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olfalone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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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媳生下二胎,她来到加拿大帮忙照顾孩子。在努力融入当地华人社会的同时,她也第一次走进了儿子一地鸡毛的真实生活。一年签证期满,回国,还是留下?成了摆在她面前的一道考题。
  一
   莫丽珠到达蒙特利尔那天,小米正在医院生产,徐伟民忙不过来,就请刘翔去接机,刘翔店里事多,耽搁了一会儿,到特鲁多机场的时候,莫丽珠已经在等待。莫丽珠穿一件米色薄料风衣,新烫的大波浪卷发,一张圆脸,两道弯眉,皮肤光亮,是养尊处优的风度。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充满热情与兴奋。刘翔初时没敢相认,倒是莫丽珠十分精明,一见刘翔的神情就说,你是来接莫丽珠的吗?
   回来的路上,莫丽珠一直都在说话,这让生性沉默寡言的刘翔很高兴。本来徐伟民让他来接老娘时,他有点怯场,不知跟徐伟民他妈说什么。没想到莫丽珠口齿伶俐,在回到纽曼街的30分钟路程中,把自己从小城出发,到北京转机,再到温哥华,如今到蒙特利尔的所见所闻讲了个通透。老太太语言生动,表述清晰,让刘翔很开眼界。说实话,这一路中刘翔不停地将莫丽珠与自己的母亲比较,他对遗传的力量深为叹服,也为徐伟民的能言善辩找到了依据。
   一路回到大白楼。刘翔与徐伟民都住二楼,中间隔着大黑狗詹妮一家。莫丽珠一边听任刘翔将大小箱子滑进电梯,一边东张西望,她说,这个楼倒是挺大的,你们都住在里面?刘翔说是,每一扇门后面就是一户人家。
   纽曼街的这个大白楼,是新移民的理想公寓。在刘翔搬来之前,这里就住了好几户中国人。这公寓聚集了新移民想要的一切因素,房租低,离地铁站近,周围环境也幽静,更重要的是,对面就是传说中的七只鸟小学。大楼管理员朗格先生是个严肃的人,总是板着一张脸。刘翔申请入住时,朗格先生態度不太好,但徐伟民能说爱笑,帮助刘翔解决了问题。他们先买好了租房表格,填上相应部分,只要求朗格先生签字即可。徐伟民说,我们早就知道你对中国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在中国租客中你大名鼎鼎,被称为蒙特利尔排名第一的管理员,没有之一。你是最好的。
   刘翔看到朗格先生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鼻子以上的器官却不动,尤其是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刘翔想他的控制能力真好,一个人怎么能将脸部五官在同一瞬间,表现出高兴和无动于衷两种情绪?刘翔在惊讶之余,对毕加索的画作恍然大悟,那些所谓的立体主义,那些一颗脑袋上的好几张脸的画作,都来自朗格这样的形象。
   当刘翔将徐伟民的房门敲开时,徐伟民露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见了他们先打一个哈欠,说,终于生出来了,生了一天一夜。人家都说二胎容易生,不知道小米怎么生得这么麻烦。累死我了。然后一边接行李一边说,我是回来做饭,饭还没做,一忽悠就睡过去了。快进来快进来。莫丽珠就问生了个什么,徐伟民说,儿子,当然是儿子,小米只会生儿子。
   刘翔见他们母子一问一答,自己就撤退了,徐伟民不让他走,说辛苦了,在这儿吃饭吧。刘翔说不了,改天改天。
   莫丽珠站在儿子的家里,环顾四周,她从来没有想到徐伟民在国外过着这样的日子。房间不大,家具倒不少,看上去老旧不说,上面堆满杂七杂八。卫生间的天花板倾斜着,一大块墙纸已经开始脱落,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莫丽珠从国内来的时候,脑海中描绘的是电影里的画面,外国人的生活,花园洋房,有管家、有厨子,她本来以为儿子出国多年早就住上了花园洋房,如今这个环境,着实让她惊讶。
   徐伟民是从来不向母亲汇报生活的。从八十年代出国,这么多年,他从没回去过。不回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忙。他从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专业转到另一个专业,终于在九十年代,将妻子接出来,然后就更忙,要养家糊口。如果不是小米生老二,需要人照顾,莫丽珠还不能来,虽然莫丽珠已经向他申请过好几次了。
   莫丽珠脱下大衣,挽起袖子就下厨房。徐伟民去接小米母子回家,她说,怎么不多住几天?徐伟民说,正常生产,没事就让回家了,加拿大是公费医疗,不能多占纳税人的资源。
   这是莫丽珠到达加拿大的第一个晚上,但她睡不着。一是时差,二是脑子还没转过弯,好像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充满陌生感。她被安排与小米同睡,徐伟民去了另一个小房间,说是小房间,其实就是把客厅隔断出来的一个小空间,里面只能放一张小床和一个小桌子。莫丽珠本来说自己去那边住,但徐伟民不肯,说,那儿实在太小,本来是给皮特住的,但皮特离不开妈妈,经常耍赖不去。
   这里的小孩从小就自己睡。徐伟民说,没见过7岁了还同妈妈睡的。
   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自己睡。小米说。
   皮特不说话,只管在奶奶带来的食物中找吃的。
   莫丽珠在国内是妇产科医生,徐伟民的父亲去世早,去世前给她留下了房产和一些积蓄,那时候他们把唯一的儿子送到美国,以为他能出人头地。想到去世的丈夫,看看儿子的现状,莫丽珠不禁悲从中来。清晨起来吃饭,莫丽珠的眼睛还红肿着,见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放着几片面包,徐伟民穿一件圆领背心儿,正在煮粥,徐伟民此时已进四十,有些发福,后颈上的肉叠起来形成一个弧形,原来浓密的黑发也开始稀疏,从背影上看过去,竟酷似他去世的父亲。这让莫丽珠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莫丽珠环顾四周,把房间再仔细看一遍。
   这是个很小的公寓,进门是一个长厅,一直通到窗子,窗外有些葱茏的绿色,因为背阴,显得有些暗淡,转一个弯是小厨房,本来就小,里面又堆了洗衣机,只有一个人转身的地方。过了厨房向里走,就是卧房,并排放了两张双人床,另外有两个衣橱,她打开衣橱看看就关上了。又走出来到客厅,见沙发上堆满了衣物,竟然没有坐的地方,一个高高的白色铁架子,好像超市中的货架一样,堆满了东西。莫丽珠能看出来主人试图整理过,因为有些衣服还折叠着,虽然折叠得十分潦草。另有一些衣服杂乱地堆着。一些夏天的短衫短裤,都皱巴着,没有一件平整的。墙是暗黄色的,有些斑斑点点,想必好久没粉刷过了。再看地板,没有油漆的地方倒比有油漆的还多,那些少量的油漆好像已经厌倦了挂在地板上,有些碎片的边缘翘起来,只需一碰就脱落了。    在莫丽珠的心里,儿子儿媳都是好学向上的青年,而且出国20多年,他们经历了什么,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莫丽珠早年住过比这更糟糕的房子,但无论怎样,她都会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即使在农村下放的时候,一铺土炕,两个木箱,她也会把东西整理好,她绝不会把一堆衣服床单杂七杂八地堆在铁架子上,这种行为很没有隐私。
   莫丽珠叹一口气,开始收拾房间,她把那架子上的内衣全部拿下来,按人头按季节分类整理,然后将有洞的床单撕开,一分为二,把衣服包裹起来。她刚才看过了,卧室里的衣橱是空的,完全可以放进这些东西。
   除了对生活状态的不理解,莫丽珠更想了解儿子的经济情况,但儿子对此很抗拒。
   就是这样。他简单地说。我们两个人都读书,靠魁北克政府助学金生活,每个月下来都没有余额。大家都这样。他有些生硬地说。
   既然大家都这样,莫丽珠就没什么好说的。但她对此质疑。她很想了解别人的生活,比如刘翔一家。刘翔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
   他们开店。徐伟民说,早七晚十一,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而且没有前途。
   莫丽珠便释然。虽然儿子至今一事无成,但毕竟一直都在努力读书。
   但这样的生活不是办法。莫丽珠是一个总是有办法改变生活的人。虽然初来加拿大,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但莫丽珠已经开始想办法,她相信通过努力可以改变生活。在国内,到处是可以挣钱的事情,走在街上总是能遇到各种做小生意的,比如小学校门前卖食品的小车,医院门前也有许多食品摊位,卖什么的都有,烤饼、油条、米粥、小菜、饺子,这些小食摊热火朝天,生意兴隆,把医院的食堂都快挤垮了。加拿大人为什么不做这些生意呢?
