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和夏小花见面，是在一个叫做“说媒 补胎”的地方。我俩被关在补胎铺后面，一间用彩钢瓦搭建的小屋内。屋里除了我和夏小花之外，还有一只破旧的玻璃鱼缸。
　　补胎老头在关门前，按下了放在窗台上的闹钟。他敲了敲那只钟说：“注意时间，只有十分钟。”我和夏小花刚要开始，那老头又推门进来，冲着夏小花说了一句话：“要是有危险，就用脚踢墙，记住了没有？”陌生男女，头一次见面，能有什么危险呢？不过，经他一提醒，夏小花眼里就藏了一把刀子。
　　我和夏小花重新坐下来时，就变成相对而坐了。那只玻璃鱼缸隔在了我俩的中间。我看着鱼缸。夏小花也看着鱼缸。我在数鱼缸里的鱼有多少条。夏小花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就这样冷场了三四分钟，补胎老头又推门进来，看到我俩都原封不动地坐着，显得十分惊诧：“都还在呀？没听到动静，还以为你们走了。”
　　“走了”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两人谈成了，肩并肩地走了；还有一个情况，就是两人各走各的路了。补胎老头重新关上门，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句话：“还有五分钟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门外人的影子已经投到了玻璃窗上。那影子细瘦高挑，有棱有角，应该是一个穿着西服的高个子男孩。我也觉得该跟夏小花聊点什么了，两百块的介绍费已经装进了修车老头的口袋，一句话不说，也一分钱都要不回来。我率先打破僵局。
　　“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你是想说我的名字起得土，对不对？”
　　“不土，有些与众不同。你是夏天生的吗？”
　　“谁说姓夏就是夏天生的？我是冬天生的，我妈生我那天，还下着雪。”
　　这样的开局多少有些尴尬。在此之前，我也相过不少姑娘，每次开场虽然不同，但对方大多很“合作”，彼此能和平共处十分钟，但今天有些例外。我尝试着能不能朝下继续。
　　“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呀？”
　　“我是刚来的，又比你小几岁，你当然没见过。”
　　我还想用以前的老办法，借助眼前的这只玻璃鱼缸，把剩下的几分钟给打发完。
　　“我出个问题给你猜，保证你猜不出来。”
　　“我不信，电视里那个‘你比划我来猜’的节目，我常看，没有什么我猜不出来的。”
　　“你猜猜这鱼缸里的鱼有多少条？”
　　夏小花说这个我还真的没有准备。她趴在鱼缸前，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我劝她说，你别费劲了，鱼是游动的，等你数清有多少条，我俩的时间也该结束了。告诉你吧，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三条。我还告诉夏小花我在数鱼时的一些发现。我说，这一缸鱼共有十二种，除了一条金鱼之外，其他的十一种，都是本地的鱼种，随随便便在河里就能钓到。夏小花继续在鱼缸里找，果然，在里面找到了那条金鱼。
　　接着，我又出了一道题。我说这一缸的鱼，“男”多“女”少，你猜“女”的有多少条？夏小花说，不会就是穿花裙子的这一条金鱼吧。我只好一脸无趣地说，你说得没错，就是那一条。
　　这时，在外面排队等候的小伙子，已经将脸贴在玻璃窗上，急不可耐地朝屋子里张望。显然，我的时间快到了。这时，夏小花突然问我，你今天是来数鱼的吗？我说当然不是，是来相亲的。夏小花说，我看你不是来相亲的，哪有来相亲的，连人家一眼都不看的。不会是你以前没谈过女朋友吧？我笑着说，我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可能没谈过女朋友呢。
　　这时，夏小花好像突然对我有了兴趣，她的屁股朝我的方向挪了挪，问道，“你谈过几个对象” ？见我在思考，她接着说，“看来，谈了不少嘛。”
　　“谈了两个，另外还有一个，不知能不能算。”
　　“這事又没有什么标准，怎么还有算与不算的？”
　　我说，谈对象不仅有标准，而且还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国家的标准，还有一个是国际的标准。国家标准在农村就是订过婚、下过彩礼的，在城市起码是送过钻戒、名包的。
　　“那国际标准呢？”
　　“国际标准尺度是放得开，还是不说为好，头一次见面，给你留个好印象。”
　　这时闹铃响了，门外的小伙子已经推开了门，伸了半个身子进来。他朝自己的胸口指了指，示意现在的时间归他了。那个小伙子是和一束阳光一起进入屋子的，那束阳光像一把金色的利剑，在我与夏小花之间的空气中，砍出一道裂缝来。我在补胎老头那里花两百块买来的十分钟，就这么消费完了。
　　夏小花关门时，把一句话扔在了门外：“你的鱼数错了，不是33条，是34条，你漏掉了一条。”
　　我从门缝里瞅了夏小花一眼。这是一个圆脸、皮肤白净的女孩，头发棕黑色，以河流的姿态披在身后。她转身那一瞬，那条河流突然加速流淌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姑娘是我喜欢的类型。
　　2
　　夏小花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来相亲的。
