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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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静卧在海底的琴,那深深的海底埋葬着悄然无声的沉默——她把最深的寂寞留给了大海。
  
  艾达不再说话了。
  一种世俗状态下的无法沟通,一种只能以精神层面的理解才能契合的状态。从6岁开始,她用另一种语言说话——弹钢琴。那是诗意的,深层次的,不可言说的交流。
  钢琴是她的魂魄,手指轻触在琴键,就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轻轻地来回抚摸,就会有如水般的梦幻。她对这个世界所有要说的,都在琴键上面。那么多,那么丰富,那么要命。
  长大后,她遇到一个倾听她弹琴的男人,她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弗洛拉,然而那个男人突然死掉了。
  于是,艾达要走了。她的父亲决定将她远嫁新西兰,那里有一个从英国去拓荒的绅士斯图尔特,据说不在乎她的哑,也不在乎她有一个孩子。艾达并没有反对,反正嫁给谁都一样,只要她还有钢琴。
  于是,她带着女儿和钢琴,在白浪滔天的海上艰难地航行,然后,又像货物一样,被卸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她在那里等待从未谋面的丈夫来接她。
  海浪一层层地舔舐着海滩。她不会想到,在这块正在被开发的土地上,她会遇到刻骨铭心的爱情,她的爱和欲望会像这块土地一样被深深地掘耕。
  
  丈夫斯图尔特第二天才赶到,带着十几个当地的土著,和邻居贝恩斯一起来接她。贝恩斯也是白人,然而脸上却有和土著人一样的刺青,面无表情,粗鲁可怕。斯图尔特有些拘谨地看着艾达,用近乎爱慕的语气对她说:“上帝,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娇小。”
  他也许真的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艾达,但是,他竟然不同意把她的钢琴带回家,因为它“太大了”,而且“没有用”,不如先把随行的衣服、锅碗瓢盆、鸡鸭带回去。他要命的实用主义一见面就毁了她对他仅有的一点憧憬,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竟然对此浑然无知。艾达抗议无效,几乎是被人架着走上回去的路,在海边高高的山崖上,她久久地回头凝望遗留在海滩上的钢琴。
  一直在下雨,潮湿又泥泞,就像艾达的心。好不容易等到雨停了,她苦苦央求贝恩斯带她和女儿一起去遥远的海滩,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觉得在这里只有他肯帮她。
  临近海滩,她疯了一样,狂奔到琴边,迫不及待地把手抚在琴键上,它的声音让她一瞬间还原了灵魂。弗洛拉快活地在海滩上跳舞,高兴地喊:“妈妈,看我!看我!”
  贝恩斯在她们的身边踱来踱去,焦灼地听着这他从未听过的仿佛来自天堂的声音。上帝,这是什么?那么美,那么缠绵,那么诱惑。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苍白、瘦小、古板,然而一弹起钢琴,竟美得如此令人沉醉。音乐像是从她的心里飞出来的一样,像是拌了蜂蜜的毒药,他情愿溺毙于其中……
  
  贝恩斯用河边的八十亩土地,与斯图尔特交换了海滩上的钢琴。自认为做了一笔好买卖的斯图尔特非常高兴,甚至提议让艾达给贝恩斯做钢琴教师。艾达知道钢琴被卖后简直崩溃了,她摔碎了碗碟,把晾晒的衣服全部扯碎,但斯图尔特警告艾达要为他的面子着想。艾达安静下来,狠狠地看着斯图尔特,在这一瞬间,她决绝地向斯图尔特闭合了自己的心。而拂袖而去的斯图亚特,心中却是一阵窃喜:瞧,她服从了,她会越来越温顺,她会爱上我。
  艾达无计可施,想要接近钢琴,就必须走进贝恩斯的家。她牵着弗洛拉站在贝恩斯的小木屋外,一脸的倨傲和毫不掩饰的不屑。她恨,是这个粗陋的男人抢走了她的钢琴。
  贝恩斯无所谓地说:“其实,我不是想学钢琴,只想听你弹。”艾达迷惑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男人们都会设陷阱,她不能肯定这个男人在耍什么花招,但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如饥似渴地抚触着琴键,第一个音符响起,便令她忘记了这个世界的痛楚,忘记了身边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贝恩斯坐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一片暮色的粉尘之中,她看起来像是女神、天使,一切来自天堂的生灵。
  艾达走了。贝恩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看着艾达的钢琴。他脱下衬衫,轻轻地拂拭着它。触摸它,给他一种奇异的快感,仿佛那是艾达洁白的肌肤。这个女人太奇怪了,他从未见过,却给他终生从未有过的激情和期待。他期待着爱她,被她爱,一起进入他那从未进入过的乐园。
  第二天,艾达又来到贝恩斯的小屋。弗洛拉在屋外和一条小狗交上了朋友,玩得不亦乐乎。贝恩斯站在艾达的背后,看着她线条优美的洁白脖颈,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她像猛然浮出深海的美人鱼,因为缺氧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战栗地看着他,时刻准备逃离。他支支吾吾笨拙地说:“艾达,艾达,坐下来,我不会伤害你,来,我们谈个交易吧,能让你把钢琴赎回到你身边的交易。”艾达安静下来想听他说,可是他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出实情:“也许在你弹琴的时候,我会做点什么……一次给你一个键。”艾达想了半天,为了心爱的钢琴,她同意做这笔交易,指了指黑键,表示一次要一个。
  他们成交了。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去追求这个女人,粗糙但充满了力量。
  