   饺子,这个名词一出现,莫丽珠的心中就突然一亮,她想完全可以在马路对面的小学校卖饺子啊,她努力回忆医院门前饺子车的样子,她需要板车、铁锅、玻璃罩,自己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显得卫生干净可靠,当然还要有锅碗瓢盆等家什。这样想着,莫丽珠好像要干一件大事情,她要自己创业。虽然莫丽珠退休前是医生,但年轻时也当过铁姑娘,这世界上什么不能做?什么都能做。她这样想时,就沉浸在自己创业的想象中,她感到一种奋斗的激情,世界上最伟大的就是母亲,为了让儿子孙子过上美好的生活,她是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奉献的。
   但是当莫丽珠说出她的想法时,遭到儿子儿媳的反对。
   你说什么呢?儿子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这是在中国?这是加拿大。没有人这样做。
   没有人这样做,不等于不能做。莫丽珠说。
   加拿大不让这样做,不能在学校前面卖东西。小米说。
   有规定吗?莫丽珠说,你们见过吗?
   儿子儿媳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没见过,他们从来也没想见过。
   就是。莫丽珠说。她有些得意,说,别说你们没见过规定,就是有规定,咱们也可以偷偷地卖,有人来管,我们走就是了。
   第二天,莫丽珠就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她决定不告诉他们,他们胆子太小了。难怪他们一直过着穷日子。不战天斗地,不解放思想,怎么能致富。她心中对儿子和媳妇有些不满。都是读书读的,读书把人读傻了、读糊涂了。
   儿子一走,老太太就开始和面切菜,她一面在肉馅里面加了海米、鸡精、白菜、香菇,一面想,一定要质量过关,皮薄馅儿大。第一天,即使是赔本也要赚吆喝,让那些老外一吃就上瘾。不是说如今是一个全球化时代吗?外国人都开始学中文了,他们也一定会热爱上我的饺子。
   莫丽珠一边想一边干,脑子里一激灵,就给自己的饺子起了个名,叫莫氏饺子,她想这个饺子是她空前绝后的好吃饺子,调料是莫氏秘方,加了白胡椒和蘑菇精,这两样必不可少。她包的饺子皮薄馅儿大,一个人,一条流水线,从揪码、擀皮儿、和馅儿,忙得一头是汗。很快就包了五十个。莫丽珠把饺子一个个摆好,满心喜悦,这些天的不愉快也一扫而光。想到自己来到陌生的国家,为了家庭而做的自我牺牲,她对自己又心疼又滿意。人都说留学生多么艰苦,我是没赶上,我若赶上了,也能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莫丽珠就是这样一个不服输的女人。
   饺子煮好了,莫丽珠用塑料袋装,一袋五个,一袋十个。价格也想好了,她在超市里看过,这里的超市价格喜欢带9,她想五个就卖3.99,十个就卖7.99。多卖少算,便宜一块钱。
   莫丽珠就是怀着这样快乐的心情到小学校门前的,她走在路上都是快乐的,她并没有想到会大败而归。没有城管,学校门前是葱茏的绿地和树,一道铁门里,孩子们在奔跑喧哗,她悄悄推门进去,也没有人注意,但她一个也没卖出去,她站在那里,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
   饺子。她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没有人理睬她。后来有个身量极高的洋人来问她什么事,铁塔一样,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里。她听不懂,她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就默默转身回来了。
   那天晚上徐家吃饺子,皮馅儿都分离了,徐伟民做了一锅汤,饺子成了云吞。莫丽珠一声不吭,也没吃饭,徐伟民和小米不敢大声说笑,一家人沉默着。只有皮特在打电脑游戏,一关过了,就伸出胳膊喊一声,yes!
  二
   饺子行动之后,莫丽珠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她说加拿大这地方真怪,做生意不容易。她开始留意楼里人的生活,左手一家,住着一个叫作詹妮的金发女人,身材健壮,每天晚上出门遛狗,她的狗是一只大黑狗,昂首挺胸,肌肉健壮。徐伟民说,那狗本来是德国黑贝,军用犬,后来杂种了一下,功能下降了,不过还是一流的好狗。莫丽珠对此深有感触,因为白天楼道没人时,她的脚步一出现,就能听到大黑狗的吠叫声,无论她多么小心,大黑狗从来没有玩忽职守过。詹妮有两个男朋友,换班来,一个是黑人,另一个也是黑人,两个人都很高大,莫丽珠分不清谁是谁,徐伟民分得清,他说,怎么会分不清,一个是江森,一个是琼尼嘛。莫丽珠就不再问,在她眼里,老外长得都一样。无论是谁,两人一狗走在一起,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莫丽珠从来不跟他们打招呼,尽管她现在学会了哈喽,也会很友好地同楼里的人打招呼。莫丽珠不知道大黑狗一家怎样生活,她也从未想过了解,她只关注这楼里的另一些中国移民。饺子事件后她重新思考刘翔一家的开店生活,她问过徐伟民是不是他们也开一个,她可以把国内房子卖了支持他们。但徐伟民不以为然,他说,开店有什么好,就是用手抓钱,我们还是要用脑挣钱。孔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又说学而优则仕,我们即使不仕,也要做一个白领工作。读了这么多年书,不能体脑倒挂。
   白领工作是好的,莫丽珠同意这个观点。因为顾晨来看她的时候,穿一件长西裤、翻领小西装、高跟鞋,有一种职业女性的爽快。徐伟民介绍说顾晨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顾晨说,我们都是老邻居,原来在凡尔登住在一起,那时我和小米还一起在衣厂打工。
   我也是先上学,毕业刚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一切就會好起来,不用着急。顾晨说。顾晨原来就在大白楼住,如今搬了家,她在岛西买了房子。
   徐伟民就对莫丽珠说,你看,只要找到工作,生活立刻就天翻地覆,一夜之间你就可以住上花园洋房。
   莫丽珠对儿子的高远之志又气又喜。气的是年过了四旬,一无所成,还是不肯做简单的事情,如此眼高手低,以后的日子如何是好。喜的是儿子还没有被生活磨损,依然有理想。徐伟民的回答,让莫丽珠无话可说,她既不想让儿子荒废学业成为蓝领,又不想让儿子过这种寒酸窘迫的生活,莫丽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刘翔之外,她很快发现一楼也有一家中国人,认识了,女主人叫萧萧,他们也在读书,萧萧很有计划,她读会计,丈夫读计算机。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萧萧说。虽然加拿大如今就业不是很好,但会计市场却是好的,万一我的专业不好,他的专业也会好,总有一个人会读出来找到工作,那就一切OK了。她说。
   莫丽珠非常欣赏这样有远见的女性,相比之下,小米就没有计划。
   小米的能力明显不行,小米是个慢性子。莫丽珠洗澡10分钟清清爽爽,小米进了卫生间,一个半小时还不出来。
   她怎么这么慢?莫丽珠说。
   她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徐伟民一边在电脑上操作一边回答。徐伟明说他在编程序。莫丽珠看到屏幕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英文。
   这是什么?她说,为什么两个屏幕,有黑的还有白的?
