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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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八月初的一天,母亲打来电话。
  “……你叔咳得厉害,滴冷汗,想去西安照一照。”
  母亲绕了好几道弯弯终于说出关键的一句话。游慧蹙眉,她吃不准母亲是不是又在故伎重演。前年,奎叔胸闷,来西安折腾了十来天。那无疑是一场深重的灾难,那时她和林彬还在一起,但感情并不怎么好,两老人的吃喝、看病、游玩都被林彬包揽。游慧一直往边上躲,以工作忙为由早出晚归。尽管如此,游慧还是难以忍受,奎叔,那个老男人,穿墙而来的呼噜声令她几乎崩溃,一个走向暮年的老人居然还有那么高亢的肆无忌惮的呼噜。
  那一次,林彬领着他们跑了七八趟医院,什么毛病也没查出。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两人一身轻松,卯足劲跑遍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老城墙,丢下一片狼藉的卧室,大包小包带着从回民街扫荡来的战利品,高高兴兴地走了。走的时候林彬脱不开身,游慧开车送他们,半个小时的车程,游慧没和他们说一句话。到了火车站,母亲本已往验票处走,却突然折返身,拉着游慧的手说,林彬这娃实诚,对人家好一点。游慧暗吃了一惊,她不知道母亲看出了什么,但看母亲笑眯眯,又不像是看出什么的样子。母亲说完,提着鼓囊的背包,扭动着臃肿肥胖的身子,追上了那个游慧称之为“奎叔”的老男人。
  “什么病非得上西安,县上看看么……”游慧冷冷地说。
  “县上吃不准,怕是麻烦哩……”母亲忧心忡忡。
  电话那头安静得很,游慧知道母亲这会儿一定是盘腿坐在炕上,奎叔一定躺在她身边——游慧发现自己走神了,她必须尽快结束这个电话。
  “瓜瓜没人管,林彬出差了,我自己也木乱得很么。”游慧搬出了林彬,这个风一般消失了,和她不再有任何瓜葛的男人。
  “不麻烦娃哩。不麻烦娃哩。”母亲小心翼翼,“我们认得么。”
  游慧一时语塞,丢下一句“你们看着办吧”便撂下了电话。
  窗外,夜色正浓,灯火阑珊。游慧瞅了一眼女儿紧闭的房门,顺手点了一根烟往阳台走。游慧居住的这套九十平两室一厅的房子在二十三层,虽说留给了她和女儿,但什么手续也没办,林彬带着她和女儿的照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家。
  阳台的风大,手中的烟头一旺一旺,虽已立秋,但还是燥。
  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母亲说来就来,必须想好对策,可除了硬着头皮扯谎,她似乎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事情终将公之于众,不可能永远瞒下去。这样想着,游慧有了点破釜沉舟的决心,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掐灭烟头,趿拉着拖鞋离开阳台。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女儿睡得正熟,床头的夜灯散发着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空调的声音丝丝作响,犹如春蚕暗夜中啃噬着桑叶。
  这几天单位忙着备战“商洽会”,每天下班到家女儿都睡了。游慧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林彬消失后,她分身无术,托了小区的杨婶帮忙,熟人,知根知底。但这并非长久之策,孩子慢慢大了,需要陪伴和教育。
  一个礼拜过去,游慧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似乎踏实了一些,也许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他们最终放弃了来西安的打算。又过了一个礼拜,依然毫无动静,游慧也就彻底把心放下了。等她快要把这事忘记的时候,却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一箱果子,她这才恍然大悟,现在正是摘果子的季节,自然抹不开身。这样想着,不免又隐隐担心起来。
  转天一早,杨婶来接瓜瓜去上学,游慧想起那箱苹果,便说:“刚摘的洛川果子,你兜一些吃去吧,我是很少吃的。”——游慧说的是实话,每年,母亲邮寄来的果子,好的歹的,都被她以最快的速度送人了。她自己不吃,甚至都没给瓜瓜吃。
  楊婶连声谢着,划拉开果箱,拿出十几个彤红的果子装进塑料袋。合上纸箱,杨婶瞅了一眼贴在纸箱上的邮寄单,冷不丁地问:“屈北奎是谁?”
