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和盐商的共同点,是都需要自由的环境。对文人来说,和盐商打交道,虽然咸气,却最是安全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提到盐商,总没好话。如第二十三回中的一段,挖苦盐商的鄙吝:“奉过酒,头一碗上的冬虫夏草,万雪斋请诸位吃着,说道:‘像这样东西,也是外方来的,我们扬州城里偏生多。一个雪虾蟆,就偏生寻不出来!’顾盐商道:‘还不曾寻着么?’万雪斋道:‘正是。扬州没有,昨日才托王翁令侄孙到苏州寻去了。’汪盐商道:‘这样稀奇东西,苏州也未必有,只怕还要到我们徽州旧家人家寻去,或者寻出来。’万雪斋道:‘这话不错,一切的东西是我们徽州出的好。’顾盐商道:‘不但东西出的好,就是人物也出在我们徽州。’”
　　
　　
　　说起来,吴敬梓的好朋友程晋芳,就曾是盐商。吴敬梓自己也喜欢扬州,程晋芳说他“死恋扬州好墓田”,一点不会错的。两淮盐运史卢见曾(《儒林外史》皮里阳秋地写了一个叫荀玫的人,便以他为原型)获罪充军,许多文士送行,吴敬梓也在其列,写诗恭维说,“使君衔命出云中,万里龙堆广漠风”。其实卢见曾此去“军台效力”,风是要吹上一吹的,衔命出塞云云,就谈不上了。
　　
　　吴敬梓有自己的成见。而盐商之中,出过许多出色的人物,勇于任事如郑元勋,乐善好施如汪应庚,好学如程晋芳,知大体如鲍志道,等等。还有一位扬州的盐商,值得说几句。这人是马曰琯,他喜欢交雅人,做雅事,说雅话,而且发自本性。扬州的盐商,大多附庸风雅,所谓“刊上时花二月中,商贾大半学诗翁”,自己不会做诗的,要请人代做,做不好的,要请人代为吹嘘。但马曰琯,连同他的弟弟,真正是喜欢写诗,以及读书,藏书。乾隆征书,私人献书,便以他为最多。另外,他的一大事业,是交接文人,亲贤乐善,惟恐不及。
　　
　　袁枚说马曰琯“横陈图史常千架,供养文人过一生”,话说过头了。供养谈不上,资助是有的,著名的学者全祖望,厉鹗,杭世俊,朱彝尊,都和他交好。传说郑板桥穷困时受过他的馈赠,未必是实,但后来郑板桥确是他的座上客,还在他家住过。在扬州,流传许多郑板桥的故事,其中一类,是讲他如何捉弄盐商。郑板桥性子简傲,又爱恶作剧,这类事想必做过几件,但事情的另一面,是没有盐商,他晚年便不会那么逍遥自在。乾隆年代,文人聚集最多的地方,在北为京城,在南便是扬州,原因就是这里的银子多,用郑板桥的话来说,“隔江相望无多路,一到扬州便值钱”。所以八怪会出在扬州。八怪中的好几个都做过官,因为脾性不合,便脱离了体制,靠画耕糊口,老来尤且困窘,换在别处,怕早活不下去。
　　
　　盐商,特别是徽州的盐商,号称贾而好儒。他们让儿子读书考进士,自己也喜欢贾服而儒行。“家中无字画,不是旧人家”,收藏古董字画,请文人吃饭,一时风气。这中间自然有无数的笑话,无数的势利,无数的盘算,但自由派文人和商人,成了共生体,一边互相看不起,一边互相需要。
　　
　　
　　我们看诗文中,文人和盐商往来唱和,高帽纷飞,何等亲热,其实彼此另有见解。有一个叫安麓村的盐商,爱收藏,出资刻唐代孙过庭《书谱》,请袁枚题跋。袁枚欺负人家来头小,只写了“乾隆五十七年某月某日随园袁某印可时年七十有七”二十二个字,索银两千两,还把这个故事到处讲,以证他的了不得,和盐商的俗媚。另一方面,盐商也看不上文人的穷酸,周旋之后,回屋脱下靴子,数数银子,还是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好。
　　
　　扬州的盐商,特别是其中的徽州人,往往不置田产,而到处乱花,到离谱的程度。乾隆去扬州,大大享受了一番;回来骂儿子说,你想安逸享乐,有本事去生在淮南商人家呀,别生在我家。可见其奢侈。赞助艺术,在他们的支出中,并不占很大的份额,对艺术的腐蚀,却是不小。像郑板桥的字画,大的不如小的,因为他的大画大字,都是给富人做的,寻常人也没大房子,去挂那样大的纸。这些大画,工稳有余,性情便不如他的小件了。
　　
　　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且说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是文人的俱乐部。他死后,又有一位大盐商江春,同样是艺术的赞助人。江春死后,如阮元后来说的,“从此名士舟,不向扬州泊”,话又夸张了。不过马江时代的盛况,确实不再,这原因则是大局有变,及朝廷的新政,使揚州失了盐策之利,商人纷纷破产,便有心也无力了。
　　
　　文人和盐商的共同点,是都需要自由的环境。对文人来说,和盐商打交道,虽然咸气,却最是安全。便是闹翻了,他至多不买你的文章字画,而不会把你捉起来,打屁股,砍脑袋。■
　　
　　刀尔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