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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因为缺少，所以弥足珍贵。因为渴望已久，所以不敢伸手。”父亲的不善言辞，爱却总是沉默着。因着从小与父亲的关系就不是太过亲近的那种，所以看这个故事时，我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哭了的。然而，却因为前来打酱油的男女配角笑了场……嗯具体怎么回事，你们自己看。
1.讨厌你
砖红色的屋顶，土黄色的墙面，绿油油的爬山虎围了满墙，一栋七层楼的建筑掩映在大片绿荫里。这就是任恺歌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的爸爸任子时是某军区集团军的副军长。虽然任职甚高，却一直深陷八卦疑云中。原因是副军长和夫人，离婚了。
在部队离婚可非比寻常，任恺歌走出大院的时候，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霍年华是个诗人，她长相漂亮，生性浪漫，甚至穷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任恺歌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与那样古板而无趣的父亲结为连理，但事实证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错误，最终还是画上了不甚圆满的句号，母亲在偌大的中国又开始了自由的流浪之旅。
在母亲收拾行李之前，她的脸上藏着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轻松。任恺歌那年六岁，他问母亲：“无论如何都要走吗？”
男孩儿虽小，但已茕茕而立，圆圆的脸盘上露出了不合时宜的坚强。
霍年华看着自己的儿子，她蹲下来摸着任恺歌的脸说：“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也是自由的。”
这句话太深奥，任恺歌不懂。直到霍年华走出门后，任恺歌疯了一样跑到窗台前面。他身高不够，只能找来凳子勉强爬上了窗台。霍年华红色的裙摆在绿荫中刺得他眼眶发红。
直到霍年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任恺歌这才伸手准备关上窗户。他想关掉对于霍年华回头的一切妄想，可是敞开的窗户太远，远得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拼命地伸长了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任恺歌拼尽力气探出了半个身子，刚刚捉到窗户的木质边框，却突然被太阳照花了眼睛，一个不慎从窗台探了出去，跌落下楼。
送入医院的时候，任恺歌在昏迷中不停喊着爸爸。但是任子时却没有赶到。因为彼时他正在中国的西北角指挥一次模拟作战。
任恺歌虽有双亲，但胜似孤儿。
七月好像一头怪兽，它丑陋凶恶，带来了所有关于不幸的词语。从那天开始，任恺歌讨厌红色，讨厌黑色的长发，讨厌有关于自由的诗歌，讨厌自己的父亲。
2.任缺席
从上学开始，任恺歌就觉得自己的爸爸任子时应该改名叫任缺席。
不管是家长会还是亲子活动，他一律都赶不到。有时候万幸赶到，当那一抹绿色的衣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也是学校准备关门了。
还有同学问他：“任恺歌，你的爸爸是不是你编出来的人物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啊？”
任子时的脸上永远挂着歉意的微笑，他每次都会说：“抱歉啊儿子，我工作太忙。”然后伸出泛着黄茧的手，在任恺歌的板寸头上揉两下。
不多不少，就两下。甚至温暖的体温还没有传达过去，任子时的手就放下了。他走在前头，任恺歌亦步亦趋地跟着。橄榄绿的身影高大且有安全感，但任恺歌却觉得那是一个屏障，而不是一个保护伞。
任恺歌在任子时的身后悲哀又绝望。他看到别人的爸爸是把儿子扛在肩头的，或者是俯下身同儿子说：“要不要吃肯德基？我今天偷偷带你去吃个汉堡，但是你不要跟妈妈说我买了包烟。”
可是他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他的爸爸不会蹲下身来同自己的说话，也不会在生日的时候唱生日歌，连家长会都不会参加。因为他的爸爸永远都在忙。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任恺歌”这三个字，永远会被排到最不重要的那个选项。
任恺歌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毅然决然地走掉。
直到上车之前，任子时才问了一句：“儿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任恺歌的小脸上面无表情，他摇了摇头。时间早就磨掉了自己对“父亲”二字所有的幻想，没有希望，自然也不会生气。
3.无期待
任子时终于有一次准时赶到了学校，他难得脱下了军帽，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弯腰进门的时候，任恺歌听到了办公室老师发出的低呼。
他年纪小，听不太懂那一声低呼背后的含义。但他看向任子时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发亮。
任恺歌明明早就跟自己约好，不该对任子时抱有希望。
任子时走到语文老师的办公桌前，低头便看到了那张作文试卷。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但是任恺歌的卷面上却用黑笔写上了几个硕大的字迹：“我没有爸爸，改写叔叔可好？”
所谓叔叔，是任家的勤务兵陈叔叔。他替任恺歌出席了所有与“家长”二字有关的活动以及会议，生日的时候也会送上蛋糕和礼物。但是陈叔叔永远都说：“这是任军长送来的礼物。”
不，任军长甚至都不会记得他是哪年哪天的生日。任军长永远都在忙着大事，所以任恺歌这样的小人儿，只能自生自灭。
他堵在爸爸的前面，神情桀骜地仰着脑袋，恍然之间，觉得自己英雄得可以。
可是一向表情坚毅的任子时，此刻却紧紧地捏住了那张文稿纸，说了一句：“我会处理的。”便拉着任恺歌走出了教室。
任子时走得很快，任恺歌的步伐有些不稳。爸爸的大手用力地擎住了他的衣领，这样一拽一带，让任恺歌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偷偷地瞟了一眼爸爸，却看到任子时的眼角似乎有闪闪的东西。