　　我频繁出入相亲场所，实在是迫不得已。就拿这次相亲来说吧，也是有人以死相逼。逼我的人，当然只可能是我妈。我妈听说修车铺新来了一个姑娘，人长得俊不说，嘴又特别甜，说话时跟含着糖似的。我妈便替我打前站，偷偷跑去相了一回，结果，她相上了这个姑娘。
　　“姑娘叫夏小花，来我们镇之前，在邻镇的服装厂打工。我打听过了，这个姑娘没有去过南方，肯定是个好姑娘。”
　　我说，你都相过了，那我就不去相了。我妈说，放屁，又不是我没老婆，又不是我要结婚。接着，我妈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今年都三十冒头了，和你一般大的，孩子都满街跑了，可你连个正儿八经的对象都没有。还有，现在的姑娘初中刚毕业，就像燕子一样，挥着翅膀就朝南飞了，都扎堆在深圳、东莞那些地方，能踏踏实实在家里找对象的，真是凤毛麟角了。这次，你一定要给我抓点紧。
　　“妈，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我真的不想找对象。我还想再钓几年鱼。”
　　“你钓鱼的事，我不管，但你不能耽误我抱孙子。”
　　“我没耽误你抱孙子呀，你到民政局抱养一个就是了，喊你就喊奶奶，喊我嘛，可以喊爸，不喊爸，喊哥也行。不过，一定要挑一个健康的、听话的，这样你老也能少操一点心。” 　　我妈指着我的额头说，你是存心要把我逼疯是不是？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包鱼药来，在我的面前晃了晃说，今天，我偏不疯了，我一步到位，死给你看。说着，她把那包鱼药撕开了口子，就倒进了嘴里。
　　“你去不去？”我妈含着鱼药问我。一些白色粉尘喷到半空中，像一团弥散开来的毒雾。接着，她又端起一杯水，打算把鱼药朝下咽了。
　　我说，妈，你千万别咽呀，相亲的事好商量。
　　我妈把嘴里的鱼药吐出来，含了几口水，把嘴给漱干净了。她的眼角还挂着明晃晃的眼泪，不知是不是含鱼药时呛的。如果不是呛的，那眼泪从何而来，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得不向我妈屈服，除了她的以死相逼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真的有病，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是疯病。光在我找对象这事上，她已经疯了五六回了。
　　暂且说一说我妈的病吧。
　　我妈是半年前突然得的疯病。那天，我和她在河边杀鱼，对岸河堤上有一路迎亲的人马浩浩荡荡地驶过。我妈叹了口气说，姑娘又少了一个。话还没落地，她把剖得半开的鱼朝河里一扔，就倒在河滩上抽搐起来。可仅过了三五分钟，我叫的救护车还在半路上，我妈就醒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
　　“你刚才疯了。”
　　我妈把胳膊、腿都摸了一遍，把身上的肉都捏了一遍，发现身上的东西一件都没少。她把菜刀举在眼前，对着上面的影子，一边清理头上的草屑，一边抹掉嘴边的白色唾沫。我妈说，我疯了这事，你一定不能告诉别人，连你爸也不能讲，你要是讲了，我们这个家就算完了。我知道我妈的心思。我爸是镇中学的语文教师，教书育人三十多年，苦桃酸李满天下。在我们这个镇子里，那些开修船店、渔具店、服装店的，十有八九是他的学生。我妈怕我爸知道她疯了之后，会嫌弃她。
　　可是现在要为我妈保守这个秘密，真的是越来越难了。我妈疯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想发作就发作，没有一点前兆。她往往前脚落地时还眉开眼笑呢，可后脚抬起来时，人就疯了。让她发疯的原因很简单：只要有姑娘出嫁或者有姑娘嫁入，她就情不自禁地疯上一回。
　　今天一大早，我妈就又疯了一回。我妈看见邻居家的二怪，在楼顶修理房子。我妈说，二怪回来啦，怎么不在厂里打工了？二怪从楼顶天女散花般扔下来一把喜糖说，于婶，我要结婚了，请假回来把房子修修。我妈问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姑娘？二怪说，不是本地的，是云南的，我们在珠海电子厂认识的。我妈说，难怪我不知道呢，你选好日子了吗？二怪说等不急了，小家伙要来了。
　　我妈一边说，你小子有本事，这是双喜临门呀，恭喜、恭喜，一边撒腿就朝家跑。刚摸到门框，嘴里没化完的糖块还没来得及吐，人就疯了。
　　每当我妈疯时，我便给她倒一杯热水，等那杯热水变成了凉水，我妈就由疯子变回正常人了。今天似乎还要快一点，水还没凉，我妈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拿起那杯开水，用一半漱了漱口，说了一句“怎么这么烫”，接着，把另一半喝了下去。
　　“妈，你没事了，那我去钓鱼了。”
　　我妈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接着，就发生了她要吞鱼药的事。
　　我妈逼我去的，就是这个“说媒 补胎”的地方，相的人就是夏小花。这半年来，这个补胎的地方，我已经来过四五次了。前几次来，还没有这间彩钢瓦小屋，挂在树上的招牌还叫“补胎 说媒”。现在“补胎”和“说媒”两个词对调了位置，意思很明显，现在补胎老头已经以说媒为主业了。按照目前的市值来计算，说一个媒相当于补二十个车胎，成不成都是这个价，不像补胎，没补好漏了气，还要扒开外胎重新修补一遍。
　　前幾次相亲，我相过的几个姑娘，有的是见过世面的，她们会主动问我，你是开什么车来的，平时都喜欢到哪玩？有的是初来乍到的，从见面那一刻开始，一直把腿夹得紧紧的，一直夹满十分钟，满脑子装的都是我要把她腿给掰开的邪念。我跟她们相亲时，就玩那个数鱼的游戏，往往鱼还没数完，十分钟就到了。我便阔步从补胎铺走出，拎起放在门外的渔具包，去钓我的鱼去了。
