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沉降在后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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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糖,重庆人,现居北京,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文学创作方向硕士研究生班。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儿童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获第八届重庆文学奖。
  1
  我的奶奶赵成碧,是在林建国那通不足半分钟的电话中才被宣告去世的,比她原本去世的时间晚了4小時。在这4小时中,我一直在按照甲方爸爸的需求,修改一套品牌围巾的宣传方案,这已经是第三版,如果再通不过,我真的要……可以说,这是通救援电话,当然,它其实可以来得更早一点。我长舒一口气,蜷缩的双腿慢慢撑直,心中升腾起一团愈聚愈浓的喜悦。这样一来,稿子第三版便是终稿;昨天在群里不小心说错话惹得领导不高兴,应该会得到原谅;下周的季度总结会,我也可以不参加……最重要的是,可以大大方方地用年假了。我拉过被圈得乌七八糟的台历:今天周四,算上接下来的周末,再请5天年假——这次底气十足——掐头去尾,我他娘的可以连休9天。9天啊,完完整整的9天,失联的9天,可以不回微信睡懒觉逛街涮火锅吃烧烤聚会甚至可以陪张美娟去趟周边游的9天。
  我保存好第三版宣传方案,脚步轻盈飞至领导门前。直到敲门的那一刻,我才深呼吸,沉下脸,抑下嘴角。领导见是我,眼睛一乜,眉上那颗黑痣微微一跳,恰如其分地昭示她还有余怒。我有些心虚,缓慢而恳切地说明来意,自然用了些修辞。那颗黑痣又复归原位。领导信佛,摸摸念珠,蹙着眉点点头,“但王总那边要的稿子,他还不太满意,你得再想想。”然后咕哝着,“八九天也太长了,现在也忙……”
  “好的,好的!马上交最新版给你看看。只是我们那边风俗是这样,还得回老家,至少得过了头七。没办法,青姐,我尽量……”
  这时,领导电话进来,她一只手掸掸眼前,像掸灰尘般示意我出去。我低着头,大拇指掐着掌心,生怕心中那团浓稠化开,漫上脸去,直至坐进去机场的网约车里,我才放任那团浓稠如海浪般一层一层地,向车窗上、天上的云、远处的山、道路两旁将要蹦出金黄的银杏树叶上微微荡漾开去。
  “出差啊?”一个明显被烟草熏出来的声音打断了我。
  “回家。”
  “我就说,脸上这么开心。回家好啊,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吧?”后视镜里填上一双小而疲乏的三角眼。我冲着它们点点头。
  “不容易啊,不过你们都是文化人。比我们可好多啦。”
  “什么文化人啊,师傅!你才是自己当老板。”今天早上,我被挤碎在地铁门边,瞄见一旁坐着的男生正读着英文版的《莎士比亚》。我跟着读几行,感叹自己以后等空闲也要再看看莎士比亚而不要总刷无脑综艺时,地铁到站。碎掉的身体迅速组合起来,扔下那份文化人的念头,冲向闸门。
  “我们这都是租个牌照,一年两万,算上油费,一天跑不到四五百以上基本算白瞎。现在还到处都是摄像头。前两天,我就给一顾客行方便,刹一脚,两百就又泡汤咯……”林建国此前也跑过出租,我自然是清楚。
  “我们天天加班熬夜,身体耗不起,哪儿哪儿都疼。各有各的难处,都说自己难。”我想制止他往下说的兴头,我不想假期才开始就去反刍日常。我仰向天空,临近机场,低矮的房楼上,一架摇摇晃晃的飞机像是要往我嘴里降落。
  我确定,我是饿了。
  但过完安检,我并不打算吃一顿。我得留着肚子给渝城烧烤。离奶奶赵成碧的灵棚不到三四百米的地方,就有条小吃街。比起渝城的火锅,我更愿意给外地朋友推荐渝城的烧烤。烤得起泡儿的方形苕皮,刷一层薄而透红的辣椒油,撩上香葱粒和自制的泡萝卜丁——这是成败关键,叠成三分之一大小的厚块,用两根竹签一串,再撒上辣椒粉、花椒粉、五香粉。从烧烤架上拿起来的10秒内,不要怕烫,一口咬下去,苕皮的软糯,泡萝卜的爽脆,小香葱的鲜嫩,激发出层次极为丰富的口感。锡纸碗里烤的脑花,淹在泡椒、豆瓣逼出的红油里,精髓是垫在脑花下那一片烤得发焦的藕片……最好还能配上一碗三鲜砂锅米线,所谓的三鲜,也就是鲜瘦猪肉、鲜猪肝、火腿片。一卷米线放入砂锅,浇上滚烫的猪骨鸡汤,放入三鲜,辅以干黄花菜、木耳、番茄、黄瓜、豆芽等能增鲜的蔬菜,咕嘟几分钟,那味道真叫一个绝。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喉咙翻动,面对着登机口外的麦当劳炸鸡广告牌都无动于衷了。