父子二人同时在家的情形少之又少，但是任子时回到家后便把自己关到了书房，任恺歌偷偷趴在门缝向里面看去，爸爸只是站在窗子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伫立了很久。
甚至是任恺歌半夜起床喝水，他又一次在书房前停下了脚步。他又一次趴在门缝里偷窥。爸爸依旧站在那里，灯也没开，动也没动。听陈叔叔说，他甚至连饭也没吃。
他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应该不会为这种小事动怒，肆意乱写的时候，他并没有丝毫的歉疚感。但是在他看到了爸爸那失落的表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是真的讨厌自己的父亲。任恺歌只是气他对自己不够重视不够关心，因为总是被排在最末，所以也想据理力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父亲从来都是无坚不摧，刀枪不入。哪知任子时也有脆弱的一面，而且他的脆弱，远比那些冷漠来得更加击中人心。
其实，他很想道歉的。
任恺歌刚刚敲响房门，里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木门呼的一下被打开，他刚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陈叔叔突然赶了过来。他走到任子时身边轻声说了什么，任子时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两个人步履匆匆地走掉了，本来欲言又止的任恺歌被单独留在了家里。
算了，反正道不道歉，也没什么关系。
任恺歌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用枕头闷住了自己的脑袋，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已经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要对父亲抱有期望？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结果的事情，却还要擅自妄想揣测，总觉得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奇迹。
4.他偶像
任恺歌上了高中，成绩越发优异。他从不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相反，他更喜欢证明自己。越是流言四起，他越是活得坚强而独立。
他每日早睡早起，练习擒拿，终日跑步。只要听到嘹亮的军号，他立即起身，甚至毫不留恋那温暖的床榻。
有一日清晨，任恺歌踏着朝阳往学校走去的时候，意料之外被人揍了。
那小子人高马大，走上前来连话也不说，钵大的拳头就这样迎面而至，连风声都有些残忍地被他撕裂了。
任恺歌挨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黑。那人趁他不备准备再来一拳。任恺歌却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还没打完半套擒拿拳，那小子居然拍着水泥地面认输了。
两人的脸上皆是一片青紫，走到学校的时候还被老师盘问：“你们是不是打架了？”
他们互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回答居然如此相似：“不，我们只是摔倒了。”
老师狐疑：“摔倒，这么巧？”
那个男生举手示意：“我们都急着赶到学校，没有注意到对面，跑着跑着就脸贴脸地撞到了。”
任恺歌扶着额头，这都是什么烂理由。
午饭时间，那个男生主动找上门来，他拿了一个水煮鸡蛋递给了任恺歌：“据说可以消肿。”
任恺歌接过之后，剥开了鸡蛋壳，咬了一口。对方愣了半天：“我是要你在伤口上滚一滚，可以消肿。”
他口齿不清地说道：“一样一样。”
两人坐在天台吃完午饭，前仇旧恨一笔勾销。任恺歌知道这小子叫作穆欣荣，这名字太好懂，欣欣向荣。
穆欣荣一手指着任恺歌，有些愤愤地说道：“凭什么宁荷就能把你写成小说男主角，我就只能当最大的反派？”
任恺歌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神经病：“你在说什么？能把舌头伸直了说人话吗？”
后来任恺歌知道了，穆欣荣嘴里的宁荷，是隔壁班上那个永远梳着马尾穿着宽大校服还可以好看得让人目不转睛的班花。
任恺歌向来不会多管旁人闲事。穆欣荣却长着一副不怕冷水泼的脸，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任恺歌的生活。
他美其名曰：“为了让我的女神多看我一眼，跟你这个孤僻的怪胎一同上下学也可。”
两人居然在同一个大院停下了脚步，任恺歌这才知道，原来穆欣荣也住在这里，不过他住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稍远而已。
当穆欣荣得知任恺歌的父亲是任子时的时候，他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任恺歌，重重地在他的后背拍了好几下。
“任军长是你的爸爸！简直难以置信！任军长是我的偶像！”
于是任恺歌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了自己的爸爸是个什么模样。
打靶的时候从来没有跑脱十环，体能测试永远高居榜首。曾经他为新兵营做示范，有个新兵蛋子拉了手榴弹忘记扔出去了，任军长当机立断夺了手榴弹跑了几步，保住了全营的安危。他是一个好领导，向来都是有危险第一个上，有麻烦第一个灭。
穆欣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有些还溅到了任恺歌的脸上。听到这些话的任恺歌一点也不激动，他擦了擦脸，说了一声“哦”。
“任恺歌，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任军长上次的演讲有多精彩吗？你爸爸是个楷模，是个英雄。”
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完美，英雄就是梦想，英雄就是童年的目标。英雄就是一座黄金雕像——只能远远膜拜，谁也不会想要去碰他一下。
至于英雄背后的故事，没有人去关心，更没有人想要知道。