　　但也有两次是例外。一次，我相的是一个从城里回来的姑娘，离过一次婚，拖着一个孩子，等着嫁人给孩子讨奶粉钱。她听说我也是从城里回来的，以为我见过世面，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头婚，有没有带孩子。事实上，我也的确没在乎她这些，因为我根本没打算谈对象。我轻车熟路地对她说，我们一起数鱼吧。那姑娘从板凳上站起身来说：“不陪你玩了，我要回家喂孩子去了。”她走到了门外，又丢下了一句话：“妈的，脑子有病呀，花两百块来数鱼。”
　　还有一个例外的人，就是夏小花了。特别要说一下，夏小花是唯一一个认认真真数鱼、并数出了鱼的大概数目的人。除此之外，夏小花还是唯一一个没关心我是怎么来的，对我是步行、还是开车漠不关心的人。
　　3
　　和夏小花相完亲后，我终于能安心地钓鱼了。
　　我们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有一山六水三分田之说。这座小镇更是三面被水环绕，像个婴儿被母亲抱在怀里一般。镇里人把河面当作农田来耕作，大多数人家在河里有几亩围网。没有围网的人家，也以打渔为主要职业，这些人早上拎着撒网出门，撒上半天的鱼，一天的生活就有了着落。
　　除了这两种人之外，还有一种，就是像我这样整天钓鱼的闲人。不过，我与其他钓鱼的人，又有所不同。那些人钓的是鱼，哪里鱼多就朝哪里去。但我不是。我只在朱家湖里钓，而且这半年多来，从来没从湖里带走一条鱼。对此，我妈十分不解，她说你是钓鱼的还是喂鱼的，你泡鱼饵的白酒都用掉十来斤了，怎么一条鱼也没带回来？
　　为了搞清楚我是不是在钓鱼，我妈将她的活鱼馆关了一天的门，非要跟我去钓鱼。那天，我妈问我，我需要准备什么吗？我说你要是怕晒，就戴个草帽、涂一层防晒霜，如果不怕晒，就什么都不用带，去个人就行。我妈跟我来到了湖边，她见我扎马凳、穿鱼钩、定鱼漂什么的，忙得满头是汗，便提出要帮我的忙。
　　“我帮你上鱼饵吧，你带的是面团、还是蚯蚓？”我妈翻遍了我的渔具包说，“你的鱼饵呢？” 　　“没带。”
　　“你连鱼饵都没有带，钓个狗屁的鱼。你也玩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呀？你这是要把老娘给气疯是不是？”
　　那次不欢而散的钓鱼后，我妈每次疯过之后，都说是我把她逼疯的。我妈说，你在城里上大学、上班那几年，我在家一直过得好好的，我的身体要多好就有多好，液化气钢瓶有一百多斤吧，我一口气能扛到三楼。我的活鱼馆生意也非常红火，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从来不带打烊的。可是自打你回来后，我日子过得不顺心不说，现在身体也远不如前了，别说扛液化气钢瓶上楼了，就是我自己上楼，也就差要人扛了。还有，我活鱼馆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了，今年春天买的小鲤鱼，现在都喂到七八斤了，还没有杀完。你说我是不是被你给逼疯的？
　　“你老人家可不能栽赃呀，我可从来没逼过你。”
　　“到现在你还不承认是不是，我给你好好算一笔账，看看你是怎么把我给逼疯的。就拿我的活鱼馆来说吧，原来是开在老街，那可是全镇最繁华的地段。你说你要在城里谈对象买房子，我就把那两间门面房给卖了，搬到了现在的这条小巷子里。可你非但没有结婚，买好的房子又给卖了，卖房子的钱也打了水漂。要是你谈的对象，我看过一眼，我都不觉得亏，可我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几十万就没了，你说我能不疯吗？”
　　我妈说的其实是两件事。买房子是一件事，那时，我谈的是第一个女朋友。我们好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于是就按揭买了房子。而那三十万房款打水漂的事，是我谈第二个女朋友时发生的。我把按揭的房子变了现，然后，那笔钱就跟那个女人一起不翼而飞了。可是，我没有开口向我妈要钱，更没有让她去卖门面房。我妈听到了风声，主动把门面房卖掉，又跟人家拉猪的货车进城，把钱送到我的手里。当时，我还推着不要，还坚持了半个多小时。我真的没有逼她呀。
　　现在，我妈开始逼我了。她看到有人谈对象、结婚，就开始眼红，就要犯疯病。在我回到镇里之后，她几乎发动了所有的关系给我介绍对象，光是我爸教过的女学生，就相了十多个。这其中，有的是从城里请假回来当伴娘的，有的是刚走出校门张嘴就喊我叔叔的，还有的是抱着孩子正值哺乳期的。我倒是要被我妈给逼疯了。
　　我多次跟我妈谈心：“妈，你让我安安静静地钓几年鱼吧，等我不想钓了，一定会寻个姑娘结婚的。”
　　“不行，你必须先结婚，给我生过孙子后，你想怎么钓鱼，我都不管。”
　　我迟迟不愿结婚，让我妈觉得非常不可理喻。她甚至怀疑我在城市那几年，是不是那个方面出了问题。有一天，我大表哥来我家做客，我俩在活鱼馆喝过酒后，他非要请我去澡堂洗澡。我说我这个人有洁癖，不能闻澡堂里的那个味儿，你自己去洗吧。他说有家澡堂刚开张，没那个味儿，而且新来的女技师，技术特别好，能捏得你不要不要的。经不住他的死缠烂打，我就跟他下了水。洗完之后，那女技师来了，穿的比不穿的也多不了哪去。我一个背部按摩没有捏完，大表哥就把那技师给打发走了。
　　“你没毛病呀？”
　　“表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
　　“你下面没毛病呀，怎么不结婚？”
