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有些东西到了可以总结的时刻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bh042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韩少功做客武汉华中科技大学作题为“文学在电子时代的变与不变”的讲座。

  麓山脚下,作家韩少功和11位老同学拍了一张合影。他开玩笑地借“竹林七贤”的典故,给这张照片取名“麓山十二贤”。这是发生于1981年湖南师范大学的一幕。他们都是该校77级的大学生。
  毕业临别那天,“十二贤”在韩少功家聚会,兴之所至,他们相约5年之后,同月同日在他家再度聚会。
  五年之后的那一天,韩少功早已忘记此事,正因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见到从外地赶来长沙赴约的同学杨晓萍。“十二贤”中,只剩下杨晓萍一人还记得当年的那个约定。站在屋内的韩少功感到吃惊和惭愧。
  多年之后,2008年3月,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217教室,该校77级中文系3班的50多位毕业生集聚于此,22年前错过的约定,终于在这一天被弥补。
  韩少功将这段经历,写入了最新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与他以往故事发生在乡村的那些作品不同,这本新作的故事发生在都市,正巧讲述了一群77级大学生30年间的命运变化。

修改过程


  其实,早在20年前,韩少功便尝试写作77级的故事。那次,他写了8万多字,觉得不行,废掉了。之后他一直惦记,但总是觉得时机不成熟,“不熟悉、没感觉、拿不准、没必要,都不能写”。如今,韩少功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去年年末,海口一座临江的楼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追逐金钱的马湘南,追逐权力的楼开富,追逐自由的肖鹏和陆一尘,追逐尊严和情怀的史纤和林欣纷纷在韩少功头脑中鲜活、清晰起来。他觉得时机终于成熟,正式开始写作《修改过程》。
  写作中,一些人物在他头脑中继续生长,渐渐变得和他最初的构想不同。比如商人马湘南,构想中,他只是一个追求利益的人。写作中,一些细节不断从韩少功头脑中冒出来,最终马湘南变为一个“两面人”,即便是政治也可以被他做成生意。
  文中的中文系教授肖鹏,一边写作,一边怀疑文学的意义。最初,韩少功在写作这一内容时,是以肖鹏自言自语的方式呈现的。初稿写完之后,他引入了思想家惠子,让惠子与肖鹏在小说中对话,探讨文学,他们的一个话题是:文学能多大程度地呈现真实?
  如今,韩少功的写作生涯已经超过40个年头,他和小说中的肖鹏一样,对小说能多大程度呈现、影响真实,越来越感到怀疑。于是,他这本小说采用戏中戏结构。让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在书中写着另一本小说,两条线索彼此影响和互相改变。
  对于小说中一些人物命运的结局,韩少功呈现拿捏不定的态度,干脆交给读者去选择。他为来自乡村的史纤在同一章设计了AB两个结局。从文本层面而言,韩少功的这一次创作显得很“实验”。
  “把小說写作过程撕开,一方面有意削弱小说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倒也可能强调一种自我揭秘的坦诚态度,在另一层意义上赢得读者更大的信任,加强了某种‘真实感’。”韩少功说。