  游慧正低头吃着早餐,愣了好一阵,才抬起头。
  “一个拦羊汉。一个赌徒。”
  她说。
  二
  中秋节刚过,游慧给林彬发信息,准备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这样拖着总不是办法。一连发了两条信息都没回,她知道林彬还在作无谓的等待,但一切已经不可能,分开这几个月,她已经接受了现实,也慢慢学会了和女儿两个人的生活。
  这天下午,游慧要出差,想着三四天看不到瓜瓜,心里不舍,便提前回家收拾。隔着幼儿园窗户看了一会女儿后,她拐进超市买了一堆东西。几天不在,女儿托付给杨婶,冰箱里得储满食物。
  家门口堆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颜色模糊的灰布袋,不知何物,许是保洁阿姨清扫楼道来不及收走的垃圾。游慧顺脚踢了踢,硬邦邦的。钥匙插进门孔里旋转的当儿,她似乎听到一声短促的声响,扭头,楼道里闪出一个人影,她没太在意,拉开门,但随着那个略有些佝偻的身影走近,她猛然呆住,心里接着一声叹:终究躲不过。
  “叔——”她慌乱地叫了一声,听上去又是一声叹。
  “没招呼,直接就来了。”声音里透着一丝谨小慎微的兴奋和得意。话落,一只枯瘦残缺的手掌伸过手要来替游慧拎沉甸甸的塑料袋,游慧慌忙挡了回去。
  进了门,游慧有点小紧张,小慌乱。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半点准备。
  奎叔提着面目模糊的灰布袋径直往饭厅去,兴许是感到一丝异样,便又退回大门,换了拖鞋再次往饭厅走——这个屋他是熟悉的,那副从容的样子,犹如踏进自家的菜园子。
  游慧打电话推掉出差任务,领导不乐意,游慧有些毛,声音也跟着变调了。奎叔正在从灰布袋里往外掏果子。待游慧恼恨地挂掉电话,桌上已经堆满了个大饱满的果子,有的透着隐约的妊娠般的纹路。游慧有些惊讶,洛川到西安两百多公里,提着这么沉的袋子一路辗转,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来得不巧么。”奎叔陪着笑。
  “林彬他出门了,要一段时间。”
  “是么是么,我自己会去医院的么,丢不了。”
  “不是说好一起过来的么?”   母亲没来,她感到很不适应。打小,游慧和奎叔就一直绷着,若不是母亲,这根紧绷的弦早断了。
  “来不了么,果子要照看——瓜娃哩,听说上学堂了,真是好么。”
  掏完果子,奎叔又从里面拎出一捆用布绺子绑好的衣物,面目模糊的灰布袋便彻底瘪了下去,像极了一副被掏完内脏的动物皮囊。奎叔将干瘪的灰布袋展平并卷了起来,左右瞅瞅,随手塞进橱柜和墙体之间的空隙里,这是留着走时用的。
  做完这一切,像是累了,奎叔窝在沙发里,瘦小的身体,几欲被宽大松软的沙发吞没。看他不停地咳,倪慧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两眼。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和一双浮肿的鱼泡眼。脸上,纹路深错,布满类似腐烂苹果一般的黑斑点,尤其是深陷的双颊和稀疏的头发,使他看上去病相极重。倪慧有些心惊,两年不见,他有些失了人形,看来,病痛正以惊心动魄的速度加速他的衰老。
  留下一点零钱,交代了一番,游慧逃也似地出了门。出了电梯,她给杨婶打电话,告诉她屈北奎来了,杨婶没闹明白,游慧又补了一句:“昨天还夸人家的果子好吃么。”
  游慧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荡了一圈,回到家时,杨婶已经接瓜瓜回来了。见游慧回来,杨婶把游慧拉到一边,埋怨:“也不吱一声是瓜姥爷,好半天才绕明白,多失礼。”游慧看见奎叔在帮厨,急了,用手指指嘴巴,再指指胸腔。杨婶没闹明白,直愣。游慧只得作罢,扭头却发现奎叔原先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不见了,她推开女儿的房门,果然看见那一堆已经松绑的衣服堆放在女儿窄小的床上。她皱了皱眉,将床上的娃娃和枕頭抱到自己床上,然后迅速把小熊维尼的床单换掉。