　　原来，这一幕竟然是我妈一手谋划的，目的是让我大表哥检查我正不正常。大表哥还说，其实你妈——我姑真不容易，她到了老年之后，见到小孩子手就痒痒，就想抱起来亲亲，就差偷人家的小孩了。她就你这一棵独苗，抱孙子的事只能靠你来完成。可你整天只知道钓鱼，不干人事儿，你都三十冒头了，连个对象都谈不好，你说我姑能不急吗？还有，以后你不要和你妈对着干了，你妈要你去相亲，你就去相呗，她花钱买来了高兴，你呢，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反正你也钓不到什么鱼。
　　我觉得大表哥讲得有道理，从此，就屈从了我妈，算是对她尽了一份孝心。
　　这天，我和夏小花相过亲，就背着渔具来到了朱家湖。几天没来，湖水涨了很多，原先的钓点被水给淹没了。我便来到第二个钓点——附近的一条水泥船上。这条船的主人和湖一个姓，也姓朱，大名叫朱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湖边的人都喊他朱猫子。“猫子”是镇里人对船上渔民的称呼，一是说他们住在船上，每天像猫一样从船舱里钻进钻出；二是说他们像猫一样是捕鱼的好手。这个朱猫子也不例外。他站在岸上看湖水的颜色、闻闻水的味道，就知道水下有没有鱼、有什么样的鱼。别人撒网十网有七网空，而他一网都不空。
　　朱猫子的船一共有两条，一条大的水泥船，那是他年轻时跑江湖搞运输用的，还有一条小木船，是现在他和老婆的捕鱼和生活用船。两条船通过绳索连接在一起。让人不解的是，老两口猫居在小木船上，而那条高大的水泥船一直闲置着，舱门紧闭。我在朱貓子的小木船上吃过饭，和他喝过两杯酒。我要付他饭钱和酒钱，他硬是不要。第二天钓鱼时，我给他捎去两瓶酒和一包猪头肉。他也没有推辞。
　　我刚在水泥船头支好的鱼竿，我妈就打来了电话。我妈问我，你们谈得怎么样？我说还行。我妈说还行是什么意思，是行还是不行，要不要继续发展？我说随你的便。说完，我朝身后的水泥船看了一眼。
　　朱猫子夫妇从湖里收网回来了，他们的小木船“咚”的一声撞在水泥船上，整个湖面都跟着颤动起来。
　　4
　　一个礼拜之后，我又去了趟那个“说媒 补胎”的修车铺。还没进门，里面的姑娘就说，你来了呀。我推门看到了夏小花。
　　“怎么还是你？”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你早被人领走了，你这么好的姑娘，哪能在这里剩下一个礼拜呢。”
　　这几年，在年轻人中男多女少，具体到我们这个镇，十个未婚男性，只有六到七个适龄女性与之配对。原因嘛，一是前些年女孩的确生得少，一些女孩在来的路上，便被人工给流产了。二是镇里女孩上完初中就去城里打工去了，剩下来的越来越少。本镇的女孩满足不了需求，一些相亲的铺子就从外面请，请来姑娘后，便打电话通知附近的小伙子去相亲。但这些请来的姑娘，大多是专业的婚托，有的甚至结过婚，就指望这一行养家呢。还有一种托，是从城里请来的，白天和人相亲，晚上就跟人“合作”。 　　虽然我对夏小花的印象很好，但我还是把她判断为一个婚托。我们镇里有姑娘的人家，门槛都被提亲的人给踢破了，像夏小花这样甜美的姑娘更应如此，哪需要到婚介所来相亲呢？
　　我在鱼缸旁边坐了下来。我问夏小花这一周相了多少个，像我这样第二次来的多不多？夏小花说的确相了不少，第三次来的都有，别说第二次来的了，但有多少，还没认真数过。我说，附近十里八村的未婚男，你该相一遍了吧？夏小花说，差不多吧，见的都是重茬的。
　　我把随身带来的一袋鱼食，丢进鱼缸里，原本平静的鱼缸，一下掀起了漩涡。三十多条鱼扭打成一团，有把鱼缸挣破的态势。我问夏小花：
　　“说实话，你不是来找对象的，你是补胎老头请来的托，对不对？”
　　“我就是来找对象的。你凭什么说我是托？”
　　“你都来了七八天了，怎么可能没找到合适的。”
　　“真的没有找到，怎么，你不信？”
　　我没有接话，低头数着鱼缸里鱼的数目。记得上次夏小花说鱼缸里的鱼是三十四条，可我从左上角数到右下角，再从右上角数到左下角，还是三十三条。我问夏小花，你不是说有三十四条吗？你来数给我看看，你要能比我多数出一条来，我就相信你这一回。
　　“不行，我要是数出三十四条鱼来，你这个星期都要听我的。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好，只要不干违法的事都行。”
　　夏小花伸出小指头，跟我拉了拉钩。之后，她拿来老头补车胎用的水盆，放上自来水，把鱼缸里的鱼用渔网捞出来，一一过数，等捞过三十三条后，鱼缸里果真还剩下一条。夏小花问我，你漏掉的是不是这一条？我俯首认输。我竟然漏掉了那条金鱼。
　　这时，窗台上闹钟响了起来。我把它按住，把时间朝回拨了五分钟。我问夏小花，你说你是来相亲的，这么多天却一个也没有相中，是不是你提出的条件太高了。说来听听，看看我够不够标准。
　　夏小花伸出三根指头来，刚想说话，突然又把指头给缩了回去。夏小花说，从现在开始，这一个礼拜你都要听我的，该我问你答才对，怎么搞反了？现在我问你，你也相过不少对象了，怎么至今一个也没有相成，是不是你要求的标准太高了？
　　我跟夏小花兜底说，我不是来找到对象的，我是来给我妈治病的。见夏小花不解，我便解释道，只要我不来相亲，我妈就要犯病，我来过之后，我妈就能过几天舒坦日子，你说我是不是来给我妈治病的？
　　“这么说来，你还算是孝子了。孝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找对象有什么标准？”
　　“没有标准。”
　　“我不信，你对女孩的外貌、身高、三围，还有是不是处女、要不要彩礼，这些都没有标准？”
　　“没有。”
　　“难怪你找不到对象，你对姑娘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夏小花把水盆里的鱼重新倒进鱼缸后，突然揪住我的耳朵说，你说谎，你不是谈过两个半对象吗？还有，你好像说过谈对象有国际、国内两个标准。老实说，你执行的是哪一个标准？我说，这是我个人的隐私，能不回答吗？夏小花向我勾了勾她的小拇指说，不行。话还没有落地，夏小花又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了。
