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fljk88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曹洪蔚,笔名蔚然,河南开封人。鲁迅文学院河南研修班学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理事,开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开封市纪实文学学会会长。著有小说散文集《故乡的背影》《汴地风流》等8部,获蔡文姬文学奖、师陀小说奖等多个奖项。
  1
  风真大,带哨儿,呜呜咽咽地刮了一夜。
  窗户发白的时候,根柱倒出最后一口气,走了。
  楝花抓住他的手,直到变凉变硬,才松开。嘴里嘟囔着:走吧,走了好,走了就不受罪了。楝花找来一块白布,去蒙根柱的脸,看见他的眼角挂着泪,透明而浑浊。楝花拿手把那颗泪擦掉,把根柱没有完全闭合的眼睛抹下去,盖上了蒙脸布。
  走出来,楝花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在水龙头下抹一把脸,去前街请朱老六。朱老六是村里的执客,负责家家户户红白喜事的操办。朱老六走进屋,看见根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说,老东西,你可走了,可没让楝花跟着你个老东西遭罪。走吧,早死早托生。
  说完,朱老六掏出老年宝开始打电话,1,3,7……一个码一个码地拨,小喇叭样,半道街都能听见。送棺木的,扎纸活的,响器班,厨子队,不大工夫,全都安排妥当。
  送老衣呢,还有送老衣给忘了,瞧我这猪脑子。朱老六说着,又开始拨电话。
  楝花拦住他说,兄弟,不用再联系了,送老衣我提前给他做好了。
  楝花说着,打开衣柜,拉出一个包袱,解开,一套蓝的,一套红的,是两套送老衣。
  楝花说,我自己裁,自己缝,把他的我的,都提前做好了。
  朱老六接过那套蓝色的送老衣,说,老嫂子,你這手艺还不减当年哪,这针脚儿,直溜溜的,密实实的。
  点着一刀纸,他们俩开始给根柱穿送老衣。根柱嗳,抬抬腿儿,伸伸胳膊,穿好衣服,体体面面地去那边。楝花和朱老六一边穿着一边不停地念叨着,直到衣帽鞋都穿戴整齐。
  穿完送老衣,朱老六说,家邦,秀娟,这俩孩子这时候得告诉他们了吧。
  楝花摇摇头,说,不用了,通知他们也不会来,他爹活着的时候,连我们的门槛都没踩过。人死了,也就算了。
  朱老六深叹一口气,说,就依嫂子你的意见。我先走了,去通知村里帮忙办事的人。
  一脚刚跨出门外,朱老六又折返回来,说,老嫂子,说句打嘴的话,根柱这辈子遇到你,是烧了前几辈子的高香。没有你,他骨头早沤糟八百年了,你对他啊,那可是一百成儿。我这样说话,是想告诉你,该吃吃,该喝喝,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骨,可别光顾着伤心难过了。
  楝花说,大兄弟,我和根柱的事让你操心了,你的恩德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托生成牛马,再报答吧。
  朱老六说,一个井里吃水,一个村里碰面,啥恩德不恩德的,我值的就是这个差儿。走了,嫂子。
  下午,里里外外的事情安排完,朱老六又来到楝花家。一进屋,朱老六就撇着嘴哭开了:怕啥就是啥,我的傻嫂子嗳,你还是跟他走了。
  灵床上,楝花穿着那套红色的送老衣,躺在根柱旁边,去了,那样子踏实,安详,就像是睡熟了一样。
  朱老六蹲在门槛上,说,这对冤家呀,私奔了一辈子,这回又一起私奔到天堂去了。
  2
  当初,为了根柱,22岁的楝花死过一回。埋她的当晚,楝花光着身子从坟堆里爬出来,就和根柱连夜私奔了。
