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夜到第五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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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夜
  我们误入了一座苏丹陵园。
  最后的夕阳投在石棺的雕花以及棺边盛开的玫瑰上,像一缕火焰在两个世界的花瓣中跳动。
  停放苏丹棺椁的墓室被当作清真寺来崇拜,需要包头脱鞋才能进入。
  苏丹们睡得挤挤挨挨。棺椁上覆着黑底金字的经文织锦,翘起的头尾却以绿色金流苏绸缎覆盖,尖端还挂着一顶奥斯曼风格的红毡帽。千帆竞发,那驶向幽冥国度的华丽的船。
  同一缕火焰烧灼两个世界乃至众世界的玫瑰,奋力燃烧的火焰,它不知道自己是玫瑰。
  第四十五夜
  塞尔丘克飞沙走石的深夜。
  中心广场上处处可见拜占庭古水渠的废墟,残柱们或断或躺,截断人们忽高忽矮的影子。也有一些顽强伫立:单柱,肩负一道圆拱的二连柱,肩负两道圆拱的三连柱,后者十分罕见。水渠的柱顶几乎无一例外成为了鹳鸟之家:成灾的鹳鸟巢,三分之一的草窝悬空在柱外,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落地面。孵化季早已结束,鹳妈妈衔来各种鱼、鼠、蛙和蚯蚓,而这些断肢也并不总能安静地待在草窝里,当老大和老二各吞一头,脖子鼓起,展开一场冗长的拔河……猫咪耐心地蹲伏在暗影幢幢的柱底。
  它们为什么要把家安在这种危险的地方?为什么就不能安居在平地上,或者至少,把蓬草往中央拾掇一番?
  现在是盛夏,可是九月之前,鹳鸟们将举家迁往撒哈拉。鹳鸟们或许会在沙漠深处梦见安纳托利亚高高的水渠,说起塞尔丘克冗长、雨滴稠密的初夏,为下次返回北方的日期争执不停?在非洲腹地,鹳鸟是否把家安在仙人掌多刺的柱顶?
  顺便一提,鹳鸟天生沉默:它们没有咽喉。
  第四十六夜
  库尔德人的小店位于塞尔丘克最繁华的一条林荫路上,说是最繁华,也不过是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漠里嵌进一小条绿洲,因为反差剧烈而显得魔幻。据说每年一月这里要举行骆驼摔跤比赛:是骆驼和骆驼摔,骆驼和人摔,还是骑在骆驼上的人互相摔,我没能想象出来。
  不远处的山坡上是圣约翰墓,现在那儿是一座半废弃的花岗岩教堂,收象征性的10里拉门票。刚才打那儿经过时,几个吉普赛人在断垣颓壁间逡巡,试图卖给我们伪造的古董币:“如假包换的罗马银币,与使徒约翰同时代……”
  我已经忘了库尔德人的名字,因为我不懂库尔德语,只会三句土耳其语。一尊阿尔忒弥斯—西比莉—伊西丝神像陈列在店门口的小摊上,走进店铺问价时,感到走进了一间镜屋,到处都是亮晶晶的,到处都挂着或躺着斑斓灼目的手镯、瓷片、鼻烟壶和水烟枪。
  店主肤色微暗皮肤紧绷,大眼深凹又黑又闪,穿剪裁很好的亚麻衬衫,一捋胸毛从第一粒纽扣上方探出来。
  起先我们像所有的商贩和游客那样进行兴高采烈而无害的攀谈,然后他突然说:你们应该去东边的库尔德斯坦。
  你于是激动起来,啊难道您是……
  对呀对呀。
  哎呀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库尔德人!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相认就收不住,库尔德人给我们沏好红茶,准备水烟,又搬出并打开一本巨硕的硬封皮相簿:你们坐下来,来看看我的家乡。
  第四十七夜
  库尔德人相册中的土地比月球更月球,仿佛是月球的母星:弹坑累累、更粗粝、山体更险峻、砂岩上的“鸽巢”开凿得更深更密集。
  那是土耳其与伊朗接壤的地方,一整片中亚游牧民的生活画卷在满眼荒凉中铺展,给视网膜抹上了几近荒诞的缤纷:制作毛毡的女人,骆驼脖上的铃铛,花朵嫣然的多肉植物。
  “都是我一个加拿大朋友拍的,那时我家没有相机,我们村里谁都没有相机,她在我们中间停留,本来只打算待两夜,结果却住了四十天。”
  “阿塔图克背叛了我们的领袖,在这个国家人人都爱他,用他命名机场和大路,但我们知道他是什么货色。”
  “没有人可以在人口普查中把自己归为库尔德人,身份证上也没有库尔德这个选项。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是一群隐形人。”
  “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背井离乡,穿过整个国家,从最东面来到了最西呢?”
  ……
  土耳其语中有“呼愁”一词——其词源在《古兰经》中以“huzn”或“hazen”的阿拉伯形式出现——原指任何心灵的哀伤。此刻在库尔德人的男低音深处,这个单词幻化成无数昏明不定的词义矿脉,等待着未知而注定冰凉的钻头。
  如果在冬夜,一个山鲁佐德未能用故事吸引住苏丹的全部注意,第二天早上会发生什么呢?