　　“其实，我是比较传统的人，没有你想得那么开放。”
　　“你开不开放跟我有什么关系？下面，接着答题吧。听说你在城市待过几年，你说城市好不好？”
　　“不能简单地说好与不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好的地方就是消费品丰富，只要花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连女朋友都能买到。你信不信？”
　　“我听说过这事，每年都有买女朋友回老家过年的。那不好的地方呢？”
　　“不好的地方就是，当你没有钱之后，什么东西都不再是你的了，就连你花钱买到手的东西，也不再是你的。”
　　这时闹钟又响了。夏小花把闹钟捏在手中，她朝补胎老头的方向看了看说，你不是喜欢钓鱼吗？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在门前的树下等你。我要跟你去钓鱼。
　　5
　　第二天，我妈喊醒我说，今天天气好，你快去钓鱼吧，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这是我回乡以来，我妈第一支持我钓鱼。
　　我走到了半路，才想起夏小花要跟我去钓鱼的事情来。匆匆赶到“说媒 补胎”铺子时，夏小花已经在树下等我了。今天的夏小花跟昨天有些不一样，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防晒霜，看上去十分油腻，像一个正在融化的蜡人。夏小花将脸朝我的方向靠了靠说：
　　“看到了没有，我今天化了妆，好不好看？”
　　“等會再看，你快上车吧，迟了我的钓位就要被人给占了。”
　　夏小花跳上了电动车的后座。她的前胸贴着我的后背，蹭着我浑身发痒。我突然想起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来。她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刚认识时，我在校园里骑自行车带着她，她的前胸也是这样蹭的我。有一天晚上，我带着她走一段下山的陡坡。她突然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腰。她的劲虽然不大，但却把我搂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我俩摔在路边的草坪上，并度过了一个神圣的夜晚。
　　我和夏小花总算平安地抵达湖边。今天的湖面异常平静，蓝天、白云，以及岸边的柳树，都原模原样地倒映在湖中。我将鱼钩抛到湖中，那只小小的鱼钩，在水面上荡起无数个同心圆。几万亩的湖面，除了这一组同心圆之外，再也没有一丝波纹。我和夏小花的影子，也清晰地倒映在湖中，看上去，湖里的世界竟然比现实中的还要真实。
　　此时，除了夏小花的呼吸，便再没有一丝的风；除了夏小花的心跳，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看了湖里的夏小花一眼。恰巧，湖里的那个夏小花也在看我。我们通过湖水，彼此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一起去看那只孤单的鱼漂了。
　　半个小时过后，鱼漂没有一丝的动静。我提起鱼竿，见那条蚯蚓仍然完整无缺地挂在鱼钩上。
　　“是不是没有鱼？”
　　“湖里怎么会没有鱼呢。不过，今天的确有些奇怪，是不是因为你涂得太香了。” 　　“我涂得香，就更该有鱼来了”，夏小花对着湖水里的自己，补了补防晒霜说，“不会是沉鱼落雁了吧”。
　　“也许是吧。”
　　夏小花说，反正现在也没有鱼来，不如我们继续开始答题吧，还是我来问，你来答。你不是有过两个女朋友吗，先说第一个来听听。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也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吗？
　　“不是，她是我大学同学。”
　　“那你发育得也不算早嘛，到了大学才谈第一个。你们发展到了哪一步？对，要按照国际标准来算。”
　　“你又问到我的隐私了，不说行不行？”
　　湖里的那个夏小花在摇着她的小指头，示意不行。我想反正夏小花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说就说吧，把这些破烂的事说出来，多少能减掉一些身体负荷，有利身心健康。于是，我说，不论按照哪个标准，她都算是我的女朋友了。
　　“是不是一开始是同窗，后来就同床了？”
　　我把鱼钩从水里拉了上来，那只蚯蚓仍在挣扎。夏小花把蚯蚓从鱼钩上拉掉，换了一条新的。
　　“我们好到要结婚了，连房子都按揭好了。签完购房合同那天，我俩去吃西餐庆祝，正提前喝交杯酒呢，她突然提出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说，我俩都是一家人了，我还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爱我呢，今天就浪漫一次吧。我试了试说，不行，我说不出来。她说，不就是张嘴就来的事吗，怎么说不出来。我说你让我准备准备，我明天再说。谁知她突然发了脾气，她说你他妈的说句哄女人开心的话都这么难，你今天就必须说，不说不行。她扳着我的头，让我看着她的眼睛，五分钟不许眨眼，还要连续说上五分钟的，我爱你。结果，你猜怎么了？”
