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北方小村庄，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延伸向远方，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戈壁和黄沙。那时，属于你的天很蓝，云很白，阳光里有蜜甜的味道。
　　你在那里，出生，成长，后来离开。那时你大概五六岁的年纪，不知忧愁，整日里吆喝着一群同龄的伙伴追逐打闹，捏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棍子，仿佛握着秋水寒霜般的绝世宝剑，而你就是那白马轻裘、侠骨柔肠的江湖侠客，板着稚嫩的脸庞，故意做出冰冷严肃的表情，可是尚未开口说话，自己就笑弯了腰。
　　出门许多天的爸爸回来了，从城里给你带来了一盒精致的水彩笔、两本漂亮的故事书，还有一大袋金黄光滑的橘子。你手忙脚乱地换上干净衣服，>中过来拿起一个橘子张嘴就要咬下去，奶奶赶紧搂住你说：“乖乖，要剥了皮才能吃。”你听话地让奶奶搂在怀里，眼巴巴地看着她细细剥了橘子皮。刚准备咬住喂到嘴边的一瓣橘子，就听到了门口小伙伴们唧唧喳喳的声音。你把他们都招呼进来，一人一个，挑最大的。家人看着瘪下去的袋子，摸着你的头，叹息着：“你呦……”
　　你上小学了，背着奶奶做的掐花书包，和小伙伴们一起迎着灿烂千阳向学校出发。教语文的男老师高高的，瘦瘦的，很好看，是你妈妈的表舅的妹妹的姐夫的儿子。他说：“水果有哪些你们知道吗？”你把手举得高高的，站起来骄傲地说：“橘子！”“还有呢？”老师笑得很温柔。你又说了一遍：“橘子是水果。”老师让你坐下，笑着说：“橘子是水果，不……”
　　你撇着嘴角，觉得很不开心，跟同桌的小男生一遍遍地嘟囔着：“水果就是橘子，橘子就是水果。”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固执和倔强。老师看了你好几眼，终于忍无可忍地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提到门外，要你站在门口听课。薄薄的雪花在空中肆意飞舞，落在脸上，软软的，冰冰的。
　　九岁那年，你终于知道了那条村庄土路的尽头有什么，高楼，汽车，穿得很漂亮的男男女女，还有很多你没有见过的东西。你睁大了眼睛到处张望，像初生懵懂的小兽目光纯净如水。九月一日，妈妈牵着你的手来到城里的学校。你背着卡通书包，站在学校大门外，哭着不肯进去。城里很好，可是你想回家。妈妈狠狠一巴掌招呼在你屁股上，你憋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跟着妈妈进了学校。妈妈说：“以后要像个女孩子，不能再疯疯癫癫，不然会被人笑话。”还蛮横地没收了你偷偷装在衣袋里的玻璃弹珠和小石子儿。
　　开学第一天，你尝试着在新同学们聊天的时候加入，一张口就听见周围安静了几秒，然后同学们哄然大笑。你知道了原来有种语言叫普通话，而你不会说。你逐渐变得沉默。老师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也总是低着头抿紧嘴唇不说话。
　　你多想有人和你说说话呀，你第一次感觉到了孤单。课间休息的时候，你从书包里拿出两个橘子，你好喜欢那个青色的橘子，可你还是拿起它递给了旁边的同学。男生礼貌而矜持地笑着拒绝了你的橘子，他说：“我不爱吃酸的。”然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故事书。
　　“橘子明明是甜的！”你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无言地收回手。你想念过去的一切，小村庄、沙堆、小伙伴、低矮的教室，咯吱作响的课桌板凳，甚至还有校门口那个锈迹斑斑的铁桶。眼眶里热热的，心里沉得好难受。你剥开了那颗青橘，慢慢地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浓郁的酸涩从嘴里渗到了眼睛里。你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原来橘子这么酸。
　　十四五岁的时候，你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并且爱上了这样的精致。你像每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了自己的心事，宛如月光般的清澈忧伤。他是一个眉目温润的男孩子，笑起来却像盛夏的阳光，放肆张扬。你偷偷记住他的球衣号码，把它当作自己的幸运数字：你在没有人的角落看着他的笑脸安静地发呆；你一次次在电话上按下他家的电话，却始终停留在倒数第二个数字。
　　毕业前夕，你鼓起勇气送他一颗青橘，看他认真地跟你说谢谢。你眉眼弯弯，笑得很美好。那日恰好你是值日生，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打扫卫生。经过他的课桌，你笑了，然后又愣住了。那颗青橘和一堆废纸零食袋一起堆在他的桌洞里，那么凄凉。你弯着身子发了好久的呆，然后拿出青橘，心不在焉地剥开了扔进嘴里，竟然有淡淡的苦涩在嘴里蔓延。你低头一看，原来忘了去掉那些白色的橘络。你开始懂了，橘子也可以很苦。
　　这个黄昏，你开始懂得青春的美丽与哀愁。
　　后来，你坐在高三的教室里，做着厚厚的习题册，窗外阳光绵长温厚，时光在指缝间偷偷滑过。头脑发胀的时候，同桌递给你一杯水，说：“橘皮泡的，提提神吧。”你闻着水杯里淡淡的橘香，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某次课堂上，男老师提的问题：“水果有哪些你们知道吗？”你也想起了当时小小的自己固执地说着“橘子就是水果，水果就是橘子”的模样。
　　你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的话：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但橘子是我最喜欢的水果。因为青春就如同橘子一般，有着漂亮柔软的外壳，只有剥去这层壳，才是它们真正的模样，甜的、酸的、苦的，不一而足。橘子的味道要自己慢慢去品尝，青春的味道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