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贡的涅槃(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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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越南的总统府到西贡百货店有一条大路,这条路和韩国从青瓦台经过光化门到南大门的政治一号路很相似。在十九世纪的世界史中,韩国和越南都是弱小国家,所经历的悲剧也十分相像。
  在堤岸(Cholon)一带的高级住宅区,依然能感受到以前法国殖民地时代的繁华和屈辱。在一个法式建筑的石墙边,一个法国老人叼着一个金黄色的烟杆儿,眺望着遥远的天边。那个老人是在回忆自己年轻时也许发号过施令的这个管辖区域吗?
  我闭着眼睛也能行走在这条街上,胡同里有种青草的气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充满了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一一道出。这在我们韩国也很常见,去寺庙拜佛的信徒同样络绎不绝。在炮声来到人世,和大炮一起生活,在炮声中死亡的越南人民,有的被大炮击中,于是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家庭。十五世纪以后,越南被外来势力统治了好几个世纪。
  越南传统的王室制度被废除后,法国长久地占领了这个国家。在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和美国使越南的领土四分五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美国总统约翰逊批准进攻北部越共地区,越南的悲剧进一步升级。韩国在朴正熙总统执政期间,十年内派了大约五十万军人作为联合国军队到越南参战。韩国参战是对越南在六·二五韩国战争中派兵支援韩国的一种报答,但更重要的是,韩国想通过参战,实现经济开发五年计划的经济战略。
  西贡河流淌在宽阔的湄公河三角洲上,流入西贡河的小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小桥。我过小桥时,一个一直靠在桥栏杆坐着的失魂落魄的女人看到我,马上站起来,冲我跑了过来,她使劲拽住我拿着佛珠的手腕,大声叫喊起来:
  “大师,求您救救我的儿子吧!大师,救救我的丈夫吧!大师,大师,救救我的儿子吧!”
  她跪在地上,恳切地求我帮她,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又黄又脏的脸上流下了比露珠更晶莹剔透的泪珠。露珠般的白色泪珠渗入到脸上干了的黑红色斑斑血迹之中。她消瘦单薄的脖子好像快要被秋天的阳光融化一样。在这黑色的大街上,这些疯了的女人一看到像我这样剃光头的出家人,就会疯了一般地奔过来哀求。
  她的丈夫生前是越南军队坦克部队的少尉,和别的军官家属一样,她跟着丈夫来到了部队。后来,某一天凌晨,丈夫的部队突然被美军的轰炸机袭击,丈夫因此牺牲了。失去了丈夫的她带着孩子和别的女人们一起辗转来到了西贡。
  她在堤岸一带的寺庙观光景区附近卖花给外国人,艰辛地抚养着两个孩子。她不仅卖花,还卖身。去年六岁的大孩子死于霍乱,今年连剩下的唯一的女儿也在梅雨季节时,溺水而亡,接二连三的噩耗让她一下子精神分裂了。
  越南女人经历的这种痛苦,岂止是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呢。我使劲甩开了她那骨瘦如柴的双手,跑过桥逃跑了。这时候,我想起了几天前,在这附近的越共地下司令部的堤岸地区,因为威斯特摩兰司令部的敢死队在军事作战中出现失误,村里几个孩子被手榴弹炸死了,村子里的女人们胳膊下夹着孩子们的尸体,和美军哨兵吵来吵去、讨价还价的样子。