　　“怎么了？”
　　“数到第四分钟时，她突然哭着跑了，说我的眼睛里住着另外一个女人。我正一门心思地娶她，眼睛里怎么可能还住着别的女人呢。夏小花你看看我的眼睛，看里面还有其他女人吗？”
　　夏小花把眼睛从湖中的那个我，移到了真实的我身上。她像数鱼那样，认真地朝我眼睛里窥探了一番。之后，夏小花说，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在夏小花看我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埋藏着一潭深邃的湖水。那潭湖水能把人的心融化掉。我突然问了夏小花一个问题：“你谈过对象吗？”
　　“我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没谈过呢。不过，我没有你那么复杂，还有国内标准、国际标准，我就跟他拉过几次手。有一次看电影，我看他眼睛里閃着五颜六色的光，像被电影里的世界勾走了魂，就想去亲他。你猜怎么了？我被他给推开了，他还大声问我想干什么。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你说他傻不傻？”
　　我咽口水算是作答。
　　“我觉得你跟他挺像的，都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傻劲儿。好了，不说过去了，咱俩谈谈未来吧。你还会回到城市去吗？”
　　我摇了摇头，然后问夏小花，你呢？
　　夏小花说，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我想进城。
　　6
　　我和夏小花约好，三天之后再去钓鱼。这次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我把小米煮至半熟，用老爸珍藏多年的老酒浸泡两天，做成饵料。在与夏小花见面之前，我去渔具店买香味剂，这样加工后的鱼饵，别说是鱼了，就是人闻到都想吃上两口。
　　我在买香味剂时，突然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像只猫似的，在巷子里一闪而过。我觉得那影子像夏小花，就冲着巷子喊了两声，“夏小花、夏小花”。巷子里空空的，根本没有人的影子。我揉了揉眼，自言自语道，我怎么突然想起夏小花来了，不会是我喜欢上她了吧。
　　我未到修车铺时闻到一股逼人的香气。夏小花身上除了防晒霜的香味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香。那香气和城里姑娘的香气一样，应该是来自某种品牌的化妆水。夏小花见我扇动着鼻子，便问道，怎么样？今天够香的吧？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香水瓶，又朝手背上喷了几下，然后把手伸到我的面前说，你闻闻。
　　我听第一个女朋友说过，女孩化妆不是给自己看的，涂香水也不是给自己闻的，而是为了吸引异性。就像植物开很漂亮的花、散发很浓郁的香味一样，大多是为了吸引昆虫，以便更好地授粉。但夏小花这么浓的香味，却让我接受不了。她像一株出水芙蓉，不该有这么浓的香味。
　　“这是什么香，快把我熏晕了。”
　　“没见过世面吧，这叫迷魂香，头晕就对了。”
　　夏小花跳上我的电动车，双手搂着我的腰。她附在我耳朵上说，这香水是去年过年时，她表姐送给她的。接着，夏小花说起她的表姐来。夏小花说她表姐进城打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人变得洋气了不说，最大的特点就香了。一年四季都香，就跟一棵四季常开的花树似的。夏小花用指头捏了捏我的肉说道：“你说人到了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我没有搭理夏小花，向湖边一路狂奔。我一是想把夏小花身上扑人的香气给甩在后头；还有一个想法，是想把夏小花关于城市的话题给甩开。夏小花箍紧了我的腰说：“你疯了吗？骑这么快，你要把我给摔残了，我下辈子可就有着落了。”
　　这天，湖面上起了微风，我和夏小花倒在湖里的影子，被晃得歪歪曲曲的，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我把小米从罐头瓶里倒了出来，用力捏成团，扔进湖里打窝儿。夏小花挑了一条最长的蚯蚓，在鱼钩上缠绕着。这时，她的手机“叮当”响了一声，夏小花低头看了一眼，跷着指头就把手机给装进了包里。
　　“接着聊吧，上次我俩聊到了进城，好像你对城市没有好感。你是我认识人中，唯一一个说城里不好的人，为什么呢？”
　　我把鱼钩抛下了水，对夏小花说：“我讲第二个女朋友的故事给你听吧，听完后，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说，上次说到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就是说我眼里有人的那个，她不是一气之下跑了吗。两个月后，我在附近的一家公司找到了她。我刚在写字楼前的走道里喊她的名字，就从里面出来一个老外，用生硬的中文问我：你找我女朋友干什么？原来，她已经和一个老外好上了。加之快过年了，我妈催得厉害，非要我把媳妇带回家给她看看不可。可是我没有媳妇了呀。这时，我就想起了速战速决的办法，先找一个回去见老娘再说。于是，我就在公园的相亲角找到一个。 　　“这个就是你的第二个女朋友吗？”
