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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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姓梁,黑黑的,个子矮矮的,1958年从陕北吴堡的黄河岸边来到关中煤矿谋生。二十年后,当我来到这出产乌金的地方,在平硐采煤一区与梁师傅结下不解之缘。
  那时的煤矿,井下到处是呲牙咧嘴的巷道,没有机械化,全靠的是人力出煤。师傅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小伙子,下井怕不怕?”我看着师傅一脸严肃的样子,摇了摇头。
  “那下面可是老虎多绵羊少!一不小心就钻进了虎口,危险大得很!”师傅讲的是满口的陕北话,虽然我没有听清楚,但我知道他说的意思。
  我们随师傅换矿服、领矿灯之后,沿着巷道到了工作面,他用手指了指里面说:“到了,这就是咱们工作的地方!”借着矿灯射出的亮光,我看到一条很大的巷道在钢铁支柱的支撑下,一直向里面延伸而去。
  师傅转过身对我们说:“好了,先到那边的工具房歇歇脚!等会,让你们干得沟渠子流汗!”
  不一会,“轰……轰……”的炮声响了,震得头顶顶板的煤渣一个劲地往下掉。随即,一阵炮烟顺着巷道席卷而来,呛得我和工友们蹲在煤墙下捂着鼻子不停咳嗽。这时,炮烟的深处传来一声声呐喊:“干活了!干活了!”听到喊声,大家拿了铁锨,弯着腰向里冲去,那阵势,就像战争年代向敌人的阵地发出冲锋一样。
  师傅熟练地安排着活路:“第一茬,宋光明,第二茬,范铁军,第三茬,郭秀江……”在师傅的安排下,我看见工友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干了起来。而我、霍祥和师傅留在最后一茬。师傅说的茬,其实就是两节或三节槽子为一个小组,由一个茬长负责,完成采煤的工序。
  只见师傅拿起铁锨,一脚蹬在溜沿上,一脚跨在煤墙上,用手中的铁锨麻利地掏起柱窝,掏好后喊了一声:“柱子!”
  我急忙抱起旁边的一根柱子,往上一抬,没有起来。师傅见状笑了,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小李,你还得锻炼锻炼啊!”
  师傅把柱脚放进柱窝,喊了声:“铁梁!”和我们一茬的霍祥扛了根铁梁站在师傅的身边。师傅又朝我喊:“手锤!”说着,他双手握紧柱心,用力往上一拔,我立即开始升柱。在这个过程中,他腾出一只手推了推铁梁,随即接过我递过去的手锤,用力敲紧销子。接下来,我们攉煤、移溜子、打支护、放老顶,干完活一看表,下班的时间早过去了。
  师傅一边擦着满面的汗,气喘吁吁地说:“干咱这行,晚点下班是常事!咱们这行的钱,不好挣啊!”
  第一次跟师傅上岗,让我感受了师傅的宽厚和豁达。
  人都有脾气,可师傅的脾气似夏雷滚滚,在瞬间就会爆发出来,而且让人不知所措。那天师傅分了工,我们茬所在位置在靠机头附近,打完临时支柱,师傅便说:“小李、小霍,你俩到机尾把柱子扛过来!”
  那时的钢铁支柱,每根都在百十斤以上,要从机尾扛到机头少说也有百米的距离,加上工作面支柱林立,有的地方要弯腰才能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碰掉安全帽。我和霍祥来到机尾一商量,把钢铁支柱放在滚动的溜子上,人跟着前行,一直扯着个嗓子朝前面喊:“小心!小心!小心柱子!”
  当快要接近工作点的时候,师傅见状迅速从安全帽上摘下矿灯,不停地向机头摇晃着。溜子停了下来,师傅气呼呼地跑过来,抬起右脚踢向走在前面的我,我晃动了几下,双手搂住一根柱子站在那里,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他气呼呼地又上前,双手抓住我前胸的矿服骂起来:“狗日的,你俩是不是想找死哩!你俩知不知道这是违章作业?”
  我不知该说什么。别的茬上的人见此情况涌了过来,师傅把眼一瞪:“都干活去!谁以后再违章,就是这下场!”我被师傅的打骂吓住了,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连看也不敢看。师傅抬起胳膊擦了擦脸上的汗:“你们这是违章啊!你俩不要命,这一个工作面的人可要命啊!要知道,你俩用溜子运支柱,一旦柱子出了溜槽,撞倒承压的柱子,顶板会冒落的,矿压小一点还好,要大了,这半个工作面就毁了,知道不?毁了,就要出人命的!”
  良久,师傅深深地“唉”了一声:“没记性的东西!尽惹事!”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霍祥在身后扯了扯我的衣服,用手指指溜子上的柱子。我忽然明白过来,弯下腰和他抬了起来,跟在师傅的身后。
  升井后洗完澡,师傅没有去区里汇报,而是直接回了宿舍。我俩悬起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要不,我俩这工可就干不成了,最起码也要罚钱。
  第二年春节过后不久,我们和往常一样在矿井干活。忽然,“轰隆隆……”的声音从我们头顶滚过,师傅停下手中活:“不好!快到老空那边去!”话音未落,我被一双手从后面推了一下。头顶的轰隆声又一次滚过来,承压的支柱发出“咔叭……咔叭……”的声音。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机头方向的顶板“哗……”的冒落下来,掀起浓浓的灰尘。师傅见此情景,组织大家往回顺方向跑,刚跑了没多远,前面的顶板又冒落下来,掀起的尘灰弥漫了整个巷道,我们谁也看不到谁,只能听见一个个都在慌乱中叫喊着对方的名字。好久,我们从一场惊魂中清醒过来:“坏了!出去的路全都给堵死了!”