   白的是程序,黑的测试程序。徐伟明说。
   每当这时,退休医生莫丽珠就感到自己孤陋寡闻,就会感到儿子是高大的,是见多识广的,是有知识的。这样想时,她就坚定了要与儿子共渡难关,要帮助儿子渡过难关的想法。
   面包会有的。瓦西里说。
   牛奶会有的。莫丽珠想。
   面包牛奶果然很快就有了。有一天莫丽珠看见萧萧去上工,原来每个周日,萧萧在一个茶楼推小车送早点。莫丽珠也想去,萧萧说,您在家里带孩子多好,打工很累的。莫丽珠说,我不怕累,总在家里也厌烦。我跟你一样,只打周末工,不耽误带孩子。萧萧就带她去,叫作富泰茶楼的。萧萧介绍她是莫太,这个称呼让莫丽珠听着有些别扭,但见大家都这样称呼,入乡随俗,也就应承着。
   老板钱小满,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平头,圆脸,眼睛细长,眼裂很大,眼神却混沌,好像还没睡醒。老板娘倒比老板个子高,一张尖脸,眉毛细挑,眼睛上下转着,是一个精明伶俐的样子。老板说,店里刚走了一个员工,是陪读母亲,儿子毕业了,她就回国了,莫丽珠可以顶替她。老板娘上下打量着莫丽珠,眼神飘过她保养很好的脸庞,挺括的薄呢风衣,说,你干得了这个?莫丽珠说,怎么干不了,人嘛,什么都干得了。
   老板娘就让她当场试工。莫丽珠戴上白围裙白帽子,推着送餐小车,用眼睛瞟着其他人的工作流程,她有样学样,每到一张桌前就放慢脚步。顾客大多是华人,说粤语的多。莫丽珠不会英语法语,连粤语也不会,但这并不能阻挡她的工作,莫丽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善于察言观色。她把送餐车推到客人面前,将小笼屉一一打开,笑脸相迎,他们指哪个,她就上哪个,然后在单上画一下,单子上是中文字,这就算完了。
   老板娘见她有条不紊,问她,以前干过?她说,没干过,在国内是医生。老板娘就把她留下了。
   莫丽珠因此走上了打工之路。在茶楼,她叫莫太。
   茶楼的生意不咸不淡,却也累,人手太少,一站就是一天。一天下来,莫太的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晕头晕脑地回到家,用热水泡了脚,就把两条腿抬高,让血液循环,莫医生有自己保养的方法。虽然辛苦,莫丽珠心里却是开心的,路过商店去买了食品,特地给皮特买了小零食。莫丽珠在为家庭做贡献,累着心里也舒服。莫丽珠是一个有奉献精神的人,为儿子孙子奉献,她心里是甜的。
   当然也有西洋景,让莫太开眼界。有一天一个西人开口跟她说中文,把莫太吓一跳,好像看到猫说人话一样。那人问她,府上哪里人?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像电影一样不真实。那西人倒很自然,说他太太是台湾人,他在台湾学的国语。
   那时候莫太还没有习惯与异族打交道,对西洋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情。那西洋人个子不高,说一共三个人。莫丽珠就给他找了三人位。那人坐下开始点餐,每次小车推到他身边,他都将所有菜点上一遍,一会儿工夫,他的桌上就堆满了各种小笼屉。莫太想这个人还真是大胃口,这样想着就留意了这个人,见他一张脸都埋在盘子里,吃得兴起,不肯抬头。莫太推着小车走一圈,回来见到西洋人的桌上三个小瓷盘中,都有咬得参差不齐的残羹剩菜,筷子横七竖八地放着,是一副几个人进餐的样子,却没有见到另外两个人,倒是一张空椅子后面挂着一个黑呢短上衣,另一张上搭一条长围巾,看似客人刚刚离开。
   桌上的小笼屉倒是越堆越高。莫太一边在大厅里卖食物,偶尔也会向那个西洋人瞟上一眼。这一早晨,莫太就见到三四个中西家庭。靠左上方的一张桌子,是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坐在上首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只比桌面高出一点,挨着她的大概是儿子儿媳,都有六七十岁的样子,两对小夫妻领着三个孩子,那洋女婿坐在座中格外显眼,生着一脸络腮红胡子,人高马大,一手举着一个小孩子,小孩子在他身上好像小猴子。那边厢是一对中女西男,虽然女人是亚洲脸,两个人倒都是浓眉大眼,大嘴巴,胖瘦也相似。莫太想他们一定是生活很多年了,才能换来这样的夫妻相。见那一对相对而坐,相互夹菜,莫太心中突然生出一缕酸涩,想起丈夫老徐去世多年了,都没熬到退休。她想如果老徐活着,儿子一定比现在过得好些,老徐是个有计划有主意的人。    等到莫太转一圈回来时,那个西洋人已经不见了。莫太问萧萧,萧萧说,那人打过招呼了,说下楼看看他朋友来没来,一会儿就上来。萧萧一边说,一边忙着做事情,她今天站在柜台里面,照料炒河粉、油条、麻团、装盒饭。
   又过了十几分钟,那西洋人还没有回来,莫太说,那个人怎么还没有回来?老板娘听了,就走过来,掀开那些小笼屉,见每一种食品都被咬得残缺,有的只咬了一口。老板娘也不说话,径自往下撤盘碟,又将那半旧的呢大衣和长围巾都挂在衣架上。萧萧叹一口气,说,这是吃了霸王餐,不付账就跑了。莫丽珠问,这衣服的主人呢?萧萧说,哪有什么主人。那个人穿了两件冬装来,旧的一件挂在椅子上,好的那件自己穿走了。莫丽珠恍然大悟,原来是金蝉脱壳,就说,外国人也逃单?萧萧冷笑说,这世界只有好人和坏人,哪有什么外国人中国人。
   晚上回家,莫丽珠将这一出金蝉脱壳的故事讲给家人听,讲完了对皮特说,咱们中国人可不干這个。皮特说好人都不干。莫丽珠想起萧萧说的话,想孙子小小年纪,倒比自己眼界宽阔,知道种族并不能限制人,各种肤色下面流的都是同样的血。她忍不住在皮特脸上狠狠亲一口,皮特嫌疼,哇哇大叫起来。
  三
   让莫丽珠难过的事情,发生在临近圣诞节的时候。那时她已经在富泰茶楼打了两个月的工,适应了茶楼工作,打工生活变成了新常态。
   这是莫丽珠到加拿大之后第一个圣诞节,她对此充满憧憬。莫丽珠看到街上挂起的彩灯,大黑狗家门上挂上了圣诞花环,电视里开始播广告,各种各样的礼物,从帽子手套到睡衣睡裤。所有东西都在打折,圣诞老人穿红衣服,背着礼品袋,麋鹿马车飞上天空。莫丽珠也想多赚一些钱,到了12月,儿子儿媳都放假了,小孙子也放假了,那时候一家人可以在一起过节了。
   但是徐伟民说他想去美国,这让莫丽珠有点惊讶。徐伟民说趁圣诞节他去美国打两周工,美国这时候餐馆忙,他的朋友在纽约开餐馆。他这样说时,小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白皙的脸变得青灰,小米说,哪里不能打工,难道只有美国有餐馆?徐伟民说,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声音也大起来。
   虽然莫丽珠站在小米一边,极力反对,徐伟民还是走了,而且乘早班灰狗。他前一天半夜才考完试,真是一分钟都不耽搁。小米见徐伟民走了,大哭起来,莫丽珠说,到底怎么回事呢?小米恨道,谁好好的不在家过圣诞节,明摆着他是美国有人了。
   徐伟民在移民加拿大之前是在纽约留学的,后来美国实在留不下,才办了加拿大移民。而小米和孩子一直在蒙特利尔。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小米说。
   那你有什么证据吗?莫丽珠问。
   我能有什么证据。我一次纽约也没去过。小米说。
   那你就是胡思乱想。莫丽珠说。
   小米说,我怎么胡思乱想?
