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斯妥克斯的新作看美国诗的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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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青年诗人特里·斯妥克斯(TerrySto-kes)的第三本诗集《剔除梦者的骨头》(《BoningtheDreamer》)一九七五年在美国出版,收了他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五年的诗,从中稍可窥知美国诗坛的一些倾向,以及某些新诗人风格及文体的变化。
  斯妥克斯的诗相当口语化,有些句子简直就是街头上听到的俚俗用语。所用的意象经常采自日常生活,处理的题材也大半是在美国平日遇到的身边小事。但,他的诗并不是那么轻易好懂,因为借着小事及俚俗用语,诗人以冷漠无情的态度,挖掘出美国社会的残酷现实。他的一首《诗》(Poetry),只有两行,点出了他的创作手法:
  
  我要诗写的安宁又纯净,
  睡着了还会绊我一跤。
  
  也就是说,他的诗表面上平平静静,甚至可以一清到底,但隐藏其中的蕴意可不是安详宁谧的现代牧歌,而是冷冰冰潜伏的愤怒,在睡梦中还能绊人一跤。
  这种潜伏的愤怒,经常化为冷漠的诗句。从表面上看,似乎诗人对世界上的种种不平都漠不关心,甚至在暴力横行之际,也袖手旁观,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有时诗人甚且以第一人称来刻划邪恶,好象邪恶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我在》(There I Am)一诗的第三部分:
  
  我在
  十到十五年
  之后,开着冷血的
  汽车,驶进西西里城中,担心
  所得税,担心
  弄不清非营利
  事业。我把几个家伙
  挤到墙边,抢了身上
  值钱的东西。这种买卖
  总是几个小钱。我宰了
  一个老朋友,也许是
  他娘,然后,有人
  要我敲打他们祖父
  一顿。我是
  善,是光,概不
  拒绝。我把巨蟒
  倾入孩童的梦中,他们
  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读这首诗,立刻使人想到控制美国黑社会的“黑手党”(mafia)。这种暴力集团做案已成了社会的家常便饭,所以,作者道来轻松平常,一点也不刺激火爆。看过《教父》(《Godfather》)一书或电影的人,当可相当形象地理解“开着冷血的/汽车,驶进西西里城中,担心/所得税,担心/弄不清非营利/事业”这一段的意思。这是指这些黑手党的头头都开着豪华的黑色大轿车,慢条斯理,稳稳当当地驶入意大利人区或是他们的势力范围(黑手党人多来自西西里地区)。这些专干血腥事业的人,一般都拥有万贯家财,开着公司,炒弄地皮,经营“非营利事业”(non-profitbusiness,经常属于慈善事业)。所以,他们担心的只是他们营利事业所赚的钱要缴所得税,而又怕“弄不清非营利事业”的条款规章,到时又被税务局抽了税。黑社会的头头,社会的恶性肿瘤,已经制度化了,可以与政府的税收机关共生了。而紧接下去写的,就是暴力犯罪,杀人不眨眼,并且残忍到自己的亲人也不放过。这种暴力与邪恶的制度化,产生了黑社会的道义,即所谓“盗亦有道”:“我是/善,是光,概不/拒绝。”居然成了耶稣基督,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最后几句写得很有深意:“我把巨蟒/倾入孩童的梦中,他们/不知如何打发时间。”这可以有两层意义,第一层是比较一般的,即是这种制度化的暴力漫社会,自然会不知不觉毒害了下一代。比较具体的一层意义,则是美国电视电影这些大众传播工具,充斥了暴力血腥,使得天天株守电视机前的孩童,在小小心灵中滋长了残忍的暴力因素,就象某些原始民族所相信的巫灵巨蟒(pythons),完全盘绕了孩童的想象。
  因此,这首诗在表面上是冷漠的,用字遣辞都显得不动声色。但一追索诗中的蕴意,便可看出诗人的强烈愤慨,他对社会邪恶的厌弃与鞭挞是毫不留情的。
  诗人对美国社会的浅薄无聊,也有入木三分的描绘。《剔除梦者的骨头》的第十一节,就写的这种社会现象:
  
  他拉了九年屎,也不长进。
  就会紧抓住当天发生的
  所有问题,提供答案
  给歇斯底里症的档案柜。
  
  这里诗人用了粗鄙的俚语“拉屎”(shit,意即胡说八道,扯得天南海北,却都是毫无意义的无聊话),来刻划那种口若悬河、有发表欲而又浅薄无知的人。这一段诗句,令人马上想到美国的政客与新闻评论员,对每天发生的现实问题都有‘套说词,总能评论的天花乱坠,但却经常是没有内容的瞎扯。当然,这也不独美国为然,全世界的政客都有这种通病,浅薄无知,但又权柄在手,可以大放厥辞,控制舆论。
  讽刺美国文化的浅薄无聊,《汽车》(Car)及《选自<读者文摘>选集》(SelectionsFrom《The Reader’sDigest》Series)组诗,表达的更是直截了当,毫不保留。美国文化常有人戏称为“汽车文化”,它追求的目标主要是速度、效率以及物质的满足。《汽车》一诗的第六、第七两节,就清楚地表明了诗人鄙视“汽车文化”的态度,口气则是嘲弄式的:
  
  要父母给你一辆汽车、卡车、
  巴士、摩托车。然后问他们
  相不相信美国?问他们
  是不是爱你远过其他东西?
  就好象你是个医生,跟车子讲
  它就要死了。看它怎么办?
  问它信不信无痛死亡,托生转世,
  灵魂赎罪,终赋礼仪,
  或是星际投射?
  
