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和“全”的意义

来源 :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reattom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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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满”和“全”作为现代汉语形容词,都可以修饰名词或名词短语并构成偏正结构,但在实际的使用中却有很大的差异,看似可互换,有时却不能互换,这说明二者在形式和意义上具有不平行性。从认知语言学的意象图式和概念隐喻及概念转喻理论出发,分别考察“满”和“全”的意义及使用机制,得出的结论是:“满”借用容器隐喻,通过其三种意象图式对客观世界进行投射,经常表达的是模糊的“夸张”意义,而不是人们普遍认为的数学概念上的百分之百的原型范畴意义;而“全”通过隐喻和转喻的方式,完成其“整体—部分”意象图式的构建,实现了用整体替代部分的功能。因此,“满”和“全”的根本差异在于,它们是两个表达完全不同的意义的词。
  关键词:  “满”;“全”;意象图式;概念隐喻;概念转喻;认知;模糊语言学
  中图分类号: 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0)02-0114-(13)
  DOI:10.13852/J.CNKI.JSHNU.2020.02.013
  一、“满”与“全”的研究综述及遗留问题
  “满”和“全”作为现代汉语形容词,都可以修饰名词或名词短语并构成偏正结构,但在实际的使用中却有很大的差异,看似可互换,有时却不能互换。比如:
  (1)满身是汗→全身是汗 满商场的人→全商场的人 (袁毓林引)
  (2)满桌子的书→*全桌子的书 全县人民→*满县人民
  这种现象说明,“满+NP”和“全+ NP”在形式和意义上具有不平行性。那么,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满”和“全”在使用上又有什么不同的理据呢?对于这些问题,几位重要的学者已经做过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最早发现并对这一现象提出质疑的是储泽祥,
  他从范围、数量、性质、N与X的关系四个方面讨论了“满”与“全”的意义和用法。 袁毓林运用认知语言学概念隐喻的理论考察了“满”和“全”的意义,发现“满”的使用基于“容器隐喻”,而“全”的使用基于“套件隐喻”,这为解释“满”和“全”的用法差异找到了合适的理论依据,理据性和说服力大大增强。 最近在这一问题的探讨上比较有影响力的是李文浩,他从认知语言学三大互锁的研究方法之一的凸显观(prominence view)角度进一步解释了“满”和“全”的使用差异。  总之,经过几位学者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满”和“全”各自的意义和使用方式及其之间的联系已得到了较为充分的描述和解释,但在下列问题上他们似乎还存在着意见上的分歧,还有一些问题仍需进一步探讨:
  第一,“满”和“全”分别凸显的到底是范围还是数量?储泽祥认为“满+NP”重在表数量,但通过数量也可以表范围,“全”直接总括N的范围。袁毓林与此持正好相反的看法,认为“满+NP”重在表示范围,而“全+NP”重在表示数量。李文浩更赞同储泽祥的观点。
  第二,“满”和“全”分别起到实陈还是夸张的语用功能?储泽祥认为“满+NP+(的)+X”所表示的数量既可能是数量的全部,也可能是数量的一部分,极言甚多,是“小夸张”,这种夸张也体现在“满世界地跑”上;而“全+NP+的+X”所表示的引申义数量是客观实陈。袁毓林指出,引申义的“世界”只能跟“满”组合,不能跟“全”组合,基本义的“世界”只能跟“全”组合,不能跟“满”组合,并指出“满世界”中的“世界”只能是语义范围较小的引申义,而不能是语义范围较大的基本义,但是他对造成这一用法的原因解释不够明确。李文浩则明确表示不太认同储泽祥“满”表示夸张、“全”表示实陈的观点。
  第三,鉴于上述提及的几篇文章都对“满”“全”与“身”和身体的各个部位搭配很感兴趣,我们DW提出一个似乎仍然没有得到合理解释的问题,如下例:
  (3) 满身是汗→ 全身是汗    满脸是汗→*全脸是汗
  满手是伤→*全手是伤   满头白发→*全头白发
  满额头的汗→*全额头的汗 满腿的疙瘩→*全腿的疙瘩
  满嘴谎言→*全嘴谎言
  在现实生活中,为什么“全身”和“满身”都可以说,但是全身的各个部分却不可以用“全”修饰,而只能用“满”修饰?“满”和“全”背后的使用理据到底是什么?看来,人们对“满”和“全”的意义与用法还有不甚了解的地方。本文拟借用认知语言学的意象图式、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理论对这一问题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以期进一步厘清二者在使用分布和意义上不平行性的决定因素。
  二、概念隐喻和意象图式理论
  正如罗纳德·兰加克(Ronald Langacker)所说:“任何有关语法的合理的研究方法都必须建立在意义的基础之上。认知语法的一个基本的论断是语法在本质上是象征性的。说到象征性,我指的是它象征着意义……意义被认为是一种概念化。”
  原句由本文作者翻译。 对任何一种语言表达的研究,都应从其意义的概念化和范畴化角度进行考察,从而找到合理的解釋。而关于概念和范畴,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在其《体验哲学》中说:“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及其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概念是通过体验,特别是通过感知和肌肉运动能力而得到的。” 人类之所以对事物进行范畴化是因为人类具有神经系统,我们的神经系统在我们与世界互动的过程中,对概念化、范畴化和推理过程发挥着关键作用。
