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贼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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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钩在瓦背上,呆呆地看着下面窗户里的那个男人。当时我的姿势是有点像蝙蝠的,血一定冲在我脑袋上、冲破了我的哪根血管,叫我忽然发情了。
  其实我是一个贼,行话“三家兄弟踩瓦檐子”,所谓飞贼。我是名师教出来的弟子,专业素养极高,这就决定了我在干活时本来不该随便发情,哪怕他是个长得很漂亮的贵公子,我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不,阿桃,这不重要。
  阿桃就是我自己的名字,我喜欢叫着自己的名字,跟自己讲道理。七月七鬼节时候,大伙儿的习俗是到河里放灯,灯倒算了,灯台上还放一只面粉蒸的小鸭子小兔子什么的,据说是给鬼吃的,我在下流伏击,捞到鸭子兔子,一时不好意思吃,就给自己讲道理:“阿桃,人都有百年,你迟早是要死的,死了之后不就是鬼了吗?你提前吃点东西又怎样呢?不要太犯傻嘛!”
  我欣慰地被我自己说服了,张嘴啊呜把那倒霉催的鸭子抑或兔子吞下去,听见背后“嗤嗤”笑,回头,看见一个黑衣蒙面,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家伙,对我赞叹道:“多有趣的孩子。”然后,“有没有兴趣当我徒弟?”
  这就是我的师父,虽然我回答他说“没有”,但他还是死缠烂打、欺人太甚的,做了我的师父,把我从无知少女活生生教导成妙龄少女,然后师父说你可以出师了,出师前要做个任务。
  窗户里就是我的任务。
  他在窗前,烛光和月光之间,什么都不在乎,除了手里的笔和桌上的纸。他匆匆笔走龙蛇,但是连他写的字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注意力,他心思放在其他地方,那是什么地方呢?我真想走进去。
  他忽然抬了抬头。
  我吓得一缩。
  “举杯邀明月,”他叹道,“对影成三人。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原来是看月亮。
  我就陪他看了半宿月亮,直到三星在天,我呵欠连天爬回家里睡觉。
  第二个晚上他弹琴,鸥鹭何时更忘机,我待到云淡风轻、小星肃肃,回家睡觉。
  第三个晚上他自弈,闲敲棋子落灯花,我待到夜凉如水、星汉璨璨,回家睡觉。
  第四天入夜后师父不叫我去了,他亲自献身——啊不,现身,质问我为什么不动手。
  我说对方防守严密。
  师父在蒙面巾后面挑起眉毛,他的眉毛浓得一塌糊涂,像墨笔画的,挑起来是惊心动魄的。我很心虚,补充说但我已经越来越熟悉对手了,很快我就能下手、并且出师,真的!师父,请你相信我。
  师父半晌没言语,而后忽道:“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我心漏跳一拍,跳起来,打算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然后哈哈笑道师父你开玩笑啊怎么可能!但是我跳起来时没注意方位,肩膀磕到了树杈上,上百年的老树杈很不客气地给我一记重击,我眼泪汪汪跌在地上,货真价实的狼狈。
  师父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然后道:“不争气的徒儿啊,沈家防守确实严密,难怪你偷不着。算了,我给你介绍个人家,你去那里当丫头,可以间接了解沈家情况,这样就方便你下手了。”
  “师父……”我犹疑地瞄他。他不是应该察觉我发了情、大肆嘲笑我、并一掌劈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徒弟?
  “帮助你是我应该做的,”他温柔地拍拍我的脑袋,“没有我的帮助你很有可能出不了师,我总不能老跟你这个蠢材耗着呀。”
  我勒个去!好像当初是我求他收我似的!
  
  二
  
  师父给我介绍的是林宅,林家千金大小姐,林妙妙,缺一个使唤丫头。
  林家是什么门第?珍珠如土金如铁。我是什么出身?爹妈胼手胝足、含辛茹苦生了一溜八个孩子,排起来像箫管,我是老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头一抹就找不见了我。我能进林宅当丫头?他们想都没想过。
  师父也真有门道,我鼓足勇气去林家毛遂自荐,他们还真就收了,末了我听说,林大小姐和林夫人晚上都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仙人在她们枕边说,有个名字里有“木”字,又甜又带水的姑娘如果进林家做事,会给林家带来好运。
  是的我是阿桃,我不但木、而且又甜又带水……啊,师父这等幽默感,不去做神棍抑或采花贼,还真是委屈了他!