   你也别胡说八道,吓坏了孩子。莫丽珠压低声音说。
   皮特坐在窗前玩电脑,平时都是鼠标乱动,此时倒是安静得很。莫丽珠见皮特竖着耳朵,正在听他们说话。皮特只能听懂中文的日常用语,但如果说得比较快或者用书面语时,他就听不懂,只能愣愣地望着你。
   夫妻的事,能瞒得了谁?小米压低声音说,声音中带着哭腔。要不是在纽约留不下,他也不能回来,他根本就不想回来。
   这不是去打工赚钱吗?莫丽珠说,你想得太多了。
   话是这样说,莫丽珠到底心里不踏实,小米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徐伟民独自一人在纽约读了五年书,这期间的生活从来没对她说过,谁知道呢?
   徐伟民在纽约住了两周,一直到新年过了才回来。这两个周末莫丽珠决定加班,她不愿意在家中看着小米流泪。
   圣诞节期间茶楼不休息,客人更多了。有一天老板娘问她会不会打麻将,她说钱小满的娘打麻将三缺一。莫太在国内本来是常在麻将桌上的,听了这话麻瘾上来,就答应第二天去玩。莫太当然不只想玩麻将,莫太认为认识人很重要,每个人都有一条道路,认识的人越多,越可能了解不同人的道路,而这些人即使是偶遇,也可能把你带到一条未知的道路上。莫丽珠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对此深信不疑。
   钱小满家住在市中心,是一个黄白建筑的三层小楼,外观是欧式,进了门,就好像回到中国,家具是红木的,仿古式,坐着没有沙发舒服,倒是很气派。墙上挂着富贵牡丹,桌上是景德镇瓷瓶,瓷瓶边上是发财白菜,还有一个招财猫端坐着。之前莫太只看见过一只猫胳膊招财的,第一次看见两只胳膊一起招财。发财猫金光闪闪,与瓷瓶、发财白菜摆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但想到这些都是平安发财的象征,莫丽珠就释然了。
   钱小满的娘跟儿子长得截然不同,是个瘦瘦的小老太,虽然眉毛如今只剩下短短半截,眼睛却还清亮,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些许风韵。莫丽珠不知道怎样称呼她,别人称她钱太,也就叫她钱太。本来钱太、黄太、马太和程太是一桌,但最近程太回国了,就缺了一角。莫丽珠第一次去,就感到了阶级的不同,同她们那种安适相比,自己是个外来人,显得有些毛躁。但莫丽珠并没有自卑,莫丽珠从来没有自卑过,她相信阶级是流动的。莫丽珠由一个乡下铁姑娘成为赤脚医生,后来又成为正式医生。莫丽珠从没有认输服人。
   她很快了解到黄太以出租房子为生。黄太年轻时在衣厂车衣,干得十分辛苦,好在她脑子灵光,911之后房市萎靡,她就买房出租,赚了一些钱,也赚了一身病,如今孤身一人。马太的儿子是医生,本来以为马太可以享福,却偏是她经常不能来,因为她在衣厂打工。莫太说,你儿子那么有出息,你还要打工?马太天生一张平平常常的小圆脸,一把短发用小小的铁发卡别在脑后,说话不急不缓。她说,他的钱是他的,我自己赚的才是我的。我再过几个月就回国了,看见国内的亲戚朋友不能空手,我若让他买礼物,那是不公平,我自己去打工赚钱给亲戚朋友买礼物,是一个心意。
   打了几圈,钱太便说打不得了,肩抬不起来,莫太就顺手给她按了几下,钱太说,舒服多了,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回家的路上莫太想,这未尝不是一个病人群体,如果我做按摩,也能赚钱。这样想着,心胸开阔了些,回到家,将推拿按摩的小册子找到,认真研究了一会儿。    下周打麻将的时候,马太去衣厂加班没有来,钱太说,你再给我按摩一下,我这个腰也是疼得紧。莫太就给她按,一边按一边拉着家常,手下却认真,一旦感到钱太有紧张的反应,就改变手法。钱太十分满意,说,前一条街上有一个中医按摩的,我去过几次,费用贵,还不见效果,后来打听说那人不是科班出身,后改行,跟网上学了学,就开诊所,可不是个江湖骗子。又说,如果你开一个诊所,可比他们强多了。
   莫太说,开诊所是不行的,我就是探亲,过一年半载就回国了。不过倒也可以为病人服务,我们医生的天职就是给病人解除病痛。钱太揉着肩说,那我就是你的第一个病人了。
   莫丽珠心里很高兴,对小米说,你看只要有技术,到哪儿都赚得到钱。她就建议小米学,以后养家。小米自徐伟民走后就无精打采,此时也不搭话,只管低头逗弄孩子,不知道想学还是不想学。莫丽珠就住了口。
   过了新年,徐伟民回来了,一进屋就打电话,向纽约的朋友报平安。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中间还跑到卫生间去,关了门,不知道在说什么。徐伟民打电话时候很激动,看来在纽约玩得很高兴。小米倒平静,既不抱怨,也不问候,好像徐伟民刚放学回家一样。莫丽珠的心却是揪着的。她想要弄个究竟。
   第二天小米一出门,莫丽珠就开始盘问儿子。徐伟民也没有瞒的意思,他说,你还记得红闵吗?她在纽约。莫丽珠就什么都明白了,红闵是许伟民的初恋,当年还是因为莫丽珠不同意被迫分手。莫丽珠心中一阵难过,她说,你太对不起小米了。徐伟民低头说,你让我怎么办?红闵那边还有一个女儿。莫丽珠就呆住了。莫丽珠想,是我造孽,还不如当年让他们好,如今怎么办?徐伟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样说时眼泪长流,他说,我要知道怎么办就好了,这些年两头操心,我哪有心思读书,还找什么工作——这一生都毁了。
   莫丽珠说,小米知道吗?