　　我说，是的，就是第二个。一个大龄剩女，长相一般，但身材很好，细长的个头，瘦成一个薄片，就像这湖里的苗刀鱼似的。我俩一个熟男、一个熟女，没认识多长时间，就开始谈婚论嫁了。订婚那天，她带我去认她在城里唯一的家人——她的弟弟。那是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在网吧里给人看主机。那男孩见我头一面，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喊我姐夫，喊得我跟他姐上床的事，跟知道似的。可是，就当我跟她准备领证时，这个可爱的大男孩，却突然出事了。
　　“怎么了？”
　　我说，被人给打了，玩王者荣耀时，骂对方是傻×。可谁知道对方就坐在他的对面，结果被人打成了脑震荡。他姐活生生地哭成了个泪人。她问我有没有钱，借给她弟弟住院。见我犹豫，便说道，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能跑了不成。夏小花，你说说，一个明天就要跟你领结婚证的人向你借钱，你能不给吗？我就把那套按揭的房子连夜给退了，变成了现金，全部交给了她。
　　“那你亏了不少钱吧？”
　　“没有亏，房价每平方又涨了两千多，我还是按原价退的，要不然，哪能退得这么快呢，就是在取款机上转账，还需要等二十四小时呢。”
　　“那你们的结婚证办了吗？”
　　“不仅没办，两个月以后，她突然不理我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是个骗子，当初谈对象时，你说你有房我才同意的，可是你没有房子呀。我说，我那房子不是退了给你弟弟治病了吗？她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能跟你露宿街头。”
　　“她把钱还给你了吗？”
　　我说，没有。最让我颜面扫地的，就是向她去要钱。这钱要不是我妈卖房子的钱，我就拱手送给她算了，可是，我一想这笔钱是我妈一分一厘攒下来的，就觉得非把这笔钱要回来不可。我去她的公司找了她几次。这天，终于在公司的大门前截住了她。你猜她怎么说？
　　“欠债还钱呗，还能怎么说。”
　　“你真够天真的。她说你什么时候借钱给我了，有欠条吗？我不跟你谈对象了，你就来敲诈我是吧？她咬着我的耳根说，我没让你赔我的青春损失费，没告你强奸就不错了。”
　　我又把一撮小米捏成了团，狠狠地扔到了湖中，接着说道：“还有一次，我在写字楼前拦住了她。她朝里面大喊，有流氓、快来抓流氓。这时她的同事赶了过来，劝我道，小伙子，分手就分手吧，干净利落点，人家的便宜都被你占了，还来找姑娘要钱，做人不是这么做的。这时，她更是有理了，说你要是再纠缠，我就报警，你信不信？果然，我再次找她时，她报了警。”
　　“警察不会不讲理吧？”
　　“警察还真的讲理。警察对我说，小伙子，别这么不要脸了，人家姑娘不想跟你好了，你赶紧走吧。我说，我那三十多万怎么办？警察说，有字据、有证人吗？没有这些也行，有个监控视频什么的也行。我说，哪有谈对象还装监控的。”
　　“你说得有道理。”
　　“我还没走远呢，她的同事便开始这么劝她，你怎么跟这样一个人渣混在了一起，要是我非找人扁他一顿不可。夏小花，你朝我身上看看，我哪点长得像人渣了？”
　　这时，鱼漂突然动了几动，我快速提竿，可蚯蚓已经被吃掉了。看来，今天的鱼开始上钩了。
　　夏小花又挑出一条又细又长的蚯蚓，一边朝鱼钩缠绕一边说，这下，我知道你不愿待在城市的原因了，你是被前两任女友伤得太深了。你经常钓鱼，应该知道鱼的记忆超不过六秒，人也一样，要不然也不会有好了伤疤忘了痛之说。估計等你伤疤好了、忘了痛的那天，你还是会到城里去的。
　　“也许会吧，虽然我一直坚持再不回城了，但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也许会有你说的那么一天吧。”
　　“如果你哪天回城了，愿不愿意带我一起去。”
　　我突然担心起夏小花来。我害怕她进城之后，会丢掉自己的单纯，也变成一个势利的女人。我说，绝对不行，你别做这个梦了。话还没有落地，夏小花突然尖叫了一声——她被鱼钩钩到了手。
　　7
　　鱼咬过了钩，却没有上钩。之后，无论是换什么饵料，鱼漂都没有了动静。我猜测，可能是最近有人来电过鱼，把近岸的鱼虾网罗一空；也有可能是湖里住进来一条大鱼，把这片湖水的原住都赶走了。否则，怎么连一条鱼也钓不来呢。
　　夏小花已经对我失去了信心，她不停地打着哈欠，后来干脆躲到树荫下，玩起了微信。临近中午，朱猫子的小木船上，升起了炊烟。那炊烟还未断根，朱猫子的女人从小木船爬到水泥船上。她蹲在水泥船头，将端来的半碗米饭向湖中抛撒。那女人一边撒着米饭，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我对夏小花说，你朝那边的船上看，猜那个女人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不是在喂鱼吗？”夏小花盯着那女人看了一会，问道，那女人在“来吃、来吃”的前面，还说了些什么，你听是不是“朱红”？“朱红”是什么？
　　我说，的确，那个女人在说“朱红来吃”。我给夏小花解释道，朱红是朱家湖里的一种稀有的鱼，因为尾巴上有一抹血一样的红色而得名。这种鱼动作迅猛、性情刚烈，湖中的渔网如出现破洞，大多是它所为。不过，朱家湖里好多年没有朱红了，估计这种鱼已经从湖里消失了。
　　“既然多年没有朱红了，那她还喂什么朱红呢？”
　　“也许，她认为湖里还有吧，她是专业渔民，她认为有，一定有她的道理。”
　　接着，我给夏小花讲起这家人的故事。这对夫妇原本有一对儿女。女儿十四岁时跳进了朱家湖，是自己给自己绑的石头，可见死的决心有多大。他们还有一个儿子，在行船到洪泽湖时，一个浪扑来，把在船上玩耍的男孩给掠走了。朱猫子从此不再行船，把水泥船停在了湖边，靠下网捕鱼维持生计。每天中午，朱猫子和她的女人吃饭之前，都要向湖里撒下一碗米饭，是喂水里的孩子还是喂鱼，只有他们夫妇自己知道了。