  总之我就跟着林妙妙了。她娇姿怯怯、眉目玲珑,体贴起来一团儿旖旎,凶起来一脑门官司,笑起来一帘的水晶铃铛摇响,疏远起来一园春色雾锁重楼。我用一百种理由嫉妒她,结末只归为一种:
  她深爱她表哥。
  她表哥,就是沈家的沈湛少爷,沈家就是比林家还暴发一些的本地豪强,沈湛就是我飞贼月下一相逢、相思无计相回避的那个男人。
  她比我有资格爱他,门当户对,又是近水楼台。可惜林家跟沈家淡淡的、有那么种微妙的不自在,沈湛跟林妙妙也就淡淡的,她只好曲径通幽,换别的方式接近沈湛。
  于是我得以知道,哪个婆子是沈湛厨房掌勺师傅的妈,她跟林妙妙秘报:少爷今儿尝到某某方法制的新酱,非常赞许。又有哪个婶子是沈家养鸟小厮的七姑的八姨,她跟林妙妙秘报:少爷认为,朱鹂比画眉好看。
  师父把我送进这里果然是有用的,沈家建筑、植被、人员分布等情况都渐渐在我眼前清晰了,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有一天我会很自信地摸进沈家盗宝的——对,就是盗宝,除了这件事,我还能做什么?
  林妙妙忽然问:“你会不会写情书?”
  呃?我脸上的热度当即可以烧洗澡汤:“不不不,不会。小姐你为啥问这个?”
  “装什么假正经,我难道会拿刀杀你吗?”林妙妙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不用什么二四六分明、衬字用典什么的,就是直抒胸臆……呃,或者委婉表达——你们乡下有没有这种话?”
  她才乡下!她们全家都乡下!直抒情爱,捆去浸猪笼还差不多!我诚恳道:“小姐,这个真不会。”
  她顿时长吁短叹,深坐蹙娥眉:“怎么办呢?好不容易买通乳母,可以帮我给表哥传情书。不会写可怎么办呢?难道就放过这个机会……”
  我贱!我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自己碎步上前,小鹌鹑似的作揖:“要不,小姐,我来试试?”
  阿桃哪阿桃!我跟自己讲道理:她的表哥,又不是你的表哥,她的机会,又不是你的机会,你帮她写,替她做嫁衣么?阿桃哪,发情的人都会发烧,可是再烧也不是这种烧法!这不是烧包,这是烧卖哪!啊,就是薄皮点心,烧熟了一个大钱的卖。阿桃你贱得都不用一个钱……
  这次我很贱的没有听从我自己的建议,还是屁颠屁颠给小姐支招儿去了。小姐大发慈悲把她的五色粉笺纸、漆花紫毫笔借给我用,我手握紫毫,一片月光铺来心底,百感交集,蘸墨落笔道:公子公子,谁是你的眉间心上、你是谁的明月光?
  字体,确实丑得无颜见人,我又不是名门才女,会写几个字已经很了不起。可是这句话、这句话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就像我面对面终于鼓起勇气对他问出了口。
  我几乎要哭出来,滚烫的在我眼底推涌的液体,不像是眼泪,像是血。
  林妙妙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她翘起兰花指把粉笺拿走了。而我这一写,再也无法收拾。
  我说那是个月亮地,可是亮堂堂的像个大夏天的中午,人都烘化了,低下头来找不到自己骨头渣在哪里。我说有些话说出来真是害臊,可如果它是不应该的,它为什么会发生?自然得像金乌飞坠、玉兔东升。我说会不会我们都有一件瑰宝,从前生带过来的,一直以来都记不得了,忽然撞见,呀,原来你在这里!我说我喜欢你什么呢?你肩膀不够宽,瘦得像庭前的竹子;你眼眸不够黑,瞳仁杂着秋天的金棕色;你的相貌不够英俊,脸太圆了一点、稚气得像个娃娃。我从前一直以为我会爱上一个苍白、高大、眼眸黑如深夜的成熟男子,所以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一直想念你,并且愿意逼着你来想念我?这统共是太荒谬的事。
  上面这些话,有的我可以写下来,有的不行。写出来的一半已经太过滚烫,另一半揣在我心里,真的把我烧化了,我都不知道这股邪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大约前世前生,我欠了他一条命,今生要还,反正我一见他就亲切得像个血肉模糊的宿敌。
  我恍恍惚惚的疏忽了房里的活儿,落在地上的铁蚕豆还没收拾好,我就到里间发呆了。小姐正好经过,一脚踩上,一个趔趄,我在屏风缝隙里瞥见,吓得忙要去扶。其实真的去扶也来不及了,但是我还没动作呢,她足尖使劲,轻巧恢复了平衡,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她没发现我在里间。
  我悄没声儿地躲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的动作,是师父教给我的功夫呢!她会师父的功夫。她是谁?