他发烧转肺炎入院没有父亲在身边，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他接连十一个生日没有父亲陪伴，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他获得了荣誉无人共享，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
但任恺歌不需要一个英雄。他需要的是一个父亲，一个在生日时能够带着蛋糕回来和他共享的爸爸，一个能够在他生病时陪在他身边的爸爸，一个偶尔能够坐下来陪他聊聊天的爸爸。
如果他把这些要求如数倾倒，一定会换来旁人的不解目光：“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你爸爸是英雄，是楷模！他很忙的！”
的确，任恺歌的爸爸任子时是个强大且完美的英雄，是一个尽人皆知的英雄。
任恺歌轻笑一声：“我不需要一个英雄来当我爸爸。”
说这话的时候，任恺歌没有看到身后刚刚回家的任子时。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泥土的味道。听到这话的时候，任子时顿了一下，手上的钥匙仿佛有千斤重，他怎么都握不住。钥匙砸到地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任恺歌转过头来，父子两人难得地互望了一眼。任恺歌拍了一下穆欣荣的肩膀：“你的偶像回来了。”
5.久欠缺
高考前夕，班主任又出幺蛾子，她召集开会，对学生们说：“你们需要家长写一封信给你们，写出家长们对孩子的拳拳热爱，写出家长们对孩子的忧心忡忡。” 任恺歌回家之后连提也没提，便独自回房复习。没过一会儿，家里的大门被穆欣荣敲响，他抱着作业找上了任恺歌：“老任，物理不会写，快马加鞭来救急！”
任恺歌开门之后，发现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女生。他有些意外，那个女生主动挤上前来：“我是宁荷，我认得你。”说话的时候，她的脸颊泛着好看的粉红，就像灯光下的珍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做交代。宁荷不死心，又添一句：“你的父亲任子时，是我的偶像。”
“嗯，我爸的脑残粉又多了一枚。他今日回家，你们可以开个握手会。”
穆欣荣本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半天要宁荷不要说出这种话来，但是宁荷却不懂他的心，还是碰了个大钉子。
写作业的时候，任恺歌向来安静。宁荷有些焦躁地咬着笔头。她踟蹰半天，拿着数学试卷递了出去：“任恺歌，这一个几何题，辅助线怎么画？”
任恺歌瞟了一眼，直接拿着水性笔做了虚线，然后又在重要线段上做了特殊记号，把卷子推回去之后对她说了一句：“你再看看，想不明白我再做解答。”
这时房门响了，原来是任子时回到家中。他刚一到家，宁荷便对他问好：“叔叔您好，我是任恺歌的同学。”
任子时笑着点了点头：“你好，小同学。”
宁荷这时又说：“今天学校同每一位家长布置任务，希望家长能写一封信给自己的孩子。能写出自己对孩子的关爱和期待是最好不过的了。”她说完之后，旁若无人地又继续坐到了任恺歌的身边。任恺歌愣了一下，见到宁荷发红的耳根和紧紧咬住的嘴唇，本来想要挪位的他，还是停了下来。
任子时说了一句：“我会写的。”
听到这句话，任恺歌的心里好像被浇上了一杯蜂蜜水，温温的甜，涤荡起来暖得有些异样。他的目光投向了宁荷，哪知对方好像比他还要紧张。宁荷听到这句话后笑了起来，她仰起脸来对任子时说：“谢谢叔叔。”
任恺歌送走穆欣荣和宁荷的时候，他难得地问了宁荷一句：“你写的小说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此时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略白的皮肤上配着深邃的轮廓，俊俏的五官长得让人想要多看几眼。任恺歌身高一米八二，俯下身来同宁荷说话的时候，让她不自觉地红了脸。
“高考完之后给你看。”宁荷吐了下舌头，好像一只小兔子似的转身离开了。穆欣荣在任恺歌身边气得哇哇叫：“她为什么就没有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宁荷从来都是个恶婆娘，只会用巴掌来跟我打招呼！”
任恺歌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他伸手搭在穆欣荣的肩上：“可是你没有告诉她，她是你的女神啊！你坦率一点会死啊？”
穆欣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口不择言地反唇相讥：“你也没有告诉你爸爸，你有多么需要他啊！你坦率一点会死啊？”
明明是有样学样的无理取闹，却让任恺歌愣在了当场。
很不幸，在这冗长岁月里，他欠缺的感情只会用隐藏来遮掩，甚至不会开口说一句需要。所有人的羡慕眼光让任恺歌耻于张嘴，他不想被爸爸误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只会撒娇。
因为缺少，所以弥足珍贵。
因为渴望已久，所以不敢伸手。
6.长寿面
第二天早上军号响起的时候，任恺歌起床洗漱。刚刚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发现了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任恺歌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封信好好地放入了抽屉，决定等回来再看。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任恺歌打开房门，发现任子时坐在沙发上，他好像坐了很久，抬头的时候，都听到了肩颈处传开的咔咔响声。
任恺歌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喊了出来：“爸。”
任子时猛然抬头，“哎”了一声，然后“哟”的一下叫了起来。任恺歌猛走了两步：“爸爸，你怎么了？”
“抬头过猛，扭到了脖子。”
任恺歌失笑，他走过去帮任子时捏着脖子，边捏边说：“爸爸，你有没有空，咱们一起出去跑步吧！”
任子时点了点头：“咱们走。”
父子俩并着肩围着大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任恺歌从来只是听说自己的爸爸跑步厉害，这会儿亲自体验，果然名不虚传。他本以为自己体力够好，结果跑了五圈之后明显落后。任子时时不时停下来等着自己的儿子赶上来，他那张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为数不多的柔和笑容。
