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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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豆的黄,既没有菜花明妍,也没有黄金闪眼,就一色土得掉渣的土黄。十月寒起,黄豆就像让黄尘蒙了脸,灰不溜丢的叶瓣茸拉着,低眉垂眼的,仿佛要低到尘埃里。父兄把黄熟的豆棵肩挑背扛回来,摊在院子里,像摊开一层蓬蓬松松的尘土。
  豆棵在正午阳光下面窸窣私语,应和着豆荚啪啪的炸裂声,一粒粒豆子从豆荚里蹦出来,落在篾簟里。父兄们赤着背,用扁担、冲扛砸豆棵;或穿鞋踩踏,双手捧满一握豆荚,可劲搓,催豆子早些脱胎。枝叶碎屑满天乱舞。待等一切尘埃落定,篾簟里挤满了密匝匝、圆溜溜、爽滑庸懒、满脸喜气的黄豆子。仿佛从春到秋,黄豆辛苦忙碌一生,就为期待中这个日子,能够和主人一道,沉浸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
  黄豆的黄,比豆棵豆叶纯净得多,但依然不改那本本分分的土黄容颜。它比豆棵更接近黄壤颜色,仿佛那是开春刚精心整理出来一畦畦菜地,平整疏松丰腴如膏粉,用来栽青菜茄子黄瓜花生……而不是黄豆。这是黄豆的本事,也是它的骄傲。主人用它去征服荒莽与贫瘠,回报的是眼前一片土地一样的平静与安稳。
  “呵呵,真好!今年不愁没豆腐吃了。”
  父亲两只厚实的手掌握在一起,不断地相互搓着,仿佛里面握着一捧豆荚等他脱壳。庄稼人的手是没得安闲的,空着仿佛就是一种罪过。黄豆打理干净,暂时得闲的父亲的手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是好。
  黄豆走上餐桌,更能体现它中庸普适这一特征。它可以打豆腐、发豆芽、焐肉骨头鸡爪汤,还可以炒香了跟芝麻一道磨成粉调上白糖成甜香不腻的年糕、金团馅,跟籼米陈皮一起炒熟磨成炒米粉干吃或调糊,以解家人不时之饥。
  我家豆腐不自打。在庄稼人看来,打豆腐是生意人的技术活,里面的技术含量非一般庄稼人能掌握。当然其中可能还夹杂了那代人对做小生意的不屑,似乎那不是正经人的正经活。所以,那时候,老家附近几个村落本地人就没有一家是做豆腐的。但是,豆腐还是要吃,豆腐也自有人上门来卖。而那些操着让人不太能听懂口音的卖豆腐人的来踪就颇有些可疑。在我们看来,那一定是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人。他们挑着一担水嫩得走一步要抖三抖的豆腐,走村穿巷,“打豆腐嘞——”的吆喝夹着“笃笃笃”的敲竹筒声,就像来自天边一样。
  豆腐有两种“打”法:要么用钱买,几分钱一块;要么用黄豆换,一碗黄豆可换回两块豆腐。小孩子当家,通常极少有零钱的,就舀一碗黄豆去换。打豆腐人把豆子倒袋里,扁平方正的豆腐用切刀一横两竖划下来,两块方方正正、白嫩如凝脂的豆腐就铲到碗里。端好,小心地壤。在打豆腐人关照下,小孩恍恍忽忽、颤颤悠悠地端着一碗豆腐回来了,跟做了场梦似的。去时一碗黄澄澄的豆子,回来就变成两块嫩白得恨不能咬上一口的豆腐。这一过程在一个尚未发蒙的乡间孩子眼里,委实有些神奇,弄不懂其中的因果关系。大人很少用黄豆换豆腐,宁愿腾钱去打,说黄豆换豆腐太亏,一碗黄豆可以做好多块豆腐呢。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一碗黄豆究竟能做多少豆腐。这问题我很晚才弄明白:黄豆变豆腐是植物蛋白从豆汁中析出、凝结的一个过程,而一斤豆子在豆腐高手那里,最多可產出五六斤嫩豆腐。大人们的判断是对的。
  豆腐打回家里,最简单吃法是直接醮酱油吃。大人用筷子挑起一角豆腐,在酱碗里醮醮,送口里。到孩子那里,就成技术活。孩子们往往夹菜一样,一夹一个空。豆腐不但嫩,还脆生,根本夹不起,只能挑。小小心心挑起一小块,颤颤巍巍,还没到酱碗,手一抖,就掉桌上了。简单的解决办法是用调羹舀,再准备个调羹往上面浇酱油。鲜、嫩、滑,下饭。这是我们家那时最家常的豆腐吃法。村里有户人家讲究,听说用皮蛋拌豆腐、榨菜末。我一听眼都直了,想不通豆腐竟还可以这么吃。这新奇吃法很快在村里传开。后来一打听,人家是从城里亲戚家学的。此外也放汤,烧一锅水,开了,推豆腐下去,再撒些榨菜丝,喝起来又清又鲜又辣又爽,过瘾。还有什么吃法的话,就是与肉红烧,抑或油豆腐烤肉,只是平时不常有,因牵涉到肉。而肉,普通人家不是来尊贵客人或过年,凡常极少进门。当然,豆腐(及制品)还有许许多多的变化,据说可以摆上一桌豆腐佳宴,当然这是烹饪大师们的事,跟我家无关。我记得的那些年的豆腐菜,也就那么些,却已足够神奇。
  除了豆腐,黄豆还有更多变化。发成豆芽,摇身一变有了个高大上名字——龙须菜,却依然不改家常本色:摘头尾,用大蒜、辣椒,猛火明油炒出来,生脆香辣。只要愿意吃,家家天天见。黄豆与芝麻、籼米炒出来碾成粉,又进入另一个范畴:作为馅制成金团,是一款上好的点心,可以体面待客送人。年糕团只有年底做年糕时才有机会吃,年糕师傅们扯下一团火热的年糕粉,包上喷香扑鼻的豆沙馅,孩子们捧着大口啃着,日子忽然无与伦比地火热甜香起来。最暖心的是黄豆炒米粉,母亲磨好的炒米粉盛窄口甏里,口用塑料纸封起来。每天放学回家,我和妹妹就争先恐后地去揭甏封,舀满满一调羹在嘴里,腮帮子鼓鼓的,香、甜、粉得开不了口,又一时吞咽不下,只能埋头充分调动唾液调和;一开口香甜的炒米粉就会从嘴里喷薄出来。炒米粉充填过我们年少时的饥肠,记忆里弥漫着一股暖暖的炒豆香。
  “黄豆汤”一词,在我年少乡土记忆里,有狂放、傲骄之意,含贬意。说一个人自我卖弄、眼高手低、不知自个几斤几两,斥以“黄豆汤”三字即可。初不明白朴实安稳如黄豆,怎就惹来这么个不堪名声。后来想到黄豆汤的材料搭配与煨制过程,释然。黄豆汤为简称,全名应是黄豆鸡爪骨头汤。黄豆浸发,鸡爪、猪腚骨清理干净后,与黄豆一起盛入焐粥甏里,加水,埋入炭火红猛的火缸里。头夜煨,翌日一早已有豆香肉香绕梁,满村尽知。此时鸡爪、骨头酥烂如渣,黄豆融汇了鸡爪的胶原蛋白和骨髓的鲜浓油脂,入口即化,口感绵粉浓稠、醇香无比。黄豆汤名曰黄豆的汤,其实是萃聚了鸡爪和骨髓精华的结果。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人们用这种语气说黄豆汤了。
  但黄豆依然是黄豆。首先有黄豆,才有后来的黄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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