  后来协议达成了,那些年轻女人们接过了厚厚的美军军用支票后,嘻嘻哈哈地把自己儿子的尸体扔进了河里,就像扔进垃圾桶一样,扔到了黄昏的水面上。孩子们的衣服是破的,浑身是血,尸体在水面上慢慢沉下去了。孩子们的尸体就像游泳一样,最后流进了西贡河。那些母亲们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就离开了。几个忘记了悲伤,大声说笑的女人们,自嘲自虐的女人们。我想忘掉这场漫长战争中的这个场面,摇着头跑过了桥。
  西贡百货店那边,有一个娱乐场所集中的胡同,胡同里的霓虹灯格外耀眼。这是一个在激烈的战场上,让人脸红发热的动物性无处不在、四处横行的地方。这个地方证明了人是如何变成真正的动物的。在这里,灯火辉煌,有奇怪变态的性,弥漫着自暴自弃和绝望的空气。
  这里有女人的愤怒,也有男人的绝望。在迷药的作用下,死亡在这里成了幻想,死亡也消失了。
  在胡同的最里面,有一家韩国人经营的大型娱乐场所——阿里郎。我曾经在这里跳过韩国民俗舞蹈。虽然现在这里沦落为西贡夜生活的一部分,但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韩国派兵参战初期时,这里是驻越联合国军司令部高级长官的俱乐部,也是越南行政部高级公务员的官方聚会场所,我跳的‘除煞的民俗舞蹈’在西贡一度很有人气。
  人们蜂拥到了总统府附近的广场上。这是一个自焚事件接连不断的广场,僧侣们以自焚来反对?文绍总统对佛教的镇压。西贡的一些大学生们喊着反对政府的口号,进行反贪污腐败的示威游行。
  越南的政府军队和警察鸣枪镇压,学生们则采取越共式的游击战术,挥着拳头,奋死抵抗。
  “阮文绍下台!”
  “民族的背叛者,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下台!”
  游行队伍里的一些人被戒严军的枪支砸伤了头,被抬到卡车上后还不停地喊着口号。和韩国六十年代全国性的大学生‘反对维新’一样,越南在野党势力的抵抗也十分激烈和坚决。无论是在韩国还是在越南,都出现了‘民主化’这个词汇。不,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有独裁,都会有这种现象。
  “阮文绍首相下台,下台……”在韩国也有过同样性质的示威游行。“反对向越南派兵,不要把韩国的年轻人卖给美帝国主义当雇佣军!”美国也出现过同样性质的示威游行。世界媒体接连不断地报道了以嬉皮士为中心的反越战示威游行。这是一场为了谁的战争?阮文绍总统上任宣誓之后,越南全国的各大城市,在镇压示威队伍的枪声中,更加乱成一团。晚上,是袭击越共的枪声;白天,是镇压示威队伍的枪声,昼夜不停的是死亡的枪声、杀人的枪声和炮声。
  下午一点原本是午睡时间,但现在的西贡市区,暂停了一切活动,睡午觉的这个老习惯也消失了。可是在乡下,不,除了西贡,越南在这一时间还会午睡。因为越南是赤道热带区,必须躲开火热的阳光。下午一点开始,连小偷都会午睡,而不是去偷东西。下午一点,和韩国的民防军训练的时间一样,是停止一切活动,午休的时间。可是,现在在这里,却是比正午阳光更炎热更激烈的抗议热潮。
  离总统府广场越近,就越能清晰地听到那震撼人心的叫声,闻到汽油燃烧的臭味、动物被烧焦的恶臭。人肉被烧焦的恶臭深深地触动了大脑神经。我紧紧攥住佛珠,双手合成十字,匆匆走进了广场。
  越南的男女老少、越南的民族都聚在了一起,好像已经有人开始自焚了。有人往一个僧侣的光头上泼上汽油,划燃火柴的那一瞬间……嘭的一声……火焰一下子腾到空中,大家的喊声也随之越来越大,他们在用越南语祈祷。人肉被烧糊的恶臭和焚香的气味,化成了一杯鸡尾酒,杀气腾腾的空气里燃烧着西贡的愤怒。
  阮文绍首相指挥的戒严军,用坦克把西贡的大寺院夷为平地,于是,佛教信徒们的反抗愈演愈烈,僧侣通过自焚来抗议的极端事件也屡见不鲜。
  现在这场同族相残的战争使人想起吴廷瑈,他曾经狂言“如果再有光头动物(僧侣)想要搞一次烧烤晚会,我一定会开香槟祝贺。”前总统吴庭艳是越南的大院君,他是神父,他姐姐也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教徒。所以他极力镇压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佛教信徒和他们所信奉的传统佛教。当时因为自焚事件,越南成为了全世界媒体报道的焦点,现在也一样。