乡贤


  虚构的《修改过程》中,网络小说写作者是中文系主任肖鹏,他记忆力消退之后,决定辞去系主任职务,将自己关在一个套间中写小说。真实世界里,韩少功从未在中文系做过系主任,也没有将自己关进套间埋头写作,在写作者的身份之外,他有着更广阔的生活。如今,他每年有一半时间生活在海南,一半时间生活在汨罗八景乡。
  早在30多年前,韩少功便有下乡生活的想法。他和妻子梁预立是在他知青生涯中相识的。1985年,妻子在他的《诱惑》一书的跋中说,“我们悄悄约定一件事,请允许我暂时不说,我们期盼那一天早日到来。”后来,梁预立说,她提到的那件事,便是去乡下生活。只是,真的实现它,又过了很多年。那年年中,韩少功活跃在文坛,以“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被充分认可。
  1998年,韩少功的女儿读大学,不再需要他和妻子操心。城市的生活,也让他越来越觉得疲倦,那时他在海南任作协主席、文联副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等多个职务,“会议、应酬、还有审读,要占掉我一大半的时间。”韩少功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他们夫妻二人决定实现搁置多年的心愿。两人先去海南的乡下考察,但因为不懂方言,与农民沟通不便,最终放弃了。他们又走遍老家长沙周边200公里的村庄,还去了湘西等地,兜兜转转,最终选择在汨罗八景乡,一个有山有水的库区。
  韩少功以2000元一亩的价格,买下一片凸进水库湖区的荒地,委托给施工队盖房。他告诉施工队,盖成与农民同样的样式,砖墙、瓦顶、木头门窗。房子建成之后,他去八景乡,却发现农民的房子都是铝合金门窗,墙上贴着瓷砖,他自己的房子反而显得“土”。
  2000年,韩少功辞去《天涯》杂志社社长的职务,与办好内退手续的妻子以及一只叫做三毛的长毛狗,一起迁入汨罗市八景乡。
  在这里,韩少功生活中的有些方面,比农民还要农民。屋里的家具,是用梓木打的,连树皮都没有刨去。他种地不用化肥和农药,而是去学校公共厕所的粪池挑粪施肥。蔬菜长虫了,他戴上老花镜,用手捉虫子。
  但他并未隔绝与外界的交流。他有一辆捷达车,可以随时进城。他的住所安装有宽带、传真机,可以远程处理工作。只不过,有时工作会被在城里不会遇到的意外打断:一次打雷,他家的五件电器全部烧坏。
  韩少功并没有把自己去往乡下的生活做出文学化甚至诗意化的解读,他觉得自己的选择就是求清净。
  乡下住久了,韩少功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农闲的日子,他会在八景乡四处转,有时走进一户人家聊上一个上午或下午,然后抓起筷子,吃完饭再走人。农民逢喜事设宴,喜欢请他。乡村才子写古体诗词,也会找他斟酌。   他也逐渐介入当地的公共事务:他给村干部讲课,教他们讲正气、守规矩和与村民沟通的技巧;在儿童节去附近的小学,给孩子们讲怎么写作文;附近学校交学费那天,让妻子守在收费处,资助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利用自己的资源,给周围的村庄牵线搭桥,引入政府和社会资金建桥、修路。
  和韩少功一起成名于1980年代的一些作家,有的也像他一样选择了去往乡下,先锋作家中的洪峰、马原就是例子,只不过,他们对当地生活的介入,没有韩少功多,与村民的关系,也没有这样亲近。
1981年,大学期间,韩少功(后排右一)与其他同学所组成的“麓山十二贤”合影。
1988年,移居海南的韩少功。

  韩少功从城市刚回到乡村时,村民也是议论纷纷,很不理解。如今,村民早已将韩少功当作自己人,叫他“韩爹”。甚至一位村民还为他考虑起后事,要给他选一块墓地,地点在山坡还是平地,都为他考虑周详。这让他哭笑不得。
  即便去往乡村之初,韩少功也没有任何生活以外的目的,但一点点融入其中,渐渐有了记录的想法,在汨罗八景乡住到第七年,他写下长篇随笔《山南水北》,把在这里的一切生活经验都纳入其中。