   徐伟民愣一愣,说,我没告诉她。
  四
   莫丽珠的新工作进展顺利。莫丽珠随身带一个中医推拿按摩小册子,在地铁上都看,把经络穴位记得大概。见了钱小满的娘,就拿出当医生的架势,亲切自然。钱小满的娘有了莫丽珠的按摩,竟是一时也离不开,莫丽珠做了两次,让钱太感到舒服之后,就不再去。钱太传话过来,莫丽珠只说忒忙。钱太明白莫丽珠的意思,说明码实价,每次都付钱。莫丽珠才去了,到了钱家,口中说,都是朋友,哪里用得上钱,我是真忙,小孙子太小。钱太说,我懂得,你也不容易。自此每周一次去推拿按摩,挣得比茶楼多,莫丽珠就把茶楼的工辞了。那时莫丽珠也厌烦了茶楼的工作,钱小满是个黑心店主,客人吃剩的肉舍不得扔,剁碎了拌云吞馅。莫丽珠看着都恶心。
   莫丽珠借此就从钱小满的厨房进了钱太的卧房,钱太虽然儿子赚钱,不必如莫丽珠那样吃苦力,身体却不好,是个病秧子,虽然与莫丽珠相差没几岁,老得好像都撑不住了,两肩后背都塌下去,两条腿麻秆儿一样,向前走一步都要扶着墙。莫丽珠见了,心中很安慰,自己虽然没有钱,家中也有操心事,却后背笔直,两脚生风,人长得风韵犹存,待人落落大方,亲切得体,心里感叹老天还是公平的。
   莫丽珠的风度也不是一天练出来的。钱太原是市井小民,到了近年,儿子发财,她才翻身。然而如今莫丽珠必须承认,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与钱太金钱上的不对等,让她如今成为一个上门服务的推拿师,本来的麻友,在麻将桌上也不平等起来。但莫丽珠并不认为病人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每到按摩时,莫丽珠就进入了角色,虽然在加拿大不能行医,给太太们推拿也是为了赚钱,但每次推拿的时候,莫太就变成了莫医生,而在莫医生努力认真的治疗中,钱太的疼痛开始减轻,走路姿势好看了很多,脸上居然有了笑容。
   钱太对莫太产生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依赖,她不再叫莫丽珠莫太,她叫莫医生莫大夫,她的改变引起了一系列变化,就连挺胸叠肚的钱小满,对莫丽珠也客气起来。莫丽珠并不知道她的敲门之举不仅打开了一扇门,而且推开了多米诺骨牌。钱小满的娘还有其他一些老太闺蜜,这些老太大多是来看望子女的,而且大多是企业家移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几个老太偶尔通个电话聚餐一下,莫丽珠就在钱太家认识了一些人,这些有钱却没有地方去的老太太们,就成了莫医生的病人。
   最让她担心的还是徐伟民。自从知道了儿子的秘密,莫丽珠的一颗心就悬起来,她不知道儿子的未来如何,对小米多了一份客气。以前看小米做事慢她就着急,现在也不着急了,反生出恻隐之心。以前看儿子读书不用功着急,现在体会他的焦虑不安,不再说他,反倒会到厨房去给他做点夜宵。最让她心疼的是皮特和二娃,她想如果徐伟民和小米离婚,孙子们就成了没爹或者没娘的孩子,莫丽珠就落下两滴泪,又不敢让别人看见。有时坐在地铁上想得心焦,莫丽珠就后悔让儿子来这里。美国、加拿大,现在有了两个家,这边吊一吊,那边吊一吊,徐伟民还有什么上进心,都让这情债给毁了。
   這样想时,莫丽珠就恨那个在纽约的狐狸精,但想到她也是孤身一人,带着孩子,没名没分,心里又多了几分感慨。这一局乱糟糟的棋,莫丽珠不知道怎么结束。
   一向爽快利落的莫丽珠如今变得深沉了许多,连走路都沉稳了。203的大黑狗不知道是习惯了莫丽珠的脚步,还是更喜欢她的沉稳,每次莫丽珠走过时,竟然不再吠叫,而改成了小声的长鸣,一种撒娇式呻吟。这种呻吟再一次引起莫丽珠的不适应。本来她刚刚习惯了大黑狗的吠叫,她从大黑狗的吠叫中听到一种熟人的亲昵,让她想起家乡的大黄狗。每次回家,大黄狗都会立起身子,把两个爪子搭在她肩膀上,尾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欢。
   莫丽珠想自己迟早是要回去的,儿子已经年过四旬,自己对他的生活也无能为力。莫丽珠刚来蒙特利尔时那一腔热血和改天换地的激情,被儿子生活中的难题打倒,她觉得自己都抑郁起来。她仔细观察大白楼里其他居民,虽然大多靠助学金过日子,虽然生活得艰苦,却也看不出任何家变的痕迹。转念一想,谁也不知道谁家门后面的故事。俗话说夫妻合心其利断金,莫丽珠亲身感到,夫妻分心,日子是绝对过不好的。如今莫丽珠的想法又后退了一步,她想其实住什么房子,有没有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快快乐乐。心里有秘密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她到太太们的家里做推拿,不只为挣钱,竟然有了放风的感觉。    坐在钱太家,同老太太们说说家常聊聊天,回忆一下过去,莫丽珠感到放松了许多。尽管她们每次说得都差不多,都是车轱辘来回转,但这些看似无聊的话题,却是让她们心情愉快的良药,有时聊完了也没怎么推拿,太太们却都感到自己身体好多了。她们对莫医生的精湛技艺感到惊讶,黄太夸莫丽珠真是神医。只有莫丽珠自己知道,今天她心情不太好,用的力气是平时的一小半儿,太太们感觉好,只是因为心情好了。这个发现让莫丽珠有了另一个想法,她又动心想把手艺传给小米,小米有了手艺,以后可以靠这个生活。总是要对得起人家。莫丽珠想。
   夏天小米毕业了,拿到了计算机毕业证书,却找不到工作。小米本来是学哲学的,如今改行,吃苦耐劳地学了四年,面试了好几个单位,均不成。小米就不再执着于专业市场,什么招聘就应聘什么,后来在牙医诊所找了一个接电话的工作。小米慢性子,诊所里事无巨细,只有她一个人,有时正在洗床单,电话却响了,跑过来接,电话却沉默了。小米急得一头汗。两个星期后就被辞掉了。
   对于莫丽珠的建议,小米本来是不愿意的,但经不住一再地找不到工作。后来就跟着莫医生去钱太家,也亲眼目睹了婆婆工作的不遗余力,但她还是不想干。开始她说自己又不懂穴位,又不懂推拿。莫丽珠说,我教你,也不用全都懂,慢慢来,关键在于察言观色。你按的地方病人龇牙咧嘴,那就是痛穴,又叫阿是穴。
   徐伟民问,为什么叫阿是穴?莫丽珠说,病人一痛,就会“阿是”一声,你就多按。有的穴位,你按了,病人没有反应,那就不再按,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徐伟民听了,就笑说,原来推拿是骗人的,跟算命有一比。莫丽珠很不满,说,怎么是骗人的,经络是科学。
   徐伟民从纽约回来之后,家庭生活又步入正轨,小米也没有再提去纽约的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让莫丽珠刮目相看,小米虽然性子慢,心里却有数,到底是学哲学的,会思辨。她与徐伟民的关系就像一层纸,捅破了就要有结果,没有捅破,大家还可以糊涂着混日子。想当年小米是倒追,与徐伟民和红闵三个人的关系是个直线,一个追一个,后来造化弄人,小米与徐伟民结了婚,小米虽然心中有嫌疑,到底吃不透,她也不想吃透,那样只对自己不好。小米是大智若愚。
  五
   生活到底是多变的,莫丽珠并没有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周六去钱家,钱太说他们就要搬走了,莫丽珠问搬到哪儿去。钱太说搬到多伦多去,她娘家侄子也在那里,如今是个大富豪,两家要合起来做生意。莫丽珠说,那大富豪比你儿子有钱?钱太就笑,青白的一张脸上泛起光来,说,我们只是小指头,人家才是大手掌。莫丽珠见钱家已经开始收拾,各种皮箱堆了一地,发财白菜也不见了,一片狼藉。一个细高个子肚子却腆着的男人正在帮钱小满将招财猫往箱子里装。两个人一高一矮,不太配合,钱小满就抬头看那个细高男人,眼睛不像往日混沌,有一种贼亮的光。钱太说房子已经卖了,然后努努嘴,说就是卖给那个人。莫丽珠心中有些不舍,想着失去一个病人,钱太好像看透她心思说,我跟黄太她们都说了,她们还找你推拿。
   钱家很快就搬走了,房子卖得干净利落,原来是一个古堡式的小楼,上面住人,楼下是茶楼,如今新房东都买下了,改了门面,楼下开起了超市。
   钱家一搬走,树倒猢狲散,一台麻将散了伙。马太回国了,固定的客人就只剩下黄太。黄太是个节省的人,不到痛得厉害,她也不找莫医生。如果找了,莫医生就上门服务。黄太将钱太的按摩床半价买下来,躺得舒舒服服。黄太颈椎和肩都有问题,她说这些都是攒下的病,早年生活艰苦,白天在厂里干活还不够,带了活计回家也做,恨不得24小时都干活。常年的劳损,颈椎都是弯的。
   说起钱家搬到多伦多,黄太就笑,说钱家这次真是卖了一个好价钱,只房产就翻了好几番。
   莫丽珠说,房价不是在跌吗?怎么会翻倍?