  由此看出,人类的心智和推理都是基于身体经验的,而且大部分推理的最基本形式依赖于空间关系概念,而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思维模式,正是身体、大脑、心智和经验的产物。正如马克斯·布莱克(Max Black)在前认知语境下就已经认识到的,隐喻充当了“认知工具”。
  弗里德里希·恩格雷尔(Friedrich Ungerer)也称,隐喻不仅仅是一种利用语言手段表达思想、在风格上增加魅力的方法,而且是一种对事物进行思维的方法(a way of thinking)。 马鲁吉纳(Marugina)认为,隐喻可被看作是一种主要的机制,我们正是通过这种机制来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思维的。 概念隐喻以相似性(similarities)为基础,通过从始源域将推理类型映射到目的域,使得大部分抽象思维成为可能,“思维的隐喻性”成为认知语言学的体验哲学基础的三大基本原则之一。   然而,这种隐喻推理是如何产生的,它的工作机制又是怎样的呢?这就涉及认知语言学另一重要概念——意象图式(image schema)。如兰加克所言:“意象图式被描绘为从我们日常身体经验所抽象出来的有关运动的图示模式,特别是有关视觉、空间、移动、力量的。”
  R. Langacker, Ten Lectures on Cognitive Grammar,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7年版, p.37.  意象图式被看作是最基本的“前概念”结构,可以通过隐喻投射的方式产生更复杂、更抽象的概念。恩格勒和施密德(Ungerer & Schmid)将意象图式总结为“来源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世界的互动经验的简单而基本的认知结构”。 阿斯卡亚(Asikhia)认为,“意向图式是建立在个体与物质世界互动而获得的经验的基础之上的,……再加上它們因被人们如此熟知并具有如此的广泛性而成为人们的潜意识,因此它们也可被定义为具有直觉性”。 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对意象图式的基本特征做了总结:意象图式决定我们的经验结构,存在将意象图式投射到抽象域的隐喻概念, 并列出了最重要的、最具代表性的如容器、平衡、路径、反作用、纽带、部分-整体等27个意向图式。 因此,意象图式作为一种通过人类自身与客观世界反复互动而建立的认知结构,“可以通过隐喻、转喻机制的扩展和转换,形成更多的范畴和概念,特别是抽象的范畴和概念”。
  由于意象图式是通过空间关系经过高度抽象而获得的,一般用线条和箭头来表示。
  基于上述理论,我们试图通过下文的例句及其分析来探讨“满”的意义和用法,并解决本文第一部分提出的问题。
  三、“满”的意象图式及概念隐喻模式
  1.“满”的第一种意象图式
  我们首先考察“满”的意义和用法,《说文解字》对“满”的解释是:“盈溢也。”袁毓林通过对“满” 的同义词“盈、溢、益”等在字形和意义上的研究,认为“满”能激活“容器”这种意向图式。我们通过下列例句对此加以证明:
  (4)儿子没买作业本,带回满瓶酒。
  (5)我被吴校长的爽快感染,一口灌下满杯啤酒。
  (6)不过他再也无法提一满桶水走动了。
  (7)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满盆满桶地装着雨水了。
  在这些容器中,“满”修饰的都是典型的容器,如“杯”“瓶”“桶”,并且用来装类似水的液体,而且这些液体充盈了整个容器,即数学上100%的量。这最符合《说文解字》中对“满”的意义的解释,也最符合我们对“满”这个词最根本的理解。人类经过对这一现象的反复体验,在心智中形成了对“满”的概念的第一种意象图式(图1):
  但是,客观世界是丰富多彩、变化多端的,我们如何用有限的语言来表达无限生成的各种事物、事件、抽象的观念?正是基于身体经验的隐喻思维通过意象图式,在其中起到了从始源域到目的域的投射作用。于是,又生成了这样的句子:
  (8)这几天,健将荟萃,嘉宾满堂,……20多种花卉,香飘满庭。
  (9)他不晓得往地上洒水,拿起笤帚就扫,弄得满屋飞尘。
  (10)但是,满朝文武官员,一听说辽东事,便都缩着头。
  (11)贵州媳妇望着满院乡亲,笑了。
  (12)那里有成群的鸡鸭,满园的蔬菜。
  (13)韩非满肚子学问,没被重用,就关起门来写了一部书,叫《韩非子》。
  (14)孙中山以满腔的革命热情向他们讲解了《兴中会章程》……
  (15)更让人们满怀憧憬的是,来年将是香港的回归之年……
  (16)那一刻,满腹委屈的我又气又恨,忍不住和他争吵。
  从这些例句中我们可以发现,“满”后所修饰的已经不再是典型的装液体的容器,而是通过概念隐喻的方式,将“满”的第一种意象图式进一步投射到“堂、庭、屋、朝、院、园”等处所概念,甚至“肚子、腔、怀、腹”等身体器官概念上,从而使得“满”把这些事物同容器联系在了一起。这一投射的认知基础是,它们同容器具有相似(similarities)的特点:占据一定空间,具有三维特征,有一定的边界封闭性,可容纳物体等。由此可见,人们对“满”的使用的确是基于容器隐喻的,并且在基于容器隐喻对“满”进行范畴化的过程中,其原型(prototype)样本表现为一个容器装满了水。当然,这里的水,后来被进一步隐喻为其他可被容纳的物体,如上文的“嘉宾、香、官员、学问、热情”等。
  2.“满”的第二种意象图式
  然而,如果我们理解了类似杯、堂、庭、屋、腹、肚子等容器被装满了容物而作为“满”的原型意义的话,那么下面的例句似乎看起来就有一些问题了。如:
  (17)客人吃完饭的餐具、饭菜不及时收拾,残羹剩饭堆满桌子;地下碎纸、瓶盖和猪、鸡骨头等赃物,扔得满地都是,没人打扫。
  (18)她对着镜子一看,满头银发,满脸皱纹。
  (19)我们指着满墙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锦旗和奖状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文章吗?”