  这种嘲弄式的诗句,可以算是“热讽”,而在《选自<读者文摘>选集》组诗,则是“冷嘲”了。《读者文摘》是美国销售量极广的一份通俗知识性杂志,刊载的文章都选自其他报章杂志,然后缩简成为易读好懂的短篇文摘,就象美国人喝酒都要掺冰水稀释一样,淡而无味。在美国知识界眼中,《读者文摘》是典型的“家庭主妇读物”,其浅薄不亚于群聚于华盛顿钻营的政客。组诗标题颇具匠心,选之又选,是可以为美国文化浅薄之典型的。且举两首为代表,其一是《一家人消逝的神话》(TheMythofthe VanishingFamily):
  
  一家人坐在客厅里。
  看来很无聊。父亲
  开的头,统统爬进
  电视机里,九个孩子,母亲。
  他们往外看着我们,微笑了
  大约有十年之久。
  
  其二是《为什么在性上努力也没用?》(WhyWorkingatSexDoesn’t Work):
  过去好几年,
  我都领失业救济金,
  我还蛮喜欢的。
  
  这首诗题用了个双关语,work在此意为“工作”、“努力”或“作用”,因此,标题也可译作:“为什么努力性交就不工作了”,如此,第三句也就有了双关的意思,是讽刺吃闲饭不工作的人,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喜欢失业,喜欢耽于肉欲。
  诗人所用的语言虽然口语化,意象也经常来自日常生活,但这些诗并不是“老妪都解”的。有些诗中使用的意象相当新鲜,但常常带有独特的意味,可以看出诗人有心赋予只有他个人才能完全体会的意义。这一类诗虽不好懂,但也不是不可懂。且举《短视的圣母》(The Short-sighted Matronof Mercy)一诗为例:
  
  自从黑狗之死,
  我们就蒙上了
  不白之冤。
  我们凝视洗碗池里
  油污的橘色盘碗。直睡到
  连自己都赞美起梦魇。
  年已三十,我象八岁那年
  滑进煤桶里
  那样生气;再度
  被困。我的继父不知道
  把钥匙放在哪里,我就
  尖叫得声震地窖里的
  红蜘蛛。黑尘扬起;
  邪恶点燃了某人的火焰。
  
  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马上就有人斥之为晦涩难懂,不知所云。或许有人要问,诗中的一些用字,究竟代表什么?“黑狗之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橘色盘碗”?“红蜘蛛”又是什么意思?“黑尘”是象征邪恶吗?
  看来,我们无法一一说清这些问题。诗人究竟对这几个意象有什么特殊的体会,企图赋予什么具体的意义,我们不太明白。这些意象的使用,有相当主要的成分是诗人个人的理解,而非约定俗成的样板象征意象,如古代中国以折柳代表离别、桂华代表月亮,或以长安代表京城之类。现代欧美诗人使用一般人比较难以理解的意象,主要是因为社会发展所产生的人际关系疏离现象造成,诗人在探索个人内心情绪变化之际,往往执着于与自我认知有关的一些独特意象,借以表达某些特殊的象征意义。
  那么,这首诗就不能懂了吗?也不尽然。就算我们不明白“黑狗之死”和“地窖里的红蜘蛛”的具体意义,也还是可以了解这首诗不是胡诌,而是有感而发,表达的也不错。此诗显然是写人的情感爆发,不合节制,是会产生邪恶情绪的。“黑狗之死”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不要紧,因为我们还是可以了解“黑狗之死”使人蒙受了冤屈,情绪开始不稳定了。“橘色盘碗”到底对诗人有什么特殊意义,我们也不知道,但也不要紧,因为我们可以了解洗碗池里堆了一大堆盘碗,油腻腻的,很让人心烦,睡觉都睡不好,要做恶梦的。等到诗人的继父不知把钥匙放到哪里去了,使他再度被困在门外,这一件小事使得情绪爆发了,象八岁小孩掉进煤桶那样生气,再也不能控制,乃至于尖声大叫,震得地窖里的“红蜘蛛”都不得安身。最后两句“黑尘扬起;/邪恶点燃了某人的火焰。”虽然没明说邪恶究竟点燃了谁的火焰,但邪恶的情绪显然是产生了,总之不是件好事。这首诗的确有点晦涩,但就一定比李商隐的《锦瑟》诗难懂吗?我看也未必。古今中外有许多诗都不大好懂的,若是不肯花点力气、用点精神,一看不好懂,就斥之曰晦涩,那还是不要读诗的好,少花脑筋,少生气。程步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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