  我站在慧明大师跏趺坐(跏趺坐:佛教用语,一种坐法,又称如来坐、佛坐。译者注。) 的前方,她那从鼻尖上滑下来的视线也陷入了深深的冥想之中。即使是在阿鼻叫唤的十八层地狱(阿鼻叫唤:佛教用语,阿鼻地狱受苦之众生皆不堪种种煎熬而痛苦叫唤。译者注。),她也仍然纹丝不动,就像一尊超越俗世的独特石雕。住持大师走过来,把一瓢汽油泼到了慧明大师的头上,然后由我按顺序划燃火柴。但是被腰间的汗水浸湿的火柴却没能划出火花。
  我在发抖,甚至划不着火柴头上的黄色硫磺。一想到要我这样把恩师慧明大师活活烧死,我就抖个不停,无论怎么集中精神都划不着火柴。住持大师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火柴,很轻松就划着了。
  住持大师双手合成十字,然后点燃了慧明大师头上的汽油。刹那间,和旁边自焚的佛教僧侣们一起,恩师头上的汽油开始燃烧,火焰冲上了天。但是慧明大师的姿势仍然纹丝不动。让我想到了每当凌晨时分,坐在万福寺后面悬崖上,望着茂密的树林坐禅的慧明大师。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慧明大师的自焚,和抗议政治的僧侣们的自焚不一样。虽然我一开始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却没能完全明白她的真正意图。
  平时比较沉默寡言的慧明大师,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有关政治或者社会时事的话,慧明大师虽然多次向西贡总寺的方丈大师请求自焚,但是没被批准。现在她自焚只是和僧侣们的政治抗议巧合而已,真正意图和这个弥漫着血腥味儿的广场的初衷或目的完全不同。
  
  二
  
  我在去年秋天有缘结识了慧明大师,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当时韩国已经是秋天,但这里才是刚进入雨季的十月。这里一到傍晚就下大雨,和夜幕一起降临的大雨,夜色越深,雨就越大。到了第二天的凌晨,又慢慢变成沙漠般的酷热天气。我不得不在大雨中逃走,因为必须逃出买卖人口的娱乐场所‘阿里郎’。
  ‘阿里郎’的主人是韩国六十年代一个有名的歌手,他在韩国组织了一个慰问越南官兵的演出团来到越南,后来在西贡定居。他一心想在这个激烈的战场上赚钱,于是在这里开了一个大酒吧。他是一个黑心老板,控制了一些过气落伍、事业不顺的韩国三流歌手和舞蹈演员,恐吓胁迫他们为自己赚钱。
  逃出来后,我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于是先去了以前常去的万福寺。因为在那个小小的寺庙里居然有个会说韩语的慧明大师。身为住持的慧明大师教我佛堂的礼法和坐禅的要领。不知为何我觉得慧明大师就像是母亲一样,有一天,我对她说了我来越南的秘密。因为在异国他乡,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真的很难生存下去,就连眼前的吃住都是个大问题。
  虽然我来越南之前已经想到了危险,但是情况变得离我的计划越来越远,危险越来越大。也许我计划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很幼稚,但是对我而言比生命更迫切。因为我从小深爱的徐赞离开韩国来到了越南战场。如果每天不能远远地看一眼徐赞,我可能会发疯。当时,我对徐赞是爱是那么的热烈,这种单纯的爱太热烈了。
  徐赞住在我家附近,我们两家只隔了一条小河,从小学起我们俩就天天形影不离。在忠清道典型的乡下——江水面双清里,有一条叫美湖川的江,还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徐赞的姥姥住在河对岸的村子里,他住在姥姥家上学。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孤儿,他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得奖学金。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清州大学的法学专业,我也跟随他来到了清州。他对我没什么感觉,但是我却一直是他的影子。
