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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酱
辣椒酱和地瓜窝头是标配,一黑,一红,像火辣辣的北方汉子。
地瓜切成片,摆放在秋天的麦田里。麦子还没露头,地瓜干晒干了像一片片白色的鸟羽。在村庄,地瓜是善变的物种,做成粉条青墨色,在老河滩上排兵布阵;磨成面仍然是白色,被做成窝头就成了炭黑,阴沉着脸,管你爱不爱吃。
不吃没办法,饿呀。母亲蒸了一锅地瓜窝头,像一个个黑脸的乡下野孩子。没菜,有的就是辣椒酱。
辣椒酱是用辣椒做的,等同一句废话。油七成温,辣椒入锅,刺刺拉拉,香辣味儿扑鼻,头顶冒出汗珠儿。加盐,捣碎,辣椒籽儿不舍得丢,更香。
在鲁院,湘妹子海燕吃辣椒,老干妈,一勺一勺拌饭,白米饭成了红米饭,你就知道辣妹子的来历。噢,湘妃那会儿没有辣椒,舜帝死,要不也揪一把辣椒边吃边走边哭,寸断肝肠,“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
好事者哥伦布,15世纪末在美洲发现辣椒带回欧洲。明代传入中国。有人说南方人吃辣,是因为地理环境,排阴湿;那么我们村吃辣呢?用二大爷的话说,下馍。
窝头就着辣椒酱,在家吃俩,上学路上又吃俩,好吃。地瓜窝头还有一个名字,橡皮窝窝,意即一扯能扯半尺长,摔地上蹦三蹦,弹力十足。上课,橡皮窝窝还在扯,在弹,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儿,汗涔涔。老师黑三以为得了癫痫,赶紧把我送回家。
二大爷还有两句话。猴子吃辣椒——红了眼;驴吃辣子——干拌嘴。都属于乡村哲学范畴,你懂的。
蒜泥
蒜自胡地来,一身风尘仆仆,流落到我们村,结成辫子挂在山墙上。蒜耐贮藏,一年不失其味,《齐民要术》有专门贮藏之法:“冬寒,取谷布地,一行蒜,一行谷。”谷,此时等同蒜的铺盖,以体温安抚蒜的孤独。
捣蒜,简便易行,乡间小儿常做的事情。眼看到了吃饭时间,母亲在厨房喊:赶紧揪一疙瘩蒜,搉蒜。搉蒜即捣蒜。捣蒜需先加盐,要不整瓣蒜会出来裸奔,以示抗议——抗议限制人身自由,蒜无蒜权。
蒜捣得辛苦,唐朝诗人蒋贻恭看得明白,“安仁县令好诛求,百姓脂膏满面流。半破磁缸成醋酒,死牛肠肚作馒头。”出自《咏安仁宰捣蒜》,看来这个安仁县令还懂得一些。蒜,消谷化肉,一口酒,一嘴死牛肚肠蘸蒜醋,只是苦了百姓。
我们村吃蒜,粗陋的吃法一口馒头一口蒜,能吃出西域风尘。细腻的吃法就是捣成蒜泥,拌凉菜,拌蒸菜,猪头肉蘸蒜泥,可解腥增味。尤其吃饺子,置一小碟,蒜泥,山西老陈醋,香油,轻咬一小口,蘸而食,颇有田园之味。
《说文》曰:“蒜,荤菜也。”一笔把蒜划进荤菜行列,就如江南鱼菜——林洪在《山家清供》有记,《宾退录》所载:“靖州风俗,居丧不食肉,惟以鱼为蔬,湖北谓之鱼菜。”看来也不是没有理由,蒜夺菜蔬清淡,去肉食腥膻。
