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严经·序品》曰：六道，众生生死所趋。六道指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和天，前三道为恶道，飞禽走兽皆为第三道之畜生，无思无识任人宰杀；后三道为善道，第五道的人，是为人类，向善可上升为神，向恶可堕落为畜生或者饿鬼，以至坠入地狱。佛教认为一切生命都因为业报在六道中轮回，畜生有可能是你上世的父母兄弟，而你自己下世也可能变为畜生。在六道轮回的层面上，人和畜生是平等的，没有差异可言，故不忍食之。
　　佛祖释迦牟尼出家之后，与弟子数人皆以乞讨为生，讨到什么吃什么，讨不到就不吃，一切以平常心论。可见在初始时期，佛教并非以素食为戒。究竟从何朝何代起，因为什么样的契机，使素斋成为大部分佛教信徒的戒律，从来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藏传佛教又称喇嘛教的教规中，食肉并不在被禁之列。于是就引发了一些争论乃至公案。相传，民国初年一位西藏上师云游至汉地传教，走到一座著名的寺院前，希望会见庙里的大和尚。不成想经过通报，得到的回答是大和尚拒绝见面，因为他不能跟吃肉杀生的人在一起谈佛论道。
　　有人说，藏传佛教中，吃肉是密宗的最高行为之一，除非悟性很高的瑜珈上师，才能一边吃肉一边成就正果。人们并推崇其为圣者的权巧示现，不敢讥讽或者效仿，一般信众概莫能及。另有人说，喇嘛教流行的地域，大部分在藏蒙族人聚居的地方，气候多半高寒，长期素食无法抵御寒风大雪。两种解释，一种玄机深深如云在天，另一种常理平平如水在地，作为在家的外道人，对这样的公案自然无法深究。
　　想起这些事情，是因为年前的冰岛之旅，途中我的肠胃口舌都多了些不寻常的感受，故尔对素食与信仰之间的关系也多了些认识。
　　你要是有兴趣看一看欧洲地图，会对冰岛这个国家多一些关注。它远远离开欧洲大陆，擦着北极圈的边缘，从大西洋里冒出来，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这个国家全境有四分之三的地方是高原台地，其中还有八分之一被冰川覆盖。公元八世纪那些最早移居此地的爱尔兰修道士，是如何发现了它，又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在这儿落了户，多少会要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来。
　　飞机在冰岛首都雷克亚未克降落，你会以为自己落到了月球上。举眼望去，一大片火山土层像被巨型的铧犁耕耘过，饱满的火山岩层层相迭，上边覆盖着灰白色的苔藓。与灰色苔藓相伴的，是一种类似薰衣草的紫色野花，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植物。据说，这些苔藓会随着日照的情况改变颜色，下雨的时候就全绿了。
　　我们的汽车在灰紫调子的大地上往前走，可以看见远处近处不断有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不用问，这当然是冰岛著称于世的地热温泉了。地处欧洲最北端的冰岛是世界上拥有温泉最多的国家，丰富的地热给这个寒冷的国家补充了大量热能，全国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享受着用地热取暖、照明的便利，热水从地下直接通到居民家中，能达到九十摄氏度的温度。城市的道路即使在严冬季节都不会结冰，也是地热帮的忙。雷克亚未克在冰岛语中，意为“冒烟的海湾”，首都的地名仍然脱不出与地热的关系。不由得要感叹，把最多的热能集中在最寒冷的国家，大自然之造化何等慈悲周到。