  楝花姓牛,住村东。根柱姓马,住村西。在汴堤湾,有好几辈子了,牛姓马姓不和睦,反贴门神不对脸,办事不走礼,儿女不通婚。最早是因为啥事儿结的仇,谁也说不清。有说是因为争一垄地,有说是因为争一口井,还有的说是争一塘水。
  可是,牛姓的楝花却偏偏看上了马姓的根柱,一心二心地要嫁给他。
  最初发现这事的是前街的朱老六,那时候他还是小六。小六去邻村听墙根儿,稀罕儿听完,月亮都偏西了。除了稀稀落落的狗叫声,村子静有些吓人。小六轻手轻脚地往家走,像一只夜行的流浪猫。经过街心大槐树的时候,小六看见,靠着树,有人搂抱在一起。接着,又飘来吱吱哇哇的亲嘴儿声。小六刚听完洞房,对这种声音很敏感,辨别力也正强。
  蹑脚走近,又听到粗粗细细的喘气声,还有尖细无力的呻吟声。没有多久,小六就借着夜色,弄清了大树那边的人物关系,是村东的楝花和村西的根柱。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仨是同班同学,小六觉察到楝花喜欢根柱,但从不相信他俩会来真的,他们应该知道这里头的轻重。
  这次夜遇,小六是很受伤的,他正打算托人向楝花提亲,明媒正娶地把楝花迎回家,好好过日子呢。如今,让根柱横插了这么一杠。
  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楝花和根柱相好的事儿,像是热锅爆豆,噼里啪啦传开了。地头小憩,树下纳凉,嘁嘁喳喳,说的全是这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下,牛姓族人坐不住了,感觉脸上灰突突的,像是挨了驴俅。他们觉得,要是马姓的闺女跟牛姓的男子好上了,虽不情愿,也不会觉得这样丢人,楝花这是弄的什么事儿,把姓牛的脸都当成驴屁股了。
  说起来,楝花可是牛姓人的骄傲,人长得齐整不说,还懂事,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俩酒窝。干活吧,不娇贵,泼打泼壮的,肯下力,真的是人一分手一分。
  再说那个根柱吧,不说是马姓的人,就说人长的样子,就不招人待见,跟个锄杆似的,瘦干巴巴,细不流秋,胳膊上没有四两劲。大学考不上,牛腿不想拡,文不上,武不下,家里又穷得叮当响,谁家有闺女,剁剁喂猪,也不能嫁给他。
  可是,楝花像是喝下了迷魂汤一样,说死说活地要跟根柱好,这不是桑树下面哈腰,找事儿吗?
  楝花的爹是有名的老闷儿,除了掏力干活,喜欢喝点酒,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这晚,本家户族的聚到楝花家,东一句,西一句,商量对策,掰开揉碎地劝楝花,直到月牙掉到了地上,也没商量出个头绪。末了,楝花的爹把喝干的酒瓶照着屋墙一摔,说,断喽,敢再见面儿,我把你两条腿打折一双。   摸着黑,人走散了。
  天亮的时候,楝花不见了。族里人分头去找,在三里外的黄姚火车站,堵上了打算与根柱私奔的楝花。
  押回家,楝花爹一把抄起了锄头,被人拦下了。
  楝花妈没吭声,去针线筐里摸出一把剪刀,咔嚓,咔嚓,故意不规则地剪着楝花的头发,剪罢,像是羊啃的一样。剪着,楝花妈的眼泪噗哒噗哒,掉落在楝花散乱的头发里。
  楝花木坐着,像是丢了魂。眼,直撅撅盯着脚下的一块地皮,长长短短的头发,不断飘落,覆在那里,显出很无辜的样子。
  楝花妈说,不怕丢人,就疯,就跑,就去会野男人。
  此时,楝花的头,黑一块儿,白一块儿,不男不女的样子。族人们长一声短一声地叹着气,相跟着离开。
  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结冤仇。眼下,最好的办法是给楝花寻一门亲,赶紧嫁出去,把一碗水泼了,就一了百了。
  觉着是个机会,可是小六错过了,原因是他家没能力备下一份厚厚的彩礼。父母帮楝花选定了张木匠的儿子。张木匠家境好,爷俩老的做木工,小的做漆工,三里五庄的,娶媳妇,嫁闺女,打家具,刷油漆,爷俩全包,很挣了一些钱。唯一不够称心的是,张木匠的儿子得过麻痹症,走路有些坡,有个外号叫“路不平”。