  炸鸡广告背后的显示屏上,一屏屏滚动着航班号和地名。有些地方听过,还有些看起来很陌生,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去的。不过,前年我也去过亚的斯亚贝巴,这个名字我此前完全没留意过,因为我不太喜欢旅游,总觉得匆匆出去一趟,不如在家好好看一部纪录片来得实在。但前男友温阳不这么认为,他总是计划出行,前年春节,在他旅行社好友的撺掇下,我们竟然去了一趟埃塞俄比亚,亚的斯亚贝巴是它的首都。不过,除了穿梭各处的人和低矮破败的房子,我对这座城市没太大感觉。并且,哪怕隔着时差,我仍在和运营同事随时保持着沟通。那天,在当地的圣三一教堂,我们随导游脱鞋进入,听唱诗班演出。刚挤到前排坐定,领导连续发来七八条信息,问我为什么不将产品“合家欢”的点深挖,赶上春节这样的流量高峰,稿子点击量都没破十万,“你马上给我回个电话,立马写下分析总结”。我慌忙起身,侧着钻出人群,差点被走道旁的大花盆绊倒。我的手忙脚乱被神父看在眼里,他愣了一下,礼貌地向我点点头,接着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脸上的神情慈爱又困惑。我举着手机,盯着广场上两只起起落落的灰鸽子频频点头,“好的,好的”。回到宾馆,我抽出原本不想带的笔记本开始猛敲。这哪儿是为工作给人配了一台电脑,不过是给电脑配了个人。但这是我揣着二本学历能找到的最好公司,我不敢懈怠。对此,温阳始终不能理解,像不能理解其他很多事一样。
  我摇摇头,将自己甩出时间缝隙。别想了,这次我反正没带电脑,微信群也调成了免打扰模式。
  登机后立马关机。我靠在窗上,准备睡一觉,可左歪右扭,总也寻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机窗外,远远的天际线上,浮着农历二十的月亮,不够弯,也不足够圆,看过去像一盏劣质台灯,在云层的缝隙里明明灭灭。   上一次盯着月亮这么看,还是不久前观望百年一遇的“蓝月亮”。当天晚上,月亮不仅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标题上,也在大多数人的朋友圈里升起。只是那几小时一过,月亮又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不再被人提起了。
  不过,除了李峰。
  李峰是我们部门之前的实习生。作为业余追星摄影师,他的朋友圈散布着各式月亮、星轨、星座等照片。我经常在累了一天之后,去他的朋友圈翻翻,借来遥远的宇宙解解乏,偶尔也顺手点个赞。渐渐地,他会把新鲜出炉的照片先发给我看,那些没在朋友圈里公开漂浮过的宇宙,在我们的对话框里私密地膨胀开来。
  看他的预告,三天后,也就是周日凌晨五点,会有一颗彗星从地球上空划过。他私信我说,凌晨四点就可以起床等着,如果天气好,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朝东北方看,“很可能肉眼就能看到”。我说,“姐姐老了,看你拍的就行,凌晨四五点可太要人命,或者你到时候打电话给我,看看我们能不能看见个百年一遇。”他回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就再无其他表示了。话都递进嘴里,人家也不想松口。其实,自从去年秋天和温阳分手后,我基本没再想过这事,毕竟当初是因为温阳来这里,分手后留下来,竟还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最好再少一些牵绊,往后才能来去自如。毕竟,就算人走了,有些牵绊也还在。我以前不爱运动,温阳搬走后留下了瑜伽垫和哑铃,我竟然现在一周都要用好几次。
  机舱里灯光暗了下来,月亮躲进云层。窗外只有机翼灯一明一灭,印出周围袅袅的流云,如仙界,或者冥界。距奶奶赵成碧离开已经八九个小时,她的魂魄是走了,还是留在原地呢?她这样一个人,是会上天,还是入地呢?下辈子又会变成什么呢,头七那天会在面粉地上留下什么样的脚印呢?
