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的编年史

来源 :散文诗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utiepeng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题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汉·佚名《涉江采芙蓉》)
  1990年·沈阳北陵
  第一次坐火车,夜行,站票。车厢内拥挤而喧哗,狭窄的过道铺满垃圾。
  跟第一次爱上的人,去沈阳。
  第一次看到荷。
  高大的围墙之下,浓郁的柳荫之下,满清故地的威武森严里,墓场特有的沉寂阴暗里,袅袅地升出一枝荷花。确切地说,是一枝荷花骨朵,粉红,饱满。
  我们来得太早了。摸一把幽绿的湖水,还是凉的。
  一枝涉世尚浅的荷迫不及待地亮出了自己,或许是她害怕,错过你;或许她修隐千年,恰好那日得道成仙;或许她羞涩地低眉时,恰好听到,你喊着她的名字。
  一直记不好,葬于沈阳北陵的帝王到底是哪个,但一直记得那枝初相见的荷。时隔多年突然想问问你,是否还记得,她繁花初开的模样?
  你,早已不在。
  但你在看荷的午后说过,最早开的花,最早凋零。
  1991年·北京北海
  本来,我想唱一首歌,坐在岸边的长椅上,看黄昏日落,在繁忙的打工时间的间隙 ,我时常梦见歌声里的幸福,绿树红墙,小船飘荡,白塔抬头可见。
  你是从来没喜欢过读书的人,我是一直遗憾没有读够书的人。
  你是穷人变成了富人,我一直是穷人。
  但是,我们都是爱荷花的人。我偏爱她的袅娜与高洁,而你更看重藕的甜脆与莲子的良药。
  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依偎而坐,是不是因为北京城太过庞大,而我们在此,举目无亲?
  难道北海的荷花也怀揣着高远的梦想?那是六月最具时代感的场面,满眼都是怒放的花朵,杂乱而拥挤,我敢说一定有一部分荷,忘记了思考,忘记了感恩脚下的淤泥,硕大香艳的花朵,掩盖不了漫无目的的历程,逝去的芳华,都带着伤痕。
  “外来妹”的时代,如果也有一笔带过的美好,那天,不应该被遗忘。
  我在后半生的言说里,一直没有删减,傍晚的清风徐来,一望无际的荷叶同时起舞。
  万千萍水相逢的人,我们夹杂在其中,风儿稍微一用力气,荷心挨到了荷心。
  2005年·北京立水桥
  在弟弟溺水身亡的湖边,偶遇睡莲。
  你醒着,魔幻的蓝紫色,向我敞开心扉,残枝败叶铺满了秋水。
  有点突然,不知从何说起。我写过转世的莲,是你吗?风吹过老去的水草,胆怯的翠鸟贴着水面离去……是你吗?当湖心深处响起水与水的呼喊,水草松开手,一些事物被放逐于湖面。
  你醒着,把一尘不染的身体给我,漂浮之美,水下自有深根,对于漂浮,不需施救,我知道这里误解很深。
  我与世人。世人与你。
  清白需要证明吗?需要出自淤泥吗?需要摆出不可亵玩的姿态吗?
  清白只需清白。
  2007·汉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走纵贯线,从北京到汉中。
  我是酿造冰葡萄酒的人,我酿酒的岁月里只想,有一天,随时端出一对水晶高脚杯,随时准备与你久别重逢。
  别人问起我的时候,我说我去看诸葛孔明,他有大平原,粮草丰盈的盛夏,他闲适,羽扇綸巾,看群人舞蹈。
  你说,热爱荷花的人啊,你看,没有荷塘,我的荷花就长在稻田里,她们不在乎有没有碧波荡漾,她们也不矫情颂词里出现自己的纯粹质地和淤泥憨实无争的品格,这是最平凡的和美。
  那一夜喝了多少酒呢?对着你折给我的一枝荷花。荷花的脸已经从白里透出酡红,灯下看美人吧!