  (20)晒盐晒出了满身病,在场里充硬汉子,回到家不是这疼就是那疼。
  (21)走廊里、楼道中满面忧急之色的年轻家长,怀抱中不断啼哭的患儿吴强满手满脸满脖子都是伤。
  (22)行文到此,满纸泪痕。
  在我们的认知中,“满”后的“地”“头”“脸”“墙”“身”“面”“手”“脖子”“纸”根本不是典型的容器,也不能算是上文提到的通过第一种意象图式投射而形成的非典型的容器,它们却为什么可以和“满”连用呢?
  为了解释这一现象,我们再回过头来考察《说文解字》里对“满”的解释:“盈溢也。”有关“盈”,前文已做阐释,不再赘言。而“溢”在我们的脑海里是怎样一种意义呢?一提到“溢”,大概人们最先想到的词就是“水满则溢”,而《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溢”的解释正是“充满而流出来”。   这也符合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会遇到的情况:我们倒水或接水的时候,经常会出现水满而溢出杯子等器皿之外,并有液体附着在器皿表面的现象。基于这一生活经验,形成于我们大脑对“满”意义的第二种意象图式(图2):
  从这一意象图式我们可以发现,水的运动方向已经从容器内部越出容器外部并附着在容器外部表面,这正符合莱考夫有关Container(容器)有一定边界、有里外之分及容物可进可出的论述。可以设想,人们基于这一生活经验所形成的意象图式凸显了承载溢出物的容器外面的部分,而不再如第一种意象图式那样凸显的是容器的内部,尽管第一种意象图式所表现的是人们对“满”的最基本、最初始、最原型的认知。正如恩格勒和施密德所说,“牢固根植于我们的身体经验的意象图式包括如‘in-out’(里-外)和‘inside-outside’(内部-外部) (或“container-contained”(容器-内容)等有可能是全人类共享的”,我们有理由相信,经过对第二种意象图式所表现的生活经验的反复体验,人们进一步運用隐喻的思维方式,将布满水的容器表面投射到其他具有表面部分且具有承载作用的物体之上了,比如“地”“头”“脸”“墙”等,当然,这一投射的工作机制是以“具有表面部分并具有承载作用”这一相似性作为基础的。从对第二种意象图式的考察可以看出,“满”在其原型范畴意义表示数量之外还强调范围。当水从容器里溢出并布满容器表面的那一刻,人们对“满”的理解已经不再局限于容物数量的多少,而是遍及范围的大小,即容物在具有延展性表面的物体上遍布的程度;也不再计较这个物体是不是典型的三维容器,不管它是下凹的还是上凸的、二维的还是平坦的,甚至奇形怪状的。这就可以帮助我们从认知的角度来解释袁毓林所提出的有关容器形状变异的问题,也可以从范围的角度更好地理解上述句子。以上例子中“满”后的“地”“头”“脸”“墙”“身”“面”“手”“脖子”“纸”已经不再具有典型容器的形状,但是都有表面部分,并可以承载其他物体。
  事实上,随着人类活动逐渐复杂起来,人们的认知能力和隐喻的思维能力也不断得到提高,人们会进一步通过意象图式将这一特征投射到不具有延展性平坦表面,但仍然具有承载或容纳功能的类似“树”的物体上,甚至是更为抽象的概念如“过程”“社会”“历史”等之上。这一点可以从“满”作为动词的补语得到证实:
  (23)蔓藤爬满棚架,绿绿地衬着一尊白玉雕成的少女立像。
  (24)突然间,爬满猴子的树枝断了,所有的猴子都掉到水中淹死了。
  (25)还有垂钓者在深深浅浅里布满了钩和饵……
  (26)两边层峦叠嶂,布满奇形怪状的红色岩石。
  (27)让真善美的种子撒满人间!
  (28)我们不难发现,人类的历史充满了斗争和曲折。
  (29)使城乡各自优势得以发挥,让城乡教育过程充满生机和活力。
  (30)这时正值欧洲中世纪的后期,社会充满着诸多不确定的因素和社会变革的先兆。
  (31)如何让组织充满活力?