  等我坐在离她只有两三百米的烧烤摊前时,这些问题我也不想关心了。我用力嚼着烤得略硬的苕皮,一边在“七仙女”高中室友群里问上,“这周末大家有空吗?出来吃个饭,好想去你们之前说的云山民宿住一晚。”配上几个狗头的表情。云山民宿在城郊,开车得一两个小时。几分钟,群里有了回应,“你回来啦,约饭约饭!”“你可快一年没回来了,这次待多久啊?”
  除了我和一位留在国外做商贸的朋友,群里剩下的都留在渝城。每次回来,大家都会聚上一聚,只是近几年大家各忙各的,很难凑齐。眼见没人回复自己云山民宿的提议,我也知趣,“回来四五天吧,周末找个时间大家吃个饭?”
  我想再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在她们面前,我已经足够主动了。
  等待回复期间,手指还是忍不住划开显示有53条未读信息的工作群。其实,飞机落地后,我就打开看了。迅速一瞥,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但我发给青姐的第三版方案,她还是没回复,不知她转给甲方爸爸没。那位顶着奥特曼头像的甲方爸爸还没动静,他要是发现问题,就会像失控的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发射出长长短短的白色炸弹,而我只能用绿色“好的!”牌盾牌挡一挡。我想我这两年喜欢上打联机游戏的原因,多半就是想将平日那些“好的!好的!”换成铿锵有力的“妈的!”。我还时不时地幻想着,哪天能在群里直接发“妈的,老子不干了”“妈的,老子不伺候了”……要不说林建国今天的电话打得及时呢,我当时差不多就快要骂出“妈的”了。
  这样说来,我忽然觉得奶奶赵成碧或许还是爱我的,到最后,竟然救我一命。
  2
  小雨戳着大排档的顶棚,窸窸窣窣。我喝完最后一口三鲜汤,起身付钱。听说出殡下雨,后人会发财,这雨是下早了。好在,从烧烤摊到奶奶赵成碧的灵棚,只需穿过一条斜长的街道,街道两侧的小叶榕长得密密实实,小雨也淋不透。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应该是有远亲去看奶奶赵成碧。我给张美娟打电话,告诉她我马上就到。
  “磕个头就回来。我回家去了,待那儿没意思。”语气里显然有些怨气,我不想问,这一家的糊涂账翻来覆去也就老三样。
  我“嗯嗯”应着,继续拖着行李箱在不太平整的行道路上哗哗啦啦向前。跨进小姑家安置小区大铁门,迎面就看见用帆布搭成的灵棚。夜深,又下雨,来的人不多,棚外立着四五张桌子。林建国和我大伯、二伯坐在靠里的桌子邊,一人捧着一茶杯,没拿小雨当回事儿。看见我,林建华起身,想笑又收住了,“回来啦,还以为你不好请假。去给婆婆磕个头。”
  我没回他,而是将周围脸熟的亲戚都喊了一遍。有个远房的表叔还拍拍我的肩,“林月,好久没见了。听你爸说你……现在能干了哟。弟弟今年考到北京了,到时候多照顾到撒。”
  “弟弟能干些,到时候我才需要他多多照顾。”林建国接过我的包,打了个抿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或者有什么值得笑。小姑递给我厚厚一沓黄钱纸,“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也只能打个抿笑,跪在蒲团上,将黄钱纸一张一张撕下来,放进燃起火的炭盆里。
  “婆婆还是想着你们这些孙子的,最后说了个什么,我没听清楚。还是你勇哥和她说,让她放心,孙辈们都好好的。就差你了,都还问你啥时候回来。”小姑说着,像是陈述。自然奶奶赵成碧最后的话不是想说给我听的。
  “也算是有福气的,没受什么罪。”
  “嗯嗯。”我不想和她多聊奶奶赵成碧。
  “月月,你工作忙哈?听你爸说,你现在收入高哟。”
  “还好。”我将撕纸钱的速度放慢了一点,微微抬了抬头。越过火光,一米开外,并排的两个条凳上撑着水晶棺。水晶棺底部和两侧都是绿色,周围立着七八个花圈,一直堆到了灵棚深处的方桌前。方桌上摆着蜡烛和几盘糕点、水果,后方挂着白底黑字的“奠”,中间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齐耳短发的奶奶赵成碧才六十多岁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前方。照片拍得很好,不知是谁拍的。我以前困惑过遗照到底是怎么来的,如果平时不怎么照相,光遗照这件事就够周围人忙活了。曾经和一个客户吃饭,他聊起一位朋友,做啥啥不成,处处麻烦人,但就在准备自杀时,直接将自己微信头像换成了黑白照片,各种密码都写好了,到最后没再多麻烦身边人。这样一看,奶奶赵成碧也没多麻烦人,既没常年卧床又没给葬礼制造什么困难。正看着,一阵风从脖子后吹来,遗像两侧的对联被捣落。我盯着在地面上卷曲的那两行字,是“慈恩似海沧海恒流垂千古,母爱如天在天之灵佑后人”。