   黄太说,遇到好买主了。买主是大陆刚来的客人,不了解这个地方,又急于安顿下来。
   说到这里,黄太就笑笑,一张脸的褶皱里都藏着故事,偏不说,等莫丽珠问。莫丽珠也不问,反正自己买不起,她只是迎合着聊聊天。见莫丽珠不说话,黄太只好自己说下去。她说,新主是钱小满的哥们儿,原本也是做餐馆的。后来做中药,这几年人们得富贵病的多,爱养生,不管什么药,只要说通血管降血压就买。人常说三年劫道,不如一年卖药,他们赚得满钵满盆。如今陪孩子来留学,到了这里,又不懂市场,又不懂法律,又不会说法语,盲人骑瞎马,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国内财大气粗,如今到了这里,出门都不敢,开车生怕遇见警察,一心依靠钱小满,如今果然依靠上了。
   钱小满的茶楼这几年没赚什么钱,一听那个人说发了财,钱小满就跌了一跤,差点没起来,从此起了贪心,要把房子和店卖给他。钱小满说这样的人不宰,我不是白活了。那新主不明就里,还千恩万謝的呢。
   莫丽珠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却原来是宰熟。心中有气,手上就用了点力气,黄太的一张后背被揉得十分舒坦,说话也说到了兴头上,然后咯咯笑,说,想必那新主也不在意多花钱,那么多钱留着也没用,大家分一分也好。
   莫丽珠便转话题说,听钱太说他们去多伦多做生意?黄太就笑。黄太说,他们去给人家做管家和保姆了。莫丽珠说,他们那么有钱,还做这个?黄太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钱小满也不能说没有钱,但与真金主比起来就不行了。听说那人住两千万的大屋,买四百万的海岛,车都是法拉利和劳斯莱斯。
   听到这里,莫丽珠就耳鸣起来。莫丽珠不知什么时候得了耳鸣这个毛病,平日里不犯病,若有人说谁谁多么有钱的时候,莫丽珠的耳朵便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这时候莫医生的脑子就开小差溜走了,留下一个肉身,坐在黄太对面,看黄太一双小刀片一样的嘴唇上下翻飞,一会儿就将钱小满一家剔成了一根骨头。
   小米没有跟着婆婆学推拿,自己倒是找了一个事情做,就是直销。从多伦多来的讲课先生麦克,站在他们面前,无名指上戴一个巨大的鸽子蛋,这鸽子蛋晃瞎了徐伟民的眼,也乱了他的心。徐伟民本来是反对小米做直销的,如今被麦克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动了心,竟然也加入其中,做起直销来。    徐伟民那时又一次毕业了,出国二十多年,他不知走了多少学校,自己都懒得算。学生贷款要从有工作开始还,他没钱还,就一直读下去。如今从职业培训到研究生他都读了一遍,还有一个没写完的博士论文挂在那里。如今再没有学校录取他。他去问教育局,教育局的人说他不应该再读书了,应该为社会服务。徐伟民没办法,只好走向社会。
   他先是在一个股票交易所做了几天红马甲,实在跟不上交易速度。那种大市来临时,人们的疯狂他也受不了。徐伟民虽然能说爱笑,却缺少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力。又去应聘一个海运公司,是个调度的工作,那边是温哥华一个渔港,每天随着温哥华的渔船进港,就开始日常工作,一边接电话一边在电脑上登记,将各种鱼按名字、吨位分类,然后进仓库,储存、发货。工作间坐着一个广东女人,一口流利粤语加英语,双手在键盘上下翻飞,好像长了十五个手指,快得让徐伟民数不清楚。徐伟民常年在学校里混时光,看书还行,遇到这种要速度的工作是绝干不了的,他倒也有自知之明,看了环境和工作,自动请辞。
   到了第三轮,徐伟民就去仓库搬东西。早晨三片面包夹上火腿肠,做一个超大巨无霸。然后再带一瓶两公升的可口可乐。据说可乐解渴还少去厕所,可以少些麻烦。一天下来,一头栽到床上就起不来了。顾晨曾经帮他找工作,有一个工作应聘时要MA,打了电话让徐伟民去,徐伟民却只是吞吞吐吐。顾晨比徐伟民还着急,第二天亲自开车来接,徐伟民只好说了实话,说,在纽约虽然上了好几年大学,最终并没有拿到学位。顾晨的脸就呆一呆,再没说什么。
   徐伟民权衡再三,认为自己的长项是以口谋生,他是一个天生的推销员,他在直销的领域里有无穷潜能。
   对徐伟民的选择,小米坚决支持,小米相信直销是一个真正的市场,何况所有直销产品都让她心动,那些短期能让眼袋消失的眼霜,美丽颜值的大西洋深海之谜,醉酒之后不伤脾胃的橙色保护液,都让她爱不释手。尤其是欧米伽三号,麦克说了,市场上任何一种产品的含量都达不到标准,唯有他们的产品才能真正拯救人类。小米被这个拯救人类,重新打造美丽人生的事业迷住了,她坚信这些产品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而做直销的人就是给人类传递真情的天使。直销人——这个名字代表着一种光荣,为了传播这些美好的东西,小米在家里开沙龙,凡是来客,她都会送上一次免费的海泥面膜,她也曾经去钱小满家给钱太和小钱太做,得到她們一致的赞赏,但做过之后,她们并没有购买这些产品。
   那段时间徐家发生了一些变化,徐伟民和小米的交流明显多起来,而且观点一致,好像一个合作团体,他们的家庭成了一个公司。他们谈论公司前景,谈论如何达到指标,成为红宝石蓝宝石钻石级的大佬;谈论谁的下线成了两条腿,而不是像他们这样刚刚做成一条腿;谈论哪一种演讲方式能够吸引别人,让他们和他们一起走上康庄大道,成为战友,进而脱贫。他们面对相同人群,参加相同聚会,回来后分享心得。他们做得十分投入,热火朝天。
  六
   为了给麦克办讲座,徐伟民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那时一楼的萧萧已经毕业了,运气好,很快找到会计工作,搬到了中产阶级的居住地岛西,与顾晨做邻居去了。莫丽珠去过萧萧的新家,与大白楼不可同日而语,前面的小院子里种了很多玫瑰,萧萧说是前房主的,花开得盛的时候,有一千多朵。萧萧说话时也夹上更多的英语,莫丽珠不好意思问,只是猜测大概意思。刘翔和郁欢还在,生活没什么改变,大概开店也没挣到多少钱。徐伟民就来找郁欢,说快来我家听讲座。郁欢正在电话线上,全神贯注得很,剩的一点精力只够点点头。徐伟民就回家招呼其他人。过了一会儿,郁欢来了,见徐家此时已经成了一个会场,三五个客人,都不是平日的牛仔圆领衫,衣着尽量体面,相互交谈,看摆在桌上的保健品。麦克是穿皮鞋扎领带,米色西裤、白衬衫,头发整齐,虽然浓眉大眼,倒有尖尖下巴,好像一个倒三角,不成比例。徐伟民见了郁欢,说大小姐就等你了。然后就拍手说,开始,开始了。郁欢环顾四周,这才明白为什么等自己——坑多萝卜少,小板凳还坐不满,实在有些寂寥。
   直销麦克就开始讲,讲的什么郁欢没听。她的注意力都在麦克的衣着上,她轻易地看出麦克的一身行头都很廉价,在大卖场五块钱就能买到,却都是崭新的。裤线和衣服上的折叠线像刀切一样,麦克一动,就发出脆响,好像要折断一样。麦克无名指上圈着一个硕大的鸽子蛋,每次他挥手时,鸽子蛋就发出刺眼的白光,那白光让郁欢眼睛很不适应,麦克偏偏喜欢摆弄那鸽子蛋,每次手伸出时,鸽子蛋都直对着众人。如果不是作拳击状,麦克就会温柔地抚摸,好像那鸽子蛋是生命和爱情。