  心里有了疑,眼里就再也存不下事。小姐晚上偷偷出门,尽管支开了最碍事的贴身丫环、又给不那么碍事的丫环婆子加撒了把迷香,避开了巡逻家丁、还避开了看门的阿黄——到底避不开我。
  我像抹影子似的,近是不敢太近,吊颈鬼一般百步相随,看她往沈家去。是去杀人放火?还是偷情?风簌簌吹过夜草,大而疏朗的星辰光芒错落,我忽然失却了林妙妙的影子。
  夜很暖和,夜空压得这么低,像是暖烘烘的胸膛挤着我,我觉得窒息。我像溺水人疯狂划水那样的四处寻觅,想重新拣起林妙妙的脚踪。
  终于我想,也许我应该直接去沈宅,也许就可以看见林妙妙。
  我转身,脚钉在地上,一步都踏不出去。
  师父就在我面前,蒙着面,一身黑衣似一只硕大的老鼠。他道:“笨徒弟,你在这里算做什么?”
  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声音嘶哑得太过造作、他的眉毛涂得太浓,就连他的眼睛,也浑黄得不自然,似用过易容药物。
  “……我去做任务啊。”我终于这么回答道。
  “哈,你总算不让师父操心了?”师父笑得贼忒忒的,“嗯,也对,这几天你摸得也该门儿清了。去吧!为师给你瞭阵。”
  
  三
  
  真的下手偷那宝物,其实很容易。它搁在沈湛书房的内间,沈湛在外头调弦,轻拢慢捻抹复挑,我“噌”的就进去得手了,沈湛连头也没回。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唯一欣慰的是,林妙妙不在这里。沈湛是孤身一个人。
  拿了那东西,我去找一个人。
  江湖上最受欢迎最靠得住的人物:信使。任何人,只要付出合适的代价,就可以叫他们带东西。他们会不惜一切替你保护标的,生死靡顾。
  他们只恨一种人:飞贼。因为强盗抢了他们的东西,他们还可以以命相搏,搏完了还没死的话,可以留着伤痕向雇主复命。但如果飞贼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很难证明自己不是监守自盗。
  第一百零八个信使的清白毁在飞贼手上之后,信使们定下规矩:同飞贼誓不两立。
  我找的那个信使,就很怀疑地打量着我颇具飞贼气息的身影,迟迟不肯接活。
  费了老鼻子劲我才叫他对我的身份打消怀疑,接了我的委托。回到林家睡下时,我听见鸡都叫了。林妙妙似乎也是刚刚才回家。她没有问我到哪去了,我也没有问她。
  天亮之后沈家就炸锅了,但对外还保持冷静,通过林妙妙的内线我们知道他们其实冷不了静。一天之后,他们就放下身架向林家求救了。
  沈家是做印泥的,做出来的印泥格外鲜妍持久、芬芳雅致,价与黄金相等,也就是说他们的作坊等于金窟,只要他们保住下金蛋的老母鸡——印泥秘方。
  我偷的宝贝,是秘方里重要的成分,装在一只玉盒子里的,半路上我偷偷打开过盒子,里面一片石头般东西,似乎是灵芝,被啃咬得全身都是孔洞,胭脂红的小虫子在里面蠕动,恶心得我当场差点没摔了它。
  据说这叫胭脂虫,原来是林家的东西。林家不经商,养了这玩意儿,磨开了搀在花露里可以制出上好的胭脂,给女眷们清玩。林夫人跟沈夫人是姐妹,沈家坑蒙拐骗了胭脂虫去,加上其他配方,制出了独步天下的印泥。林家因此跟沈家不和。后来沈夫人生下沈湛、体弱早逝,姐妹的纽带断了,两家更没有和解的趋势。
  胭脂虫需要虫母,才能开枝散叶。林家母虫不过两只,沈家盗了一只去,到如今没有生出新虫母,我盗的盒子里,灵芝最中心正住着那位重要女皇,沈家便只好向林家求救了。
  为表诚意,沈家向林家大小姐提亲,并愿意割家业的一半作为彩礼,甚至答应林妙妙生的第二个儿子——如果她生得出来的话——可以姓林,回林家承嗣。我不得不说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
  林家的反应相当婉转,欲迎还拒、半就半推,死也不叫沈家咬一口实肉,我以为他们是在端起来卖。
  可是林妙妙的脸上有真正的凝重,不像“心愿得偿啊等着卖出去就可以了”的样子,反而还有什么大事未了似的。她打发我出去买花钿。
  我在死胡同里被师父堵上了,师父说:“好徒儿,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你把任务标的交给我。”
  任务标的就是胭脂虫母。
  我平静地说:“我交不出来。”
  “交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师父深受震动,“你不是已经得手了吗?”