  吃饭前,游慧找来一只不常用的木碗铁筷,悄悄递给正在桌前摆放碗筷的杨婶。不是心理有洁癖,奎叔这样子,她不能不多想,就算为了瓜瓜。
  瓜瓜并不安心吃饭,目光一直好奇地追着奎叔的右手,那只残手除拇指外,呈斜面齐刷刷被切掉了半截,横切面被皮肉裹着,像四根小棒槌,让人不忍直视。游慧试图用目光制止瓜瓜不礼貌的行为,但瓜瓜并不听话。奎叔有些尴尬,将筷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伸出左手摸了摸瓜瓜的头。
  饭后,奎叔抢着收拾,杨婶竖着手指朝游慧晃了晃,游慧看了一眼在厨房叮叮当当刷着碗的背影,低声说:“好赌,自己剁下的。”杨婶露出讶异的神色。话一出口,游慧又有点后悔,顿了顿,便又说:“我们那地方,十个男人九个赌——这几日你得帮我照应着点,单位领导更年期,再推就得丢工作。”杨婶爽快地应承,“谈不上照应,多添一双筷子罢了。”
  杨婶走后,屋里安静了下来,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突然摆到眼前:奎叔要在这个本就狭小的屋子里过夜。空气仿佛被抽走,游慧莫名有些紧张,早早洗漱完毕,带着瓜瓜钻进了屋。
  隔壁出奇地安静,鼾声迟迟没有响起。偶尔传来一通被尽力压迫的咳嗽,轰隆隆,听上去像某种巨型动物的脚步声。奎叔是个嗜睡的人,无论是在草叶碧绿的山坡上,臭烘烘的羊圈里,还是刚刚放下碗的饭桌上,一地光斑的果园里,或坐或卧,都能快速入睡。
  整宿,游慧被一些古怪破碎的梦纠缠,大汗淋漓醒来时,天已放亮,女儿不在身边。她吓了一跳,翻身起床,却见奎叔抱着瓜瓜坐在客厅沙发上,瓜瓜拿着玩具,在奎叔的怀里咯咯地笑着不停地扭动身子。
  “瓜瓜,胡闹!”游慧唬起脸,她被自己的呵斥吓了一跳。
  瓜瓜顺从地从奎叔腿上滑下来,撅起嘴一边玩去了。
  奎叔尴尬地搓着手,看了一眼游慧,目光被蛰了一般,又慌忙移开。
  游慧返身进屋,关上门,用手摁住噗噗跳动的心脏。
  小时候,她很害怕奎叔这样亲昵地抱着她,被一个毫无血缘的散发着羊膻味的男人那样亲昵地抱着,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紧张、慌乱、肉麻。她坐在他的腿上,身子拧着,两腿虚空地蹬着,以这种令肌肉酸痛的姿势,努力分解自己在他腿上的重量,并减少他们之间身体的接触面。
  有的时候,她也会直截了当地反抗,尤其是奎叔满嘴的胡渣蹭向她的小脸蛋时,感觉每一个毛孔都注满了恐惧。她拼力抗拒和挣脱,甚至用手掐用脚踢,但越是反抗,奎叔反而越把她抱得更紧——奎叔有的是力气,那些不听话的羊,常常被他抱起来掼在地上教训——母亲为此不知骂过她多少回,游慧嘴上不说,心里却把母亲泼向她的骂词一句不漏地骂了回去。
  平复情绪后,游慧开门。
  奎叔正在厨房刮着鱼鳞,旁边安静地放着几个削好皮的果子。他什么时候去菜市场或者超市买鱼了呢?游慧一点也没发觉。去鳞洗净的鱼要打上几刀才能入味,奎叔左手拿刀,右手摁住刀来回切,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看上去使出了浑身力气,整个身子都在往前倾。
  游慧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门锁咔哒响,杨婶提着早点来了。
