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催我给理发师打电话。
　　人家来得飞快。他嘀咕，生意肯定不好。要不是闲着咋来得这么快！
　　我忍忍，没说话。
　　理发师打开工具箱，他突然提高声音问：“多少钱？”理发师有些愕然，扭脸看我。
　　“40块钱。”人家回答他。
　　“太贵了！”他盯着理发师说。我张口欲言，忍住。理发师冲他笑笑，解释都是这个价。他态度坚决，只给20块。
　　屋子里空气有点僵，我走上去想开口，他看见了，笑笑，态度有所缓和，说：“行，我就理。不行，你就回。知道的是我嫌贵，不知道的是我嫌弃你手艺！”
　　理发师张张嘴，说：“20就20，马上给您理发。”
　　他微合双眼，唇角露出一丝我熟悉的狡黠。
　　理发师开始工作，我缓缓退至墙角，用尽所有力气抵住冰凉墙壁。
　　地板上开始有碎发飘落，黑的白的，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雪，顷刻间淹没我眼前世界。
　　他之所以理发，是因为动脉瘤猝然昏厥，从县医院送到省医院要做开颅手术。六十多岁的他，在手术前夕理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陪他理发，最寻常不过的琐碎事，他从来不麻烦我，我也没想到过。
　　病房静如深海，我听见碎发落地的声响，听见他假装的若无其事，听见理发师的同情，听见自己的心，悲伤恐惧压抑疼痛的碎裂。
　　碎成在五脏六腑内左突右奔的泪。
　　今年，他66岁。
　　我们一起时，从来不提那场理发。那次理发所有亲人还没赶到现场，只有我们。
　　他若无其事做我熟悉的老爸，机智幽默坚强似铁。我偷偷咬着牙，忍着足可以撕裂自己的疼，保持微笑保持缄默。
　　我们各自为政，心照不宣，却又一起联手抵御所有挑战。疾病、孤单、老去……
　　从他猝然晕厥到做开颅手术，整整两天两夜，对于不眠不休的我，已是地老天荒。世间我和他是最普通的父女。过寻常烟火日子，有大大小小的喜怒哀乐。经历过生死考验之后，我更不愿说。我不愿打扰他的往昔，不愿念及他头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有时，遗忘是一种善良的成全。成全他愈来愈厚的年纪带给我的莫名忧伤。成全我和他，眼前的喜乐。
　　我深爱这个男人。
　　他陪我四十多年。我也要陪着他，一直向前，顽强向前。
　　世上誓言诺言皆不可信，因为命运太过强大变幻。总有风雨。
　　能相信的，就是我们曾经一起。是如今，依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