  (32)在这个时期,心理上充满着紧张,犹豫和不安。
  以上例证表明,通过概念隐喻和第二种意象图式,“满”将其意义投射到形体不规则的事物如“棚架”“树枝”“层峦叠嶂”“深深浅浅里”,甚至是一些抽象概念如“人间”“历史”“过程”“社会”“组织”“心理”等之上,使其容器化,从而具有承载功能。同时,经过这一折射过程,容物的种类也得到了扩大,从具体事物如“蔓藤”“猴子”“钩和饵”“岩石”到抽象概念“种子”“斗争和曲折”“生机和活力”“因素和先兆”“紧张、犹豫和不安”,而不再局限于液体。
  3.“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
  有关“满”的另一分歧,即类似“满世界地跑”这样的表达方式是否具有夸张的意义,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有赖于对“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的探究。
  在描述之前,我们先引入一个语境。首先,我们以中国人传统的待客方式——“酒满茶半”这一表达方式来进行讨论。“半”的基本义是“二分之一”,但是当我们在看到或听到这个词语中的“半”时,出现在我们脑海的心智图像(mental image)应该是茶杯里的茶水稍微超过或低于杯体的一半,这正符合莱考夫在其《体验哲学——基于身体的心智及其对西方思想的挑战》一书中所提出的作为认知语言学的哲学基础——体验哲学的三项基本原则之一:心智的体验性。由于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往茶杯里倒正好二分之一的茶水,反而是人们通过体验性的心智能力把人类经验和信息加工组织成某种常规性的认知结构,形成特殊的意象图式,并长期地储存于记忆之中,这里,对“半”的描绘的意象图式应该是茶水充满杯体的50%上下,多会多到甚至70%,少会少到甚至30%,总之,会在一个区间内变化,而绝不是严格数学意义上二分之一的量。如图3所示:
  这一现象也正是模糊语言学研究的重点。事实上,人类语言中,许多词语所表达的概念都是没有精确边缘的,即都是所谓的“模糊概念”。不仅表示时间的词例如“夜间”“早晨”“夜晚”“傍晚”“春”“夏”“秋”“冬”无法用精确的时间界限来划分,连“番茄”“荸荠”“红薯”“土豆”等这些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食物,也很难给它们一个泾渭分明的界限来区分它们到底是“蔬菜”还是“水果”或“粮食”。就像莱考夫曾经问的两个问题:身材多高你才会被人们认为是高的?年龄多老你才会被人们认为是到中年了?很多表示对立意义的形容词如“高”和“矮”、“深”和“浅”、“宽”和“窄”等之间,更是没有一个截然分明的区分。语言的研究者,特别是心理学家和语言哲学家,很早就意识到自然语言概念具有模糊边界这样一个事实。“模糊”(fuzzy)的概念最早是由模糊数学的创始人、美国科学家札德(Lofti Zadeh)1965年在其题为《模糊集》的论文中提出,文章指出:在现实世界中所遇到的客体,经常没有精确规定的界限。为了证明这一事实,心理学家埃莉诺·罗施(Eleanor Rosch)曾经做过一个有关鸟的范畴的实验,通过人们对不同鸟类作为鸟的范畴成员资格的认识,检测人们在感知范畴成员时,是以程度(degrees)标准来判定,还是做一个明确的切割。 实验结果表明,范畴成员资格是一个程度问题,而不是简单的是或非的判断,即有从原型样本向边缘样本过渡的特征。这一结果也证明了札德关于“模糊类”的定义:模糊概念组成“模糊类”,指“其界限不是严格划一地确定好了的类别”;换言之,“模糊类是指该类中的成员向非成员的过渡(transition)是逐渐的,而不是突然的(abrupt)”。也就是说,物体或概念从属于某个范畴到不属于某个范畴是逐渐转变的,而不是突然的。札德提出的模糊理论,使得众多语言学家意识到自然语言又增加了一大特征——语言的模糊性,这也成为认知语言学有关范畴化概念的相关理论基础。德国著名语言学家兼哲学家E. 卡西尔(E. Cassirer)早在1944年就谈到了语言的模糊性:“日常言语的词不能用科学概念中所体现的那些尺度去衡量。同科学概念相比,日常言语中的词的特点是其不明确性和模糊性……我们正是从这些词中获得对世界的第一个客观的理论认识。”   基于认知的模糊性,我们似乎可以为“半”在我们心智中所形成的意象图式找到更加合理的解释。除需要准确衡量如“买半斤青菜”“扯半尺布”“半径”等时,在现实生活的语言中,“半”所表达的不精确、模糊的意义可能远远超过其精确意义。“半途而废”,指做事情没有完成而终止,并不确指路途的一半,而且,在其引申义中也很难说事情做到什么地步才能算是一半。“半夜鸡叫”,不会真的有人以为是夜里12点整。“半路出家”,原指成年后才出家当和尚或尼姑,喻指改行做另一工作。而“半老徐娘”“半身入土”“半透明”“半成品”“半官方”等可能就更不好用精确的二分之一的概念去理解了。特别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对于一个社会的政治制度实在是无法去精确衡量它的不同性质所占比重的。伍铁平提到“半……半……”结构,如“半生半熟”“半真半假”“半文半白”“半明半暗”也都不是各占二分之一,“半死不活”更不能表示死了一半的人;至于“一年半载”指“一年左右”,“一时半会儿”指“短时间”,“一男半女”指“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 鉴于人们认知和语言表达的模糊性,《现代汉语词典》在解释“半”的时候也注意到了精确和模糊的问题。比如,“半”的第二个义项是“在……中间”,如“半山腰”;第三个义项是“比喻很少”;第四个义项是“不完全”。词典对“半……半……”的解释是“表示相对的两种性质和状态同时存在”;对“半天”的解释是除“白天的一半”外,还“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半夜”的解释是除“一夜的一半”外,还有“夜里十二点钟前后,泛指深夜”。 因此,对“酒满茶半”里的“半”,我们是不能理解为空间的“二分之一”的。
  霍克斯说:“事实上空间和时间是一个‘连续统’,没有固定的、不可改变的界限或划分,每种语言都根据它自身的特殊结构去划分时间和空间。”