  双方父母见面的那天,楝花妈说,俺家闺女啥都好,就因为自谈,坏了名声。咱丑话说到头里,过了门,这件事要黑不提白不提,权当没有的事儿。
  张木匠知道他们家是捡了个漏儿,态度格外诚恳,一连声地说,不提,不提,黑不提,白不提,谁也不能提。
  说这些事情时,楝花还蒙着头,在被窝里睡觉,像是把今后几年的觉都提前睡了。
  3
  结婚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
  一入腊月,楝花就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见过那个小油漆匠,腿跛不说,还没文化,说个话颠三倒四,驴唇不对马嘴的。哪像根柱,说话慢条斯理,还汤是汤水是水的,听着让人舒服。根柱懂得也多,脑瓜不大,装着不少东西,都是楝花没听说过的。
  过日子比树叶都稠,白天那么多,黑夜那么长,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见天儿出双入对,一个锅里搅稀稠,一个被窝胳膊蹬腿,娘嗳,这日子可咋过啊。
  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楝花就翻出藏了多年的一包安眠药,一下捂进了嘴里,伸伸脖儿,咽了。
  清早,卖豆腐的刚进村,就听到牛家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叫声。一打听,是楝花抗婚不嫁,服药死了。消息像扎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十里八村。
  张木匠带着小油漆匠来了,爷俩木头木脑地站了一阵子,对楝花妈说,老嫂子,看来我们老张家没福气娶到这么好的媳妇,认命了。娶亲的东西都准备齐了,金戒指,银镯子,铺的盖的,穿的戴的,都是给楝花准备的。我们拿过来,给她陪葬,让楝花体体面面排排场场地走。我这就回去伐树,做棺材,做好了,让儿子刷漆。毕竟姻亲一场,我们该做的都做。
  楝花妈没有说话,只顾哀哀戚戚地哭,好像已没了说话的气力。
  过完三天儿,村里的青壮劳力,抬的抬,拉得拉,将楝花葬在了村后的乱坟岗。三里五庄的都跑来看热闹,夸张木匠仁义,对没过门的媳妇当亲闺女待,亲自伐树做棺木,还陪葬了金戒指、银镯子、手表,里表三新的衣服、被子。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就招来了盗墓贼。当天晚上,就有人挖开坟墓,揭开棺木的天板,将陪葬的东西洗劫一空,连楝花身上穿的里表三新的衣服都扒了去。然后,来不及盖棺封土,仓皇而逃。
  夜风,赤溜溜地吹,把光着身子躺在棺木里的楝花吹醒了。楝花眨眨眼,看见星星在夜空里明明暗暗地闪,听到风抚树叶呼呼啦啦地响。她轻轻地摇了几下头,把自己彻底唤醒,猛地爬起来,跳出棺木,趁着暗夜,往家跑去。
  楝花爹昨晚又喝多了酒,一个人躺在牲口屋,呼呼大睡。楝花去敲娘的屋门,娘摸摸索索地点亮灯,模模糊糊地把門打开,见楝花披头散发,浑身没挂一条线,当即就瘫坐下去,嘴里一个劲地说,妞啊妞,娘知道你死得屈,死得冤,娘有啥法子呢,娘拗不过你爹,抗不住本家户族。妞啊,娘胆儿小,别回来吓唬娘了。
  楝花蹲下去,对娘说,娘,您别害怕,我没死成,我又活过来了。
  楝花娘还是不信,说,好闺女,娘求你了,饶了娘吧。
  楝花说,娘啊,您没听说过吗,死人的手是凉的,冰凉冰凉。娘,您摸摸我的手,就知道了。
  楝花娘捉住楝花的手,果然热烫烫的,一下抱住了楝花,我苦命的闺女嗳,你咋活过来了呢。
  楝花说,娘啊,是盗墓的救了我,他们盗走了所有的陪葬,连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扒走了。娘啊,快给我找一身衣服过来。