  “是的,可它不在我手里。”
  “你疯了!”师父一连串咆哮,“你不完成任务就出不了师,你不出师就摆脱不了我。你不是很讨厌我督促你练武吗?你不是说但愿再也不要见到我吗?喂,交出虫母,你就可以自由了!”
  “而你就可以嫁入沈家了?”
  “什么?”师父呆若木鸡。
  “林家的虫母其实也死了吧?”
  “你怎么知道。”师父急促地喘息。
  “猜到的。你叫我去偷沈家的虫母,这样一来沈家只能向林家求亲。可是林家的虫母一定已经死了,所以你不能叫我干净利落毁掉沈家虫母,而必须叫我把它交给你,好让你拿它当嫁妆嫁入沈家,师父——或者说,林妙妙?”
  师父忽的笑了起来,仍然维持那把虚假沙哑的嗓音,“你进步很大。”
  是的我猜我成熟了。因为像有一把狂怒风暴吹着我的脑袋,叫我痛苦。成熟的人是痛苦的,幸好成熟的人也会治疗自己。我说:“小姐,对不起,我们讲和吧。让我抱一下你吧。”
  我抱她,但没有抱紧。我的双臂离她的腰身隔了一个爱情的距离,我闻见她身上有那个男人的气息。沈湛的气息。
  像灵魂深处的月亮光,像从前世潺缓流淌到今生的血脉。
  她去见过了他,或许就是商议婚事。她要嫁给他。
  我的武器滑出袖子,抵在她的后颈上。只不过是两枚竹签,头上削得那么尖,轻轻再使一点力气就可以戳进去。这样的距离,即使她是我师父,她也逃不掉。
  她僵住。我也僵住。我要做什么?当然是杀她。如果说一开始还有点犹豫,她身上沈湛的气息已经帮我下定决心。“不可以这样利用我,即使你是我师父也不能这样利用我。”我抽泣着,想向她说明我的行为有多么的正当。
  “好的。”她苦笑,出奇的镇定。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偷的,非要叫我去,因为生怕你失手被擒的话,太没面子,我的话就没关系?这些都算了。”我又道,“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写情书?戏弄我很开心是吗?我……”我怎样呢?我不知道。我的嗓子痛得要断掉。
  她什么也没回答,我把竹签丢开,蹲到地上哭。我觉得很丢脸、很伤心。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了,一直被人戏弄,就算想把情敌杀掉都做不到。
  她蹲在我身边,轻声道:“虫母在哪里?”
  “交给信使了。你不会得到它了!我叫信使把它递给沈家大伯父哦!大伯父是在和阗坐镇吧?接到虫母,一定会好好保护的,听说他功夫很好,不会像沈湛那么容易得手。你的诡计完蛋了。”嘿,就是因为想到这个,我才把虫母拿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想到可以把沈家财产放在更安全的地方,我怎么会去偷沈湛?
  “我是你师父!”她很崩溃。
  “师父也不可以的!爱一个人,用计谋去得到他……这样是不可以的!”
  她不跟我吵:“你去叫信使回来。”
  “不叫。”
  “当真不叫?”
  “当真不叫!”我梗着脖子,闭起眼睛,以为她会打我,结果轻风萧然,她走了。我一个人惘然蹲着,都忘了再哭泣。
  
  四
  
  我没有去找信使,信使来找我了。他单膝点地,道:“客官,小人有辱使命。”
  咦,不是应该说“幸不辱命”才对么?
  他道:“客官的信托物,被人盗走了。”
  嘎?我没有听错吧?飞贼托人送货,又被飞贼偷走?大水冲了龙王庙、水桶掉在水井里!
