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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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远处传来喇叭声,吹的是喜气洋洋的调子。
  父亲说:“那是打鼓的人从镇上经过,送亲的。”
  在我们湘南一些地方,人们把为各种红白喜事提供服务的民乐队叫做“打鼓的”,把这些民乐队的队员也叫做“打鼓的”。“打鼓的”在送亲迎亲的路上,在送灵柩上山的路上,只管吹吹打打,但是参加酒宴和做道场的时候,就要唱祁剧——他们既不化妆,也不上舞台,而是坐在酒桌边上唱,唱完了就吃菜喝酒,吃到一半又唱。
  听得出来,“打鼓的”正在远去,但是那喇叭音调更高了,似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响遏行云。
  我说:“那人的喇叭吹得好响。”
  父亲说:“这算什么呢?有个人把吹过的喇叭扔在草窝里忘记拿,过了三天去寻,喇叭还在响呢。”
  真是神乎其技!要是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我定然不信,可是父亲一脸向往的神情,没有半点儿吹牛蒙人的意思,我被这样的神技震慑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见过那个人,”父亲接着说,“他对我说,要学吹喇叭,先要学会换气,拿一根管子吹潲水,不小心吸一口气,潲水就吸到嘴里去。”
  我吐一口气,仿佛满嘴都是潲水,问道:“可是不吸气怎么行?”
  父亲说:“用鼻子吸气呀,学会用鼻子吸气,用嘴呼气,你就可以不停地吹,吹出很长很长的音。”
  我还想问什么,到家了,父亲取了农具干活去了。
  我兀自想象那个神奇的吹喇叭的人,他究竟长什么样呢?那支喇叭又是什么样呢?难道父亲没有一点点夸张?可是小孩子容易忘事,等到父亲天黑回来,我忘记盘诘了。
  过了一些日子,吃中饭的时候,父亲说:“我要学打鼓去。”
  母亲嘴角撇了撇,好像不屑,却又没有明言。
  我却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去?”
  父亲说:“吃过饭就去,就在土成伯伯家,我带你去!”
  母亲说:“小孩子去做什么……”
  父亲说:“长长见识。”
  在去土成伯伯家的路上,我问:“谁教你们呢?”
  父亲很自豪:“就是喇叭丢到草窝里三天还在响的那个人!”
  我吃了一惊,赶紧问:“你是不是学吹喇叭?”
  父亲犹豫一下,回答:“他叫我拉弓弓弦。”
  “弓弓弦”就是二胡,音量小,喇叭一响就淹没了。并且“弓弓弦”是搁在腿上拉的,不像喇叭可以高高地举着,一边走一边神气活现地吹。我顿时有七分失望,仿佛父亲一下子矮了三寸。
  快到土成伯伯家的时候,父亲教导我说:“我的师傅你要叫师傅公公,师傅公公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人物。”
  父亲说起他的师傅,神情是如此敬重,我小小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些许敬畏。
  土成伯伯家在小学附近,门前有坪地,有很大的葡萄架。暑假还没有结束,小学静悄悄的,土成伯伯家传来的人语声清晰可闻。进了家门,除了土成伯伯家的人,我还见到了陈伯伯和养民叔叔,都是父亲的朋友。养民叔叔拿着一支喇叭有一声没一声地学着吹,然后从喇叭嘴上取下一只小小的苇哨,衔在嘴里吹出“叭——叭——”的声音。原来那么高亢嘹亮直上云霄的声音,最初是从这只一寸长短的小哨子里发出来的!
  一个陌生人从里屋出来了,这是一个背驼得很厉害的老头儿,满脸褐斑,像是打着小补丁,下巴上是花白的短须,那双眼睛精神抖擞,闪着老练的光芒。
  这人就是师傅公公。
  我在父亲的催促下叫了一声师傅公公,师傅公公点点头,却没拿正眼瞧我,只顾教养民叔叔调整那只苇哨。
  我进入里屋,眼睛立即看花了,心儿像是要炸裂了——满屋子全是道具!花花绿绿的戏袍,那么宽大,好像要巨人穿才合体。冠帽上插着的长长的野鸡翎,是真的,又柔又有弹性,有一米多长。还有刀、剑和长枪。刀剑是木的,刷上了银漆,寒光闪闪;长枪是竹的,枪杆上缠着白布,拿在手中舞动不容易脱手。我还看到了“马”,那是一条半米长的竹鞭,鞭节上系着流苏,有红的,也有白色的。过去看戏,看到扮演大将的演员用这样的“马”当坐骑,还要像模像样地做出上马、骑马、勒马、下马和拴马的动作,就觉得这东西特奇异。我取下一匹白“马”,学着大将骑马的动作,还“驾驾”地嚷,又把刀、剑和枪一样一样把玩,爱不释手……外面的堂屋里,师傅公公在教徒弟们技艺,可是他教了些什么,父亲学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我在那间神奇的屋子里看个没够,玩个没够。我竟然有机会接触这些神奇美丽的道具,暂时地拥有它们——过去我怎么敢想?