   郁欢只敢看,不敢笑。麦克的动作和表情好像在小剧场演戏,而郁欢只看表演,不听台词。刘翔说郁欢的聪明从不用在正地方。比如看戏,人们都是看剧情的,郁欢专看演员哪里露怯。有一次演员在悲伤中突然停顿下来,观众们都以为她太悲伤了,只有郁欢嘻嘻笑着伸过头对刘翔说,忘词了。
   刘翔对郁欢这种能力哭笑不得,这种聪明不是智慧,但什么是智慧,郁欢不甚关心,她更关心那些幽默滑稽的事情,她对人们讨论的世界大事也不严肃,与其严肃地对待人生,不如戏谑地对待人生。她没有参加徐伟民的传销,也没有被麦克的鸽子蛋迷惑,她对别人充满了不信任。唯心的时候,她对灵魂充满好奇;唯物的时候,她对名牌反复研究。但对于购买名牌,她持唯心态度,所以不会买。当她面对灵魂的时候,又唯物起来,说人死了,躺在棺材里,不知道明天。刘翔认为郁欢是一个矛盾体,但是谁又不是矛盾体呢,刘翔想。于是听任郁欢自我成长。快乐是一种福气,能自找快乐是天生的福气。
   演讲结束送走客人,徐伟民就跑来问郁欢对传销麦克的看法,郁欢笑个不停,说,不瞒你说,这个麦克还真是会说话,只是手上的戒指露了怯,阳光一照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假的呀。徐伟民说,怎么是假的,难道钻石不发光?郁欢说,钻石的光是宝光,玻璃的光是贼光。
   徐伟民就动员郁欢参与,郁欢说,我参与就能挣钱吗?徐伟民说,参与就有收获。郁欢说,那我只参与,不买,也能挣钱吗?徐伟民说,不买肯定不行,你买了强身健体,也是非常好的投资,健康投资。你看刘翔工作那么辛苦,你买了给他健身,不是比生病吃药好吗?郁欢就笑,说,谁不生病,谁不死?如今人们想方设法地长生不死,好像死不起了一样,看那些医闹,给了钱就得活命,世界上有这个道理吗?钱又不是长生不老药。然后打趣说,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五石散?吃了像嵇康一样笑傲山林,你有那个我就买,好歹也博一个竹林七贤,魏晋名士。说完哈哈笑着走了。    莫丽珠对徐伟民的直销不置可否,她说,这不就是老鼠会吗?还不如我打工按摩,是个技术活,也能养家。但她的看法遭到了儿子儿媳的反对。小米说,这怎么是老鼠会?这是让人们生活得更美好更科学。儿子说,你那是老观念,直销之所以有广阔前景,是把推销成本,比如投入广告建立商店所需的成本降低为零,将做这些的经费分给直销人,这些直销人代表着资本市场的另一种便捷方式,比现存的市场方式更合理,它代表着一种崭新的具有革命性的意义。
   徐伟民的慷慨陈词让莫丽珠无话可说。内心里,莫丽珠十分看重儿子的观点,尤其是在她丧偶进入老年之后,她对儿子有一种莫名崇拜,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封建的三从四德,后来当她发现钱太黄太都是如此的时候,她突然醒悟到那是人到老年能力下降之后,對年轻人的一种欣赏和让步,是衰老对年轻的让步,软弱对力量的让步,是黄昏日落对正午太阳的让步。而这种让步是代际相传的。当皮特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话时,小米眼神中也充满了欣赏与羡慕,这种眼神被莫丽珠捕捉到之后,莫丽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即使徐伟民四十岁依然没有工作,即使一家人住在廉价出租屋里,不能成为社会精英分子,莫丽珠也接受这个现实。徐伟民身后站着的皮特,是他们未来的希望。
   钱太一家搬走后,莫丽珠的客人就少了很多。黄太除了自己按摩,不办派对,更没有给莫丽珠介绍过病人。莫丽珠挣过钱,如今不挣钱,心里就痒痒。莫丽珠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有一天路过钱太的古堡,特地去看了看,如今茶楼变成了一个中国超市,里面堆满了各种方便面和酱菜,莫丽珠进去转了一圈,才在角落里找到老板,那个老板从前在钱太家见过,当时瘦归瘦,腰身是挺拔的,如今窝在柜台里面,腰身都弯了,还拄了拐杖,说是腰椎间盘突出。老板说,本来是想在加拿大一展身手,没想到完全不是想象的样子。身体又不好,加拿大医生说要手术,他又不想手术,只想保守治疗,一年倒有半年在国内做牵引。本来请了两个留学生做工,如今放假回国了,只好自己上阵。那老板大概寂寞得很,见到莫丽珠,便开始说话,说个不停,好像很久没人说话的样子。
   莫丽珠见柜台上摆着二维码,说,还能微信付款?老板说,卖的都是中国食品,顾客大多是留学生。莫丽珠本来是想给自己找工作,见小店如此冷清,就是老板雇她,她也不想干。莫丽珠不怕累,怕的是寂寞,有活干有人说话,时间过得才快,没活干没人说话,在这里傻坐着熬岁月,莫丽珠受不了。莫丽珠便说要走了,老板依依不舍,从柜台里慢慢踅出来,一路送她到门口。
   莫丽珠过了马路,回头看店老板还站在门前,阳光猛烈,照得那老板身后是一道短小的影子。街上人来人往,年轻人喧哗笑闹,好像在沙滩上,穿得恨不得什么都不穿。那老板木雕一样站着,显得格外孤独。
   等到莫丽珠找到自助餐的工作,莫丽珠的心情已经像一个老移民了,对于身边的很多事情,她见怪不惊,就连蒙特利尔夏天精彩的露天演出,她也不去凑热闹。她实在是忙。那时候徐伟民已经回国抢滩,二娃还没排上政府廉价幼儿园,莫丽珠就和小米轮番带娃儿,抽空出来打工。
   莫太并没想到儿子比自己回国还早。本来她的签证是一年,现在就快到期了,莫太有时想起来,感到自己这一年的生活不知丰富了多少,干了许多以前没干过的活,认识了许多以前不曾认识的人。看到有些客人的饕餮之相,她简直都不敢相信,那人吃了一盘又一盘,莫丽珠想,他大概一个月都不用吃饭了,问题是这样吃,他不会撑坏吗?不会撑死吗?她看到那人最后一次去取食物时,已经走不动了,他腆着肚子吃力地坐下,然后他真的吃不下了,他抱着脑袋歇了一会儿。莫医生从生理学的角度想,这时候他的血液已经流到胃部,去消化如小山一样的食物,大脑开始乏氧,他已经陷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莫医生很担心他突然垂下头,倒在桌上或者地上。莫丽珠很紧张地注视着那个人。这时听到炒锅刘叫她去端菜,新出锅的左公鸡等着上柜台。
   莫丽珠在国内从未听说过左公鸡,这道菜倒是最受欢迎的。说起来并没有什么难,就是将鸡块切好了放油锅里炸,然后浇上一大堆又甜又酸黏糊糊的汁液,据说全称是左宗棠鸡,简称左公鸡。刚来时莫太说这个看起来不错。炒锅刘说,千万别吃,这都是糊弄洋鬼子的,咱中国人谁吃它,又甜又腻。你知道什么食物一油炸,就去了腥腻味道。炒锅刘说着就住了口。莫丽珠说,听说这个是从四川传来的菜。炒锅刘说,左公鸡只有国外才有,国内倒没有,大概是祖宗们自编自导的。 莫丽珠喜欢听炒锅刘说话,风趣幽默、学识渊博,古今中外,不管什么事都带着调侃的语气,忍不住问他在国内干什么?炒锅刘说,炒锅嘛,在哪儿都是炒锅。
   莫丽珠说,对于一个炒锅,你真太聪明了,应该去读书。炒锅刘突然就住了口,一下午都没再说话。
  七
