爱情的花开?”
   我的心,撕裂般疼痛!
  9
  刘志飞给我打电话了。
   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名字,我感到好陌生。
   他说,在湘雅附一住院,想见我一面。
   我什么也没说,打的赶了过去。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我对刘志飞喊了起来!胃癌晚期,谁能接受得了这个现实啊!
   刘志飞无辜又无助地望着我,痛苦地笑了。面对他可怜的微笑,我異样沉重,痛恨自己的粗心!我骂自己笨得像猪,前段时间沉浸在自己浅薄的快乐之中,从来没注意到堂兄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刘志飞用没有吊水的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坐下。我坐下来,却再也不知如何开口。
   刘志飞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是想改变躺着的姿势,坐起来。我起身,走到床头,摇动手柄使上半截床竖起来。刘志飞坐了起来。
   “谢谢!”刘志飞说。
   自从得知张小颖就是萧影,他认定的女朋友、恋人,却莫名其妙地变成自己最好兄弟的情人之后,我们互相回避着。他的客气让我感到陌生和距离。但刘志飞从来没有埋怨过我、指责过我。他知道萧影(也就是张小颖)是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我生活,继而又进入我内心世界的。当初,刘志飞说被张小颖身上某种魔力迷住了,身不由己地陷入情感的漩涡,我还认为未免太夸张,轮到我自己时,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摇身一变成为萧影的女诗人轻易就俘虏我整个心身,逃无可逃!
   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包,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一个牛皮纸信封,他看着我,很长时间没开口,或者看起来也不知如何开口。这过程有点太慢,就像某个电视剧慢镜头播放有人跳楼,那人在空中飘着,长时间回忆过往的一切,观众却期待着落地的一瞬将溅起怎样猩红的惊呼。
   他终于又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一个银手镯,递到我眼前。这个东西,那次在车站北路“背锅侠”吃火锅喝啤酒时见过。
   “这个银手镯,我想请你想办法转交给张小颖,哦,萧影吧。”
   “她不配!”我看出他眼里的眷恋和哀愁,鼻子一酸。
   “……现在讨论配不配已没多大意义。毕竟,我的生命里只出现过这个女人,只有她让我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或许,她并没承认这是爱情。于我,到这个世界走一遭,爱过了,已经足够!如果你还把我当兄弟、当哥,就请你……拜托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郑重地接过那个袋子,就像接过一颗心、一个生命,我把它放进贴胸的上衣口袋里,下意识用手按了按。
   “唉……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刘志飞一声叹息!
   他念出的白居易《花非花》里的两句诗里有着太多意味,失望、哀怨、无奈……我想,此刻刘志飞心里一定装着一条悲伤的河流。
   唉!我也叹息一声。世界上很多路走着走着就走不通了,只有死亡之路无时不通!
   那夜,我通宵失眠,想起堂哥刘志飞的点点滴滴。我打开床头灯,爬起来,从抽屉——回到家,我将牛皮纸信封放进唯一上锁的抽屉。它太珍贵,我怕丢失——拿出牛皮纸信封。我想再看一看那个造型简单的银手镯,发现里面还有一张纸片。白天在医院居然没发现。纸上写着一行字:我是一个暴风雨中的浪子,爱情,是我永远无法回去的故乡!这是刘志飞的字,我太熟悉。我不如刘志飞,他有如此襟怀,对一个史无前例地背叛自己的人,还是那么深爱她。我一遍遍读着纸条,突然流下泪来!