  穿衣,洗脸,梳头,做完这些,已是鸡叫三遍,天很快就亮了。
  这时候,娘又帮楝花收拾好一个包袱,递给她,说,背上它,喊上根柱,你们俩快跑吧,永远别回来。快去吧,趁天还没亮。
  楝花听懂了娘的意思,没有说话,跪到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带上门,冲进了夜色里。
  楝花走后,楝花娘拿着手电,扛着铁锨,去了乱坟岗。天光放亮前,她把那座坟茔复原了。
  4
  那晚,楝花和根柱还是跑到了三里外的黄姚车站。他俩爬上一列刚刚停靠下的货运列车,搂抱在一起,蜷曲在货运车厢的一个角落。正是腊月里,风带着刺儿,把骨头都吹疼了。可是,两个人心里都燃着一团火,他们靠抱团取暖,抵御着寒冷的袭击。
  这是一列运煤的火车,等他们在一个小站下车后,这对年轻人已经蜕变成真正的“非洲难民”。
  下车后,沿着一条乡村公路走有半个多时辰,才碰到一家“干店”。走进去,一打听,他们已到了山西境内。这时,根柱想起他有个老表就在这里的一个煤窑挖煤。他们就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那个挖煤的表哥。
  表哥来这儿好多年了,如今已经混成了采煤队的一个队长。看着根柱麻秆儿样的身板儿,表哥皱起了眉头,说,想在煤矿立住脚、站住步,都得从下死力开始,兄弟,你这瘦干巴巴的,耍笔杆儿可以,下窑挖煤可干不了。   根柱说,老表,我行,看着瘦,我有力气,也不惜力。
  老表说,凭哥的本事,也只能给你安排个挖煤的活。楝花呢,回头我跟朋友说说,去职工食堂帮灶吧。
  刚开始的时候,根柱真有些吃不消,每天回来,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了,吃完饭,倒头就睡,睡得昏天黑地。
  看着根柱的疲惫样,楝花心疼得直掉泪,说,要是感到撑不下去,就别强撑,咱再找别的活路去。
  根柱半睁着眼,说,没事儿,挺挺就过去了。每天能看见你,跟你在一起,苦啊累啊,都是值得的。
  楝花轻轻地给他按着胳膊腿,按完,又给他敲背,说,要是知道出门这么难,真的不该走这一步,连累你为了我吃苦受罪。
  根柱已经进入了梦乡,嘴里却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喜欢楝花,我就是喜欢楝花。呼——呼……
  一年后,根柱就不再挖煤了。他的一篇《采煤状元》的小通讯在煤炭报发了个豆腐块儿,引起矿领导的重视,就把他聘到了矿上的通讯报道组,脱离了生产一线。
  老表感叹说,有智吃智,没智吃力,有文化的人,就像是一块金子,扔到哪里都发光。好好干吧兄弟,你比哥有出息。
  后来,根柱转为正式工的时候,楝花又产下了龙凤胎。老表说,兄弟,你这可是多喜临门啊,哪辈子烧的高香,积来的福?又说,楝花有旺夫相,银盆大脸,耳垂敦厚,说话轻言细语,干活枪刀马快,连生孩子也不输人,一下生俩,儿女双全,怪不得我兄弟做梦发癔症还偷着笑呢。
  顺顺当当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俩孩子就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根柱也有30出头了,当上了矿上的办公室副主任。拐过30岁,他就开始发福,脸圆乎了,胳膊腿粗了,还微微凸起了小肚子,全没了原来的瘦干巴劲儿,用老表的话说,有了气质,有了风度,有了官相。
  这天下班回来,根柱说,跟你商量个事儿。昨个儿刘副矿长找到我,拉我跟他一块儿辞职,去承包一处煤矿,单干,来钱快,你说行吗。
  楝花说,我每天围着锅台转,围着俩孩子转,外面的事儿不懂,也搞不明白。你自己拿主意吧。只是好不容易混上了个铁饭碗,你却自个给砸了。
  根柱说,现在铁饭碗不吃香了,成了空饭碗,但凡有点能耐的都单干了。老刘是副矿长,都舍弃不干了,咱一个办公室副主任有啥可留恋的?