两人跑完了，便往家里走去。任恺歌问了一句：“爸，你当初为什么想当兵？”
任子时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当初你爷爷的心愿是让我去做一名空军。你知道，做空军是需要看到自己脑袋上的那一排仪器数据，我们老任家三代遗传单眼皮。在测试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动眼皮不动脑袋便可以看到头上那一排数据。当时副驾驶上的长官看到我的白眼翻得太过辛苦，数次以为我要昏厥过去。所以人家善意提醒，让我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远没有自己想过的那样古板和无趣。只是因为他从未询问也从未开口，所以至今才知道这一事实：任军长其实是个挺幽默的人。
任恺歌站直了身子：“任长官，下次跑步，我一定会超越你！”
任子时脸上的笑纹深刻：“好啊小同志，我等着。下一个生日，我陪你过。”
任恺歌笑了笑：“爸爸，你会爽约的。不如你今天回去帮我下碗长寿面，我就当提前过生日好了。”
任子时有些诧异，但更多的还是高兴。他一口应承下来：“好啊！”
7.有怪兽
高考的时候，任子时特地请了年假来陪伴任恺歌。他有些受宠若惊：“爸爸，你突然在家里天天出现，我有些不习惯啊！”
任子时一巴掌招呼在他的脑后，动作很大，但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很轻很轻。他摸着自己儿子的脑袋说：“不管你考多少分都行，考试不就是为自己的青春生涯画上句号吗？”
他啧了一声：“爸爸，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吗？我可是你儿子啊！” 任子时笑着点了点头：“对，你是我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任恺歌生日那天，任子时果然应约回来。他好像赶了很久的路，手上拿着一只黑色的礼盒。
“儿子，这个礼物我应该挑对了，祝你生日快乐！”
他拆开来看，是一支黑色的玳瑁钢笔，周身有金属包边，很是别致。他紧紧地握在手里，说了一句：“谢谢爸爸。”
任子时笑着走进了厨房，刚刚准备为他下碗长寿面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起。任子时接起之后，脸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儿子，部队有任务，我必须迅速赶赴岗位。”
任恺歌冲着父亲敬了一个军礼：“是，任长官。”
任子时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我还欠你一碗生日面，以后再补上。”
可是让任恺歌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碗生日面，居然再也补不上了。
山洪暴发，任子时带着部队率先赶到。指挥疏散任务的时候他勇立潮头，坚持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连续五天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工作岗位上，送往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陈叔叔给任恺歌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捧着宁荷的小说看得起劲。故事里的男主角冷傲孤高，却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他虽然曾经仇视自己的父亲，但在女主角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放下了仇恨，重归于好。
虽然宁荷说她写的是武侠小说，但怎么看都是言情成分居多的。不过结局的时候男主角死了，而男反派和女主角在一起了。原因是女主角发现男反派能够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所以女主角选择了男反派。
这是什么坑爹的结局啊，他为自己流出了一把辛酸泪。
看完小说，任恺歌记起他的抽屉里还躺着一封署名父亲的信，他顾不得已经蔓延到胸腔里的酸意，拆开了那封信件——
“虽然我做过多次演讲，也许我面对不少难题，但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仍然不知该做何解。你聪明早慧，如同你的母亲。你们同样坚强独立，甚至从不开口寻求帮助，我便以为你们从来不需要我在你们身边。儿子，那年你自窗台跌落，我身负要务，无法照料。但那时我心急如焚，任务结束之后，你已平安无事，我心甚慰。虽你我之间稍有嫌隙，但只要你平安，我便无虞。你越来越大，身材挺拔，成绩优异，更是沉默寡言，我也不知该如何问起。但每年生日，那些礼物的确是我亲自挑选的。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骄傲。我一生问心无愧，但对你和你的母亲有愧。不管你原谅我与否，我仍会坚持工作。因为我不仅仅是你的父亲，我肩上的责任，也驱使着我继续向前。说到这里也许是老调重弹，也许你不能理解。因为我特殊的职业，所以注定要做出牺牲。我并不奢求你的谅解，但依旧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对于你的未来，希望你自己把握。别人的认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人生能走得幸福且快乐。”
他吞了一口流到喉头的泪水，用力咽下的时候，眼眶里却渗出了更多。
那天夜里他数次醒来，总以为自己听到了咔嗒一声的钥匙动静，每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的漆黑几近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早就努力习惯了孤独，其实所谓刻意忽视父亲的存在，正是因为他知道爸爸不管离家多远都会回来;但是从今天开始，他的爸爸，却再也不会回来。
英雄的雕像化为齑粉。曾经瞻仰过雕像的人们可能会觉得遗憾和可惜，不过那只是可惜而已。
毕竟少了雕像的公园花依旧会开得灿烂美丽，人们依旧会幸福微笑，悲伤喟叹，也只是一阵子的事情。