  10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个穷困时汲汲求助,发达时漠漠寡恩的故事的再版,那有失公允。至少,我从来没这么认为过。如果她的心稍稍能够收拢一些,原本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当这个显露老态的男人坐在我身边时,我有些诧异,他的声音富有磁性,中气十足,这无论如何让我无法与他本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他满头灰白,左眼明显看得出是坏的,左脸颊有道长长的疤痕,让人看上去有些狰狞。
   在见面之前,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因为陌生,我都没接,现今诈骗电话、推销电话太多,让人生烦。几次拒接后,这个衡州的号码给我发了条信息。信息我就不能不看了:您是刘西岸先生吧?打扰您啦,不好意思。我叫张爱国,是张小颖,或者萧影的表哥。她半年前辞去工作,已回到老家了。她生病了,病得十分严重,甚至可能会有所不测……关于她和您、以及你堂兄的事,她都告诉了我。我很想和你见一面。别担心,不是要麻烦您什么。只想和您说说她,代她当面道个歉。谢谢!
   “好吧。在车站北路竹淇茶楼吧。”我回短信,但心里已经后悔接受他的建议。我有必要和这样一个自称张小颖的表哥见面吗?
   我订了个小包间,为了不让别人打扰。我点了两杯君山银针。我们面对面坐着。自从刘志飞去世,我几乎将自己封闭起来,没和任何人见面相聚,何况一个陌生人。我的热望已经冷却,如今,只在文字中苦行苦修。很少再写诗,但写起小说来。只有在敲击键盘时我才安心一些,键盘声像得得的马蹄,带着我思绪在屏幕上驰骋,紧追不舍,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思想和形象。
   在相互介绍后,我有一阵子沉默,显然都不知从何说起。
   “你一点也不想她?”他打破了僵局。
   “为什么要想她?她给我兄弟造成多大的痛苦,给我也带来苦闷和困惑!”我知道自己没说实话。记不起哪个诗人说过,最美妙的分手是永不再见又永生难忘!    自从和萧影分手,我痛苦过,甚至哭过,常常,我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回忆起她,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说话时的神情、露出小酒窝的招牌式微笑、我们两个人的烛光晚餐、充满激情的鱼水之欢,我们在一起改诗、吃宵夜、看电影,在每一个月圆之夜,沿着浏阳河堤来来回回漫步,甚至花钱去“颐尔康”做足浴等等、等等。
   每一次回忆,我甜蜜又痛苦。但我知道,只能将她留在回忆里,却再不会让她回到我现实生活中。因为每一次,都不可避免联想到刘志飞。想到他,我就有种负罪感。做人,我不能不义道。曾经多少次,经过夜深人静的独自忧伤徘徊和睡眠之后,黎明的曙光又织出一张精致的网,将我从噩梦的河流里打捞上来,重新找回自我,生命之绳才又续上。
   “讲讲我和她的故事吧。”他说完这一句,不再做声了。那样子像是要吊足我胃口有意在卖关子。但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他陷入回忆那种痛苦、那种欲说还休,让我明白他要讲的这个故事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东西!
   “我是张春花的表哥。哦,我还是喜欢叫他春花。我是她姑妈的养子……”
   说到这儿,张爱国却发出轻微一声微笑。他脸上露出一丝灿烂的颜色,想必在回想那情形时感到很有趣。下面就是他的娓娓道来——
   我父亲,也就是春花的姑爹在我们老家白石铺镇做副镇长,母亲是镇中学的老师。张春花的父亲,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她母亲是青苍江村一枝花人,当年嫁给了她爸爸,因为家里穷而不安心,每天冷着脸子,家里的空气弥漫着一种紧张和不安。为改变穷困的面貌,她父亲在副镇长姐夫的担保下,从镇信用合作社贷了一笔款子,带一帮人去深圳做包工头。该他时运不济,别的包工头都发了财,只有他“打鬼脑壳回来”,没赚到钱还欠民工工资,回到家里春节都过不好,到处躲债,信用社的贷款只好由我父母背着。她母亲一气之下闹离婚,两人只要碰面,便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搞得鸡犬不宁,无论冷战还是短兵相接,张春花永远置身其间,哪里还有心思念书?这是她童年不幸的篇章,直到她要念初中了,姑妈出面把张春花从万福岭乡转学到白石铺镇中学读,吃住都在我家里,她才摆脱漫長的噩运。那时我在县一中念高中,寄宿,只有周末回文化街,张春花就粘着我,帮她补习功课,带她玩。我也越来越喜欢这个比我小六岁的表妹。高中毕业时我考入衡州师院中文系,为了这个表妹,大学毕业时我谢绝了留校当校团委干部的美差,宁愿分回老家县一中,因为春花考入一中念高中了。我在她身上倾注太多心血,一心一意想将她培养成文雅高贵的人。张春花最终如愿以偿考上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在她离开老家青苍江踏入大学校门的第二天,我一头扎进考研的复习之中。第二年,我也考上中山大学的研究生。