林建国放下茶杯,冲过去拾起来,重往棚上贴紧实。他在“恒流”二字上尤其紧压了压,那下面应该有不少糨糊。   烧完最后一叠纸钱,我磕了三個头。磕头,自然是要许愿的。嗯,第一个愿望,麻烦奶奶就成全我第三版方案通过吧;第二个愿望,能年底升职;第三个愿望,温阳或者峰……算了,先留着吧。奶奶你还是先保佑我能升职吧,银行卡里的数字或许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来得踏实。小时候,你可以在林建国外出时,只给我的堂兄、堂妹雪糕,独独忘了我,甚至你都不是重男轻女,或许只是没来由地偏心,就像我们没来由地成了有血缘关系的人。没想到,就是那五毛钱的雪糕,让我们没能成为真正的亲人。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纸灰,“爸,那我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我俩大半年没见,却又像上周刚刚见过一样。我这才注意到,五十来岁的林建国满头都是白色发茬。白发这是林家的传统。听说奶奶赵成碧四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八十多岁时头发浓密,白得锃亮。这种遗传学上的关联,让我无可奈何,特别注意头发护理。我始终忘不了温阳第一次从我右侧耳后扯下两根白发时,唤了一声,“我的老太婆”。我不知为何白发都会比其他头发更粗壮、坚硬一些。或许正因如此强悍,才需要有更多的照拂?后来按摩店的人说我是肝经不通,所以耳后附近好生白发。
  回到家,鸡汤和回锅肉已经盛上桌,我吃不下,但也得坐到饭桌前,象征性地吃一点。
  窗外黑洞洞的,阳台上燃着三盘蚊香,风一吹,烟味呛人。
  “烦死了!”张美娟走到阳台,掐灭两盘,“你爸,没跟你说?”
  “什么?”
  “呵。两个外孙女,你婆婆最后剩了四个金戒指,全都给她们俩了。你一个孙女……”
  “你在场?再说,他啷个会给我说这些?”
  “听你二伯妈说的。我明天要去当着他那些姐姐妹妹问清楚,凭什么啊?到死了,还要欺负人?”
  “这有什么奇怪。我又不在乎。”我喝了口鸡汤,和天麻一起炖的,难怪开门有股异样的臭味,但吃在嘴里很舒服,“要不,过两天我带你去成都玩啊。”
  “我才不去,我要把老太婆的账算清楚了来。你婆还有二十多万呢!”张美娟将电视声音调小了点,“不晓得贴补你那几个姑妈多少了。真的,比如你小姑妈,我到林家来就没见她干过什么正经工作,天天泡在麻将桌上,她男人也就打点零工,你说说她家怎么买得起新房的……”张美娟要说的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天麻咬起来比山药更有嚼劲儿,估计是听我说起这段时间常常头疼,张美娟就想着给我炖天麻鸡汤的。比起上次见,张美娟整个人又瘪了一圈,脸上更是如枯水期的河岸,嶙峋的骨头显露,我只好打断她,“真不出去玩玩?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假期哟。”
  比起林建国喝酒、打牌、泡茶馆,张美娟生活单调得多,给人家做完保洁,就只能蹲在电视前。我总想有点假期,就带她出去走走。可前几年,真等有点时间,要不就累得只想在家随时待命,要不就和温阳出去了。更早以前,我也想过成为张美娟的骄傲,要在我奶奶赵成碧面前争口气。可是除了我在京城工作这一点——这还是张美娟和林建国自认为的——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行。因为他们这种想法,和温阳分手后,我把想回来的念头一压再压。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一天我真回渝城来了,张美娟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我没问过。
  “不去,不去。你那么忙,个人好好歇一阵嘛。”张美娟收拾起我的饭碗,“别吃多了,还没嫁人呢,身材还是要保持下的,赶紧洗漱睡觉。明天我就要找你爹去问问,凭什么啊。必须讨回公道。”她还愤愤不平,然后又吐槽起林建国平日各种陋习,也是那些我在电话里听过无数遍的事儿。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她还没停,“真是倒八辈子霉了……”直到我说,妈,我真想要睡觉了。她才停下来。
  我没有睡。烧烤着实吃撑了,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黑暗之中出现的是品牌围巾的LOGO,一片桑叶中,镂空出品牌的三个英文字母。它们在房顶上旋转,扭曲,跳跃……也不知第三版,到底通过了没。
  3