  楝花说,俺都听你的,俺知道你脑瓜好使,不会办后悔事儿。
  个体采矿的确来钱快,不到一年,根柱就挣到了买一个大房子的钱,还是学区房,俩孩子也转进了市里的好学校。
  新矿离市区有80多公里呢,每天又那么忙,根柱回来的时候越发少了。直到有一天,楝花才知道,根柱确实忙,除了操心他跟楝花的这个家,他还要忙矿上的业务,还有照顾矿上的另一个家。根柱去省城出差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咪咪的女孩,还是个大学生,白脸皮,高挑个,翘屁股,还很会侍耐人。根柱把她招進矿,做文秘,工资要多少给多少,后来肚子大了,又开始要名分。
  根柱说,离婚不离家,房子是你的,先给你和孩子存100万,花着,没了随时给我说,我现在是啥都没有,就有钱。说完,丢下一张卡走了。
  楝花看看表,又该接孩子了,就去学校门口等。接回来,照顾他们吃饭,写作业。第二天早上,做好早餐,叫醒俩孩子,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过去。孩子洗脸的功夫,饭菜已端上桌。一个肩上一个书包,一个手里扯一个孩子,送到学校门口,看着俩孩子摆着小手,跑进校园里。
  一接一送里,俩孩子读完了小学,后来又读完了初中,高中毕业后,姊妹俩考进了北京的同一所大学。
  去北京报到的那天,看着母亲两颊上挂着的白发,俩孩子抱着母亲大哭了一场,他们说,妈妈,您受苦了。
  楝花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眼泪无声地流着,我的孩子争气。受苦受累,值。
  列车像一个龙形风筝,在慢慢起飞。有一根线,拴在楝花的心窝里,一挣一挣地疼,那可叫母子连心?
  5
  大学毕业后,女儿和儿子都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他们把家里原有的房子卖掉,在北京城买了一小套房,把母亲接过去。
  到了北京,楝花又跟过去一样了,每天给俩孩子做吃做喝,他们都忙,每天早出晚归的,像是总有做不完的事。
  这天,楝花正收拾着房间,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老表。老表说,他来北京了,推着根柱。
  推着根柱?根柱咋了?
  唉,你不知道弟妹,出大事了。根柱的煤窑出了事故,被封了,那个刘矿长抓起来了。根柱着急上火,中风了,偏瘫,说话呜呜啦啦,不能动弹了。
  他老婆孩子呢?
  别提了,见根柱成了穷光蛋,生活还不能自理,领着孩子蹿了。
  你现在在哪儿?
  前门大街附近的一个小宾馆。弟妹,我知道根柱对不住你,你知道这个事儿就中了,来不来随你意。你们如果不收留他,我明天就买票回去,把他推回老家去,是死是活,由他去。
  大哥,儿女们都大了,我不能一个人做主,晚上,我跟他们商量商量,明天给你回信。
  晚上8点,儿子回来了。约莫半小时后,响起女儿的敲门声。
  吃着饭,楝花说了根柱的事儿。俩孩子没有吭声,一个个跟饿死鬼托生的一样,只管大口大口地吃饭。
  吃完,儿子抹了一把嘴,说,我没这个爹。
  闺女收拾着碗筷,说,我爹已经死过好多年了。
  楝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儿子闺女走后,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打电话,联系那个表哥。
  说起来才50多岁,根柱却已老得不成样子。头发稀稀的,还白了不少。坐在轮椅里滴滴拉拉流口水,看见楝花又开始流眼泪。楝花蹲下去,擦罢口水,又蘸眼泪,嘴里骂道,老东西,这回舒坦了,你的咪咪呢,勾住你魂的咪咪呢。
  根柱头一歪,像早熟的大麦,嘴撇得像棉裤腰,呜呜哇哇地哭。
  收完秋种麦,收罢麦种秋,日头升了落,月亮盈了亏,乡下人的日子每天都是这样波澜不惊,日复一日。   像是大坑塘里猛然间落入一块大石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稀罕死个人了,那个被车拉肩扛葬入乱坟岗的楝花竟然还活着,这真是比狸猫换太子还稀罕人。还有那个根柱,打楝花死后就失踪了,如今俩人一块儿回来了。
  有好事的,跑到乱坟岗去看那墓,好好的,长满了草。于是,就开始猜,流传的版本有好几个。