  从此,艾达来这里弹琴的时候,弗洛拉总是被推出屋去,她很不开心。
  艾达弹着琴,贝恩斯走来走去,忽然,他躺下来,像触摸艺术品一样地触摸着她曲线玲珑的小腿。他在艾达厚厚的长筒袜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洞里是一小片洁白晶莹的肌肤。他仔细地看着它,仿佛那是一个神圣的祭坛,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嘴唇靠上去……第二次,他要求艾达将外衣取下,她弹琴的时候,他就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臂,那手臂纤细优美,仿佛是某种敏感跳动的神经。艾达不看他,努力把他排斥在自己的感觉之外,她强烈地压抑住自己的欲望,她命令自己在心中筑造起高高的城墙。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这种状态中得到快乐?钢琴在她的手下轰鸣,传达着她的困惑、她的焦灼、她的屈辱、她的仇恨……第三次,他要求艾达脱下衣服,在床上躺一下,仅仅是躺一下。艾达想了想,伸出双手——她要交换十个键。他同意了。艾达不动声色地脱去衣服,像块冰冷的石头一样躺在他的身边。她酝酿着、夸张着自己的屈辱和仇恨,让它们变成厚厚的铠甲保护着她的身体。他想抚摸她,亲吻她,却尴尬地无从下手。
  弗洛拉和伙伴们玩累了,她从门缝里偷看着屋里的一切。她跑回去,神秘地对斯图尔特说:“你知道贝恩斯为什么学不会弹钢琴吗?因为妈妈从来不让他弹,她总是自己弹,有时候连她也不弹。”
  斯图尔特愣了。
  
  圣诞节来了,人们举行盛大的晚会,斯图尔特和艾达刚刚坐好,贝恩斯也来了。斯图尔特招呼贝恩斯坐在他们身边,艾达却倨傲地用手护住身边的座位。贝恩斯只好无奈地转身离开。舞台上正在演出《蓝胡子》,男主人抓住了偷窥他秘密的妻子,准备拿斧头砍下妻子的头。斯图尔特悄悄地伸出手去,试探地碰碰艾达的手,艾达一反常态,主动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看上去非常亲密。贝恩斯坐不住了,转身就走。艾达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根本说不清楚这到底是爱还是恨。
  第二天,艾达照旧来到贝恩斯的小屋,却发现钢琴放在自家门口,几个土著人乱哄哄地围在旁边。她跑去找到贝恩斯,他恢复了第一次见她时的面无表情:“钢琴还给你,你再也不用来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仍旧呆呆地站着。贝恩斯不看她,低声地说:“你恨我,你厌恶我,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嫖客。你可以走了,请不要再来了!”
  