  最终见到“七仙女”是在周六中午。七个来了三个,不算我。当天早上五点多,奶奶赵成碧出殡。作为孙女,我并没太多需要负责的,只要随车跟着就行。火化前,通知亲人见最后一面,我蹭到人群尾端,没有看。姑姑们哭吼出几声:“妈啊——妈妈啊——”声音过分凄厉,好像这是角色扮演最重要的一环。一旁的林建国,就站在几个姑妈的身后,象征性地喊了两声“妈——妈——”,声音低了几度,还有些羞怯。
  从殡仪馆出来,天就放晴了。周五下了一天雨,淅淅沥沥的雨打在灵棚上热闹得很。意料之中,张美娟昨天还是没闹。她一般只在我面前放狠话。临到林建国面前,林建国眼一瞪,她也就只能闭嘴。当着外人面,张美娟爱面子。我也不愿她太纠结这件事。那戒指我可以不要,希望奶奶赵成碧记住我那几个愿望就行了。
  “我中午有事,就出去一趟。”送葬结束后,原本应该在附近酒店跟送葬的亲戚们吃顿答谢宴,我在不在都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问了下林建国。他点了个头。张美娟顺势说,“我也跟你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张美娟忽然有些伤感,“人有啥子意思嘛?活到老,还不是一把灰。”
  这是个哲学问题,我不知如何回复,“那不如出去玩一趟?”
  “就晓得玩,你看你妈都多大了,还能帮你几年。钱存好,将来用,你以为结婚、养孩子不花钱呀?还在那种花钱的地方,自己省着点。”张美娟做钟点工,背着个清洁筐,全城到处跑,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四五千。
  “哎呀,我晓得了。”我顺势问了问,“那我要是回来,你觉得如何?”
  “怎么了?你和温阳分手了啊?”
  张美娟不知道我和温阳分手。当年大学毕业,我为了读研的温阳放弃了渝城稳定的工作,她很反对。后来见了温阳,张美娟便觉得那是她心中理想女婿的样子。往后态度也大转,常常嘱咐我要对温阳好点。
  “没分啦,就是问问。”
  她盯着我看,“是不是真分了,我看得出来哟!”但她又抽了抽嘴角,不敢点破。
  “哎呀呀,没分没分。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晓得。”她的脸转向车窗外。回到家,我换了身平日不常穿的裙子。平日上班怎么舒服怎么来,见闺蜜还是不能糊弄。我凑到镜子前精心地描着眉毛、眼线和口红,头发也往高了扎,贴了一个黑色的蝴蝶结,瞬间年轻了好几岁。送我出门时,张美娟捏捏我的肩,“早点回来哈。”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说的是晚上早点回家,而不是早日回渝城。
  和仙女们约在了商圈里的一家网红火锅,我领完号,眼看着还得等一两个小时,正好趁这段时间逛逛街。上次进商场是什么时候,我都快忘了。罗雪说她会提前到,我就溜达着等她一起。“七仙女”里,罗雪与我关系最好,当年听说我要离开渝城,怀着双胞胎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老公胡晨没好气地劝:“人家那是找好生活去了,你哭啥啊。”后来罗雪找补,那应该是孕期激素在作祟。但我却深受感动,人与人之间也不外乎如此了吧?来来往往的,又有几个人还会为你的离开而伤心呢?
  罗雪穿了一身运动装,比起另外几位仙女,她吃穿不太讲究,钱都存起来干大事。去年为了孩子将来上学,她买了一套不错的学区房。一见面,我俩就手挽着手,像是我们还上高中时,但凡阳光不错,我和她就会牵着手去小卖部买上两个卤鸡腿以庆祝晴天。
  “胡萝卜真烦死了,你说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也就周末回来。平时只要我不找他,他真的可以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今天出门前又吵了他一顿……”
  胡萝卜是罗雪老公胡晨的代称,干工程的,钱赚得不少,但一周最多回来一两天。对他的吐槽,罗雪在群里几乎没停过。大家安慰的话最后都会集中在这一句上,“算了,你又不会离婚。”或许胡晨也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我今天为啥生气吗?我给他说,我给你说今天要出门一趟,大周末的,你都不问我和谁一起出去,你不怕我和别的男人鬼混吗?”
  “他肯定知道你不会……”
  “不!人家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说,哎呀,真是哈,想起来有点后怕……然后,就没有然后,眼睛又盯着游戏去了……”
  我没继续接话,而是拉着罗雪走进商场,眼花缭乱中,她的嘴里总算没有胡萝卜了。我没买,她倒是看上一双鞋,看上了迅速刷卡,“狠狠刷他的工资卡,哼!”