  知根把底儿的人,是那个老表,前前后后地事说完,老表说,50多了,楝花背着儿女,又跟这个半瘫子根柱私奔了一回。
  父母离世好几年了,老房子里扯满了蜘蛛网,散着呛人的霉湿气。楝花在大伙的帮忙下,半天的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停当,有了烟火气息。
  时势和光景早已变了,老一辈儿的恩恩怨怨,人们似乎早已没了兴趣。年轻人忙着外出打工挣钱,上点岁数的忙着种地带孩子。过去的很多事,就像村街里的那口老井,被扣上盖子,封埋了。楝花和根柱的事,人们从老表那里知道底细后,剩下的只有感叹了,叹楝花福大命大,重情重义,说这样的人,如今不好找了。
  余下的,是长长的,无穷无尽的,一眼看不到头的日子。
  以后,楝花家每日敞开的院门,似乎向人们证实着:这里已是一个完整的家了。每天清晨,楝花会以手相搀,扶着根柱走出院门,到村头练习走路。这时,调皮的阳光总会在他们的脊背上跳荡腾挪,为他们剪出一幅好看的背影。
  在楝花的照料下,根柱左胳膊作?篮状,能独立行走了,说话也利索了许多。
  一直到10年后,根柱又二次中风。
  6
  根柱临终的那晚,回光返照,心里头可清亮,说话也很清晰。楝花拿起他的手,一只手垫着,一只手捂着,不停地跟他说话。
  楝花说,我信命,你信不?
  根柱说,信,我也信。
  楝花说,那年,你大学没考上,落榜了两次,我就知道,这都是命中注定。
  根柱说,我没考上大学,跟你的命运有关系吗?
  楝花说,有,你考不上大学,我才会有机会爱你,嫁给你。你没考上,我知道这是命里的安排。
  根柱说,你咋会知道命里有我?
  楝花说,我求人算过命,那人说,你这个闺女找对象,要找一个村的,最好吃一口井的水,住你家西边。最好找姓马的,你姓牛,他姓马,牛马一家嘛。那人还说,你们的婚姻开始的时候会不顺,遭人反对,不被族人祝福。但是,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那人说,你命里一双儿女,男人升官发财。不过,30岁的时候,会有一劫,男人命犯桃花,被人拆散家庭,就看你能不能躲过。最终,你们还会夫妻聚头,一起终老。你看,他算的还算准吧。
  根柱听罢,两行泪冲出眼眶,齐头并进,在那张老臉上肆意流淌。根柱说,楝花,楝花,你就是个傻女子,傻得一点不透气。算命的编瞎话骗钱说胡话,你还当了真,一辈子当真。傻老婆,傻女子啊,你知道,那个算命先生是谁吗?那是……
  楝花一下捂住了根柱的嘴,不说,不要说,不能说,就烂在肚子里头。我愿意相信,这就中了。
  根柱还要说,呜呜,吐不出字儿,连不成句儿,然后拼力倒出最后一口气,走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其他文献
西征,原名贲晓丹,生于1961年,辽宁沈阳人。写诗三十余年,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等刊物;有诗歌转载于《青年文摘》《格言》,创作谈见于《星星》《辽河》。  醒来的过程  当肺叶,渐渐发蓝  死亡的,从肉体中醒来  我们的光  流入宇宙之眼  明澈的心是天空之心  做想做的事  和不用想,也应该做的事  世界是一个圆坐垫  我们坐在上面,草木深深,智慧  像蟾蜍那样  而当肉体消失  一生醒来,
期刊
任文景,2004年出生于深圳,现为高一学生。曾获第九届深圳校园“十佳文学少年”(2018年)奖项。作品先后在《深圳晚报》《特区教育》《羊台山》《雨霁》等报纸和刊物上发表,并在《深圳青少年报·中学周刊》上开设专栏。  一  常伟阳下了车,在车站书店里他情怀发作买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他带着书走到了一个亮堂点的地方,定神一看才发现自己买的是《挪威的树林》“马文章/著”。  他把书塞到夾克里,
期刊
衣米妮子  衣米妮子,写诗。著有诗集《时光中静坐》。  她对自己说抱歉  夜晚的面孔 是苍白的  在黑色绝望里  她是有罪的 她要对自己说抱歉  对无辜的星星说抱歉  冬天的树看上去那么寒冷  她向那棵树道歉 向最后一片还未落下的树叶道歉  她忘记了花开 忘记了隐忍的爱欲  她向一朵花的初心道歉  她尽情流泪 整夜整夜地流  她向夜晚道歉 向夜晚的一场大雨道歉  一把花伞 变得湿淋淋的  “我已经