  吃完早点,奎叔的苹果鱼也出锅了,这是游慧吃得最多的一道菜,果子和鱼,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碰撞,呈现的是不一样的味道。杨婶并不避讳,吃了一小碗,忍不住连声夸赞。游慧心里有障碍,似乎是为弥补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象征性地喝了几口鱼汤。奎叔露出喜色,脸上的斑点也变得红润生动。趁大家高兴,他提出这几天要和杨婶一起接送瓜瓜。杨婶满口应承,游慧盯着奎叔手指上那枚闪亮的鱼鳞,没吭声,她不知奎叔打算哪天去医院,没问,也不想主动揽事。
  三
  短暂的不到两天的相处,瓜瓜和奎叔很快混熟了,在杨婶的夸声中,“姥爷姥爷”地叫着,仿佛是刚刚学会了一个新奇的名词,必须不停地叫才能记得住。奎叔自然是高兴,满脸皱子尽情舒展,乐得有些忘形。
  那副羊拐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被吵醒的游慧揉着睡眼将门拉开半条缝,奎叔和瓜瓜背朝着她半蹲在地上玩着游戏,很乐呵的样子,待那褪色的沙包被奎叔高高地抛起时,她看到了地上那副羊拐,游慧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睡意荡然无存,厉声道:“你给娃玩什么?”奎叔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摊开手上的羊拐笑眯眯地说:“羊拐么。你小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怒气,支配着她冲上去伸手一甩,四颗泛着玉一般光泽的羊拐骨跌落到地板上,有两颗受了惊吓,骨碌碌躲到沙发底下去了。奎叔笑容干结在脸上,目光茫然又困惑。杨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过来解围。   遭受打击的奎叔,半个下午都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游慧把自己关在阳台上抽烟,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哆嗦,她需要不停地抽烟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她瞟了一眼客厅,耷拉着头的奎叔,像个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沮丧而不安。奎叔愈是这样,她愈感到痛苦。她多么希望奎叔能过来劈头盖脸把她训斥一顿,哪怕是一种表现在脸上的无声的抗拒。他们对抗了半辈子,奎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软弱,不堪一击,年轻时的血性、放浪和鲁莽已消失殆尽。这些东西被抽走了,人也就老得只剩下一副躯壳了。
  夜里,杨婶留了下来,瓜瓜被吓到了,怎么也不肯和游慧睡。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别吓着了老人和孩子。——瓜姥爷,其实挺不容易的。”
  游慧黯然。
  “瓜姥爷今儿个跟我打听林彬,我不知道他都知道什么,所以不好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怎么样了,瓜瓜这么小,不能没有爸。”
  “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他都招了,虽然那是一次醉酒后的行为,但已深深伤害了我。我恨这种自以为是的伤害女人的男人,包括——奎叔,他带给我和我妈的伤害是永远的,虽然我妈并不这么认为……”
  杨婶一声叹息,她在等游慧继续往下说。