  现在,这架钢琴终于放在了艾达的身边,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抚摸它,然而巨大的困惑降临了:她非但体会不到失而复得的快乐,反而觉得痛苦不堪。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向窗边,看着那条通往贝恩斯的小木屋的路。这一天,她听家里的女仆议论,说是贝恩斯、强壮的贝恩斯居然生病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奔向贝恩斯的屋子。她的黑寡妇一样的长裙在深绿色的杂草和青苔上飞速地掠过,她的心中盛开着连她也不知道名字的绚烂花朵,那花朵散发着浓郁、热烈的香气,笼罩了她,吞噬了她。
  她甚至没有发现斯图尔特的跟踪。
  她猛地撞开小木屋的门,贝恩斯从床上坐起来,吃惊地看着她。她不动,他也没动。半晌,他叹了口气:“艾达,我想你。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他低下头看着别处,艰难地说:“艾达,如果你不能爱我,请离开我。”
  艾达仍旧不动。他爬起来推开房门,怒吼道:“滚!”
  艾达看着他,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她关上房门,回过身来,忽然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她的眼泪流了一脸,控制不住地劈头盖脸地抽打着他。他任由她发泄着,抱着她,安抚着她,温柔地亲她。她慢慢安静下来,开始接纳这个男人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强壮。
  跟踪来的斯图尔特看到了这一切。他简直要困惑至死:为什么那个在他面前永远冷淡的艾达,可以这么热情、这么疯狂,他嫉妒得几乎窒息,却努力地压了下去。
  第二天,斯图尔特一出门,艾达便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她的心中荡漾着巨大而新鲜的激情,她的心中只有他。然而,斯图尔特笔直地站在她的面前,堵住了她的路。她转身便逃,他牢牢地捉住她,愤怒地摇晃着她瘦小的身体:“为什么你不能爱我,为什么!”她倔强地、直直地看着他,既不反抗,也不解释,任由他把她挤压成粉末。回到家中,斯图尔特把门窗用木条一一钉死。
  几天后,斯图尔特把门窗上的木条都取了下来。他对艾达说:“让我再信任你一次,我们会好起来。”艾达并不理他,仿佛无动于衷。斯图尔特走后,她取出一根琴键,刻上心的符号,让女儿送给贝恩斯。
  弗洛拉却临时改了主意,把它送给了斯图尔特。看到琴键的一刹那,斯图尔特感觉到的是被欺骗的愤怒和彻底的绝望。他跌跌撞撞地奔下山,在树林中狂奔。雨从天降,太好了,他想,没有人会看见我的眼泪,我不会为我的失败掉一滴眼泪!他推开家门,径直把艾达拽出屋外,将她的手放在砍柴的木桩上,像头愤怒的狮子:“你还要爱他吗?”艾达脸上满是泥水和雨水,然而,她倔强地直视着他,不肯讨饶。他高高地举起斧头……
  一根手指落地。
  
  艾达用一只手包住另外一只手,跌跌撞撞地走进大雨滂沱的泥泞中。血汩汩流下,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决绝和轻松。
  艾达躺在床上,高烧和剧痛让她浑身衣服都湿透,她痛苦地在床上辗转,却绝不开口喊疼。斯图尔特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我是太过分了!可是我只是想让你爱我!”艾达静静地看着他,彷佛在努力地表达着什么,忽然,他明白了她的话:她求他放了她,让她和贝恩斯一起离开。
  贝恩斯来接艾达。艾达离开斯图尔特的屋子的时候,面如白纸,久违的阳光让她眯起双眼,她的男人,在等待着她。在去海滩坐船的路上,他忍不住紧紧地拥抱她,抚摸她缠着厚厚绷带的手,怜悯而疼爱地亲吻她。
  
  钢琴又一次被搬上小船。风浪那么大,小船简直不堪重负。她忽然坚决地要求把钢琴抛下海去,谁的劝阻都不听。终于,钢琴沉于碧浪之中,捆缚着钢琴的绳套飞速地滑入海里,最后一瞬,有意或者无意地,她轻轻地把自己的脚放入了绳套之中。
  她陪伴着她命一样的钢琴坠入深海。
  那一瞬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像海藻那样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享受着海底巨大的、彻底的沉默。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钢琴慢慢地沉在海底的坟墓中,安详而从容。她给了她的钢琴一个最配得上它的完美的结局。
  她在下沉,她要让自己死一次,如果她还可以重生,那么,她就可以和自己心爱的人从此开始新的生活。艾达挣扎着,她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努力挣脱捆绑着脚踝的绳子,终于,浮上了海面。
  
  现在,她和贝恩斯、女儿在另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生活。贝恩斯给她安了一根银手指,她又有了一架钢琴。她教城中的孩子们弹钢琴,甚至开始学习说话。她的发音是那么陌生和怪异,所以只能在黑夜里默默地讲给自己听。
  偶尔,她会想起坠入深海中的钢琴,想念海底那一刻彻底的、巨大的宁静。
  据新西兰电影《钢琴课》改编
  编辑 张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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