但是对于任恺歌而言，那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坚强且完美的雕像，而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虽然经常顾不上自己，但他的爱却是那样独一无二。
很可惜，上天连这最后一份奢侈都要从他的手里夺去。
日历上又翻到了七月。如火七月，总是有怪兽出没。这一次，怪兽带走了他亲爱的爸爸。那个别人眼里的英雄，那个面对儿子总是有些不善言辞的父亲。
尾声
从国外修学归来，任恺歌光荣投身到绿色的军营之中。他选择了通信兵，这正是当年任子时所选择的方向。
穆欣荣问他：“你不是最讨厌伴着军号起床了吗？”
任恺歌笑了一笑：“我现在重新喜欢不可以吗？”
穆欣荣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每当军号响起的时候，在家的任子时一定会准点起床洗漱。如果任恺歌起得来床，绝对能遇到爸爸。这是他们曾经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
所以贪睡的任恺歌戒掉了这个毛病，因为他的英雄，永远伴随着军号起床。他也要起床，见他的英雄。
1.讨厌你
砖红色的屋顶，土黄色的墙面，绿油油的爬山虎围了满墙，一栋七层楼的建筑掩映在大片绿荫里。这就是任恺歌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的爸爸任子时是某军区集团军的副军长。虽然任职甚高，却一直深陷八卦疑云中。原因是副军长和夫人，离婚了。
在部队离婚可非比寻常，任恺歌走出大院的时候，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霍年华是个诗人，她长相漂亮，生性浪漫，甚至穷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任恺歌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与那样古板而无趣的父亲结为连理，但事实证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错误，最终还是画上了不甚圆满的句号，母亲在偌大的中国又开始了自由的流浪之旅。
在母亲收拾行李之前，她的脸上藏着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轻松。任恺歌那年六岁，他问母亲：“无论如何都要走吗？”
男孩儿虽小，但已茕茕而立，圆圆的脸盘上露出了不合时宜的坚强。
霍年华看着自己的儿子，她蹲下来摸着任恺歌的脸说：“我是爱你的，但是我也是自由的。”
这句话太深奥，任恺歌不懂。直到霍年华走出门后，任恺歌疯了一样跑到窗台前面。他身高不够，只能找来凳子勉强爬上了窗台。霍年华红色的裙摆在绿荫中刺得他眼眶发红。
直到霍年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任恺歌这才伸手准备关上窗户。他想关掉对于霍年华回头的一切妄想，可是敞开的窗户太远，远得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拼命地伸长了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任恺歌拼尽力气探出了半个身子，刚刚捉到窗户的木质边框，却突然被太阳照花了眼睛，一个不慎从窗台探了出去，跌落下楼。
送入医院的时候，任恺歌在昏迷中不停喊着爸爸。但是任子时却没有赶到。因为彼时他正在中国的西北角指挥一次模拟作战。
任恺歌虽有双亲，但胜似孤儿。
七月好像一头怪兽，它丑陋凶恶，带来了所有关于不幸的词语。从那天开始，任恺歌讨厌红色，讨厌黑色的长发，讨厌有关于自由的诗歌，讨厌自己的父亲。
2.任缺席
从上学开始，任恺歌就觉得自己的爸爸任子时应该改名叫任缺席。
不管是家长会还是亲子活动，他一律都赶不到。有时候万幸赶到，当那一抹绿色的衣服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也是学校准备关门了。
还有同学问他：“任恺歌，你的爸爸是不是你编出来的人物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啊？”
任子时的脸上永远挂着歉意的微笑，他每次都会说：“抱歉啊儿子，我工作太忙。”然后伸出泛着黄茧的手，在任恺歌的板寸头上揉两下。
不多不少，就两下。甚至温暖的体温还没有传达过去，任子时的手就放下了。他走在前头，任恺歌亦步亦趋地跟着。橄榄绿的身影高大且有安全感，但任恺歌却觉得那是一个屏障，而不是一个保护伞。
任恺歌在任子时的身后悲哀又绝望。他看到别人的爸爸是把儿子扛在肩头的，或者是俯下身同儿子说：“要不要吃肯德基？我今天偷偷带你去吃个汉堡，但是你不要跟妈妈说我买了包烟。”
可是他的爸爸不是这样的。他的爸爸不会蹲下身来同自己的说话，也不会在生日的时候唱生日歌，连家长会都不会参加。因为他的爸爸永远都在忙。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任恺歌”这三个字，永远会被排到最不重要的那个选项。
任恺歌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毅然决然地走掉。
直到上车之前，任子时才问了一句：“儿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任恺歌的小脸上面无表情，他摇了摇头。时间早就磨掉了自己对“父亲”二字所有的幻想，没有希望，自然也不会生气。
3.无期待
任子时终于有一次准时赶到了学校，他难得脱下了军帽，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弯腰进门的时候，任恺歌听到了办公室老师发出的低呼。
他年纪小，听不太懂那一声低呼背后的含义。但他看向任子时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发亮。
任恺歌明明早就跟自己约好，不该对任子时抱有希望。
任子时走到语文老师的办公桌前，低头便看到了那张作文试卷。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但是任恺歌的卷面上却用黑笔写上了几个硕大的字迹：“我没有爸爸，改写叔叔可好？”
所谓叔叔，是任家的勤务兵陈叔叔。他替任恺歌出席了所有与“家长”二字有关的活动以及会议，生日的时候也会送上蛋糕和礼物。但是陈叔叔永远都说：“这是任军长送来的礼物。”
不，任军长甚至都不会记得他是哪年哪天的生日。任军长永远都在忙着大事，所以任恺歌这样的小人儿，只能自生自灭。
他堵在爸爸的前面，神情桀骜地仰着脑袋，恍然之间，觉得自己英雄得可以。