  “在庄上,少有人知道屈北奎是谁,人人都叫他奎六,赌汉奎六,拦羊汉奎六,过去这么叫,现在还这么叫。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娃娃,也跟在一群娃娃后面奎六奎六地叫着,但叫着叫着我感觉不对了,都在传,奎六和我妈暗地里好上了,不必再摟着羊睡觉了。有那么两次,放学回家,望着迎面而来,大大咧咧系着裤带离开我家的奎六,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我妈弱小,父亲死后就一直受人明里暗里欺负,但像奎六这般明目张胆的却没有。我妈哭哭啼啼牵着我找到公家人,那个时候正赶上严打的尾巴,公家人抖了抖银晃晃的铐子要把奎六抓起来枪毙。我妈傻了眼,她只想公家人替她出一口气,没想过要他去吃枪子儿。她当场退缩了,改口了,公家人不怀好意地笑笑说,你们搭伙过吧,奎六除了好赌,没别的毛病。”
  “奎六嗜赌。我见过那场面,他把三只羊拴在桌腿上,和人甩开膀子开赌,旁边挤满了看稀罕的人。一颗烟功夫,奎六便赢了两把,赢了的奎六胆儿更大,把三只羊全压上了。那三只羊,仿佛预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惊惶不安。很快,羊被人给牵走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奎六,他扫视了一眼桌上散乱的花牌和陆续离开的看热闹的人,拍了拍羊皮袄,留下一股弥漫着羊膻味的灰尘,昂头踏步而去。”
  隔壁的鼾声如约而至,夹杂着细如发丝的啸叫,如过山车,卯足劲往上蹬,及至坡顶,无半点缓冲和回旋,陡然下降。游慧的心跟着揪起来,她很想开门把奎叔叫醒,最终她还是忍住了这种强烈的冲动。
  “这样一个强奸犯,侥幸逃过了严打,非但没有受到政府惩罚,反而在我妈的默许下登堂入室成为我爸。这是莫大的耻辱,我背着这个耻辱,没脸见人啊。我开始不吃,不喝,不睡。我妈叫来奎六,奎六也束手无策。后来,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躺在炕上晕乎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我并不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嗷叫后,里面传出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随后,妈妈哭喊着,举着几截血淋淋的还在跳动的指头扑到我跟前……”
  “他把自己给剁了?”杨婶插了一句。
  “我妈说,奎六因我把自己手指剁了。太可怕了。”
  “我妈用几根血淋淋的指头堵住我的嘴,让奎六这个混球堂而皇之地走进我们家。谁能想到,剁掉了几根指头的奎六还在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山坡上、在老窑洞里,在树上、在屋顶上赌。他的羊越来越少,后来,政府退耕还林,封山禁牧,不让上山拦羊,村里的羊都卖了,没有了羊的人都扛着?头到塬上种果树。奎六不干,没有羊活着还有甚意思,他躲过公家人,夜里偷偷地赶着羊群上山……后来,你应该猜到了,树苗被啃,奎六的那些羊被庄上强制给卖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背着果树苗和?头上山。”
  “小的时候我也玩抓拐。”杨婶说,“瓜姥爷那副拐,都有包浆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四个拐都有我的名字,他用一副羊拐笼络了我的心。那年月,庄上的女娃,谁都想拥有一副羊拐,可羊都卖掉了,要想弄到一副上好的羊拐并非易事。”
  “后来我才知道奎六还圈养着一只羊,没有谁知道,连我和我妈都瞒过了,那只羊被他圈在一个废窑里,就在我们家果园的后面,他经常拽着几把青草去看。……他把那只羊宰了,送给了我一副羊拐。有些事情很奇妙,我承认在得到一副羊拐后,我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他至少可以像父亲那样喊我的名字,可以抱着我像是证明什么似的满庄转悠。那是我们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段时光,我似乎不再嫌弃他身上的羊膻味,笑着改口,叫他爸,他高兴地趴在地上,用残缺的手掌成天和我抓拐,惹得旁人都来看。”