   高考前,春花嫌自己名字太土,要改名,我二话没说,托一个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的学生家长帮忙,轻而易举办成了此事,她成为了张小颖。小颖本科毕业的同时,我研究生毕业,她进了一家外企,我留校任教。我将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加上父母卖掉文化街的老房子,凑够了在广州买一套三居室的首付。我们本打算春节回老家结婚办酒。
   那个时候,我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这样形容我,我是个不太起眼却让人在需要的时候感到舒心和安心的人,当你在外面忙累一整天,出一身臭汗,回到家里,我就是那个放满温水的大浴缸。
   但我也有一种感觉,觉得春花的开心不是那种发自骨子里的,有一丝勉强和假装,是为了附和我。她其实有心事。尽管我不愿意朝不好的方向引导自己,但却越来越冷静,冷静下来后便看清了事物的本质。我好像亲眼目睹了她心灵的孤寂,也愈来愈明白,她的病根不是我们生活在这个国内一线大城市我们所拥有的物质水平还低于平均线以下的清贫,而是她天性里的东西,比如爱情,因我而受到限制。我承认她善良的本性,却一直压抑自己不想伤害我,她愿意和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报恩!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促使我下决心和她分手。我们在餐馆吃晚饭时,和几个痞子打起来了,因为他们调戏春花。我将对方一个打成重伤,自己也打瞎一只眼睛,还被刀子在脸上划了长长一刀,落下疤痕。大学出面将我从公安局保出来后,给我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我决定和她分手,解放她天性而独自承受痛苦。我悄悄辞去大学教职,在一个研究生同学介绍下,悄悄去了中山市,进了一所华侨中学任教,我把手机号停机,在中山注册一个新号码。我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房子里留了封信。告诉她我走了,离开了广州,再也不要联系了,房子留给她。后来,我从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她发疯似的找过我,最终心灰意冷地辞去工作,到了长沙。
   “最初的梦境和幸福成为最后痛苦的根源,唉……”张爱国看了我一眼。接下来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连茶室里的空气都是凝滞的。然后,他又抬头,看着我,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当一个人的孤独不是他的愿望,而成为命运时,就是劫数。”
   有那么一阵子,他没说话,我也没话说,我们就这么干坐着,或者喝茶。我偶尔偷偷瞄他一眼,发现他低着头,无所适从,孤独,陌生,表情冷漠,但充满忧愁。我在想,是什么将一个在大学当过学生会干部的研究生变成这个样子?而答案多么简单,就在他讲的故事里。是那个我们共同的——哦,还有我的堂哥刘志飞——的恋人或者情人造成的,是她离开他之后留给他的一种绝望、孤独和放任自流的生活,毁掉了他原本鲜活饱满的灵魂。
   “你们分手后,张春花不久就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张爱国说,“她回到了青苍江,住在乡下,疗伤。我得知情况后,辞去华侨中学教职,也回到乡下陪伴她。她把她离开广州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她确实欠刘志飞一个道歉,不该玷污他纯真的感情;也对不起你,但她对我说,她是真心爱你,你是她唯一真爱深爱过的男人。她为你的才华折服。我没本事,我没能帮她从抑郁症里走出来。”