  如果天明就要离别,请破除这花瓣层层的阵法,以刀剑,以锋,以刃,收留一朵没有归程的荷花。
  关于那座绿色的小城已经记忆模糊,只记得你说过时隔几十年,我的身体仍然轻盈如荷。
  回来的途中我彻底删除了你,只有决绝地忘怀,你才能好好地站在汉中大地上,想你时,你在群荷之间。
  2008·内蒙科尔沁某墓地
  安息吧!除了红尘,我还负责为你安放一幅莫奈的画。
  愿你在科尔沁坚硬的盐碱地里,找到水源,养活你爱的颜色。
  迟早我也会躺在这里。
  和不曾苏醒的美人儿,说莲的语言,水底的秘密,两岸芦花的白很轻佻,微风一来就飞走,像红尘中的那些琐事。
  污泥沉下去,清水不断涌入,忧郁的根源深藏,有多情的锦鲤出没,他们想打乱这一大片,单调的紫。
  饮食黑暗,过滤阳光,佐以风雨。
  谁能跟大梦初醒的睡莲比试慵懒和妖娆?
  那暮色含烟的唇色,秋水长天里幽怨的眼神。
  莫奈到底丢失了什么?需要几十年的光阴,在睡莲与睡莲之间寻找。
  莫奈究竟想隐匿什么?动用天青和冷灰,遮住一朵紫,最美艳的一部分,他把远方的光明终结在池塘深处,画面因幽暗而神秘。
  莫奈,让睡莲不朽。盛开的,将开的,开败的,都成了永恒。救不起来的风尘落满画布,在水面,在莲叶上,在水草深处。
  还有我们,注视者。
  在水底屏气凝神,准备借一支新鲜的睡莲,重生。
  2008年·杭州西湖
  错过了六月,我不想错过西湖;错过了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不想错过荷塘月色里掂量生命。
  那时,我有双重身份:高龄孕妇以及患有抑郁症的高龄孕妇。
  荷花残败的季节,游人如织不见了,冷冷清清,时间撤去了夏日的网,蛙鸣和蜻蜓的身影都兜在网里带走了,些许漏网的秋虫,如我这般,谨小慎微地行走在秋雨之后的石阶上。
  月色清凉。所有荷花都已褪去了粉红、洁白、鹅黄的衣裳,丑陋的莲蓬,腹部饱满,躯干枯瘦如柴。
  断桥映在水中,偶有行色匆匆的夜行人,都像身怀六甲的白娘子,她要去盗仙草,拯救自己的一生。   哪一个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必然有一场含辛茹苦呢?问问冷风中的莲蓬你就明白了。
  美丽的母亲已经化成了坚韧的堡垒,她放弃了荷的风姿,用最朴素的怀抱搂紧了孩子们。
  莲子,将一天比一天成熟,直至脱落,成为另外一枝荷的前身。
  2014年·北京莲花池
  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的日子。与荷比邻,只需要把行李拖出北京西站。
  尽管,秋已经到了最深处,水面结冰,游客都已散去,如果岁月做了善意的清场,满眼的残荷败叶有什么需要忧伤的呢?缠绵于水的鸟儿一个都不少,我们暂且做个有羽翼的人吧。
  一朵荷,回到故地,是客。
  关于冬日的莲花池,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只能剪接一些碧绿和粉红的片断,诉说眼前。
  远离路人的莲蓬,都是幸存者,这个午后我也是幸存者,在严寒深处,作茧自缚的丝被抽断,我开始新的呼吸,新的苦难。
  一切幸福的水鸟都叫鸳鸯;一切不肯封冻的局部都叫涟漪;红鲤如火企图把湖面点燃,开启一场盛大的仪式,夏日的傍晚,这里曾经歌舞升平。喧嚣因为寒冷而渐渐安静,总有什么一直不肯平息。