  正如“半”经常不能按精确意义上的“二分之一”去理解,“满”在空间充盈度上经常也不能按照其第一种意象图式所表达的原型意义——精确的数学概念“百分之百”去理解。人们不可能倒入数学意义上100%的“满”量,真实情况大多是,为了避免过满而溢,通常倒入充满杯体70%~90%多的量。在这一语境中,“满”和“半”“高”“老”一样,似乎在程度上有一个连续统,而不是表现为一个具体的、特定的指标。以人们对“半”的认知,我们可以类推“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图4)。
  “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表现的就是一个动态的层级系统(hierarchy),反映了自然语言表达的特点之一——模糊性(fuzziness)。英国语言学家乌尔曼(Ullmann)在其《语义学》中表达了对语言模糊性的这样的看法:语言的模糊性来源于客观世界本身存在许多界限不清楚的现象,语言词汇中的模糊性在某些情况下是一种障碍,在另一些情况下却是一种优点。
  S. Ullmann, Semantics, Oxford Press, p.117. 这一点可以充分反映模糊理论在修辞学界引起的巨大反响。模糊是修辞中常用的手法,如李白的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在现实生活中谁的白发也不可能长到三千丈,桃花潭水也可能并没有深达千尺,但是诗人就是巧妙地将精确词语“三千丈”和“千尺”用于模糊意义,运用夸张的手法,抒发了自己对年岁渐长、友人惜别的感慨之情。反之,如果李白改写成白发长到几寸几分、潭水深到幾十几米,则诗意全无,也不会成为千古佳句而被后人代代传颂了。所以,没有任何一位读者会以精确的方式来理解诗句中的“三千丈”和“千尺”。因此,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模糊词语,人的思维、人与人的思想交流将不知会贫乏到何等地步。在外语中这样的例子也俯拾皆是,比如英语中用来表达感谢的用语“Thanks a million”,我们翻译成“万分感谢”,但是无论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还是以汉语为母语的人,都不会按字面意思精确地理解成“百万个感谢”,这里模糊的认知方式突出了夸张的表达效果。
  在类似“酒满茶半”的语境下,“满”和“半”的模糊性表达很好地满足了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实践需要。事实上,在以第一种意象图式为范畴原型的“满”的语义范畴中,作为边缘样本的第三种图式所表现的语义模糊性为夸张的修辞表达提供了基础,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类似于前文所述有争议的句子:
  (33)有天,他开着出租汽车来找我——他净开着出租汽车满世界乱溜。 (储引)
  (34)如果满世界都是这白花,该多好啊!
  储泽祥在对“满”的用法和意义进行细致考察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满+N”表示的是夸张的数量,极言其多,但这一数量必须至少构成“小夸张”的基数,一般应占总量的一半以上。通过上文模糊语的讨论,我们认为储泽祥当年的这一结论是非常有见地的。正是基于人们心智中有关超过一半以上之量的“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满”的第三种意义在使用过程中被人们夸大使用了,造成了夸张的语用效果,在特定的语境下表达了说话者主观的感情色彩。如在上述转引的第一个例子中,没有人能够开着车把整个世界溜遍,说话人是基于“满”的第三种意象图式所传递的模糊语义进行了夸张的表达,并同时通过“净”和“乱”两个词语加强了这种夸张的口吻,表现了一种不以为然甚至是批评的态度。与之相反,在第二个转引的句子里,满世界不可能处处充斥着这种白花,但是在“如果……,该多好啊”这一假设句里,“满”的模糊语义充分反映了说话者对白花的喜爱,以夸张的表达方式表现了说话者溢于言表的赞美之情。
  从以上句子的分析可以看出,有些模糊词在一定的环境和上下文中获得了某种感情色彩。“满”的意义和表现出来的主观感情色彩需要和特定的语境联系起来。由此也可以看出,模糊词语义的相对性取决于词在上下文中所获得的感情色彩。
  尽管储泽祥认为“满”极言量多,表示“小夸张”,在解释“满世界乱溜”时他却没有坚持己见,反而认为这里的世界已失去原来的意义,范围也要小得多。同时他又认为这里“满世界”相当于“到处”,这就有点自相矛盾的意味。“世界”——地球作为众生居住之所依处,在人们心目中处于空间概念连续统的前列,句中所述出租车司机不可能在世界上处处溜达。而为了充分表达对其不满甚至批评的态度,说话者故意将“满”的模糊义和在普通人心目中具有最大空间范围的“世界”一词搭配,造成强烈的夸张效果。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如果“世界”的范围缩小了,比如用“国家”,那夸张的效果就大大地打了折扣,不满和批评的态度就无法被充分传递,因为“国家”在人们心目中还是有完全认知的可能的;而如果用更大的范围“宇宙”,似乎又超出普通人的认知能力,显得不切实际了,夸张就会变成废话。   伍铁平说已故科普专家刘后一教授曾告诉他,我国数学史中至今仍将三分之二称作“大半”, 三分之一称作“小半”,这也影响了人们一直以来对“半”的模糊理解,如此一来,“满”和“半”这两个独立的概念范畴在边界上似乎具有重叠的部分,这正体现了恩格勒和施密德在《认知语言学导论》中关于认知范畴性质所表达的观点之一:认知范畴的边界是模糊的,相邻范畴不是由明确的边界分开的,而是相互渗透的。
  威廉·拉波夫(William Labov)为了证明“范畴边界的模糊性质”这种在直觉上似乎令人信服的概念,用杯子和类似杯子的容器做了一系列的实证研究,要求受试者对不同形状和大小的类似杯子的器皿进行命名,以此来检测人们对“杯子”这一事物的确认情况。结果表明,范畴边界的模糊性是多方面的,其中依赖语境是最重要的方面之一,而上述语境及例句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对“满”的用法做如下总结:
  其一,通过对“满”的三种意象图式的分析可以看出,“满”的第一种和第三种意象图式所表现出来的意义是反映数量的,而第二种是反映范围的。正是因为“满”的意义比较复杂,“满”的使用给人既可以表数量又可以表范围的感觉,这就产生了本文开始所述几位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的分歧。需要说明的是,除了第一个意象图式所表现出来的原型意义表示具体数学意义上的百分之百概念,后两种不管是表示数量还是范围,都是基于模糊概念的夸张意义。
  其二,意象图式产生于人类的反复感受的具体经验,并且由于人类可以通过隐喻的形式把它映射到抽象概念中去,因此它又可以被人们用来组织和表达抽象的概念。事实上,作为“满”的概念范畴,第一种意象图式所体现的意义是其典型成员或原型样本,第二种和第三种可看作是非典型成员或边缘样本,并且每一种意象图式所表达的意义在其内部又有不同程度的范畴化。因此可以看出,“满”的意义和用法是比较复杂的。“满”的每一个意象图式在人们的实际使用中,都通过隐喻的方式表达了更为抽象的意义。首先是容器的进一步抽象。在第一和第三种中,用于“满”的容器从典型形式如“杯子”“瓶子”等向非典型形式如“脑子”“腹”“肚子”“怀”“堂”“庭”“屋”“院”“世界”“柜子”等发展。在第二种中,从杯子表面向其他事物映射,展现了不同的抽象程度,如“地”“脸”“墙”“身”“面”“手”“脸”“山”“纸”“棚架”“树枝”“深深浅浅里”“椰林”“层峦叠嶂”“人间”“历史”“过程”“社会”“组织”“心理”等。
  不仅如此,基于“满”的容器隐喻的用法,容物也得到进一步抽象,从最原型的“水”,以隐喻的方式映射到各种液体如“酒”“酱油”等,到 “人”(“嘉宾”、“文武百官”), 到各种自然现象如“蔓藤”“猴子”“钩”“饵”“岩石”等,甚至到更为抽象的概念如“种子”“斗争”“曲折”“生机”“活力”“因素”“先兆”等,最后到各种情感经验如“紧张”“犹豫”“不安”等。
  其三,“满”可以用来修饰表时间的词语,如:
  (35)凡服役满两年的退役者,均发给战士授田凭據。
  这说明时间在汉语里也可以被当作容器来理解。
  其四,“满”可以用来修饰数量词语,如:
  (36)明宣宗死后,刚满九岁的太子朱祁镇即位,这就是明英宗。
  (37)唐肃宗刚在灵武即位的时候,身边的文武官员不满三十人……
  (38)他养了一个打手名叫何矮人,虽然身高不满五尺,但武功非凡……
  这说明在汉语中数量也被当作容器来认知。
  其五,“满”可以修饰表达感觉器官的名词,如:
  (39)满目疮痍的古堡与新建的巨厦大楼,构成了今古相宜的特殊风格。
  (40)宋霭龄满心不悦,揉着撞疼的头刚想发作……
  (41)正是春天,满眼新绿,生机盎然。
  (42)觉得意满志得、满耳余音、“绕梁三日”吗?
  (43)然而那个小女孩什么都不懂,满口粗话。
  从以上例子可看出,感官名词也可以被视作容器,而容物既可以是实物也可以是抽象概念,反映了这些感官名词所具有的相关生理能力。
  四、“全”的意象图式和概念隐喻及概念转喻模式
  在讨论“全”的用法和语义特征之前,我们来看一些例句:
  (44)他们想要拥有的是全球(甚至太空)的资源和全球霸主地位。
  (45)并且在同治以前,英国是世界上唯一的工业化国家,全世界都销售英国的制造品。
  (46)今天……全国人民的中心任务就是实现四个现代化。
  (47)全州已有七万多女青年参加了共青团。
  (48)以便在全县范围内开展有计划、有步骤的扫盲运动
  (49)村村开展了“学雷锋树新风”活动,全市共成立学雷锋小组2361个。
  (50)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保险主管部门负责全军的军人保险工作。
  (51)由于连降暴雨,全营只剩一天的粮食了。
  (52)但在他的精心保养下,车况是全连最好的。
  以上例句给我们的感觉是,“全”所修饰的词都是由某种关系所联系起来的一个连续统中的各个成分,比如“球” “世界”“国”“州”“市”“县”等是由行政区划联系在一起的,“军”“营”“连”等都是军队的编制,在每一级都有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这一点可以为以下例句更好地证明:
  (53)实际上这个层级并不统一,全国各地情况多样。
  (54)要动员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
  (55)从2014年开始,全国各省市都将使用全国统一的考试题库。
  (56)……以及全县各乡镇党委政府的负责人,云集新兴镇……
  基于上述例句,我们的思维中形成一种表达整体和部分(WHOLE-PART)的意向图式,而“整体—部分”意象图式是马克·约翰逊所提出来的27个意象图式中非常重要的一个。   鉴于这种“整体—部分”意象图式,我们接受袁毓林有关“全”的用法的见解:跟“全”有关的语言表达是以套件隐喻(set metaphor)为基础的。但是对袁毓林给出的“套件隐喻”这一名称,我们想要做一些修改。“套件”给人的感觉会像俄罗斯套娃一样,由一个大的物体套一个小的,再套一个更小的,依次类推。但是“全”的意向图式所表达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会包括很多层级,每一个层级上的整体会包含很多部分,各部分又会成为下一层级更多部分的整体,并且上下层级的整体和部分以及各层级的成分之间又各自为某种纽带所联系,比如上述例子体现出来的行政区划和军队建制。因此这一意向图式所表现出来的结构远比“套件”复杂。我们觉得,如果用“构件”隐喻这个名词可能会更为贴切,因为一组构件会包含很多层次的整体和部分的成分,并且一组构件如果想要正常运转,联系它们的纽带就要发挥作用。
  因此,“全”的用法暗含了一个“构件”隐喻,包含了不同层级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比如国家之下有很多省,各省又各有很多市,各市又各有很多区县,依次类推。而这些省、市、县、区不仅和上一级的整体有行政隶属关系,平行的各省、各市、各区、各县之间也有一定的关系。“全”的意向图式通过“构件”隐喻把“整体—部分”关系投射到很多具有连续性、层级性的概念成分上,如上文所述例句。