  其实他的成绩可以上首尔的好大学,但是因为学费太贵,最终选择了地方大学。和学习相比,我热衷于跳舞,为了做他的后盾,我在清州市区的一家私立舞蹈中心的当老师。家里人以为这几年里我一直在复读,其实我却把家里寄给我的学费,甚至生活费都给了徐赞。
  “智恩!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去越南找我的母亲。”
  我只是看了看他的脸,虽然预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但是真到了这一天,我却很茫然。
  “入伍通知已经下来了,这个月末得去部队”。
  一直都是这样,他总是先做了再说,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决定了才告诉我。我只是一个影子,虽然形影不离,但是他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他像扔废纸一样,把入伍通知单丢到了我面前,我像熨衣服一样,双手慢慢把它展开。通知单只有手掌那么大,上面的字已经被泪水所浸透,皱皱巴巴的,看不清楚了。我曾经是那么期待他把司法考试的合格证放到我手中,他在大二时就通过了行政考试,大三快结束时,通过了司法考试。
  我一直苦苦期待能看到一张司法考试的合格证和他高兴的笑脸,但是他突然出现在舞蹈中心后,扔给我的却是一张意料之外的入伍通知单。我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张入伍通知单,又合上。舞蹈中心的所长,一位像母亲一样的姐姐,给我们泡了茶,看到我那通红的双眼后吓了一跳,试图回避一下。我笑着挪了一下屁股,给她腾出了一块地方。
  “哎呀,好久没见情郎激动的吧,哭什么哭呀。都这样,我以前谈恋爱时还闹过自杀呢。都这样,都这样……”
  所长姐姐甚至还哼起了流行歌曲,试图改变一下当时的气氛。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呢?徐赞居然嗖一下站了起来,要出去。姐姐一下子拉住了他,让他重新坐下。
  “徐先生,你不能就这样走,你以后会成为法官或检察官,现在我们就随便一点吧。你好久没来这里了,找个理由,今天我请大家吃一顿吧。但是智恩,你得回请两顿。我们今天和检察官一起去跳迪斯科吧。”
  “阿姨,不是迪斯科,我是过来告诉这个乐谱的,‘离别的乐谱’……”
  “什么啊?给我翻译翻译。我是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受的教育,现在越来越听不懂年轻人说的话了,坐下来吧,一起说说话,你那急性子真的很像你母亲。”
  韩娜莱舞蹈中心在清州市设施最好,是一个远房姐姐介绍给我来的,所长姐姐曾去日本留过学,在当地算是一个少见的知识分子。所长姐姐还管理着清州MBC电视台的舞蹈团,她继承发扬着传统舞蹈,尤其是清州地区的巫术面具舞。姐姐出生在附近的乌致院,在不大的清州,人们都知道她。
  姐姐说,她曾经和徐赞的母亲在日本的学校一起学习过,第一次见面是在日本基督教青年会的韩国留学生俱乐部,因为两个人来自一个地方,就走得更近了。因此,徐赞也经常来舞蹈中心,姐姐也喜欢和我们在一起。
  “徐先生,你每句话后面的‘阿姨’这两个字能不能去掉?我也有自己的头衔啊。你要不就叫我“巫师”吧。呵呵,这是开玩笑的。对了,你什么意思啊?你要去找你母亲?检察官要三万里寻母,真的很有意思啊,可是智恩怎么办?”
  “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过来的。”
  “可是这不是打声招呼就可以的事情啊?智恩一直把你当成她的上帝,就像相信上帝那样相信你,你打算就这样丢下她走啊?那绝对不行!再说也不知道你妈妈在哪里啊。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你妈就只说了去中国南海那边,可是现在已经过了多少个十年了啊?未来的检察官,你好好考虑清楚,我们也别这样一直坐着了,去哪儿喝杯啤酒吧!怎么样?去坐坐,喝杯酒!”