  久别重逢的路上,我坚持用高跟鞋的方式与你汇合,脚踝的伤疼了一次又一次,疼一次,幸福一次。
  洗去风尘,我用雏菊香皂的味道;而能照亮暮色的,我仅剩这艳若桃李的口红。
  你走后,雾霾将卷土重来,全城陷落;你走后,湖心的莲子也将被全部收走,别问我遥远的荷花的消息,所有水,都结成了冰。
  2017年·锦溪
  锦溪的荷花,不是出自污泥。
  锦溪清,清得可以淘米、洗衣、洗头发。
  那个叫秦眉的女子,从苏州北,把我带到锦溪,赤脚走石板路,沿着河水走,沿着火红的锦鲤走,沿着彩云追月的映照走,当然也是沿着清水里的荷花走。
  锦溪的每一枝荷,都是民国的大家闺秀,慢慢悠悠地开,静静地微笑,轻轻地摇曳,哭泣也是默默地,只听见泪水滴落到荷叶之上,又消失在忽来的晚雾里……
  每一个夜行锦溪的女子都能找到自己的来时路,白墙乌瓦,锦簇之外,檐角挂着旧时的红灯,拉长回音的吴侬之音的叫卖,老人的蒲扇,孩童水里的嬉戏,擦肩而过的零星的外来人……我们好像一直在此,弹奏古筝,喝清明前的新茶。
  我们若不在此,我们都去了哪里?
  煙尘路上,北上南下,流水舶去浮萍,随波逐流后,四海为家。
  锦溪是荷的故地,荷的深闺,荷的宿瞑场。
  一生千万次的寻找,都一一有了结果。你看,清水可鉴,我也有荷的芳心。
其他文献
陈平军先生的散文诗创作,一直在我的视界之内,看着他从《边走边唱》《好好爱我》写到《心语风影》,直到最近寄来的书稿《紫阳书》,前后垂三十年。“三十而立”,是一位作家由摸索逐渐走向自树的阶段,从人格精神到艺术技巧日臻完善的阶段。  一  《紫阳书》确实使我看到,在他过往散文诗作中没有呈现过的东西,或者是作为潜质、隐性存在,并未显露出来而为读者感知的因素。这种新变使人欣喜。  诚如本书“内容简介”中所言
期刊
取 暖  先说话的是两个并不起眼的石头,中间还隔着空旷的距离,但它们的心却像太阳和月亮一样两相辉映。  它们是何时来到这块空旷的戈壁滩,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但长相相同,心灵相近,时间长了,就成了亲人。  在空旷的戈壁滩,它们说的是另一种秘密的语言。只有能看懂星星闪烁,言说天上事的人能够听懂;只有听风声雨声能听懂人间事的人能够听懂;只有在灞桥、鹊桥能够听懂泪眼相语的人能够听懂。但石头并不介意知音少
期刊
昭苏高原  离太阳这样近,自然收藏了阳光。圆滚滚的麦粒,忍不住发出夏日的清香,我仿佛看见,一粒粒太阳,照耀着我们的梦想。  饥饿的时候,每一粒麦子都发出香甜的光芒。  站在伊犁的制高点,连蜜蜂的思想都有了高度,引来一声声赞叹。云朵是俯下身子的孕妇,臃肿而又美丽,山和水是她的孩子吗?  而猎骄靡,不过是她众多子嗣中的一个。纵然有着神一样的传说,也离不开母亲的襁褓,血脉里的河流,始终流不出历史的纵横。
期刊
草木之心  不必叹息,在人世间,我们不过都拥有一颗草木之心。  我们都是西风的顺民,我们收敛内心的渴望和锋芒,我们用饱蘸世故的笔尖写下闪电,写下暴雨和蛙鸣。我们不断地出卖自己。  草木之间,我们一直引以为豪的自尊,掩映其中。放弃一些虚荣吧,山川永无止息,河流永无止息,谁又能抵挡得住西风的侵袭。  那就保持一颗草木之心吧,倾其所能,把冬日暖阳化作春草青,点亮世人的眼睛。  雪 韵  还没过小雪,就在