  第四十八夜
  不是轻易许诺的人,可是库尔德人的热情如同土耳其红茶的酽烈一般不容人稀释,于是出店门时我们除了抱走乳神像,还答应了店主两件事。一是离开前再来光顾一次,听他讲完剩下的故事;二是你会为他画一张像并发到他的邮箱。
  然而我们没能兑现第一个诺言。第二天我们去了夜莺山(圣母最后的居所)和以弗所,又在圣约翰墓前献了花,行程结束时,距离返回伊斯坦布尔的巴士启程还有一个多小时。为什么不去库尔德人店里,抽一管水烟,听个好故事,打发这座荒芜之城里最后一个荒芜的钟点呢?
  已经无法追问了。
  关于第二个诺言。回家后,那个坐在一片琳琅满目间兜售神像的库尔德人的形象就一天天清晰起来。你很快按照那天晚上的记忆为他画了一幅水彩小像。
  然后新的问题就出现了:那张他用库尔德语写着邮箱地址的纸片不见了。
  翻遍所有行李未果,穷尽了一切可能,我们最后决定把家里所有写着陌生邮箱地址、却又没写收件人名字的纸条汇总起来,像一对真正的笨蛋那样,挨个给对方发邮件:
  “我们是XX和XX. 附件里是说好的肖像,希望你喜欢。”
  第一个回信的是个印度裔南非青年,是你在教会认识的朋友,当然,很久没联系过了。南非青年只字未提肖像的事:“嗨!伙计,很高兴你写信来……”   第二个回信者是一位在某次学术年会上给我的论文提了有趣建议的前辈,忘了他是谁真是一件尴尬事。
  第三个回信人是我们在塞尔丘克遇到的一位韩国大伯。当时是深夜,他站在一堆坍塌的水渠柱子中央,正借着微弱的路灯光在一个本子上做笔记。大伯退休多年,决定独自出门旅行,遇到我们时,他已经在欧亚边境晃荡了两个月。“我在伊朗给你们回信呢,这里的人不使用阿拉伯数字,付账的时候,我的头都要裂开了……”
  就这样,我们始终没能找回那个卖神像的库尔德人,而记忆中塞尔丘克的暮色,圣约翰教堂的断垣颓壁,如同那幅被藏进抽屉深处的水彩肖像,很快开始褪色。
  第四十九夜
  如果有更好的去处谁也不愿整夜坐在鲸须后,清理啊梳洗但是龙虾太过专横。只有海布谷愿意低头啄叩,把筹码押在榕树绽裂那一瞬,海天时钟的格式化。
  榕树蛋有妙不可言的纵深,微光扑腾,是通往嗜血蜂与采蜜蝙蝠之家的暗途。
  在我嗜食风信子的雨季,森林里多余的事物都迅速羽化,快得让我想不起自己的界门纲目。
  第五十夜
  A经常梦见自己被囚禁在一个玩具屋里,黑暗中,A看不清囚禁者的脸,但她知道那是E。
  玩具屋里点着蜡烛,荫绿的空气凤梨从亮晶晶的玻璃球中垂下,根须触到了满屋的木马、不倒翁、六分仪模型、琉璃沙漏、圣诞雪球和胡桃夹子旋转座钟,仿佛在胳肢着它们,随时准备触发响彻宇宙的笑声。A被扔在一只桃花芯木八音盒——里面单脚立着一名眼角含泪的芭蕾舞者——和一只布大象之间,身旁还有更多布的、铁皮或塑料的傀儡;A感到自己和那只大象一样绵弱无力,最重要的身体部件耷拉着。最麻烦的是无法确定自己的尺寸:一只发条青蛙从A眼前一蹦一跳地经过,看起来只比她小一点点。但假如说A的身体缩小了,为何不远处一栋精美的纸玩具屋的烟囱刚能够到A的鼻尖?那是一栋浅蔷薇色的玩具屋,透过敞开的阳台和门窗可以看见其中精美的迷你家具:草叶色的梳妆台、双人床、写字桌,与浅蔷薇色的墙纸相得益彰。难道说那才是E为她准备的居所?难道说,在这栋屋中屋里还有更深邃、更加森峦叠嶂的幽禁?
  有一次,A和E一起骑车去找一种栖息在泉眼里的蝶蛹,一路上他们大声说笑,A指给E看路边刚露出半个脸盘的向日葵。就在这时,两人的车把突然纠缠在一起,A摔倒了,连人带车躺坐在地。E扶着A,为她查看伤势,一边说:
  “要是骨头断了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把你养起来。”
  那之后,A加倍小心地保管自己的护照,她害怕E真的会不让她离开这个盛产泉水蝴蝶的国度。而她只是个度假者。她必须回家。
  自然,E并没有那样做,甚至,是E把A送去了机场(有没有吻别?吻了多少次?)。但此时(过了多久?一年?四年?一辈子?),当A在烛光璀璨的噩梦中辗转,夜夜被玩具动物柔软如火舌或冰凉似金属的臂膀紧拥,A对自己说:
  “那时,要是真的摔断骨头就好了。因为现实总好过梦境。
  “是的,现实总比梦境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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