期刊
张立群,辽宁沈阳人,现为辽宁大学兼职教授,博士生导师。曾用本名和笔名颢瀚在各类刊物发表诗作300余首,出版诗集《白马》一部。  倾诉  纵情声音  在灰暗的天色下放开喉咙  直到嘶哑  把所有的面孔都贴上纸张  泪水是无声的河流 掠过皮肤  冲洗置于手掌上跳动的心灵  这一刻生命已全部完成  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徘徊穿越  隐约的不安 内部逐渐荒芜  请你过来 重新将回忆考证  ——季节已逐渐接近深秋
期刊
刘川,1975年生,祖籍辽宁阜新。曾出版诗集《拯救火车》《大街上》《打狗棒》《刘川诗选》《西天的云彩》等。现居沈阳。  北京之行  先按级别  落座  吃了一顿  又按名气大小  落座  吃了一顿  随之,按辈分大小  落座  又吃了一顿  最后,买动车票出京,按买票次序  落座,泡一碗方便面  才吃饱  杀猪计划  猪还未杀  我先拟定  请来吃肉的名单  长长一串  又列出  赠肉名单  仍是
期刊
庞新智,洛阳偃师人。1969年应征入伍,1970年复员后,先后在《山西日报》《河南日报》任编辑。1995年参与筹备并创办《大河报》,先后任副总编、常务副总编、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副社级编委委员、《大河报》总编辑。  周庄的游人真不少。  小桥流水,山高房低,很耐看。我和老伴儿一边走,一边赞叹,路过一座小桥时,和一群人擦肩而过。在这群人的前面,有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跑得飞快,那群人里就有人高喊:“慢点儿,别
期刊
在一堵断垣残壁碎砖瓦堆里,匍匐着几条开着紫花的牵牛花藤,杂长着争荣的青草,在这寂静的无穷生机中,我欣喜地看到几只麻鸡旁若无人地专心扒食。一双锋利的青黑色爪子似三齿耙刨开土石,配合着褐色尖利的喙,用一对黑亮圆溜的眼睛,微甩着红润的冠子,“咋咋”有声地寻觅、刨剔着。  几只鸡刨完一块地,又开始刨另一块。为它们全神贯注的生活态度所吸引,我停下了被欲望纠缠而迷茫的脚步。大自然总不情愿赐予我们人类宝贵的宁静
期刊
1963年我高中毕业,新乡师院(今河南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的那一刻,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紧张的心情需要彻底放松一下,我决定到邙岭周山村的同窗好友周树铮家玩几天。  我家离周山村很远,当时交通不便,全靠步行,只能起早动身。一路上过洛河、上邙岭,步行四十多里,中午时分赶到他家。他们一家对我的到来热情欢迎,和蔼可亲的伯母和怀抱女儿的花嫂特意为我做了小麦和红薯面二合一的蒜面条。那正是我们国家“三年
期刊
张世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小说界》等文学期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多次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散文随笔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全国近百家报刊发表,获泰山文学奖等奖项。  李香纨死了。这让全村的人唏嘘不已。  李香纨是狗尾巴村公
期刊
秦岭以北的黄土高原,每当麦子开镰之际,就会出现一种神奇的布谷鸟,它的叫声清丽嘹亮,二音叠词,听起来就是“算黄算收”,好像告诉人们,抓紧收麦。麦子黄(成熟)了就收,等到全黄,麦粒就会破壳掉落,如遇阴雨天便会发芽霉变,颗粒无收。更神奇的是这种鸟儿在麦子收割结束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庄稼汉根据这种鸟的名叫,给它起了一个拟声的名字——“算黄算收”。当听到“算黄算收”鸣叫时,农人就知道麦子快成熟了,该磨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