  雞腿说她也到了,但不想逛街,就让我们去甜品店找她。鸡腿在事业单位做财务,原本成绩一般,但她爸爸是电力局副局长,家里送她到英国镀了金,回来也安排好了工作。跟我一样,她目前还是单身,考虑到她酷似男孩子的个性和长相,她说她做好一直单身的准备了。
  “买房了。这辈子要跟我的大房子一起过了。”鸡腿刚见到我们,就报了喜讯。
  “真的啊?在哪儿?我也想买。”罗雪说。
  “你还要买啊。”鸡腿佯装瞪瞪眼,“在蔡家湾,还算便宜。我爹说了,未来发展潜力大。月月,你考虑不啊?”
  “我啊?也考虑。真可以,我就去看看。”我的确有这心思,但一直没跟林建国和张美娟提过。存款有限,月供高一点也行。但林建国和张美娟挣的钱也就刚够他们生活,或许真可能二三十万都拿不出来吧,我自己手上只有二十来万,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付首付都够呛。实在不行就把老房子卖了?想了想,我又后悔平日那些冲动消费以及游戏克金了。甜品在嘴里化开,没有甜味,只剩冰凉。我又去刷了一眼工作群,青姐还是没回话。
  火锅就我们仨吃。琪琪下午有相亲局,让我们一起去咖啡店里给她壮壮气势。涮着火锅,鸡腿给我科普了渝城各个区买房的经验,我一边听她说,一边刷着房产中介App。一个老牌地产在远郊开发了新楼盘,有个紧凑型三室两厅两卫的户型,建面96平,不算大,但竟然还有个6米长的大阳台。如果真买这户型,张美娟就可以在阳台上种些喜欢的花花草草和蔬菜,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在客厅两扇窗下用泡沫箱种些香葱和韭菜。林建国也可以将躺椅摆放在阳台上,而不是常年折叠放在床下。最关键的是,这个户型有两个卫生间,即便以后我结婚、有孩子,三代人住一起,也不再会为上厕所左右为难。想着想着,我甚至已经想好要装修成什么风格、家具该如何摆放。如果卖掉房子,不另外贴钱,得贷款将近百万,月供就是五千多。我开始后悔自己无端请这么长的假。一旦我的工作出问题,什么也白搭。
  “要是早几年行动起来,现在都能赚一倍了。”鸡腿将最后一盘肥肠扔进火锅。我想,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呢?或者早知道了,钱不也得凑?
  赶到琪琪相亲的咖啡馆时,男方还没到。琪琪翻照片给我们看,男方长得像学生会干部,方方正正的头,大脸,颧骨突兀,金丝边眼镜,眼睛又小得不太协调。
  “你们知道的,真不是我的菜,我是颜控。我姨说是纪委办公室的,有前途。”琪琪梳着《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女孩的发型,着装打扮也是酷妹风格,“真的怕他给我讲三大纪律,我们在微信上都没什么话说,不知道为何还要见面。”说完翻了一个大白眼。
  “有人介绍就好啊,我还没人介绍啊。”我笑着打趣,但说的也是实话。
  “那是你忙,没时间去看。我真是闲的。你知道吗?真的不行。你都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差的人,前几天介绍的一个,大半夜给我发恐怖视频。还有个,才见第二面就说要搬到我家来住……我真的服了,所以,我觉得你和温阳要有可能和好,就和好。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真的,后面的人越来越差……”琪琪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喝完一大杯凉白开,坐回隔壁接着等男方。
  “对啊,分了之后,他都没来找你?你当初可是为了他跑那么远去。”鸡腿把话接上了。
  “这么久没听你说,还以为你们复合了啊。”罗雪这句话,让我有一点诧异。不久前,我才和她说过,可能她确实心里没位置再装其他的了。
  “没找了。我们俩的公司就隔着条街,都没碰见过。”分手后,温阳的确没找过我,但我去他出租屋楼下等过他,闹也闹了,哭也哭了,但见了面,还是劝我回家。他说他现在是真心不想谈恋爱。这些我都不想说出来,那个我从21岁到26岁都认定的人,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的人,最后说走就走了。但是我却从他的微博上搜到,他频繁给一个女孩儿点赞,还留些暧昧不清的话。那女孩儿是他们做活动时的一个主持人,大学还没毕业。   “男人真的狗。”罗雪加了一句,“结婚了,也就那样。”