不止于寻根


  很多人见到韩少功如今生活在汨罗市八景乡,以为他出生于乡村。事实上,韩少功出生在长沙市,直到在1968年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才第一次去往乡村生活。
  他插队的地方在汨罗天井茶场,距离如今生活的八景乡只有20公里。那时,他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自在,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回到茅舍,连抽7支烟都缓不过来,坐下来能立即睡着。
  那时,他与村民的相处也并非都愉快。他办农民夜校,给村民讲巴黎公社,劝说村民斗走资派,村民却只对识字和治鸡瘟有兴趣,在他贴出一张抨击茶场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之后,被村民举报,遭到隔离审查。
  但这6年的知青生活经验,成为韩少功日后写作中最重要的精神资源。无论是他在“文革”后期创作作品,还是他在1977年进入大学之后,发表于《人民文学》早期代表作《月兰》,几乎都是乡村題材。
  1980年代,韩少功积极回应着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色彩,参与了很多活动,但他也渐渐看到那些热情运动中的人性暗面,他渐渐感到某种程度的幻灭,开始从那些实际的行为中抽身回到文学,1985年,韩少功提出了“寻根”的概念。彼时,一系列文学运动渐次展开,文学圈进入了最热闹的时刻,先锋派、现代派、新写实主义几乎同时登场,而相较于那些学习西方技法的同辈作家,韩少功更像是大踏步地“撤退”,但这种撤退有着更深的文学自觉,他所说的寻根,并非只是退回传统,而是一边扎进中国传统,比如楚文化,另一边扎进异域文化,将它们彼此碰撞、融合,重新阐释传统。
  这一年,他想起在知青期间见到的一位只会说“爸爸爸”和“×妈妈”两句话的小孩,以及“文革”中的湖南道县惨案,创作了日后声名大噪的《爸爸爸》。理论家刘再复高度评价说,“《爸爸爸》延续了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主人公)丙崽的思维病态,是一种文化上原始愚昧。”
  在文学世界中向“根”跋涉的同时,韩少功也开始学英语。他陆续翻译了毛姆、卡佛等人的作品。不久,他又与二姐韩刚,合译了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有一个情节:托马斯与特蕾莎驱车到一个熟悉的小镇,但是,小镇的街道、旅馆、疗养院等公共场所的名称,在苏联入侵捷克之后,几乎全部俄国化。两人面对物质上熟悉的小镇,却感到巨大的陌生感,以至于无法在小镇过夜。
  这本书里的“误解小词曲”一章似乎也启发了韩少功。从这之后,他找到了编织故事情节以外更多的方法,比如以方言、俚语为突破口,试图揭示语言表层下深藏的集体无意识和长期积淀的民族心理结构。多年之后,他创作的《马桥词典》《暗示》,便是这种影响的产物。
  近几年,他开始回忆自己知青、大学所处的时代,写下《日夜书》和近日出版的《修改过程》。这两本书,讲述的都是一群人在中国飞速发展的这些年命运的变化。
  他对这种命运的变化的理解,与他写作之外的现实经验分不开。1981年大学毕业之后,他除了写作和回到汨罗生活,还曾在一些地方政府挂职,在海南办杂志,在作协、文联任要职,这些经历,让他切身体会中国数十年间的飞速变迁,有机会观察时代变迁中的人们。
  韩少功60岁之前的写作,从未像近年这样,连续用长篇小说的体量,审视、解剖自己早年所经历的时代。他曾这样解释,“有些东西你30年前是看不清的,人生要落幕的时候,整个历史要完结的时候,有些东西到了可以总结的时刻。”
其他文献
2013年3月30日,在接到上海出现首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消息的当天,几个年轻人匆匆登上了由哈尔滨飞往上海的飞机。在与相关部门召开碰头会议、了解疫情后,他们直奔活禽市场与养殖场采集样本,随即搭乘飞机回到哈尔滨,将样本注射到鸡胚里培养。4月4日,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农业部对外公布,在上海活禽市场鸽子体内发现一例H7N9病毒,与人感染的病毒高度同源。  这几个年轻人,就是陈化兰所领衔的国家禽流感参考