但若吃蒜,千万不能让范成大遇见。老范有一首诗,原题较长,不妨摘录下来:“巴蜀人好食生蒜,臭不可近。顷在峤南,其人好食槟榔合蛎灰。扶留藤,一名蒌,藤,食之辄昏然,已而醒快。三物合和,唾如脓血可厌,今来蜀道,又为食蒜者所薰,戏题。”可见还是有人享受不了这种舌尖上的风潮,闻见一股蒜味,退避三舍。
我喜欢一种叫鸡蛋蒜的吃法,煮蛋,同蒜捣碎,蛋要多,蒜要少,可成一道菜。青是青,黄是黄,白是白,有春之情境。
酱黄瓜
一定要牛衣古柳卖黄瓜的黄瓜,有古风。
一方白玉瓷碟,几根酱红掩映碧绿的黄瓜条。此时的筷子需称为箸,不必像李白那样“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繁忙的日子无须茫然,放下手中活计,一杯高粱烧,一碟酱黄瓜,走的是平民路线。
有句话叫——黄瓜打驴,干脆。我也干脆点儿,直入腌酱黄瓜的重点步骤。准备黄瓜五斤,尖椒半斤,洗净,用盐腌透。大蒜几头,随口味添加。嫩姜半斤,八兩亦可。白砂糖,粮食酒,酱油小磨香油,味精可加可不加,据说是吃了掉头发,我已熠熠然,不想诸客效仿。
黄瓜一剖为四,切成小段。加粗盐拌匀压石,也可用陈年老砖。如此三四天可,将黄瓜捞出,沥净盐水。缸是土陶制作,入黄瓜,最好加豆瓣酱或甜面酱,才能称之为道地酱黄瓜。
我家黄瓜原本瘦,一季下来,黄瓜藤长成一位衰老的乡间妇人。就这,母亲也还催着,就像时间催促母亲。入秋的黄瓜妞儿,小而不失其味,也省得剖了切了,煮好酱油水,一股脑倾进缸里,方砖压实,一周即可佐食。
吴伟业有诗《咏王瓜》:“同摘谁能待,离离早满车,弱藤牵碧蒂,曲项恋黄花。客醉尝应爽,儿凉枕易斜。齐民编月令,瓜路重王家。”黄瓜有了姓氏,王,瓜族的王,民间的王,弱藤曲项,唱的是一曲乡野歌谣。
黄瓜浸润了酱色,重情重义。
茴香豆
电影开始,人头攒动,放映机咝咝啦啦,将虚幻的光影投射在银幕上。至于放的是《孔雀东南飞》还是《阿诗玛》,我都不甚在意。
“面蚕豆来——又香又面的面蚕豆”。卖面蚕豆的小贩在低低地喊,声音撞上电影里的对白,七零八碎。我不是故意的,坐在二哥的自行车大梁上,眼睛直勾勾瞅向面蚕豆的所在。
面蚕豆就是茴香豆,也叫罗汉豆,多见于水草丰美的江南。也常见于迅哥儿的记忆里,在《社戏》里叫罗汉豆,在《孔乙己》中叫茴香豆。可见文学大师也常做野狐禅之事,非得把一个寻常物件给改名换姓。
我爱蚕豆,也爱孔乙己。伸出一只枯枝的手,排出九文大钱,“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这时的酒是一种温润之物,稍稍排遣寂寞文人的孤独。可看见一双颤抖的手,一只拈起茴香豆,一只端起散发热气的老酒。酒入愁肠愁更愁,谁又能明白一个落魄知识分子的心事呢?