  信使指天誓日,破口大骂飞贼,以示他的清白。我听得头大,打断道:“不管怎么样,我是信任你才给你委托的啊!你要给我个交代。”
  他掏出小刀,“嚓”的在手指上割了个大口子,把血洒在我衣襟上:“一定给客官一个交代!”慷慨激昂而去。
  呃……他割个口子而已,又没截断手指!再说还把我衣服弄脏了……我犹豫地看看他的背影,觉得很难信赖。
  而林家已经开始准备林妙妙的婚事了。
  林老爷的脑子是很清醒的:“可是我们家的虫母——”
  “女儿自有计较。”林妙妙道,“爹爹,我们同姨父家,血浓于水,难道一世不来往了不成?如今总算他们肯赔礼道歉,我们自该化干戈为玉帛才是,免得旁人笑林家失了风度。恐怕姨父早就愧疚,只不过借这个机会表达歉意,不是真的用表哥婚事来换一只虫母。女儿过了门,样样总有办法的。”
  林老爷于是就从了!
  我深觉他脑袋里装的是半边清水、半边面粉,给林妙妙一摇晃,就搅成了糨糊。我冷眼看着林妙妙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忙碌而喜悦地准备着自己的婚事,终于忍不住找个机会与她单独相处:“你在干什么啊?”
  她放下凤冠,惊异地看了看左右,确定我在跟她说话,便扬起眉毛:“如你所见,在筹备喜事。”
  “你没有虫母,怎么过门啊!”我口吐白沫。老大,空手套白狼也不是说真的空、手、去套的!
  “其实我有虫母的。”林妙妙微笑。
  咦,难道信使竟是被她偷的?!
  林妙妙轻拉梳妆台屉,只拉开一线,我果然见到一只盒子呆在里面,酷似我从沈湛手里盗来的那只。
  心里发急,我不觉离她太近了,把空门破绽全卖给她,她骈指如风、落手如电,刷刷就点了我的穴道。
  干吗?我一个手指头都抬不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她想干吗!
  她把凤冠戴在我头上、罩上红头帕,让我两眼一抹黑坐在椅子上。这是她的吉日良辰,她又忙去了,没再管我。我枯坐了好久好久,有人牵着我走。
  我听见吹打声铺天盖地的凄厉,我看见盖头底下步步红纸屑,我感觉到我自己被扶进一个小小的空间坐下,然后小小的空间就被抬起来一点点,摇摇晃晃地开拔了——轿子?
  林妙妙!好狠毒的女人,在她出嫁的大喜日子里,她也把我嫁出去,永绝后患?
  嫁给谁?小厮么?现在我如果抬得起手,我真想抓花她的绮容玉貌!
  轿子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了,有人搀我出轿。以我被点了穴的僵硬身体,走路都要人拖着,拜堂时没人按着头是肯定不行的,我倒要看看哪个新郎拜堂时敢叫人按着新娘头,不怕宾客议论、惊动捕快?
  没有人按我的头,我也没听到傧相唱礼。我进了一个房间,又被安放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坐下。床么?我直接坐床了,不用拜堂!
  对了,盖头下的新娘都一个样,他们哪用我亲自拜堂啊?他们另外拿红衣罩起一个人来在前面表演一下不就完了吗!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谋略!我心甚悲,恨不能嚼烂舌头,给蛇蝎心肠的林妙妙吐个血污满脸。
  悲愤中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一双香云缎刺金粉底男靴停在我面前,丫头婆子们窸窣的鞋声出去,我听见门关上了,房间里只有烛焰静静噼啪。他拍开我的穴道。
  我登时跳起来,像豹子一样狂怒地扑向他,准备抓破他的脸,让我看见——呃对,我看不见,盖头还蒙在脸上,我应该先掀开盖头。
  有人扶住我身子,道:“慢慢来。”我道个谢,一手按着他、一手掀盖头。
  咦,扶着我的不就是我的新婚夫君吗?——我是不承认他的啦!哪怕他是沈湛——咦,沈湛?
  为什么沈湛穿着一身新郎倌的衣裳,神清气朗扶着我,好笑地问我:“猫咬了你的舌头?”
  我拿出袖子里的竹签,往自己肩膀扎一下,不疼,哦,是梦。
  “你个疯丫头!”沈湛鬼叫起来,“往哪儿扎?你懂不懂尊师重教、孔孟之道!”
