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嘛,歇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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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南,有一首民歌《女人歇不得》:
  太阳嘛,歇得——
  月亮嘛,歇得——
  男人嘛,歇得——
  女人嘛,歇不得——
  女人歇了嘛,火塘就熄啰——
  此歌用方言吟唱,叹息般的语调。男人和女人听了,大约是不同的况味。在女人听来,字字缝缝里,有无尽悲凉。
  一路上,导游说彝族女人、纳西族女人、白族女人、藏族女人,拂开小普少、盼金妹、金花、卓玛的缤纷称呼,不同民族的女人有着相似的生活质地。她们是孩子的生养喂哺者,家务的日夜操持者,生活琐琐细细、粗粗大大、繁繁杂杂的重量,她们的肩膀再柔弱也得承受。尤其是纳西族,男人日日在家琴棋书画,女人却在外面的烈日头下肩挑背扛。
  大研纳西古乐会的演奏曲目中,有一首《步步娇》,据说传承自南宋时期。女人被纳入男权为主导的审美框架中,三寸金莲踩过数百年时空,绽开一朵朵带血的莲花。即使今天,金莲的束缚已经解除,男性霸权的藤蔓依然环套在女人的身体和心灵上。
  及至说到摩梭族的女人,让人长舒一口气。似乎彝族、纳西族、白族、藏族、汉族女人受的苦,在摩梭女人那里得到了一揽子解放。同样一句“女人歇了嘛,火塘就熄啰——”,进入摩梭人的语境,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火塘,是摩梭人家屋的中心,长久不熄,明亮、温暖。而摩梭女人,是家屋的中心,火塘的守护者。与众不同的女性角色定位,让泸沽湖成为传奇。
  泸沽湖传奇,从主体脉络到细节婉转,都绕不开、也少不了女人。女人的气息太浓太盛,以至泸沽湖的传奇阴性盎然,在导游的描述中,文字的渲染中,游客的想象中,有火塘的亮色和火焰的妩媚。
  这传奇,在男人和女人听来,大约也是不一样的况味。
  骨是母亲给的
  摩梭人有句俗语:
  血是父亲给的,骨是母亲给的。
  骨骼,生命不可或缺的组成元素,它让人得以挺立于天地间,站立,行走,奔跑。血液会流失,会改变,而骨骼稳定、坚固。它,完整地支撑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历程。
  从母系思维出发的骨质观,贯穿了摩梭人的社会构成、家庭理念,乃至生老病死种种人生大事。泸沽湖的传奇,是母亲的传奇,老祖母的传奇。
  母亲,生命的象征,家屋中统领“生”之线索的提纲者。在岁月的更迭演进中,一个摩梭女人成长为母亲,一个母亲成熟为祖母、老祖母,她坐在家屋最明亮、温暖的地方——火塘边,受到子孙的尊重和爱戴,逐渐上升为家屋的灵魂。
  整个生命过程中,摩梭女人自主自为,绝非男人的附庸。摩梭女人终其一生生活在家屋中、母亲身边,花楼上那扇门的门栓,实际插在她们心里。而男人,是家屋老祖母身边永久的孩子。摩梭女人和男人,没有对彼此的永恒专属权。她和他,因感情而开始“走婚”,也因感情而随时可以选择结束。自然随心。
  只有死,是摩梭男人一手独揽的大事,作为生命象征的女人不得插手。繁复的送葬仪式,从头至尾,由男人承担。
  泸沽湖的传奇以独有形态颠覆了男性霸权,在现代社会中划出一片女本男末、男女共生的奇异天地。
  河水湖水都是水
  摩梭民歌《玛达咪》唱道:
  小阿哥,小阿哥,有缘千里来相会,河水湖水都是水,冷水烧茶慢慢热;阿哥,阿哥,玛达咪,玛达咪,玛达咪……