可是一向表情坚毅的任子时，此刻却紧紧地捏住了那张文稿纸，说了一句：“我会处理的。”便拉着任恺歌走出了教室。
任子时走得很快，任恺歌的步伐有些不稳。爸爸的大手用力地擎住了他的衣领，这样一拽一带，让任恺歌有些呼吸不过来。他偷偷地瞟了一眼爸爸，却看到任子时的眼角似乎有闪闪的东西。
父子二人同时在家的情形少之又少，但是任子时回到家后便把自己关到了书房，任恺歌偷偷趴在门缝向里面看去，爸爸只是站在窗子前面，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伫立了很久。
甚至是任恺歌半夜起床喝水，他又一次在书房前停下了脚步。他又一次趴在门缝里偷窥。爸爸依旧站在那里，灯也没开，动也没动。听陈叔叔说，他甚至连饭也没吃。
他本以为自己的父亲应该不会为这种小事动怒，肆意乱写的时候，他并没有丝毫的歉疚感。但是在他看到了爸爸那失落的表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其实他从来都不是真的讨厌自己的父亲。任恺歌只是气他对自己不够重视不够关心，因为总是被排在最末，所以也想据理力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父亲从来都是无坚不摧，刀枪不入。哪知任子时也有脆弱的一面，而且他的脆弱，远比那些冷漠来得更加击中人心。
其实，他很想道歉的。
任恺歌刚刚敲响房门，里面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木门呼的一下被打开，他刚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陈叔叔突然赶了过来。他走到任子时身边轻声说了什么，任子时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两个人步履匆匆地走掉了，本来欲言又止的任恺歌被单独留在了家里。
算了，反正道不道歉，也没什么关系。
任恺歌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用枕头闷住了自己的脑袋，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已经失望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要对父亲抱有期望？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结果的事情，却还要擅自妄想揣测，总觉得会发生意料之外的奇迹。
4.他偶像
任恺歌上了高中，成绩越发优异。他从不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相反，他更喜欢证明自己。越是流言四起，他越是活得坚强而独立。
他每日早睡早起，练习擒拿，终日跑步。只要听到嘹亮的军号，他立即起身，甚至毫不留恋那温暖的床榻。
有一日清晨，任恺歌踏着朝阳往学校走去的时候，意料之外被人揍了。
那小子人高马大，走上前来连话也不说，钵大的拳头就这样迎面而至，连风声都有些残忍地被他撕裂了。
任恺歌挨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黑。那人趁他不备准备再来一拳。任恺歌却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还没打完半套擒拿拳，那小子居然拍着水泥地面认输了。
两人的脸上皆是一片青紫，走到学校的时候还被老师盘问：“你们是不是打架了？”
他们互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尴尬，回答居然如此相似：“不，我们只是摔倒了。”
老师狐疑：“摔倒，这么巧？”
那个男生举手示意：“我们都急着赶到学校，没有注意到对面，跑着跑着就脸贴脸地撞到了。”
任恺歌扶着额头，这都是什么烂理由。
午饭时间，那个男生主动找上门来，他拿了一个水煮鸡蛋递给了任恺歌：“据说可以消肿。”
任恺歌接过之后，剥开了鸡蛋壳，咬了一口。对方愣了半天：“我是要你在伤口上滚一滚，可以消肿。”
他口齿不清地说道：“一样一样。”
两人坐在天台吃完午饭，前仇旧恨一笔勾销。任恺歌知道这小子叫作穆欣荣，这名字太好懂，欣欣向荣。
穆欣荣一手指着任恺歌，有些愤愤地说道：“凭什么宁荷就能把你写成小说男主角，我就只能当最大的反派？”
任恺歌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神经病：“你在说什么？能把舌头伸直了说人话吗？”
后来任恺歌知道了，穆欣荣嘴里的宁荷，是隔壁班上那个永远梳着马尾穿着宽大校服还可以好看得让人目不转睛的班花。
任恺歌向来不会多管旁人闲事。穆欣荣却长着一副不怕冷水泼的脸，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任恺歌的生活。
他美其名曰：“为了让我的女神多看我一眼，跟你这个孤僻的怪胎一同上下学也可。”
两人居然在同一个大院停下了脚步，任恺歌这才知道，原来穆欣荣也住在这里，不过他住的地方，离自己住的地方稍远而已。
当穆欣荣得知任恺歌的父亲是任子时的时候，他更是兴奋地跳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任恺歌，重重地在他的后背拍了好几下。
“任军长是你的爸爸！简直难以置信！任军长是我的偶像！”
于是任恺歌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了自己的爸爸是个什么模样。
打靶的时候从来没有跑脱十环，体能测试永远高居榜首。曾经他为新兵营做示范，有个新兵蛋子拉了手榴弹忘记扔出去了，任军长当机立断夺了手榴弹跑了几步，保住了全营的安危。他是一个好领导，向来都是有危险第一个上，有麻烦第一个灭。
穆欣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有些还溅到了任恺歌的脸上。听到这些话的任恺歌一点也不激动，他擦了擦脸，说了一声“哦”。
“任恺歌，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任军长上次的演讲有多精彩吗？你爸爸是个楷模，是个英雄。”
英雄是什么？英雄就是完美，英雄就是梦想，英雄就是童年的目标。英雄就是一座黄金雕像——只能远远膜拜，谁也不会想要去碰他一下。
至于英雄背后的故事，没有人去关心，更没有人想要知道。
他发烧转肺炎入院没有父亲在身边，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他接连十一个生日没有父亲陪伴，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他获得了荣誉无人共享，你爸爸是个英雄还不够吗？