  哦,他怕我扎伤自己,把他的手挡在我竹签前面。我傻笑。咦,尊师重教?我瞠目。
  他仍然“咝咝”抽着冷气,叫我坐下,道:“听我说——”
  我摸摸他的手掌,还好,没有破,只是有个红印子。红印子都叫我心跳。
  “不要乱动!”他压住我的手,“听我说,我——”
  “你是真人?”我脑袋还迷糊着。
  “在我说完之前,你不准说话了!”他忍无可忍地咆哮,咦,咆哮得确然很有师父的风味,“我是沈湛,我就是你的师父。我叫你来偷虫母,同时我灯火通明做点别的事,就没人怀疑是我偷的。表妹想闯江湖去,可是林、沈两家没和好,我们都不放心。我们要让林沈联姻和好,完了她再走人,反正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丢脸什么的事我就替她扛了。”
  “你果然是喜欢她的。”我哭起来。
  好啦,林妙妙喜欢沈湛、沈湛喜欢林妙妙,这是好事,可我没那么圣母,我没法为他们高兴,我只能哭。
  “喜欢个头!”沈湛粗暴数落道,“我没喜欢的人,她也没喜欢的人,但是我家催我成亲、她家也催她成亲。我们决定联姻,完了她出去玩儿她的、我玩我的,两不干涉。我们的娘从前是飞贼,我们都是从她们那里学到的手艺,所以为了不让我老爹怀疑我,我要训练一个徒弟帮我偷。第一晚老爹看我不顺眼罚我抄字,我熬夜清清白白抄着,你没动手,第二晚我熬夜给人看我在清清白白弹琴,你没动手,第三晚我熬夜给人看我在清清白白下棋,你还是没动手!”
  “呃……”
  “末了林妙妙说她来想办法吧。”沈湛从怀里掏出一把粉笺,上面的字一个个核桃大、伸胳膊伸腿丑得无颜见人,“谁是你的眉间心上——”
  我扑过去抢,他一让,我跌在他腿上,他叉住我,继续数落:“你居然跟踪她!幸好最后肯听我话,还是动手偷了,我赶紧地回房装蒜、她赶紧地回府叫醒她娘撒娇,两个人都撇清了,然后你干吗去了?你找信使去了!你多听师父一句话会死啊?”深呼吸一口气,“你必须接受惩罚。妙妙已经溜出去闯江湖了,你要代替她留在这里当我的妻子,一般的易容术你已经会了,至于缩骨——”自如地把手掌喀叭叭缩小又咔啦啦拉长,“还有幻色——”聚功凝眸,眼珠子就变得浑浊,“这一类,我会督促你学。你乖乖留下来作沈少奶奶吧!”
  啊,作沈湛的妻子,固我所愿也!不过,要变成另一个人的形象,我可从来没答应过!为啥我总觉得被他调戏了?还有林妙妙!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挣扎道:“可能我弄错了,可能我见到你心跳是因为我下意识认出了你是我师父。凭什么因为这样就惩罚我啊?再说我交给信使的虫母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我绝世聪明,即使没你的招供,也妙手空空——”
  “果然是你偷的!”新房角落那儿出现了一个洞……呃,我雇的那信使挥动铁挠钩像仓鼠似的钻了出来?
  “不是我叫他来的,师父!”我迅速举起手表白。
  “你们果然是故意串通来破坏信使的名声!”信使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化悲痛为力量猛虎出山打向我们。
  沈湛抱着我上蹿下跳躲避,我钩着他的脖子跟信使好言好语讲道理:“小声点,小声点,你不是希望惊动沈家所有家丁过来跟你群殴吧?”
  信使觉得很有道理,正待放低身段安静些跟我们打,已经晚了,一个女高音悲怆地撞门而入:“打架声?湛小子你果然因为没虫母就欺负我们家妙妙——喂,这个是谁?”
  林夫人双手叉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站在门口,后面是几个沈家人,表情类似,并且还有若干沈家人陆续赶来。
  此情此景是很难解释的,信使并且在旁边磨刀霍霍。沈湛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果决地虎躯一晃,抱着我踢开后窗迅速闪人。
  自由的夜风从我们身边呼呼掠过,我笑不可支,他抱我那么紧,我写给他的情书稳稳地收在他怀里。我们会在外面逃难很久,经过很艰难的解释工作才能回家吧?喂,沈湛!我的师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你。
  真的没有。
  
  【飞贼阿桃】 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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