   多好的一个男人!他自始至终没埋怨张春花,或者张小颖,或者萧影半句,却一直自责,没能做得更好。我能够想象,因斗殴致残,因分手,一个曾经对爱情充满热望、对生活满怀向往的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独善其身,在一种深沉的孤独中将日子一天天混下去,会是怎样的情形。对于张爱国,我涌起一股敬意,还有心痛!    “你为了她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没有珍惜……”我唏嘘。
   “她告诉我,你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你的才情是骨子里的,你的爱是灵魂深处的,所以……”
   “没有,没有,”他赶紧否定我。“她真正爱的是你,她为你写过诗。”接下来,他背诵了一首短诗——
  
   《我想为你写诗——致西岸》
  
   这是多么荒谬的悖论
   我想为你写诗,每一首诗
   都是一次还愿。而所有的这些诗行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为你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
   我写诗,想让灵魂得到救赎
   蓦然发现,写着写着
   灵魂却已出窍!像条条道路去了远方
   再也回不到故乡……
  
   唉,萧影,我的萧影!我不知该怎样说你!说你薄情?说你多情?说你不幸?说你幸运?我无言以对面前这个男人……
   突然,我想起个事情来,忙把座位边的手提袋拿到手里,从里面掏出牛皮纸信封。就是刘志飞交给我的那个银手镯。我说:“这是刘志飞临终前在医院病床上亲手交给我的,他让我想法转交给张小颖,他,他认定张小颖是他唯一的女朋友。”
   张爱国看着牛皮纸信封,没有接,他面露难色,迟疑了两分钟,才嗫嚅地说:“这个,这个,恐怕,恐怕不太好办……”他的眼睛盯着别处。
   “为什么?”
   “唉!”他把目光从别处收回,死死地看着我,痛下决心似的,“实话告诉你吧,她,她,张小颖已经不在了!”说完,张爱国低下头去“呜呜”地哭起来。
   “啊!”我的口张开再也合不拢了!我发现我的手颤抖得握不住东西,牛皮纸信封掉落在桌上。我想我的惊讶绝不亚于那次知道萧影和张小颖是同一个人!虽然,分手后我再没有想让她回到我生活的想法,但我永远也不希望听到她不在人世的消息。在关于她的故事书里,我宁愿只读到一半,不愿这么快读到最后一页!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了。
   “对不起!”过了一阵子,张爱国止住哭泣,神情痛苦地望着我。而我,整个身子萎靡地陷在椅子里,好像在一种无形重压下就要散架了。
   看着他,我突然恨他!他不该来见我!不该告诉我有关她的一切!如果我们没有见面,那么萧影(或者张小颖)就还活着,活在我各种猜测和苦恼中,偶尔露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是这个可恨的张爱国,他失去了他的张春花,让我也彻底失去我的萧影。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只是出了远门,于是留下一件可以让我期待的事情。
   時间凝固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一声叹息打破了僵局:“唉!……”
   我也抹去了眼泪。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打听她到底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悠悠如彗星般的生命的。
   我摇摇头,像是要摆脱脑子里什么东西。我说:“相对你,我的痛苦算不得什么!”
   “谢谢!”张爱国端起茶杯,喝了杯中剩下的茶,起身,看来打算结束今晚的谈话。我也起身,和他握手。他握着我的手,又说:“世界上几乎每一个人都把自己面临的痛苦看作是最大的痛苦。其实,那些真正痛到极点的人反而不说出来,或者有意让自己麻木。平心而论,我也没认为,我有多么痛苦和不幸,我认定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是必须遇到的。退一万步讲,即使最不幸的生活也有阳光明媚的时刻。我就看到过寒风之中废墟之上开着的小小黄花,我相信这些无名小花是幸福之花。”
   我把银镯子从桌上拿起,再次递给张爱国,“这个请务必收下。这是我堂兄的遗愿,我们应该帮他实现。”
   “这个……”
   “把它和她放在一起吧。”
   “……”张爱国不再推辞,他郑重地接过镯子,像接过一个生命。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贴胸的口袋里。我长长叹口气,也许,是舒了口气,毕竟我完成了一项使命。
   “再见。”我说。除了这两个字,我还能说什么呢!