  我们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冒落的矸石旁发现了师傅。当他醒过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快查查,咱们一共几个人?”
  “六个!”
  他招招手,大家围了过去。这时,我们发现师傅的左腿被一块冒落的巨大的石头压住了,腿上是粘乎乎的血。小刘见状,掀起自己的矿服,从贴身的秋衣上撕下布条,绑在师傅的腿上。
  除了师傅,我们五个人不知如何办,一个看着一个,脸上没了血色。比我们早到两年的唐小军喊道:“快!把师傅先救出来!”
  师傅挣扎着挥手阻止了我们的营救行动:“别动!这么大一块石头,你们能搬动吗?这里又没有支护材料,弄不好,还会冒落的。”他半躺在那里,从地板上抓起一把矸灰,把胳膊抬在空中,轻轻松开紧握的手,矸灰微微地飘起来。师傅见状,用手指划着对我们说:“你们几个,快去把没用的支柱找来,在这里再打几个!”
  我们照师傅说的做了。师傅见我们几个惊慌得不成样子,又招招手:“都过来!”我们围在师傅的身边,师傅又说:“怕了吧!”
  我们没有做声。
  “不怕是假的!谁不怕就不是娘生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困在这里,能不怕吗?但是,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静下来,越要沉住气,越要保持自己的体力!为外面的救援争取时间!”师傅沉默了一会又说:“你们听我的,都好好地坐着,把矿灯关了!对了,小李,看有没有手锤什么的,找来!”
  时间在黑暗和恐吓里一分一分过去了!我们的心跳却在一分一分加快着。
  “我渴!”黑暗中不知谁无力地说了声。
  师傅拧亮矿灯:“去个人看看,我记得那边老空里好像有渗水,把安全帽放在那里!”说着把他的安全帽递了过来。
  “小刘,把手锤拿上,去敲溜子,或者水管,缓缓地敲,一个换着一个敲!”这时,我们才明白了师傅让找手锤的用意。
  师傅伸了伸胳膊,胳膊却停在那里:“小刘,这是不是木头?”
  小刘站起来,用矿灯照了照:“松木的!”
  “有没有皮?”
  “有!”
  师傅显得有些高兴:“快!快!把上面的皮扒下来!扒下来!”
  接过树皮,他先是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放在嘴里咬下一小块,费劲地嚼了起来。之后说:“你们也吃点吧!能抵饿。”
  师傅从霍祥手里接过安全帽,看看浑浊的水,勉强喝了一口,估摸着有十几个小时过去了,想了想调调大家的精神,消除我们的惊慌,便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他用手抹去嘴角的木渣: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天刚擦黑,从地里溜达回来的齐老汉哼着小调向家里走去。齐老汉的眼神本来不太好,加上自己的婆姨爱干净,每天傍晚都要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齐老汉的脚刚跨进门,就以为婆姨在扫地,便放轻了脚步,从脖领间抽出旱烟锅,走到身后,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你娃今晚要招祸呢?谁知,正在干活的人直起腰,把头扭了过来:爸,你回来啦。齐老汉一见是儿媳,恨不得自己钻进地缝里去,一转身出了门,再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笑话讲完了,本想大家会发出笑声,多少可以消除或者减少惊慌,可几个人不但没笑,反而个个唉声叹气。师傅沉下脸又说:“看看你们几个人的熊样。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唉声叹气的。今天就是见阎王,我们也得高高兴兴地去。对了,小刘,你手里的家伙要不停地敲。”
  黑暗中,除了“咣……咣……”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多久,在一旁敲打水管的小刘忽然停下来,伸长耳朵听了听:“师傅,外面好像有动静!”
  几个人一听来了精神,“呼”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师傅拧亮其中的一台矿灯,挥了挥手,大家静了下来。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上身,把耳朵贴在地板上认真地听了听,笑了:“快敲,声音越大越好!”
  又是一阵激动在书写着生与死的感人诗章。
  那次事故之后,师傅失去了左小腿。从医院里出来,他对我们说:“你们几个一定要记住,记住安全这两个字。再过几天,我就要回老家啦,那里有我小时候的影子,有我多年来的牵挂,有陪我一起长大的黄河,还有你们那漂亮的嫂子和可爱孩子!”
  岁月如风,几十年的时间一晃过去了,而师傅依然在黄河岸边那块高地上生活着。我想:他会时不时走到村头那片枣林旁,用他那苍老、深沉、期待和含着爱恨的目光,望穿数百里的沟壑,瞭望我们在一起的那段难舍难忘时光……
  
  题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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