　　天气不算太好，云在很低的地方缓缓地飘荡，像是一群群肥大的羊。走着走着，我们看见了茂盛的草原，真正的羊出现了。它们零零落落散放在牧草之中，并不成群结伙，一只只胖得如同吹足了气的白色圆球，还在那儿不停地吃草吃草。间或有几匹高头大马，很绅士地站在一边观看它们贪吃的伙伴，并不为鲜嫩的牧草所动。冰岛的马，在世界各地的赛马场上都有一席之地，当然也因此成为冰岛人的自豪，在词汇量并不大的冰岛语中，光是用来形容马的就有一千多个，可见他们对马的偏爱到了何等程度。
　　冰岛全国人口不到三十万，平均每平方公里只有三个人。眼下，每平方公里还摊不上三只羊两匹马，没人看没人守，说不定它们整个夏天都可以流连在这丰盛草原的大餐厅里，那副被上帝看顾得很舒服的样子，的确很可爱。我无缘无故想起新疆大戈壁的羊和云南茶马古道的马，羊在只见石头不见的草荒滩上寻寻觅觅，啃着那些还没有露出地面的草根，马超负荷载重，在陡峭无比的栈道上战战兢兢行走，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掉下深渊。印象中的羊和马留给我的那种艰苦卓绝的感觉，若干年后回忆起来，还沉甸甸地坠在心底。于是就多了些虚无的念头，同种同宗的生命，因了降生的地界不同，就有了不同的生存过程，而降生之处由谁来指定或者选择，则是天地间不为人知的秘密。
　　
　　渐渐地，清静的公路两旁逐渐有了人烟，花草精致的院子，色彩鲜艳的屋顶和门墙，雷克亚未克市区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所有的房子都很漂亮，挂着考究纱幔的窗户，每一扇都装饰着艳丽的鲜花，而每一条街都整洁得无可挑剔。根据联合国最新资料排名，冰岛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将近三万美元，排在世界第四位，但他们的首都没有任何浮华的痕迹，仍然安详如远离尘嚣的净土。这个在世界地理课程中很容易让背书的孩子忽略掉的城市，宁静与富足并存的市井，很有几分脱俗的氛围。让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下子就对它有了特殊的好感。
　　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太阳还端坐天庭，没有一点打道回府的意思。冰岛夏季里的天空，几乎从来不黑，夜里两三点钟短暂的黄昏景象，就是太阳打盹休息的时光。你看着那不夜的街景，还有深更半夜在街上散步的冰岛人，心里不会有任何惊奇。因为等到秋冬季节来临，这儿的一切都将陷入黑暗，即使路上和家里的灯光从不熄灭，风狂雪暴暗无天日的三个月，等于将人陷诸囹圄，如不是有这不夜夏天的补偿，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历史上北欧人以发明新技术与器具见长，很可能与高纬度地带每年冬季的寒冷和极夜有关。很长的时间人们足不出户，在房子里琢磨各种各样工具和技术，同时也琢磨把自己的居所装饰得特别美观和温馨。把屋顶和门墙的颜色涂得鲜亮无比，想必也是为了在漫漫长夜中，增进对视觉的冲击力。恶劣的自然环境时刻在提醒他们，你要活得好，活得有信心，光靠思想不行，得有行动能力，还得有可以提升你能力的办法，这或许正是北欧少思想家、多发明家的地理原因。
　　严寒和极夜，对我这样长年生活在热带海岛的人而言，有特别广泛的空间供我驰骋想象。不用问，到了那样的季节，在牧场上晃荡了整整一个夏天的羊，肥得已经走不动了。等待它们的，极有可能是锋利的刀尖。那么，曾经跟它们一块长大的马呢？该是被心疼它们的主人早早关进了马厩吧。按我们认定的概念而言，驯养动物的天堂是天然牧场，风吹草低见牛羊，是我们为动物设计的理想境界。然而，等到严寒和极夜携手而至，再彪悍再有耐力的良马，也会向往温暖的马厩，否则等不到下一季马赛开赛，它们就该被冻成各种形状的雕塑了。