  了解了“全”的意象图式及其反映出来的概念隐喻,我们试图阐释本文开头例(3)中提到的有关“全”的用法问题:为什么只有第一组对应关系“满身是汗→全身是汗”中,用“满”和“全”表达都正确,而其他六组中用“全”都不可接受?
  通过对“全”的众多例句的考察,我们发现,“全N”作为一个整体在表达概念时可以囊括N的所有部分,比如在上述例句中“全球”一定包含全球各个洲或国家、“全国”一定包含各省市县等、“全县”一定包括各镇乡村等、“全军”一定包括各师旅营连排等。这就意味着,在实际应用中,“全”的意向图式不仅首先通过概念隐喻将“整体—部分”的意义关系投射到相关语言表达上,并且进一步利用概念转喻的方式,用整體替代部分来实现语言表达的经济性原则:人们用“全身”替代了其各个部位。
  转喻(Metonymy)如同隐喻一样,也被认为是一种认知方法,它存在于语言现象之中,并成为语言现象产生的动因。在认知语言学中,莱考夫和特纳(Turner)把转喻说成是在一个认知域中的概念映现(conceptual mapping),这一映现包括的“替代”(stand-for)关系主要表现在指称上。
  兰加克认为,转喻是一个参照点现象(reference point phenomenon)。 阿拉克(Alac) 和库尔森(Coulson)指出,转喻由相对凸显的认知原则提供理据,处于中心地位的和高度凸显的概念实体作为认知参照点,唤起其他不那么凸显的事物。由此可见,转喻的主要工作机制就是,在语言表达中用一个相对凸显的认知参照点来替代同一认知域中不那么凸显的部分。通常用转喻词语所表达的成分作为参照点来为想要描述的目标提供心理可及(mental access),并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上面来。只有建立支持合适的映射域的概念之间的转喻联系,才能利用邻近关系或者诸如“部分-整体”“地方-人物或事件”“原因-结果”“容器-内容”等意象图式成功地产生替代关系。“全”的意象图式在基于“构件”隐喻的前提下,在构件所表现的认知域里,用较为凸显的和重要的整体来转喻地替代不那么凸显和不那么重要的部分,以达到整体替代部分的表达效果,从而达到语言的经济性功用。
  但是为什么身体的各个部位不能跟“全”组合呢?我们发现,在一个序列所组成的构件中,越到末尾处,即越到较小的部分时,越不倾向于使用“全”。比如,在“国家”这一构件中最后从县、镇、乡、村、组到个人,或在“军队”这一构件中最后从连、排到个人,我们都不能使用“全人”,但是可以用“全组”和“全连”来替代“组”和“连”里所有的人。这是因为“人”作为构件的最小组成部分已经不可再分,既然没有更小的部分作为其组成部分,“全”的“整体”替代“部分”的转喻机制便失去了工作的条件。同样道理,“身” 在人的认知经验中大致可以分为五部分,所以自古就有“五体投地”的说法。当然,“五体投地”最早来源于佛教,这里的五体也不是把身体分为五部分,但是,至少表示了人的身体可以大致分为四肢、头颅和躯干这几大部分。既然身体可分为更小的部分,我们就可以用“全身”来替代身体的各个部分,但是不能说“全脸”“全手”“全头”“全额头”“全腿”“全嘴”等,因为“脸”“手”“头”“额头”“腿”“嘴”在我们平时的生活中一般不会再分成更小的部分了,这样一来,整体替代部分的转喻机制便不再起作用。而当我们想要对这些不能再分割的部分进行说明时,我们可以换用其他表达方式,比如“整个”或者“满”,如我们说“整个脸、整个手”或者“满脸、满手”等。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全”表示的是一个整体的概念,不论在具体语境里它是表数量还是范围,均包括了对其相关的组成部分的涵盖,并且是一种实陈的表达,而不是虚指。因此,有时为了强调或进一步说明这种整体的概念,“全N”后面可能会出现“共(有/分)”“都”“各”“南北”“上下”“每”等词语,甚至会叠加使用。如:
  (57)全书共八章,每章均设:推荐阅读书目。
  (58)大概唐代全国共有六百个到八百个府。
  (59)旧《婚姻法》(1950年版)全文共分为八个章节。
  (60)到1920年,全美各州先后都颁布了义务教育法令。
  (61)宽阔的湘江纵贯全城南北,流注洞庭湖。
  (62)目前万客隆遍布全岛南北各地,有10多家分店。
  (63)于是,全国上下大江南北,一片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64)这时,他全身上下,全已湿透了。
  (65)我瞅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寻呗,到广场,到街道,到全市每个角落。”   五、结论
  本文运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通过对“满”和“全”的意象图式,及其进一步借用概念隐喻和概念转喻的认知机制投射到其他认知域进行分析,厘清了二者在意义和使用上的不平行性。看似可以互换并意义相近的“满”和“全”其实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这也决定了它们的使用分布的不同。经过长期反复的身体体验,人们对“满”的理解在其心智中形成了前文所述的三种意象图式,并在使用“满”的过程中通过“容器”隐喻的认知机制将其原型意义投射到其他更加复杂和抽象的认知域上。结合模糊语言学的分析,我们发现,人们在使用“满”的时候,大多会基于其模糊的意义来进行夸张的表达,从而传递说话者自身的情感和态度,因此,“满”的使用具有较强的主观性。而“全”在人们长期生产生活的经验中,形成于人们心智的是一种整体和部分关系的意象图式,这一意象图式在人们使用“全”的过程中又进一步通过“构件”隐喻和转喻机制中整体对部分的替代,完成了对事物整体意义的表达,起到了语言表达的经济性功用。综上所述,“满”和“全”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满”大多情况下表夸张,因此具有虚指的含义,而“全”强调整体概念,经常表示实陈的意义。