……
但任恺歌不需要一个英雄。他需要的是一个父亲，一个在生日时能够带着蛋糕回来和他共享的爸爸，一个能够在他生病时陪在他身边的爸爸，一个偶尔能够坐下来陪他聊聊天的爸爸。
如果他把这些要求如数倾倒，一定会换来旁人的不解目光：“你不要无理取闹了好不好，你爸爸是英雄，是楷模！他很忙的！”
的确，任恺歌的爸爸任子时是个强大且完美的英雄，是一个尽人皆知的英雄。
任恺歌轻笑一声：“我不需要一个英雄来当我爸爸。”
说这话的时候，任恺歌没有看到身后刚刚回家的任子时。他风尘仆仆，身上带着泥土的味道。听到这话的时候，任子时顿了一下，手上的钥匙仿佛有千斤重，他怎么都握不住。钥匙砸到地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任恺歌转过头来，父子两人难得地互望了一眼。任恺歌拍了一下穆欣荣的肩膀：“你的偶像回来了。”
5.久欠缺
高考前夕，班主任又出幺蛾子，她召集开会，对学生们说：“你们需要家长写一封信给你们，写出家长们对孩子的拳拳热爱，写出家长们对孩子的忧心忡忡。” 任恺歌回家之后连提也没提，便独自回房复习。没过一会儿，家里的大门被穆欣荣敲响，他抱着作业找上了任恺歌：“老任，物理不会写，快马加鞭来救急！”
任恺歌开门之后，发现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女生。他有些意外，那个女生主动挤上前来：“我是宁荷，我认得你。”说话的时候，她的脸颊泛着好看的粉红，就像灯光下的珍珠，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做交代。宁荷不死心，又添一句：“你的父亲任子时，是我的偶像。”
“嗯，我爸的脑残粉又多了一枚。他今日回家，你们可以开个握手会。”
穆欣荣本在一旁挤眉弄眼示意半天要宁荷不要说出这种话来，但是宁荷却不懂他的心，还是碰了个大钉子。
写作业的时候，任恺歌向来安静。宁荷有些焦躁地咬着笔头。她踟蹰半天，拿着数学试卷递了出去：“任恺歌，这一个几何题，辅助线怎么画？”
任恺歌瞟了一眼，直接拿着水性笔做了虚线，然后又在重要线段上做了特殊记号，把卷子推回去之后对她说了一句：“你再看看，想不明白我再做解答。”
这时房门响了，原来是任子时回到家中。他刚一到家，宁荷便对他问好：“叔叔您好，我是任恺歌的同学。”
任子时笑着点了点头：“你好，小同学。”
宁荷这时又说：“今天学校同每一位家长布置任务，希望家长能写一封信给自己的孩子。能写出自己对孩子的关爱和期待是最好不过的了。”她说完之后，旁若无人地又继续坐到了任恺歌的身边。任恺歌愣了一下，见到宁荷发红的耳根和紧紧咬住的嘴唇，本来想要挪位的他，还是停了下来。
任子时说了一句：“我会写的。”
听到这句话，任恺歌的心里好像被浇上了一杯蜂蜜水，温温的甜，涤荡起来暖得有些异样。他的目光投向了宁荷，哪知对方好像比他还要紧张。宁荷听到这句话后笑了起来，她仰起脸来对任子时说：“谢谢叔叔。”
任恺歌送走穆欣荣和宁荷的时候，他难得地问了宁荷一句：“你写的小说是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此时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略白的皮肤上配着深邃的轮廓，俊俏的五官长得让人想要多看几眼。任恺歌身高一米八二，俯下身来同宁荷说话的时候，让她不自觉地红了脸。
“高考完之后给你看。”宁荷吐了下舌头，好像一只小兔子似的转身离开了。穆欣荣在任恺歌身边气得哇哇叫：“她为什么就没有在我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宁荷从来都是个恶婆娘，只会用巴掌来跟我打招呼！”
任恺歌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他伸手搭在穆欣荣的肩上：“可是你没有告诉她，她是你的女神啊！你坦率一点会死啊？”
穆欣荣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口不择言地反唇相讥：“你也没有告诉你爸爸，你有多么需要他啊！你坦率一点会死啊？”
明明是有样学样的无理取闹，却让任恺歌愣在了当场。
很不幸，在这冗长岁月里，他欠缺的感情只会用隐藏来遮掩，甚至不会开口说一句需要。所有人的羡慕眼光让任恺歌耻于张嘴，他不想被爸爸误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只会撒娇。
因为缺少，所以弥足珍贵。
因为渴望已久，所以不敢伸手。
6.长寿面
第二天早上军号响起的时候，任恺歌起床洗漱。刚刚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他发现了地上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任恺歌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封信好好地放入了抽屉，决定等回来再看。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任恺歌打开房门，发现任子时坐在沙发上，他好像坐了很久，抬头的时候，都听到了肩颈处传开的咔咔响声。
任恺歌有些不自在，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喊了出来：“爸。”
任子时猛然抬头，“哎”了一声，然后“哟”的一下叫了起来。任恺歌猛走了两步：“爸爸，你怎么了？”
“抬头过猛，扭到了脖子。”
任恺歌失笑，他走过去帮任子时捏着脖子，边捏边说：“爸爸，你有没有空，咱们一起出去跑步吧！”
任子时点了点头：“咱们走。”
父子俩并着肩围着大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任恺歌从来只是听说自己的爸爸跑步厉害，这会儿亲自体验，果然名不虚传。他本以为自己体力够好，结果跑了五圈之后明显落后。任子时时不时停下来等着自己的儿子赶上来，他那张坚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为数不多的柔和笑容。
两人跑完了，便往家里走去。任恺歌问了一句：“爸，你当初为什么想当兵？”
任子时皱着眉头想了一下：“当初你爷爷的心愿是让我去做一名空军。你知道，做空军是需要看到自己脑袋上的那一排仪器数据，我们老任家三代遗传单眼皮。在测试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动眼皮不动脑袋便可以看到头上那一排数据。当时副驾驶上的长官看到我的白眼翻得太过辛苦，数次以为我要昏厥过去。所以人家善意提醒，让我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远没有自己想过的那样古板和无趣。只是因为他从未询问也从未开口，所以至今才知道这一事实：任军长其实是个挺幽默的人。