　　地理和气候对人类文明的影响，实在是不可小观。以建筑而言，北欧多雪，房子的屋顶多半建得又高又陡，显然因为平顶房一旦被大雪覆盖，会承受更大的压力，容易造成坍塌。可笑在我所居住的海南岛，有的房地产商为了玩概念，照搬北欧式的尖顶别墅，等到一场台风过后，所有的屋顶都被刮得千疮百孔。再看当地传统的老建筑，沿街都带有供行人遮阳避雨的骑楼，其风格的形成与热带岛屿气候的关系一目了然。
　　就书写工具而言，中国人最早多用竹简丝帛，欧洲人多用羊皮，肯定与中国地域多植桑竹盛产丝茧，而欧洲地方长于畜牧有关。桑竹草木繁茂，促成中医通常以植物入药，而发轫于高海拔地区的藏医，处方中大部分为矿物，也是同理。所以，假如一位嗓音婉转的昆曲正旦说他只吃素斋，我们大约不以为怪，但帕瓦罗蒂那样的美声要是不吃肉，是不是还有气力支撑他如同大型共鸣箱的身体，就很难说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才，就是这个道理。
　　据我观察，在冰岛呆了几天，同行十几口人的胃口已经得到了改造。西餐自助，大家多半会乘来大盘的果蔬沙拉，中餐围桌，人人建议多点萝卜白菜。你要是以为在这儿推广素食观念，一定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有人愿意在这儿当个苦行僧式的素食者，让人望而却步的很可能不仅是抵御严寒的生存极限考验，而是帐单上居高不下的数字。冰岛可用于农业耕地的面积，不过全国总面积的百分之一，其中大部分还是饲料草场，粮食、蔬菜和水果基本依靠进口。要是搞个食谱方面问卷调查，不用统计都得出结论，普通老百姓的家常饮食，定然以鱼、肉、奶、蛋为主，吃素菜只是点缀而已。这标准要是放在咱中国，小康社会早就建成了。可就是因为换了个地界，植物类的食品价格就贵上了天，即使在夏天，中餐馆的一盘黄芽白，也折合人民币一百八十元，用这些钱刚好买一条银雪鱼。后来，我们一行人吃出了经验，逢上中餐馆，都要上一盆热汤面，里边的蔬菜叶子份量不少，省钱。
　　爱因斯坦曾经说：对人类健康最有益，也最能增加生命在地球上存续下去之可能性的，便是发展素食的饮食结构。这样一句从宏观的角度看，本来几乎已经接近真理的经典格言，假如拿到冰岛的餐桌上来宣读，完全可以成为恶搞的题材。在这里素食的饮食结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并且完全有可能对人类身体健康有害无益，减少生命在这个岛上存续下去之可能性。假如爱因斯坦再把他的话加上个括弧，里边写上“不出产植物的地区除外”，那就不是几近真理，而完全就是真理了。
　　可不可以大胆些说，真理也会因地理而改变？对于教徒来说，信仰即真理，教规即是接近真理的途径和手段，然而在藏地，如果佛教众生不吃肉食，将要冻馁而死，宗教如何得以传承？
　　正史记载，中国佛教素食之戒起源于南北朝时期。当时寺院势力畸形扩张，僧尼人数居高不下，已经给百姓生活与国家社稷造成了严重危害。梁武帝萧衍因此颁布《断酒肉文》，令天下所有僧尼不得食肉，以限制不劳而获的刁民借寺院荫庇而苟且。按这个说法，汉地佛教素食开风气于朝庭禁令。
　　野史中关于素食的起因还有多种多样。有一个故事说，某寺庙断粮三日，小和尚饥饿难捱向佛叩首求助，心中默念，如果佛是灵验的，就请赐给我们食物吧！此时，正有一行大雁从寺庙上空飞过，小和尚念头一闪，其中一只如被箭射中一般，啪的一声落地而死。此事一经传开，和尚们认为这是佛对弟子妄念的劝解，从此不敢有食肉之想，对佛的敬畏使然。
　　假设一个修炼得法的佛教徒，到了冰岛这样的国度，需要在严寒和极夜中生存下去，他会服从于禁令的信条，还是会怯步于对佛的敬畏？我想，他最有可能的作为是，为了佛法得以传扬，吃肉。
　　地理决定人的习俗，人的心态，人的观念，人的行为，甚至人的基因，原本只是一个常识，只不过到了一个新鲜特别的环境里，其合理性就更加凸显出来。从这点上看，冰岛让我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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