  游慧在黑暗中响亮地翻了个身。隔壁的鼾声沉寂下去了,奎叔也许醒了,身体的疼痛常常让他醒来。四周是潮汐退去一般的平静,女儿瓜瓜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令人感到美好而幸福。她叫了一声杨婶,她不知道和女儿挤在小床上的杨婶是否舒服。
  “他的日子估摸不多了,看他那遭罪的样子。”杨婶说。
  游慧心下一颤,张了嘴,哑然失语。
  四
  奎叔始终没有提去医院的事。游慧忍不住,看着他刚刚吞下一粒黑乎乎的药丸,装着不经意问了一句。奎叔有点慌乱,将手中羊粪球似的药丸扬了扬:“挺管用,不咳了。”游慧睨了一眼那黑丸子,不用问,一定是村医冯三给的,那些土药丸,她小时候捏着鼻子吞过不少,没见过有什么用,只是吃不死人。
  礼拜六休息,瓜瓜吵着要带姥爷去动物园看会吐口水的羊。奎叔显然被瓜瓜兴奋而口齿不清的描述激起了兴趣。游慧不忍心纠正瓜瓜的话,几个月前,她和林彬带瓜瓜去了一趟动物园,瓜瓜被一只羊驼吐了口水,回来后,乐颠颠逢人便学。也是那次在动物园,游慧在林彬的手机相册里无意发现了那个陌生女人,两人吵了一路。游慧不想去动物园,她提出以购买芭比娃娃为条件,说服瓜瓜去商场转一转。   该有好几年没逛商场,家中从化妆品到厨房用具,大小东西都是网购。游慧有密集恐惧症,她带着瓜瓜和奎叔直往人少的地方走。买完芭比娃娃,经过一家门庭冷落的冬季服装店,游慧鬼使神差放缓了脚步,热情而精明的女店主快步过来将游慧往店里拉。店里打着清仓的惯用伎俩,抛售中老年冬衣。游慧取下一套带绒毛的衣裤,转身递给身后的奎叔。
  “试试看吧。”
  奎叔打了个愣,有些难以置信,继而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不用么,……我有衣服的,很贵的么,我有的。”
  游慧有点不耐烦,刚想张嘴,店主接过衣服热情地将他往试衣间拉。
  奎叔穿着新衣服扭扭捏捏出来时,游慧盯着手机眉眼都没抬,只听得店主在一个劲地夸精神。
  买完单,游慧带着瓜瓜和奎叔匆匆离开了商场。林彬依然没有回信息,微信也一直没有更新,仿佛一滴水,悄无声息从这个世界蒸发了。游慧心情有些糟糕,来之前,她计划在商场吃一点的,现在,完全没有了兴致。
  夜里,杨婶打来电话说老伴老寒腿又犯病了,就不过来了。挂电话前,杨婶说下个礼拜有空,可带奎叔去医院。游慧语气微弱地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隔壁屋鼾声响起后,游慧起来上卫生间,无意瞅见茶几上奎叔的烟袋,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拿起烟袋,倒出里面的沙包和羊拐,沙包是愈发的破旧了,上面的格桑花花纹已经难以辨认。羊拐倒是愈发润滑,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年的体温。游慧忍不住蹲下来,将羊拐放在地板上,再将沙包高高抛起,一次,两次,三次,她尝试了很多次,也没能将羊拐一次全部抓入手中。游慧坐在地上,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袭了上来,她用茶几的一角抵住腹部,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犹如寒风中的树叶。
  这天晚上,游慧意外地睡得踏实,醒来的时候,阳光被窗户分割成九宫格,一格一格铺在被面上。她慵懒地爬起来,看见瓜瓜安静地坐在客厅地板上,用梳子给新买的芭比娃娃梳头。隔壁屋敞开着,没见奎叔,他带来的衣服和塞在橱柜和墙体之间空隙里的灰布袋也不见踪迹。饭厅的桌上放着一大碗苹果鱼,鱼汤纯白,尚有温热。