  天黑了,该回家了。
  离开土成伯伯家,我问父亲:“师傅公公真有那么厉害吗?下次我们来,你叫他吹一下喇叭,扔到草窝里试试?”
  父亲说:“那是他年轻时的事,现在他老了,气力不足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大人的矜持,父亲从不在家里拉二胡唱祁剧,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学得怎么样了。没过多久开学了,我也不再去土成伯伯家。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吧,那天早上,父亲很突然地说:“下午我要去打鼓,要跟师傅去领红包了。”父亲学成了?我感到惊喜,姐姐和哥哥也很意外,母亲却低声嘟哝,“打鼓的,跟讨吃的一样。”
  难道父亲真的成为一个“打鼓的”?我打量着父亲,仿佛看见他随着乐队进村,道旁挤满看热闹的人们,不由得替他难为情:那么多人看着,他会不会怕丑呢?
  我很想跟随父亲去看看打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我要上学。
  第二天傍晚,父亲回来了,我想从父亲脸上发现什么端倪,可是父亲的表情很平静,好像打鼓就跟种庄稼一样,既不必为此羞惭,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我问:“你的红包呢?”
  父亲说:“十二块钱。”
  我想看的是红包,父亲从衣兜里拿出来的却是几张卷起来的钞票。
  我又问:“包钱的红纸呢?”
  父亲说:“红纸有什么好看的,早在路上扔掉了。”
  母亲嘀咕道:“两天工,十二块钱,真跟讨吃差不多哩。”
  又过了一些日子,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父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下街请了戏班子,祁阳来的,今晚开始排戏了,你跟不跟我去?有夜宵吃!”
  下街请了戏班子不算新闻,我两天前就知道了,可是那个戏班子是外地来的,父亲去做什么呢?为什么还有夜宵吃?我觉得很奇怪。尽管晚上很冷,我仍然跟着父亲沿着那条长长的石板街从上街走过中街,来到下街。
  下街的大舞台上亮着汽灯,有几个人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好多人聚在高高的舞台下看热闹。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守着上舞台的台阶,高声呵斥那些想爬上舞台的男孩。
  到了近前,后台有各种乐器的声音传来,此起彼落全无秩序,想必在调音。
  当父亲拉着我挤到台阶那儿,那个把关的男人挥着大手,恶声恶气地驱逐挤在台阶上的孩子们:“让开,让开,有人要上来了。”那一刻我得意极了,我是第一次获得这样的礼遇,以前我只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徒劳地在台下挤挤嚷嚷。
  我想,或许父亲扮演了戏中一个角色,要不就是拉弓弓弦。然而父亲来到后台却只是跟熟人说说话,然后找了一条凳子坐着,看人家排练。排练的人挺没劲,他们不穿戏服,就穿着平时的服装,并且一个个上去都是拖着长腔没完没了地唱,没有人舞枪弄剑,没有人耍旗子,连翻跟斗的也没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舞台下边的孩子们等不到精彩节目,一个个都回家去了。我也想回家,但是父亲贴着我耳朵悄声说:“等到散场,一起去吃夜宵。”看在夜宵的份上,我强撑着坐在父亲身边,很快就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的,我听见父亲说:“散场了,吃夜宵去啊。”我猛地一睁眼,果然,乐师们都在收拾乐器了!