任恺歌站直了身子：“任长官，下次跑步，我一定会超越你！”
任子时脸上的笑纹深刻：“好啊小同志，我等着。下一个生日，我陪你过。”
任恺歌笑了笑：“爸爸，你会爽约的。不如你今天回去帮我下碗长寿面，我就当提前过生日好了。”
任子时有些诧异，但更多的还是高兴。他一口应承下来：“好啊！”
7.有怪兽
高考的时候，任子时特地请了年假来陪伴任恺歌。他有些受宠若惊：“爸爸，你突然在家里天天出现，我有些不习惯啊！”
任子时一巴掌招呼在他的脑后，动作很大，但真正落下的时候，却很轻很轻。他摸着自己儿子的脑袋说：“不管你考多少分都行，考试不就是为自己的青春生涯画上句号吗？”
他啧了一声：“爸爸，你就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吗？我可是你儿子啊！” 任子时笑着点了点头：“对，你是我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任恺歌生日那天，任子时果然应约回来。他好像赶了很久的路，手上拿着一只黑色的礼盒。
“儿子，这个礼物我应该挑对了，祝你生日快乐！”
他拆开来看，是一支黑色的玳瑁钢笔，周身有金属包边，很是别致。他紧紧地握在手里，说了一句：“谢谢爸爸。”
任子时笑着走进了厨房，刚刚准备为他下碗长寿面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起。任子时接起之后，脸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儿子，部队有任务，我必须迅速赶赴岗位。”
任恺歌冲着父亲敬了一个军礼：“是，任长官。”
任子时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我还欠你一碗生日面，以后再补上。”
可是让任恺歌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碗生日面，居然再也补不上了。
山洪暴发，任子时带着部队率先赶到。指挥疏散任务的时候他勇立潮头，坚持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连续五天没有合眼，最后倒在了工作岗位上，送往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陈叔叔给任恺歌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捧着宁荷的小说看得起劲。故事里的男主角冷傲孤高，却有一颗无比柔软的心。他虽然曾经仇视自己的父亲，但在女主角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放下了仇恨，重归于好。
虽然宁荷说她写的是武侠小说，但怎么看都是言情成分居多的。不过结局的时候男主角死了，而男反派和女主角在一起了。原因是女主角发现男反派能够放弃一切和她远走高飞，所以女主角选择了男反派。
这是什么坑爹的结局啊，他为自己流出了一把辛酸泪。
看完小说，任恺歌记起他的抽屉里还躺着一封署名父亲的信，他顾不得已经蔓延到胸腔里的酸意，拆开了那封信件——
“虽然我做过多次演讲，也许我面对不少难题，但是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仍然不知该做何解。你聪明早慧，如同你的母亲。你们同样坚强独立，甚至从不开口寻求帮助，我便以为你们从来不需要我在你们身边。儿子，那年你自窗台跌落，我身负要务，无法照料。但那时我心急如焚，任务结束之后，你已平安无事，我心甚慰。虽你我之间稍有嫌隙，但只要你平安，我便无虞。你越来越大，身材挺拔，成绩优异，更是沉默寡言，我也不知该如何问起。但每年生日，那些礼物的确是我亲自挑选的。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骄傲。我一生问心无愧，但对你和你的母亲有愧。不管你原谅我与否，我仍会坚持工作。因为我不仅仅是你的父亲，我肩上的责任，也驱使着我继续向前。说到这里也许是老调重弹，也许你不能理解。因为我特殊的职业，所以注定要做出牺牲。我并不奢求你的谅解，但依旧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对于你的未来，希望你自己把握。别人的认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人生能走得幸福且快乐。”
他吞了一口流到喉头的泪水，用力咽下的时候，眼眶里却渗出了更多。
那天夜里他数次醒来，总以为自己听到了咔嗒一声的钥匙动静，每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房间里的漆黑几近将他淹没。他以为自己早就努力习惯了孤独，其实所谓刻意忽视父亲的存在，正是因为他知道爸爸不管离家多远都会回来;但是从今天开始，他的爸爸，却再也不会回来。
英雄的雕像化为齑粉。曾经瞻仰过雕像的人们可能会觉得遗憾和可惜，不过那只是可惜而已。
毕竟少了雕像的公园花依旧会开得灿烂美丽，人们依旧会幸福微笑，悲伤喟叹，也只是一阵子的事情。
但是对于任恺歌而言，那并不是一个高高在上坚强且完美的雕像，而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虽然经常顾不上自己，但他的爱却是那样独一无二。
很可惜，上天连这最后一份奢侈都要从他的手里夺去。
日历上又翻到了七月。如火七月，总是有怪兽出没。这一次，怪兽带走了他亲爱的爸爸。那个别人眼里的英雄，那个面对儿子总是有些不善言辞的父亲。
尾声
从国外修学归来，任恺歌光荣投身到绿色的军营之中。他选择了通信兵，这正是当年任子时所选择的方向。
穆欣荣问他：“你不是最讨厌伴着军号起床了吗？”
任恺歌笑了一笑：“我现在重新喜欢不可以吗？”
穆欣荣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每当军号响起的时候，在家的任子时一定会准点起床洗漱。如果任恺歌起得来床，绝对能遇到爸爸。这是他们曾经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
所以贪睡的任恺歌戒掉了这个毛病，因为他的英雄，永远伴随着军号起床。他也要起床，见他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