  游慧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瓜瓜,一语不发。
  五
  “总睡不踏实,整宿整宿地合不了眼哩。”母亲说。
  “你找冯三,开几副药。”游慧说。
  母亲轻叹了一口气,许久没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
  “一个人要是忙不过来,就把果园转了。”游慧猜度著劝母亲。
  母亲似乎摇了摇头,叹口气:“也不是什么病,我心里晓得,听惯了你叔的呼噜,这一下子没了,还——”
  这语速极快的猝不及防的一句话,惊得游慧半响说不出话,脑子里闪现的居然是父亲日渐模糊的身影,她为父亲鸣不平。母亲一定是犹豫了很久才说这句话的,这样的话也只有在电话里才说得出口,面对面,是万万说不出的。
  奎叔去世一个多月了,据说,从西安回去不久就走了,肺癌。游慧事后才知这一切,奎叔不让母亲说。母亲这大半辈子,在她和奎叔之间,谨小慎微地活着,对奎叔从来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
  游慧决定带瓜瓜回老家散散心,临时起念,没有告诉母亲。
  出城后,汽车沿着延西高速疾驰,目光所及,山茆沟梁绿意葱茏,红的苹果和枣子,黄的谷子,充盈着雄浑苍茫的黄土高原。愈接近洛川,绿色愈加逼人眼目。
  因为林彬的失联,游慧这几月心情抑郁,她也想通过他的好友打听林彬的消息,但最终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也许,他们都需要不为对方打扰的安静。游慧不时调整坐姿,大口地呼吸,仿佛要把肺里的郁浊之气全部吐出。车子进入洛川地界,她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和林彬的事告诉母亲,或者说,她需要把这件事告诉更多的她信得过的人,她的大脑里、心里、胸腔里、甚至胃管里,堆积了太多的东西,需要减负。
  母亲不在屋,游慧牵着瓜瓜向果园走去。
  秋收后的果园,安静而美好,绵软的斜阳将果树影子拉长铺陈在地上。微风荡过,头顶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响声。寻了一圈,未见母亲,或许不在园子里,收了果,园子里有什么好忙的呢。这样想着,便又折返。耳旁想起了“噗噗噗”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沉稳,带着狠劲。循声拨开果树枝条,看见了两个人影儿,在花花搭搭的树叶间晃动,是母亲,母亲身边,一个面色黧黑高个子男人正在斜阳里挥动着?头,雪亮的?头一起一落——定神细看,游慧心瞬间被攫住,像是被人从后面捣了一拳,身子跟着晃了晃。他们也看见了她,和她一样诧异。瓜瓜犹豫了片刻,随后惊喜地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向抛下了?头的男人奔了过去。
  游慧背靠果树,眼眶一热,失声痛哭起来。
  ……
  夜里,游慧执意要和母亲睡,母亲本想说什么,但看着游慧垮着个脸,又生生地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母女俩很多年没有这样挤一床了,虽然临时换了被单,但被褥上仍隐隐散发着一股味,游慧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味儿是奎叔留下的。
  “为甚瞒着我?”游慧盯着母亲,目光硬硬的。
  “你叔从西安回来打了个电话,他就来了,不让我说——他是个好人,庄上人都这样说。”
  游慧冷笑。
  “叔,留下了话么?”