茴香豆有几种写法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心心念念多少次也没到过那个乌有之乡的鲁镇。但这不能阻隔我对茴香豆的喜爱。二哥倒是没有拗过我不懈的目光,在阿诗玛飞扬的歌声中挤出人群,给我买了一包茴香豆。牛皮纸,八角,桂皮,茴香豆,筋而软,糯而香,至今想来,口水流出半尺。 不出你所料,蚕豆也叫胡豆、佛豆,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物种之一。这件事记在《太平御览》中。我想,我若老年,是否还会有孔乙己先生一样的口福,先不管茴字有几种写法,合上书卷,一杯老酒,几粒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也算完成一个落魄文人的使命。
韭花帖
说韭菜花绕不过杨凝式,一幅《韭花帖》独步天下: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杨凝式状(注:原贴)
一叶知秋,说的肯定是秋天,一行行韭菜开出白色的小花,在风中招摇。招摇的还有送韭花的人,他一定不知道这个习惯昼伏夜出的杨疯子,收到一碟腌制好的韭菜花也能为之癫狂,研磨,展纸,运腕,将秋风秋景秋味淋漓抒发,就有了千年逸清的《韭花帖》。
韭菜不俗,有兰花状,只是流落民间。这没什么不好,居高清且寒,何如里巷暖。韭菜是母亲的兰,立春松土,把盖在韭菜畦上的草苫子揭下来,布以农家肥,就有了一盘盘胖嘟嘟的韭菜馅饺子,就有了秋味浓郁的腌韭菜花。
腌韭菜花,适量最好,有人搭配青椒、黄瓜,夺其清味。就如好好的《韭花帖》,每过一手就盖上一枚猩红的印章。母亲腌韭菜花,石臼摏捣,不须太碎,入姜,增其鲜辣,如此而已,放置在阴凉处,可吃上一整个秋天。
黄庭坚有诗:“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是说既然长就一身凡骨俗肉,就别学什么《兰亭序》了,你不知道的是,别看那人疯疯癫癫,一落笔便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花生煮毛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是花生与毛豆同煮,一落笔却成了花生煮毛豆。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原因,花生个头大就占了先机。
黄豆起源于中国,基本上得到植物界认可。《诗经·小雅》里的采菽写:“采菽采菽,筐之莒之。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说的就是采毛豆的情景。采毛豆呀采毛豆,用筐装用土篮装,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是以采毛豆起兴,言及四方朝圣的隆重场景。豆早年叫菽,很文雅的小名。明朝孙作有诗:“茹荤厌葱韭,此物乃呈才。戎菽来南山,清漪浣浮埃。”可见豆有清澈肠胃之功。这里说的应该是豆浆或者豆腐脑之类,乳白,清晰,流畅,绝非其他食物能呈现的常态。
花生的来历便有些复杂,大概起源于玻利维亚南部、阿根廷西北部和安第斯山山麓的拉波拉塔河流域,风尘仆仆来到我们村,平添了几多他意。一名长生果,多食可延年益寿;另寓意多子多福,新婚夜压放于床角。这是平民的祈愿,以一件平常的物事寄予无限美好。
花生煮毛豆,大可不必太過讲究,一撮花椒,一把盐,撒上几瓣大茴香,两页桂皮,清香之中透着一股馥郁。也难怪夏夜的食摊上,一众人马落座,粗着嗓子喊:先上一盘花生煮毛豆。不用碗筷,一剥一丢,吃的就是那份恬然。
不过花生入味还要有个小技巧,清洗前摊开轻踩轻锤,使唇瓣裂开,易入味。
我对花生煮毛豆有两件事记忆颇深,都是往年的事情了。
一次十二三岁,邻村菜园放电影,就和二皮、树根商量去了南岗子,连薅带捋,弄来一大盆花生毛豆,抓把盐在二皮家的大锅里煮,后来提着一水桶花生毛豆边看电影边吃,电影落幕,三个人躺在地上起不来,胃囊如灌了一包铅水,使劲往下垂。
一次是在我首次打工的砖窑。白日里毛驴样在窑场上奔跑,晚上百无聊赖,包工头黑子提议,不如去附近的田地偷一些吃食。那时十八岁,刚辍学没几天,一天天呆头呆脑干活,听见窑场附近的学校传来朗朗读书声,如万箭穿心。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破罐子破摔,辍学是为了入伍,入伍不成四处奔波打工,打工归来开理发店,理发的同时琢磨如何写出像样的文章。还是偷,让人想来总是惭愧,秋夜静悄悄,惊起一只坐在枝头的猫头鹰;第二天失了庄稼的农夫围着窑场骂,就觉得活该。
人是该保持一些清白的,小时候尚可原谅,大了就不能再想偷鸡摸狗。你像花生毛豆多好,清的清白的白,水乳交融。
责任编辑/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