   徐伟民以海归的名义回到北京。他对直销事业倾注了全部心血。他说,必须现在就回去抢滩,因为国内现在还有暴富的机会,而在加拿大不可能。加拿大的经济体制已经成熟,从70年代到如今,都处于波澜不惊的状态。别的国家都有GPS增加多少,加拿大从来不讲这个。人家都发展科技,加拿大也发展得很少,加拿大人喜欢谈论的是保护环境、乡村生活,所以在加拿大是不可能暴富的。莫丽珠在徐伟民的慷慨陈词中,看到儿子的雄心壮志。这才是她熟悉的儿子,她满意地想。这样想的时候,肩膀就松一松,好像卸下沉重的担子。
   儿子的内心之火终于被燃烧起来,虽然莫丽珠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成功。小米对徐伟民的决定十分支持,莫太看到他们在共同目标之下重新结成联盟,这也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她想这才是好生活,夫妻俩重归于好,又对生活充满热情。莫丽珠还有什么可说呢?她当然只有赞成了。
   现在莫丽珠的心情平静下来。小米又找了一个诊所工作,继续接电话。儿子海归图谋发展,皮特上了小学,小孙子也排上了幼儿园。莫丽珠的签证到期,就向老板辞工,说明自己就要回国了。老板说,你要走,要提前两周告诉我,这样我好找替工。又说,今天可真是的,两个人辞工。莫丽珠说,还有谁辞工?老板娘拉长声音说,还有炒锅刘。放着好好的薪水不赚,要去学校读书了。莫丽珠激灵了一下,想起自己对炒锅刘说的话。这时却听老板说,人家在这里本来就是屈就,那是个博士,去读书也好。老板娘说,博士做生意的多的是,难道你不是?老板就住了口,半晌才说,咱们老了嘛,小刘还年轻,刚来站住了脚,再图发展,才是对的。    老板没有难为她。做完了这一天,结了账,告了别,莫太太乘地铁回家。一路上看那些金发碧眼、棕发灰眼的各色人等,竟有些不舍之情。回到大白楼,没有大黑狗的呻吟,前几天大黑狗不幸去世了,詹妮哭红了双眼,郁欢说詹妮和两个男朋友分手时都没有哭。詹妮说,男朋友不算什么,这个走了,还有下一个来,但狗不一样,狗才是我的亲人。
   没有了狗叫,莫丽珠也若有所失。朗格先生在对面公寓中刷房子,房门大开,朗格先生头上戴着报纸叠的船形帽,站在梯子上,上下挥舞着刷子,从容不迫。他见到莫丽珠就咧一下嘴,皮笑肉不笑一下。莫丽珠也笑一笑。莫丽珠想让他给自己家也刷一下房子。朗格比画着说,只有搬走的才给刷,没搬的就这样住着,这是规矩。
   小米还没有回来,莫丽珠想,出国之前,以为外国人都生活豪华,豪宅名车管家女仆。径自笑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酸涩。豪宅是有的,只是不是自己的。莫太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出国时烫的头发,大波浪已经松散,成了一片细碎的小荆棘。她忍受不了乱蓬蓬的长发,自己用剪刀剪了前面,让小米将后面剪了,虽然不甚整齐,倒也利索。
   薄呢大衣好久没穿,一直放在柜子里,莫丽珠想起第一天去试工也穿过,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第二天自己就换了下来。一个打工的太太的穿着当然要符合环境。莫丽珠想,什么叫时装?在什么环境里穿什么衣服,环境与衣服搭配,就是时装。比如在餐馆切墩就要穿切墩的衣服,跑堂就穿跑堂的衣服。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客人坐在那里吃饭,身上穿着白衬衫黑马甲,一恍惚间,她以为是哪个侍应生坐下来吃饭,后来果然那男人与侍应老陈打招呼,原来二十年前他们都在一个餐馆跑堂,只是如今那人不跑堂了,说是做了跨国生意,老陈还在跑堂。不过那人不跑堂了,还穿着白衬衫黑马甲做礼服,这让老陈感到纳闷。老陈说,也许他还在做跑堂,在某个餐馆做跑堂,又不肯说。谁知道呢?
   这么想着,莫丽珠就从柜子里拿出薄呢风衣,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那细腻的条纹光滑柔润,让莫丽珠感到舒服。这件衣服是在名牌店买的,当时好几千块,莫丽珠舍得花这个钱,她不想给儿子丢脸。那时她还担心到了加拿大这个穿不出去,果然没穿出去,如今还是新的。她就将那风衣穿上,看到镜中的自己,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模样,看了一眼,好像又不是了,莫丽珠感到镜中的这个女人有点陌生,是莫太呢?还是莫医生呢?还是莫丽珠自己呢?她有些琢磨不定。她穿着这件不合时宜的衣服,在徐伟民的客厅里走了一圈,觉得十分违和,于是莫丽珠脱下这件出国礼服,放在沙发上,自己也顺势坐下。
   这时电话响了,原来是黄太。黄太已经好久没有音信,莫太就高兴起来,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莫太说,你一向还好吗?黄太就笑说,好,好着呢。顿一下,说,你知道钱太家出事了吗?莫太说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黄太说,出大事了,听说钱小满把他亲戚杀了。莫太说,怎么会?黄太说网上炒得沸沸扬扬。莫太说,我不知道,我也不上网。黄太说,是一桩大案子,警察已經把钱小满抓走了。莫太本来想告诉黄太她就要回国了,见黄太语调兴奋,还急着通知其他人,就住了口。
   放下电话,莫太发了一会儿呆,看见窗外树影婆娑,好像皮影戏中那些傀儡的身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上下翻飞,在太阳的阴影中,兀自欢愉,如在无人之境。
   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她侧耳细听,原来一个是皮特,另一个是楼上的吴杰森。皮特说,你知道吗?我爸爸有两个家。吴杰森说,不可能,一个爸爸只有一个家。皮特说,我爸爸不仅有两个家,那个家还有一个小孩,像我一样。吴杰森说,那你爸爸是哪个家的爸爸?皮特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那个家了,应该就是那个家的爸爸了。
   就像一年前刘翔把莫丽珠接回到大白楼一样,今天,他送她回国。当刘翔来到徐伟民的家,却看到莫丽珠坐在沙发上,一大堆东西还没有装箱。刘翔说,该走了,国际航班要提前三个小时安检。莫丽珠抬起眼睛,刘翔才看出她刚哭过了。莫丽珠说,我不走了。刘翔说,机票买好了,护照也到期了,怎么不走了?莫丽珠说,那我就黑在这里吧。刘翔愣了一下,说,这次黑了,以后就麻烦了,不好再入境。莫丽珠看看刘翔,她说,我走了,孩子们就没有爸爸了。
   刘翔从来没看过莫丽珠如此黯然又坚定。他抬起头,看见窗外,天上的云朵悠悠地飘过来。
  原载《湘江文艺》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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