  其实徐赞的母亲最初跟随丈夫参加了日军,成了一名卫生员,可是后来丈夫战死了,再到后来,被抓去做了日军的慰安妇。但是姐姐并没把这些告诉徐赞,徐赞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有一些隐情没告诉他。所以好像更加坚定了他要去寻找可怜的母亲的决心。
  徐赞打算找到母亲后,要好好孝顺母亲。徐赞已经通过了行政和司法两项考试,退伍之后,生活方面绝对不会成问题。
  我接过慧明大师,既李柳安(Leh U Anh)大师的遗骨,连夜把遗骨捣成了细细的骨灰。在西贡寺庙总寺里,重新举行了茶毘式(茶毘式:佛教用语,追悼会的意思。译者注。)。那天共有四位大师自焚,除了李柳安大师外,还有三位男性大师,所以一起举行了追悼会。那天只是用汽油自焚,遗体的很多部分都没有完全烧尽,所以又用木柴和松枝再次焚烧了遗体。
  慧明大师自焚时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坐禅的姿势,颈椎等大部分骨头严重变形,弯成了九十度。
  因此,捣碎遗骨时费了很大的劲。坐姿是人活着时的一种姿势,所以即使去了阴间,也虽死犹生。至少,虽然慧明大师(李柳安)的自焚不是出自任何政治目的,但不管怎样,李柳安却留下了十三颗像七色宝石那样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方丈大师把舍利子和骨灰密封到舍利盒之前,我就已经得到了其中的几个小舍利子和一部分骨灰。
  事实上,我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只是剃了光头而已,并没有被列入僧侣的名单。剃光头也只是为了能留在寺庙得到李柳安的照顾。而现在像母亲一样的慧明大师已经去世了,我也不好意思再继续留在万佛寺了。要么再回到那地狱般的‘阿里郎’,要么在别的舞台上继续晚上跳舞的生活。
  说不定,我也会像其他女人那样,不得不沦落成胡同里的一朵夜之花。在西贡,有来自很多国家的女人们,出于不同的目的和理由,晚上聚到大街上,像蛇一样,扭动着腰肢。不管以什么方式,我都必须要留在这里。因为我要继续等徐赞。只要徐赞实现了愿望,找到了母亲,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国了。
  我遵照方丈大师的指示,整理了的李柳安遗物。我几乎和李柳安在一个房间一起生活了一年。她虽然有自己的侍从,可是所有事情都是吩咐我去做,这让我很高兴。每逢月夜,就和她一起去溪水里沐浴,还一起坐禅。我只是没有被列入到僧侣的名单里而已,僧侣该学的佛教法度我都认真学过了。我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围着塔转圈,转四十九圈,四十九相当于我和徐赞年龄的总和。
  李柳安的遗物真的很少,是不是僧人都这样呢?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也没有想过要拥有任何东西。壁橱里,有一副老花镜,还有一本散了的华严经、金刚经,以及一本被翻了无数遍的般若心经。对了,还有一串经常挂在手腕上的佛珠。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遗物了。即使把所有的蜡烛末儿和香灰扫在一起,也不够装满一个香囊。但我还是用毛巾认真擦拭了很多遍,好好收藏起来了。
  在壁橱最里面,有几张书画,被涂了油珍藏着。偶尔看到慧明大师画兰花,写毛笔字,但她一到第二天天亮时分,就马上把自己熬夜画的画、写的字用蜡烛烧掉。她是希望自己不要对此太执着。如此性格的李柳安能有书画留下来,真的令我很高兴。别的遗物都是出自他人之手,唯有这几张书画是李柳安亲笔所作。
  我从壁橱里把这沓书画全拿了出来。究竟写的是什么字呢?汉字?韩文?还是越南语?结果,我发现这里面保存的并不是什么书画作品,而是一个大学生笔记本一半大小的小册子,这几张书画只是用来包这个小册子的。这一瞬间,我几乎停止了呼吸,立即把烛台端过来。在摇曳的烛光中,我很清楚地看到“写给惠月大师”这几个字。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双手合掌,嘴里不断重复着“观世音菩萨”。“惠月”是慧明大师给我取的法名。我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总有一天你会看到这个。到时候说不定你又会遇到新的烦恼。你可能很难克服这个困难。但是所有的事情其实都是因果报应……要坚定意志,确定方向。你和徐赞都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没法继续往下看,从头再读了一遍,也还是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在哆嗦,这确实是用韩语写的。用韩语写可能是不想让方丈大师、侍从等周围的越南人知道吧。但是我始终都无终理解身为越南人的慧明大师怎么会韩语,而且韩语表达得那么准确无误。慧明大师生前也从来没向我提起过这些。
  “徐赞和你都是我肚子里的孩子?”