  鸡腿示意她稍微小声点,琪琪的相亲对象已经坐下了。
  “伽伽本来说要来的,但结婚真的麻烦。她老公父母离婚了,她得去拜访两家,今天是得去县城拜访她老公的妈家,说要是晚上能赶回来就和我们聚聚。”鸡腿和伽伽走得近,伽伽和我说的是尽量来,只有蒙蒙是孩子发烧离不了人。
  我们仨用叉子捣着一盘冰淇淋华夫饼,窗外的长江缓缓地流淌着,阳光在浅浅的波纹里荡出黄金。突然就安静了几分钟。十年前我们刚毕业时,谁都没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或许也只有我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儿很多。前一天晚上,奶奶赵成碧告别会上,大伯作为长子捏着一张皱巴巴的A4纸,发言回顾了奶奶赵成碧的一生。奶奶赵成碧出生在上世纪30年代,青春期顶着战火,各处颠沛流离。重庆大轰炸时,父母双亡,她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而后跟哥哥东躲西藏,靠在河边捡拾些小鱼小虾过活,还没出嫁,哥哥也去世了……这些事,我以前都没听过。如果她是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我甚至有点佩服她身上的生命力。最后,主持人冲着话筒悲戚又夸张地呐喊:“赵成碧老人,您永远地走了!如今,您的儿孙泪流满面,面对您的灵堂,向您磕头,向您致敬,祝您在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我鼻子竟然一酸。但我转眼就看到了张美娟和林建国无动于衷的表情,像在听一个陌生的故事。我要真流一滴泪下来,就显得多余又可耻,像是背叛。尤其林建国,就挤站在奶奶张成碧的水晶棺前,眼神却木然地往前看看,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窗外高楼吞下一半太阳时,琪琪的相亲也结束了。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她竟在群里发消息说,要和男方一起去吃饭。
  “我也没想到,感觉还可以聊聊。”然后配上“哈哈”的表情,“月月,对不起了,下次约,你多久走?”
  “你的幸福更重要,我还要好一阵呢!”我赶紧回上。
  吃了一下午甜点,鸡腿、罗雪和我都没什么胃口了,而要说的话,好像也都说完了。正好罗雪的孩子打电话来,哭着找妈。我们三人就各自散了。这自然不是我期待中的聚会,又是最自然的聚会。
  我特意坐了公交回家,一路拐弯,上坡下坡。渝城再怎么发展,这种质感始终没变。我在区人民医院站下车,提前了一站。
  上次回来,医院全玻璃式的门诊楼还没修好,我还得穿过工地绕到旧楼才能挂号。那次回来,我连吃两顿火锅,就犯了急性肠胃炎。温阳带我去的医院,还打趣我,“你的胃已经背弃渝城,只能跟我走了,可别想再回来了。”顺着医院旁的缓坡人行道往上走十几米,就是开了十几年的嘉兴菜市场。即便天晴了,菜市场里的地总还是湿漉漉的。周末人多,从菜市场踩出的湿脚印在市场门口深深浅浅地四散开去,像一朵永不凋谢的黑玫瑰。几个老人蹲在“黑玫瑰”边上卖土鸡蛋和草药。
  如今超市普及了,李美娟他们还是喜欢逛菜市场,总说菜市场的菜才算新鮮。其实,也不过是菜市场才有讨价还价的可能。她会提着几袋砍价成功的战利品,继续顺着缓坡往前走,两侧日夜翻新的餐馆、理发店、服装店、小饰品店,都与她无关。她或许只会朝缓坡顶上的“春蕾茶庄”瞄上一眼,因为林建国下班后,总不先回家,而是到这里泡上一杯茶。林建国话不多,小茶馆却总不缺人讲话。他或许会坐在更靠里一些的位置,以防被路过的张美娟盯上。其实,张美娟盯上了也不会怎样,大不了剜他一眼,就继续往前走。前面堡坎上两棵硕大的泡桐树,泡桐树下一条近百步的台阶沿着堡坎壁延伸向下,张美娟需要小心翼翼地避开台阶上的青苔,走到底才算到了安置小区的后面的小路。高大的堡坎挡住了阳光,这条小路常年泥泞不堪,总洇着些断断续续的水流。泡桐春天的紫花、夏末的红色球果,大多也要陷入这片泥泞里,慢慢腐烂。张美娟需要沿着这条小路绕着小区走半圈,找到东侧小门。但凡走上这条路的人,鞋上、裤管上都免不了沾上些泥点子,鼻子底也永远散不开一股正在腐烂的气味。那次温阳的话,让我也在反思,或许我身上背弃了渝城的,不只是胃。