  11
  张爱国走了,他走得很慢,仿佛空气里有一种无形的阻力,但从他的背影看得出是坚定的。他得回到他自己破碎的生活中去。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在继续。
   这个晚上,我独自走在夜深人静的浏阳河堤上,没有打伞,像个幽灵,冷风刮着蒙蒙细雨打湿我的头发和衣服,也打在堤下河滩那些相对较高的柳树和低矮的花草上,窸窣作响,城市的灯光照着细小的雨珠闪闪烁烁。晚风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像我的灵魂无所皈依。我从黑石渡——哦,自从知道萧影就是张小颖后,我辞去了《诗世界》的一切职务,重新搬回部队家属院的杂物间——开始,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北辰三角洲,这是浏阳河汇入湘江的地方,也是堂兄刘志飞生前住过的地方。我停下脚步,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伫立良久,突然想,我应该完成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好将我的灵魂聚拢。对,写一篇小说吧,为了忘却的纪念,或者别的什么原因……
   是的,写一篇小说,写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间的情感故事。
   你看,呈现在你面前的这满纸涂鸦,就是这个雨夜孕育出来的。可能我自己都茫然不知所云,但故事的确又结束了。
   这是人间又一个四月。去年四月(还是四月!),我应邀去安徽宣城参加《诗刊》和当地政府举办的“桃花潭国际诗歌节”,萧影也去了。如果我知道她也接到邀请,我一定不会去!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我们见面了。她消瘦得很厉害,整个人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我很心疼,但我必须装出事不关己让心硬下去。她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她无限凄楚地问,明年的四月我们会怎么样呢?我以沉默回答了她。她落泪了,这是我见到的她唯一一次落泪。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奔涌而出,就像雨水从窗格玻璃上流下。而雨水从天上落下再回不到天上,我们,也回不到从前。爱,覆水难收!现在,正是那个“明年的四月”,问话的人已离开尘世,我的堂哥刘志飞也去了天国,因为幽门螺旋杆菌、因为胃癌,因为失恋、失眠、落落寡欢和抑郁症。只有我,还是我;但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留在了四方坪,留在了这里,留在了这个充满责任、希望和绝望的世界上。
   “四月,最残酷的月份!”这是艾略特那首著名长诗《荒原》里的一个句子。真像一句谶语!绝情地杀死我心中的美好!
   而如果,不想让美好的东西消逝得太快,那么,就自欺欺人吧,给这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一个崭新的开始。我会让一些虚构的情节慢慢展开——
   如前所述,堂兄刘志飞一边吃着火锅,一边喝着啤酒,特别认真地对我说:“我,不是英雄,但我为她的美已一再折腰……”
   我真想给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啊!
   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不以人们意志转移!
   刘志飞口里的她后来成为了我的女朋友,一个温柔而热烈的情人——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这么认为的话。现在看来——从张爱国的叙述——她也真是这么认为。
   她叫张小颖,或者张春花,或者萧影,或者……沙莺莺。
   她很美,微笑起来右嘴角有颗黄豆般大小的酒窝,她无疑是一朵娇艳的鲜花,一朵原本开放在乡野的淳朴栀子花,后来又异化成都市里的夜来香——我不再将“邪恶的花”这个恶名安放在她名下——开得那么任性,暴露诡计,也呈现瑰丽。
   因为堂哥刘志飞,我曾诅咒过她,说她就是藏身在这个尘世社会肌体里幽暗之地的幽门螺旋杆菌——当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病菌的名字,赶紧百度,有了点了解。人们往往忽略它的存在和可怕性,而在不经意间交互感染,且长期潜伏。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也许,某一天就衍生成致命的绝症——现在,我谁也不诅咒,只是感叹和唏嘘,造化弄人,命运无常……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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