核的冬春  以日本福岛为圆心,对核电的惊慌在日本和世界各地蔓延。人类在上个世纪40年代开启核大门,尝试掌握太阳的能量。一路走来,收获、危险以及种种不确定,一直在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意志。  在日本由于地震和海啸引发的核危机的关键时刻,《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奔赴日本,以及曾经发生过严重核事故的美国,遍访核危机中的政府官员和普通百姓,以及权威的核专家,努力寻求对核能冷静的观察和理性的思考。太平洋两岸,漫
临江一溜五幢高楼,我家在第五幢高楼上。在几十公里一座大桥的年代,汽车轮渡最大的主顾竟然是气罐车。每天过江的气罐车能从渡口一直排到我家窗下。渡船核载量为24辆车,但如果全是气罐车上船,估计顶多只能装8辆。一辆气罐车就有32个轮子,否则,根本载不动上面那巨大的银闪闪的罐子。  为什么气罐车不走高速不走桥呢?有一种说法是高速不让上,怕危险;但上轮渡就不危险了么?我认为主要原因可能是车太重了,司机要省钱,
一部地方剧团带来的主旋律戏剧,剥开脸谱化、程式化的表演,  给北京的观众带来了诸多的意外和感动。而戏剧制作的背后,是主创的匠心和对文学的尊重  2016年3月,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带着话剧《白鹿原》在北京、天津连演8场。  厚重的祠堂、瓦房,阴暗的窑洞,冷峻的灯光和转场,关中平原上白、鹿两家在历史裹挟中的兴衰史,在3个小时里被冷静、克制地讲述。  见多了主旋律戏剧的模式化,京津的话剧观众对这一部来自
意大利哲学家、小说家和《玫瑰之名》的作者翁贝托·埃科2016年2月去世,出版商立刻推出了这部他生前已经编定完成的杂文集,内收2000年以后他在《快报》周刊发表的专栏文章。中译本将近600页,我数了一下,共189篇,话题广泛和时尚,举凡网络、手机、童年、阴谋、教皇、推特、愚蠢、电视、干细胞、伊斯兰、知识分子、維基百科、养老金、法西斯、恐怖袭击、侦探小说、色情文艺、言论自由、墨索里尼、性别平等、种族主
抗日神剧屡掀雷人高潮,总会在某个当儿就击中你。除了手撕鬼子、徒手打飞机,还有典型的情欲版抗战:银妹“裤裆里藏手榴弹”;“十八里送红军”中站在村口的黄花闺女变成了裸模;老尼不甘寂寞,率领众尼姑下山抗战;身穿高开叉旗袍、浓妆艳抹的女特工,你以为她马上会献唱一首《夜上海》,但转眼就摆出黄飞鸿的造型,走光什么的,在抗日救国面前,都是浮云。  在战争中调和进情欲,并非禁忌。从历史上看,战争和情欲甚至是标配,
涌入德国的难民潮不断,今年可能多达80万人,而且还有更多的尤其是来自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难民在试图逃亡欧洲。的确,这些难民是包袱,但也可能是机会,因为他们可以迫使德国更加开放,更加大度,甚至稍稍混乱一点。难民问题会促使德国加以改变,问题只是朝哪个方向?一向重视人道的德国应该如何对待和处理难民问题,成为举国上下不得不面对的棘手问题,甚至面临导致社会分裂的危险。许多德国人认为外来难民是机遇,对正在衰老的德
在斯里兰卡内战结束十年来最严重的连环爆炸发生近两天后,“幕后黑手”才渐渐浮出水面。  当地时间4月22日下午,斯里兰卡政府发言人塞纳拉特尼表示,当局相信伊斯兰组织NTJ发动了一连串的袭击。而就在上述表态发表后不久,科伦坡教堂附近的一辆面包车发生爆炸。这已经是两天时间里斯里兰卡发生的第9起爆炸事件。4月22日,斯里兰卡科伦坡发生一起爆炸案,这是斯里兰卡自21日以来发生的第九起爆炸案。  从当地时间4
郭永良自从患尿毒症以来,就一直在江苏省东台市人民医院做血液透析。每周三次、每次四小时、超过10年的血透,让他对这家医院血透室的日常运作了如指掌。感到异常是从一个月前的一次被提前的检查开始的。2019年5月初,他突然被医生通知要做体检,而半年一次的常规体检应该在6月份进行。  5月14日,郭永良与其他血透病人一起,统一接受了人民医院的抽血检查。两天后,乡镇医院的医生奉命前来通知他,说上一次检查的结果
低速经济增长决定了韩国基本不会发生经济危机,韩国经济已经进入平稳的后工业化时代,也正因为如此,对于东亚其他国家缺乏参照意义    这个时候对韩国的关心,是基于一段深刻的记忆和有关“重蹈覆辙”的猜测。  大约11年前,刚刚加入“富国俱乐部”的韩国在金融风暴中破产了。接下来,被韩国人视为“国耻”的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进驻,经济出现负增长,人均国民收入退回7年前的水平。  现在,预判一个国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