在有些情况下,它们看似修饰相同的词语,其实表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以本文开头提到的三位学者争论的焦点“满商场的人”和“全商场的人”为例,“满商场”显然暗含了一个把商场视为容器的隐喻,而商场也的确具有容器的基本特征,如占据一定空间、有边界、三维、人们可进可出。但是,根据我们的生活经验,即使商场里再怎么热闹拥挤,也不可能每一寸地方都站满了人,因此这完全是说话者对商场拥挤程度的夸张表达,在具体的语境下,要么表示对商场生意兴隆的赞赏,要么表示对人满为患的厌恶,均传递了说话者自身的主观态度。而“全商场的人”基于构件隐喻,表达了对整个商场人员数量的说明。这里“全商场”的“商场”,可能指其本身作为一个商业单位包括很多部门如“人事部”“销售部”等,这一含义可以反映在类似“公司为全商场的人都交了养老金”的句子中;而“全商场的人”,既可能指整个商场包括其各个部门的所有工作人员,也可能指在某些特殊语境下临时指代的商场所有空间部分如不同楼层内的所有顾客,如新闻报道中的类似句子“此时此刻,全商场的人大概共计五千人”。而“满”均不能用于“全”的这些语境中,其原因就在于“满”和“全”表示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和语用功能。
  值得注意的是,在本文的论述过程中,我们发现,人们在使用“半”时,似乎像使用“满”一样也依据了容器隐喻,因此“半”和“满”在表达模糊的虚数意义时经常成对出现,如“酒满茶半”“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等。但同时,“半”在使用分布上更加灵活,除了和“满”,还会同其他词成对出现,如和“一”,人们经常会说“一年半载”“一时半会”“一男半女”等。那么,“满”和“一”的意义与用法又有哪些区别和联系?另外,当“半”后出现“个”字时,与其相对应使用的词是“整”,而非“满”和“一”,这背后的差异又有何理据?这些问题也都值得深究,将另文探讨。
   Ognitive Study on the Meanings of Two Chinese Characters “Man” (满)
  and “Quan” (全)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mage Schema
   LIU Wei,ZONG Shouyun
    Abstract:   “Man”(满) and “quan” (全) as two modern Chinese characters can both be used to modify nouns and noun phrases to form modifier-core structures. But in practice, they are significantly different so that they cannot be used interchangeably though they seem to be at the first sight, which shows that the two characters have parallel misalignment in both form and meaning.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 theories as image schema, conceptual metaphor and conceptual metonymy, this paper, through investigations of the actual meanings and usage of both characters individually, draws a series of conclusions. “Man”(满), on the basis of container metaphor to project the objective world through three kinds of image schemas, frequently expresses the fuzzy meaning of exaggeration instead of the prototypical meaning of one hundred percent in mathematics which people generally think to be. However, “quan” (全) by means of conceptual metaphor and metonymy which contribute to the formation of WHOLE-PART image schema realizes the attribution of the whole of things for the part of them. In a word, the fundamental discrepancy between “man” (滿) and “quan” (全)lies on the fact that they are the two Chinese characters expressing totally different meanings.
  Key words:   “man” (满) ,“quan” (全), image schema, conceptual metaphor, conceptual metonymy, cognition, fuzzy linguistics
   (责任编辑:陈 吉)
  作者简介: 刘玮,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淮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安徽 淮北 235000)。宗守云,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上海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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