  我由父亲牵着,跟随一大帮人穿过黑暗的街道来到一个人家里。“来了,来了!”主人欢快地叫喊着,端出一口白汽腾腾的大铁锅,一边在油灯昏黄的光线里给大伙儿盛粉条,一边高声说:“大家辛苦了,吃夜宵,吃夜宵,暖暖肚子!”大伙儿也不客套,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嗤溜嗤溜”吃起来。当主人把粉条递给我,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和父亲什么活也没干,明显是来混吃的。父亲却说:“吃吧吃吧,你肯定饿了,这么晚了。”我的确饿了,肚子里好像有风车在转。粉条是招待大人的,肯定是和猪肉炖的!我这样以为。可是我吃着粉条才发现碗里连一块肉骨头也没有,而且粉条也不多,三五口就吃完了。主人说的真是准确,那碗粉条只能暖暖肚子。
  回家路上,我很沮丧,父亲却很有成就感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来吃夜宵吗?因为我是打鼓的,懂行,他们请我去看看就知道这个戏班子到底是不是祁阳来的。”
  我没有答话。比起来的时候,街道显得特漫长,特寂静,特黑暗。那个戏班子是否真正来自于祁阳我毫不在意,他们不演武打戏,就是天仙下凡我也不喜欢。我只想快快回家睡觉,冬天的深夜很冷,风吹进衣服像在皮肤上贴了一层冰。
  渐渐的,我觉察到打鼓的父亲跟以往不同了。
  打鼓之前,父亲是个很安静的人,没事不吱声,打鼓之后他嘴上经常挂着各种曲调和戏文。打鼓之前,父亲跟孩子们一样管唢呐叫喇叭,管二胡叫弓弓弦,打鼓之后父亲管唢呐叫呐子,管二胡叫胡琴……诸如此类。
  我明白,父亲喜欢做一个“打鼓的”。可是母亲却越来越反对,因为干这行挣钱少,而且有一搭没一搭,收入不稳定。更叫母亲烦恼的是,父亲打鼓之后,朋友特别多,除了同行,还有七里八乡的“狐朋狗友(母亲是这么说的)”。母亲全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一来,父亲就要杀鸡宰鸭招待。母亲起初还能强装笑脸,后来就横眉冷对,甚至拐弯抹角说出逐客的话来。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多起来了。有一回闹得厉害,当着高邻决定分家(那年头流行分家,不是离婚)。分家先得分孩子,母亲命令我们姐弟三个立马做出选择:“你们跟谁,你们自己决定!”姐姐和哥哥立即站到母亲一边,我却不知道站在哪方才好,因为父亲有父亲的道理,对朋友要好,待客要热情,他到乡下去,人家可都是好酒好饭招待的;母亲有母亲的道理,你打鼓才挣多少钱呢?招待你那些“狐朋狗友”还不够!众人都看着我,要看这个最小最受宠的孩子怎么选择。我说:“不分,不分,这个家不能分!”邻居们都笑了,都说我狡猾,就连母亲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弥漫整个屋子的火药味也就烟消云散。家没分成,矛盾的根源还在,因为招待朋友的事,母亲和父亲隔一阵又会闹不愉快。
  因为母亲的反对,父亲打鼓只打了一两年,改行做起小生意。我以为家里从此清静了,谁知道父亲却冒出一个新毛病,并且是个大毛病:醉演。赴宴必醉,醉了就不得了,要拉胡琴,要唱祁剧,并且非得拿条板凳坐到大门口表演,让过往的乡亲都来听听!乡亲们夸奖父亲技艺高,“可以上大舞台。”母亲却深以为耻,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回去,你怕不怕丑?我们都丑死了!人家看猴把戏呢!”父亲不仅不怕丑,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我到乡下去唱,他们都说‘吼歪吼歪’!”“吼歪”是湘南平话,一种古老的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有味”。当父亲模仿乡亲说“吼歪吼歪”,脸上的表情是何等自得,何等陶醉!
  父亲喝醉了酒,要拉要唱谁也拦不住。所幸的是,父亲不喝醉就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母亲就提防父亲喝醉。每当父亲出门赴宴,估计快要喝醉了,母亲就派三个小兵轮番去请父亲回家,从小到大,先派我出马,然后派哥哥,最后派姐姐,而且姐姐一出场就会掉眼泪,弄得同桌吃酒的人大为扫兴。说起来也是气人,大家好像成心要看父亲耍“猴把戏”,并不因为母亲反对就减少请父亲吃酒的次数,因此从酒桌上请父亲回家就成了我们三姐弟隔三差五要做的功课。
  这样的生活延续了好几年,后来我上了中学,父亲才渐渐不再醉酒,不再醉演。那些年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醉呢?为什么一喝醉就要拉琴唱戏呢?母亲不明白,哥哥姐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们也都没想过要弄明白,只知一味地抱怨和劝阻。仗着父亲对我格外宠爱,我还曾像大人一样正儿八经地坐在父亲对面,跟他说酗酒的坏处,父亲却不以为然,“你们懂什么……”
  一晃眼,父亲过世十年了,我也到了父亲醉演的年纪。当我在文字之中独自品味无法向人言说的欢乐和痛苦(那是多么沉彻幽远的痛苦),当我不无炫耀地教十岁的女儿看稿费单上不起眼的数字,当我把别人的嘲笑和异样的目光置之脑后,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之所以沉溺于醉演,是因为怀念从前打鼓的时光呢!从前他跟随师傅公公下乡卖艺,可不是边喝边唱?可不是喝得越高兴,唱得越带劲,才能赢得人们的喝彩?父亲乐在其中,有什么错?能以自己的爱好为职业,古往今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愿意叫父亲一直做“打鼓的”,做到老,然后就像师傅公公那样带徒弟,让更多喜欢祁剧的乡下人与之结缘……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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