  “穿着你买的衣服走了,手里抓着羊拐……那会儿,我们在园子里忙。……给你留了一张折子,这几年卖果存下的。”
  游慧僵着,目光却软散成烟。
  月色如水。确定母亲睡熟后,她悄悄起床,逆着冷风朝果园走去。奎叔的坟就在园子的东北角,在一棵他所喜爱的最粗壮的果树下。低矮的坟包已经墁上青砖,有杂草从砖的缝隙间钻出来。游慧在坟前坐了一阵,觉得冷,便起身,往回走的时候,她寻思着该给奎叔立块碑,这样,他在那边兴许不会寂寞。不知是脚步声惊扰了果园,还是阵阵寒风的凛冽,两旁黄叶纷纷飘落,有的落在游慧的头上,有的落在肩上,怎么也不肯飘下来。
  快出园子,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往暗处一闪。刚出门时,她就发现那个黑影,只是装着没看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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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
目的探讨多次化疗后消化道肿瘤患者的心理痛苦程度,并对心理痛苦影响因素进行分析。方法纳入2017年12月至2019年12月江苏省人民医院收治的消化道肿瘤患者130例行调查,所有患者均接受多次化疗。利用心理痛苦筛查工具对患者的心理痛苦程度进行评估,收集患者相关资料,运用单因素及二元Logistic回归模型进行统计学分析。结果在130例患者中,有32例(24.62%)无心理痛苦,98例(75.38%)存
目的 比较两种不同穿刺入路经皮肾镜取石术(percutaneous nephrolithotomy,PCNL)治疗复杂型肾下盏结石的疗效.方法 回顾性分析武警新疆总队医院泌尿外科2015-10至2020-10用PCNL治疗的258例复杂型肾下盏结石的病历资料.根据患者穿刺入路分成肾上盏组和肾下盏组,并从手术时间、一期结石完全清除率、术中术后并发症三个方面比较两种不同穿刺入路PCNL的疗效差异.结果 所有患者均成功一期建立通道,成功率为100%.结石清除率方面肾上盏组(85.92%)明显高于肾下盏组(59.
高温高湿是我国亚热带地区的主要气候特点,是驻地部队训练和执行任务不可避免的环境条件.某些特殊兵种人员需在高温、封闭的场所作业,或身着的作业训练服等不通风、不散热,使机体处于湿热的微小环境中.处于高温高湿环境中时,人的体感温度(热指数)上升,尤其在运动时,人的机体产热大于散热,热量在体内蓄积,当核心温度超过39 ℃时,过度的热应激反应会对人体组织细胞产生毒性,影响人体许多器官功能,包括神经系统、肝脏、肾脏及凝血功能等,也可损害认知能力[1].为了克服湿热特殊环境对人体的影响,可通过开展热习服训练,提高人体热
目的探讨精神科护士冲突处理模式与领悟性社会支持和心理困扰的关系,并分析冲突处理模式在精神科护士领悟性社会支持和心理困扰关系中的中介作用。方法2019年11月采用一般人口学问卷、护士人际冲突处理形态量表、凯斯勒心理困扰量表、领悟性社会支持量表对山东省精神卫生中心208名护士进行调查。结果精神科护士心理困扰总分为(22.74 ± 7.71)分,心理困扰水平与整合型冲突处理模式、领悟性社会支持均呈负相关
刘国欣,女,陕西府谷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钟山》《红岩》《延河》《广西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出版小说集《城客》《夜茫茫》《供词》,散文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  租来的生活  1  有必要去关上窗子,窗外的水滴濺落在她窗边开着的电脑上,伴随着一阵阵的水管流动的声音,冒进来的水滴越来越多。有一滴落在了她手臂上,惊醒了她困倦的睡意。夜里常常睡不好,所以在上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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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陕甘边苏维埃政府成立85周年,我们更加怀念创建了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的刘志丹、谢子长、习仲勋等老一代革命家和无数革命先烈。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由陕甘边根据地和陕北根据地两块根据地组成的西北根据地,成为我党硕果仅存、各路红军长征的落脚点和八路军抗日战争的出发点。陕甘边根据地和陕北根据地的创建,经历了不同的过程。  陕甘边陕北两不分  陕甘边地处桥山山脉中段,山大林密,人烟稀少,“面积虽大,人口只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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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 探讨多层螺旋CT(multi-slice spiral CT,MSCT)和超声(ultrasonography,US)诊断胡桃夹现象(nutcracker phenomenon,NCP)的价值.方法 回顾性分析行腹部MSCT和US患者的影像资料,选取证实为NCP的患者30例为观察组,随机抽取因其他原因行腹部MSCT和US检查且无NCP的30例患者为对照组.对两组患者腹主动脉(AA)和肠系膜上动脉(SMA)的夹角(AMA)、左肾静脉(LRV)近肾门扩张处内径(DD)和峰值流速(PVd)、夹角段LRV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