  是说我和徐赞是兄妹吗?我真想大声喊叫。大师为什么要自焚呢?这时候要是徐赞在我身边,该有多踏实啊。我回想一下,距离徐赞最后一次来西贡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慧明大师、徐赞和我,我们三个人一起去逛西贡百货店的那次好像是最后一面。徐赞还带我们去了鸽子部队的头顿(Vung Tau)海水浴场。海边堆放着驻越联合国军司令部的各国军队的物资。来自太平洋的波浪弄湿了我们三个人的双脚后,又重新回归了太平洋的怀抱。
  夕阳慢慢沉到头顿疗养院的水平线下去了,两个女僧人和一个英姿飒爽的士兵沿着椰林海边散步。旁边经过的军人们不断回头看我们。可能是僧人的衣服比较显眼吧。在我们身后,我和慧明大师的光头留下了长长的椭圆形影子,徐赞的铁帽则在地上勾勒出一个黑色轮廓。
  灰色的长衫和迷彩的士兵服,两者完全不一样却又有点相似。我们在军官食堂坐了下来,食堂墙上整齐地挂着很多夏威夷等异国风情的画。
  “慧明大师,我在归仁猛虎师团一带,怎么也找不到我母亲。上个月我去岘港那边,把所有寺庙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我打算申请去下周有新作战任务的芽庄白马师团。
  “你说去岘港了?”
  慧明大师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
  徐赞再次把清州韩娜莱舞蹈中心的姐姐给他的照片拿了出来。这是一张那个姐姐和徐赞的母亲还是少女时,在日本留学时在基督教青年会照的集体照。徐赞一到越南,就把西贡一带的所有寺庙都找了一遍。慧明大师用颤抖的双手接过照片仔细看了起来,
  “这张照片中谁是你母亲啊?”
  我告诉她是那个眉毛浓密、个子高高的、在最后一排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前面,坐着的是舞蹈中心的姐姐。徐赞来越南前,姐姐还详细介绍了他母亲的性格,所以这一点我也记得很清楚。
  越南马上就要进行总统、副总统选举和国会议员选举等大规模政治选举了,面临这些大规模选举,越共为了扰乱民心,制定了一系列的作战计划,新驻越韩国军司令部也因此一直处于备战状态。所以我知道徐赞很难有休假,另外,还听说徐赞所属的情报组将转移到堤岸越南盟军地下司令部的辖区去。
  (未完待续)
  
  作者简历 申相星,1943年生于韩国首尔,毕业于东国大学韩国文学系,文学博士、小说家和评论家,斐济SUVA外国语大学校长。现任韩国自由文人协会理事,东国大学韩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越语文学会理事、亚洲作家协会理事、韩国《创造文学》和《朝鲜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兼评委、韩国国语国文学会会员、韩国阿斯达出版社主编。
  发表的文学理论著作有《对文学的理解》(1988)、《金南天研究》(1990)、《韩国统一文学史论》(1993)、《您也能成为小说家》(1993);短篇小说集有《处容之笑声》(1981)、《生命之端》(1990)、《等待豺狼》(1987)、《杏村洞花》(1990);长篇小说有《豺狼与月亮》(1990);诗集有《乡愁》(1985)、《来日是来日的风》(1992)等20余部作品。1984年、1986年和1988年获韩国优秀小说奖,1992年获京畿道文化奖。
  短篇小说《回归船》获1979年《东亚日报》新春文艺奖(韩国一年一度评选出的为一篇优秀小说),也是作家的成名兼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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