期刊
1  雨声在窗外淅沥,雨从天际倾泻,始终保持一种向下灌输的姿态。  我清楚地记得,从生到死,我的每一次欢喜、忧郁似乎都与雨有关,它总使我陷入患得患失的境地。山川草木,在雨的冲刷下以纯净之躯屹立于世,而我呢,在凌晨四点的城市尝遍了肮脏和泥泞。  每次面对雨,就像是面对自己的人生经历。曾经我也是那个在雨中奔跑的少年,为了情义,可以为朋友坦露胸怀、两肋插刀。如今秋风乍起,我背着名叫生活的包袱,带着孤独和
期刊
一  谷子被父亲定义为谷种之后,便有了承上啟下的分量。在父亲糙裂的掌上,一捧谷子承载着黄土地绵长的记忆,暗藏生命的玄机,谷壳上的芒刺指向太阳,最终和父亲的掌纹契合。  谷种,从稻田里走回父亲的手掌,和秋天的阳光一起被父亲窖藏于干净的陶罐,经过一冬的冷却和构思,又从父亲的手掌被放飞。  谷种,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密码隐于干燥洁白的内心。每年“椿树蓬头”时,沉睡的密码被春天激活。手脚沾满泥土的父亲,站在适
期刊
梵高传  十五岁仲夏,我鼓足勇气离开仿佛呆了一辈子的乡村。在街边等公交车,自豪与满足燃烧——我将要去往一个另类世界。公交车在我的挥手下,刹住了轮胎的旋转。踏上举目无亲之路,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玻璃窗。在车站下车后,我顶着比乡村更毒辣的日光,前往林立的高楼中探险。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一个人。我在路上行走,对任何事物保持警惕。眼镜店,餐馆,超市……我发现一个蕴含情感的书店,它被众多的店铺挤在街角,如果
期刊
石 头  海枯,石烂。  是誓言,也是谎言。  怀着最初的理想与倔强,立于天地间。  允许天空残缺,将阳光、月光、星光,交还给我们。  允许坠入人间,成为一座山。接受高处不胜寒,接受第一片雪花与风刀。  等雷电,也等暴雨,用最硬的骨胳和青筋暴起。  要将万丈虚空,再抬高一点。给飞鸟更广阔自由飞翔的领域。  在岁月中,默认永世的孤独,与伤痕累累。  允许佛祖,面壁思过。世间的大爱,必是坚硬,必是无动
期刊
目光如茶几上渐凉的茶水有了分界线。你们彼此靠近却又远隔千里。多么肤浅,你们蜻蜓点水,没有涟漪的吻,为了吻合一纸粗糙的印章。  这局限的一亩三分地 ,滞留过一段荒芜的青春。隐忍的泪水浇灌妇道的金莲花,小心翼翼地开放 。如许年,你们像鸟鸣与汽笛声在气流中无法贴近、溶和。  你们携手筑造的万里长城,是摆在桌上的面子工程。时常锋烟四起,在算计与输赢中推倒重砌,重砌又推倒。  再次抚摸蒙娜丽莎的微笑,一座断
期刊
想到雷州  电闪雷鸣,平地风雷,雷奔云谲……  似乎每个带有雷字的成语  都藏有一个雷州  这里相传是雷公的故土  他的嗓子他的威严他的沧桑他的祝福  都踏着雷州换鼓的鼓点  散落民间  我记忆中的每段惊蛰  都伴着一场畅雨  雷,声声谆谆于耳  雨,滴滴滋润人心  让我每次想到雷州  总会泛起阵阵萌动的暖意  阴 影  一只黑蚂蚁站在我的眼前  它仰视着我  像是看着高处的太阳  如火的炙日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