  在泸沽湖的词典中,“走婚”无疑被外界加上了着重号。络绎不绝的游客被摩梭族奇特的“走婚”习俗吸引,穿过层层群山来到泸沽湖畔,寻找想象中的传奇。
  二十年前,深裹在大山中的泸沽湖还未通车,朋友的朋友骑马走了几天盘山道,到达泸沽湖。泸沽湖以异常圣洁、清新的姿态,拥抱了他的眼睛、身体和心灵。
  湖水如玉,风吹波动,群山青翠。湖边坐着吹风看日出的他。粹红的玻璃球,缓缓探出远山的山脊,高悬在清幽的水面上,将天空映出一片暖红。那一时刻,天地宏阔、静美、绚丽,让他无言震颤。
  这震颤一直延续到二十年后,进入他的描述,被朋友和我清晰感知。
  《无夫无父的国度》一书作者周华山在泸沽湖畔,与摩梭人同吃同住同劳作,感受摩梭这一特殊族群跳动的脉搏,惊奇继而惊叹。
  他走进一个个家屋,仅仅交谈几句,许多家屋的老祖母就称他为孩子。“河水湖水都是水。”在摩梭人看来,母亲的身份无分亲疏,爱泽可以惠及任何一个人,无论他(她)是否自己的孩子,是否摩梭人。
  二十年前的泸沽湖,山高路长,湖边生活的摩梭人还处于封闭状态。二十年过去,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天还是那天,湖边的人却来自天南地北,口音驳杂,肤色迥异,他们带来了山外城市的气息,也带来了现代社会男权文明的强力冲击。
  泸沽湖畔天地间的沉静、圆融、质朴,不再。
  眼睛说了多少话,我俩相亲情意长
  一首不知名的摩梭情歌唱道:
  湖上开藻花,风吹阵阵香。我的思念在远方,在远方。难忘那一夜,歌舞篝火旁,眼睛说了多少话,我俩相亲情意长。玛达咪,玛达咪……
  如同水滴洇化纸上的墨迹。旅游文化对“走婚”断章取义的强调,让泸沽湖畔的摩梭女子成了水渍中变形的笔画。
  走进泸沽湖之前,火塘邊被火光映红面颊、又被泸沽湖的纯净水色世代润泽的摩梭女人,构成最大的悬念和诱惑。可真正靠近,看到的是平朴无奇的现实场景,是被旅游文化那双粗暴的手强行涂改的摩梭人的生活。
  公元2006年夏天,我站在泸沽湖边。伸手可触的泸沽湖,除了蓝的天、净的水、绿的山、黄灿灿的猪槽船,湖边着彩装的女子,再找不到一丝一毫传奇的痕迹。沿湖,商店、餐馆、酒吧一家挨一家,摩梭人黝黑的面孔夹杂在肤色普遍白皙的游客之中,表情淡漠。曾经洋溢在摩梭文化中的那一抹羞色,已四寻不见。而家屋演变成了一家家旅馆,挂着煽情的招牌:女儿国、伊甸园、风情园……   连被篝火映亮的傍晚,手拉手跳起摩梭歌舞的男人和女人,眉眼间也看不到丝毫被歌舞点燃的火花四溅的激情。日复一日的表演,正将泸沽湖传奇那炫美的面彩,层层磨蚀。
  我们匆匆走过一家家商店、餐馆、酒吧,去找大狼酒吧。那是泸沽湖传奇中距离最为切近的一个传说。关于广东与泸沽湖,关于一个汉族女人和一个摩梭男人,关于古老永恒的爱情。我们执意寻找。似乎,一旦找到它,便可实现逝去时光与眼前时光的对接,还原泸沽湖传奇的真相。
  餐馆前有女子在招呼:吃饭吧。一声接一声。太阳已经沉落,风添了陡峭,湖面和远山一片清凉。土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辙痕。
  海伦,一个五官秀气的女子,冲我们淡淡微笑。匆促的五分钟,不便深入的几句闲聊,在有些黯淡的光线中,我还是看清了海伦脸上细碎的皱纹。
  不知道,她的传奇是否开始于篝火旁、暗抠手心的一刻。几年来,她和大狼经历过分合的痛苦,经历过选择的两难,经历过磨合的疼痛。如今,大狼已经从泸沽湖畔的生活中抽离而出,长时间地待在丽江,照护另一家酒吧。而海伦,端坐在离泸沽湖几步远的酒吧里,对告辞出来的我们柔声说:晚上来吧,大狼会在。
  海伦脸上细碎的纹路,让我懂得,这是植根人间的一个传说。
  泸沽湖处处把你挽留,玛达咪
  《送别歌》唱得深情:
  朋友,朋友,你不要走,不要走。绿水牵衣,青山低头。泸沽湖处处把你挽留,泸沽湖处处把你挽留,玛达咪。朋友,朋友,你慢慢走,慢慢走……
  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是深沉的、渺无灯火的一团黑蓝。黑蓝,反衬出网吧内被灯火照亮的一切。这是公元2006年夏天的一个夜晚。
  一团幽黄灯晕罩住我。《消失的地平线》摊开在粗糙的木桌面上,刚从旁边书店买来。一门之隔,是酒吧,泸沽湖边的酒吧。客人不多,电视机声音低浑不清。
  我们没有如约去大狼酒吧,传说的底蕴已经洞悉,无须再让之落在实处。
  M坐在我的身后。荧光屏的蓝,映亮了她的面容。她在翻读邮件,虽然相对于电台新闻,那些信件传递的消息已严重过时,可她需要一一回复,为回去后的工作做铺垫。对于我们,泸沽湖只是从现实生活中短暂逃逸的片段。
  她的身边还有两个上网的游客。非摩梭男子,从肤色、衣着,一眼就可识别。摩梭男人和女人,泸沽湖早在他们的身体内、眼神中,打上了区别于其他族群的印记。
  对面书架上摆满了面色斑驳的书,走近细看,不乏流行之作。墙上挂着牛角骨和摩梭族传统挂饰。原始而现代,那是当前最流行的组配。
  走出网吧时,风极凉极硬地扑上来。天地黑蓝一片。
  不远处传来隐约的乐曲声,锅庄舞会还未散场。笛声,舞步,摩梭女子七彩的服饰,似已被夜色阻隔在渺远的远处。此时,无边无际的黑蓝将泸沽湖紧紧包裹,覆盖,我行走在她的身边,却看不清她的轮廓,只听见她无比畅快的呼吸声。这声音,湿润、热切、悠长,与白日里迥然不同。
  也许,只有夜晚,当一切尘世的喧嚣偃息,泸沽湖传奇才真正显露出她的真、她的奇、她的真、她的美,成为她自己。
  只是,深浓夜色成为无法掀动的面纱,让我们永远难以瞧个真切……
  责任编辑:姚娟
  主持人语:
  十几年的编辑经历,我认识了众多的作者,尔后都成了朋友,我们相互陪伴,王芸就是其中之一。我最初是通过散文熟悉她的。
  王芸的散文写作无个人化写作的偏狭,有不经意中表露的柔媚,有睿智与安详的本真。她的文字,空灵、聪颖、清丽,满盈出类拔萃的语言感觉。从她的文字里,你能读到对生命的多重体味,对文化内涵的深刻思辨。她写人生的残酷,写人性的残忍,但笔端似乎总是流淌着一股温情、一种诗意。这样的写作是一种境界。她喜欢有穿透力的、像针一样挑开心扉,带来惊痛的同时也带来阅读快感的语感。她喜欢锐利和大气,喜欢像油画一样浓郁斑斓的色调感和看得到刮刀痕的那种力道感。
  温婉羞怯的王芸以低姿态贴近现实,以敏感的心体悟生活,以“我”的视点观察进入,构成其情感抒发的重要方式。我们从《也温暖,也忧伤》《女人嘛,歇不得》这两篇散文中,可以感受到她面对和拥有的一片风景、一个故事,一段體悟、一点哲思,总是从心灵出发,随性所至,亲切沉静。
  ——主持人:张鸿
  作者简介:
  王芸,70后。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对花》《纯净与斑斓》等各类文集。200余万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等刊物,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等选载,被收入《2003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2007中国年度散文》等四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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