  4
  我用纸巾将脚踝上的泥点子尽量擦干净,才开了门。林建国正横躺在沙发上看中央三套,张美娟在厨房里炒菜。屋里黑漆漆的,全靠电视的灯光。显然,我这么早回来,他惊了一下,身子蜷了起来,“回来啦?也不说声,打开灯嘛,黑漆麻乌的。”
  他这时候其实也不该在家闲躺着,奶奶赵成碧的丧事刚结束,后续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他现在理应和姑姑、伯伯们商量余下的事。
  “下午吃多了,你们吃什么,我就随便吃点。”
  “都没弄什么菜哈。”张美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走到厨房门口,像是对他俩一起宣告,“今天和我同学聊了下,都说该趁早买新房。”
  “买啊!钱呢?”林建国坐直了身体。这套老房子,是当年城郊老房子拆迁后的安置房,没有电梯,我们在第三层,阳台的小窗外就是三棵粗壮的黄桷树,几乎挡住了所有阳光,晴天还好,一旦阴天,家里正午也需要开灯。渝城热,小半年都是夏天,密密匝匝的蚊子嗡嗡飞。近年外面还修了几条快速路,整天整宿都安静不下来。
  “卖房嘛,还能贷款嘛。”我尽量往轻松了说,“就可能买的地方,要离这里远一点了。”
  “远点好!”张美娟正在炝锅。
  “我还得在这边上班。”林建国盯着电视说。
  “你上那个什么班?两三千块,还伟大得很?你不就想在这里喝茶打牌吗?”张美娟在厨房里还了一嘴,“就要买远点!”
  “说得轻巧!你买啊?”林建国将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摔。
  “是噻,要你妈像稀奇你妹儿那样稀奇你,不早就买了?”张美娟的声音变了形,从厨房里几步冲了出来,“我给你说林建国,钱和戒指你不给我完完全全要回来,我给你没完。”张美娟的眼睛,眼袋肿肿地往下掉,显然是哭过了,自然不是为了奶奶赵成碧。
  “钱,我跟你说了,我们六个人一人三万,这两天就给。给别个点时间。”电视里,孙楠高亢的声音也没盖过林建国。
  “凭什么六个人分,你那三个姐姐妹妹,生病的时候不平分摊,现在凭什么要来分钱?当初开发的时候也一样,凭什么要让他们来在宅基地上盖房子?”比起有外人在的场合,回到家里的张美娟卸下了面子,“反正娃儿今天也在,你自己看看,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替我想想,替她想想啊,都二十八了,还一个人在外面飘,家不像个家的……”说完张美娟瘫坐在塑料凳上,呜呜哭出了声。那是真正伤心的哭声,从鼻腔到喉咙,抽动着胸腔,让整个身体埋在暗影里。林建国缩在沙发一角,怔怔地盯着电视屏幕,脸上一道水痕印着电视里火红的光。那是上一年的春晚回放,孙楠刚刚唱完,穿着鲜艳的主持人带头鼓掌。
  黄桷树不是秋天落叶的树木,但依然泛黄出夏末秋初的样子,风从它的叶子间灌了进来,吹开我眼前的白雾,滚烫地淌落在脖子里。我们仨在葬礼上没流的眼泪,都在这闷热的晚风中汩汩流出来了。
  我坍缩在墙角,打开手机定了机票。我忽然想看明天早上的彗星了,从遥远星系出发,擦着地球而过的星体。我给峰发了信息,让他明天记得叫醒我。我又划开领导的对话框:“青姐,我想到一个新的方向,第三版若还不行,我就去和甲方聊聊。”
  这次领导竟然秒回了:“忘了和你说,第三版就不错,如果有更好的,也可以再发来看看。”
  我眼前又浮起一团白雾,整个人软下来,一时间轻飘飘的如虚脱一般。我顺势蹲了下来,环抱住自己的小腿,像是将要再一次完成那套做过七八十遍的睡前瑜伽。
  我隐约着意识到,我现在的样子,是倒数第二个动作:抱膝滚动。
  语音指导的声音再次在我肿胀的脑袋里响了起来,依然温柔、舒缓:“曲双膝,双手抱紧小腿前侧,深陷入地板,感受自己腰背部的展宽。左右滚动按摩背部的皮肤,前后滚动按摩脊柱……”我闭上眼,将这套动作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等着,等着那最后的温柔结语降临:“……双腿依次向下伸直,放松双肩、整个背部,闭紧双眼。双眼沉降在后脑。你有没有感觉到整个人比起初更加舒展、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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