　　夏小花将信将疑。
　　在我给鱼钩上好蚯蚓，夏小花已经登上那条水泥船。她像一只好奇的猫，在船头船尾查看了一遍，又把每一根伸向湖水的绳子都拉出来看看，看那些绳子有没有拴着什么东西。最后，夏小花把注意力集中到水泥船的那两个密封的船舱上。她头贴着玻璃朝里看，这一看就有了新的发现。 　　夏小花打电话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船舱竟然是一间闺房，房内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书桌上方还贴着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的照片。那女孩长得挺漂亮的，和我一样，大眼睛、圆脸蛋，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这时，鱼漂突然一沉，有鱼上钩了。是一条野生鲫鱼，大概有一尺多长，半斤多重。这么大的鲫鱼，应该在湖里生长了多年。我把它从湖里拎起来，悬在湖面上，让夏小花过来拍照发朋友圈。
　　夏小花下了船，像只小鹿一样跑了过来，到我跟前时，胸前起伏得厉害，仿佛有惊涛骇浪在胸前涌动。夏小花用手机对好了焦后，问我：“这鱼的鳞片怎么掉了这么多？”我定睛一看，果然，这条鲫鱼的鳞片已经丢失过半，一副丢盔弃甲的样子。估计，它刚在湖水里经历过一场缠斗。
　　时间已至正午，我和夏小花都饥肠辘辘了。
　　这时，我妈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家吃饭，她特意做了几个菜，请几位老食客去品尝品尝。我妈还特意强调，今天你爸也回来吃饭。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我爸了。几天前，我倒他的酒泡鱼饵时，还问过我妈一次，我爸去哪了，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我妈说，你爸搬到学校住去了。我说搬到学校住什么？家里又不是住不下。我妈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追问。我的心思都在钓鱼上，甚至，连老爸搬家的事，也没有放在心上。
　　细想起来，这些天，家里的变化除了少了老爸之外，就是我妈越来越闲了。她的活鱼馆生意越来越差。有不少食客吃过说，我妈做的菜越来越咸了，就拿水煮鱼片来说吧，咸得像盐腌过似的，根本没有办法吃。
　　我匆匆收拾渔具，准备打道回府。我请夏小花跟我一起回去吃饭，都认识了半个多月了，光是陪我钓鱼，人就晒黑了一个成色，怎么说，我都该请她吃顿饭。夏小花的微信一阵乱叫，好像有人在催她。夏小花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她把手机朝我晃了晃说，我中午和人约好了。
　　我把钓来的鱼重新倒进了湖里，包括那条一尺多长的鲫鱼。我还对那些鱼说，一路走好，注意安全。我的行为让夏小花不解。
　　“你怎么钓上来的鱼都给放生了？”
　　“这些鱼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在朱家湖边钓了这么久，其实只为钓一种鱼。”
　　“什么鱼？”
　　“朱红。”
　　话还没有落到水面上，一条埋伏近湖水草里的巨鱼，亮着鲜艳如血的红尾，缓缓游向了深水。那应该是一条潜伏的草丛里的朱红。
　　8
　　两天不见夏小花，我有点想她了。我到“说媒 补胎”的地方去找她，除了想见她本人之外，还有一件事：我妈想请她去活鱼馆吃顿饭。
　　这天，夏小花不仅不香了，脸上连粉都没有扑，她素面朝天地坐着，脸上几颗青春痘，如活跃期的火山，随时都有喷发的危险。她的领口处，那道红与白的交界线，是前几天陪我钓鱼时晒的。交界线以下的部分，呈微微隆起之势，看着让人的手心发痒。
　　“你来了呀，看看今天屋子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今天你没有化妆。”
　　“不说我，是看看这个屋子里有没有变化。”
　　我环顾四周，除了多一束玫瑰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夏小花说你朝鱼缸里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看了看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鱼缸还是四个角，一个没多、一个也没少，水还是那么多。夏小花说，你没发现那条金鱼没了吗？我仔细一找，果真那条金鱼没有了。
　　“去哪了？”
　　“昨天晚上，它自个从鱼缸里跳出来，死了。”
　　“这不完了吗，这一群鱼还不要疯，连唯一的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了。”
　　“没有就打光棍呗，反正也光棍了不少年了。”
　　我本想把话绕远一点，问她哪天有时间，再请她跟我去钓鱼。但夏小花一门心思在微信上，明显是心里有事。于是，我便直接说出我妈想请她吃饭的事来。我问她今天中午有没有空？
　　“没有空，我约了人要见面。”
　　“不就是两百块的见面费吗？这钱你不用挣了，我给了。”
　　“这次不是钱的事。”
　　“那改在下午再见面怎么样？”
　　“不行，下午我要走了，火车票都从网上买好了。”
　　我突然觉得心脏的那个地方，一下子塌方了。我拉住夏小花的手说：“你要去哪里？”
　　“我不是一直對你说，我要去城里吗？”
　　这时，我才看到，屋子里的变化不仅仅是多了一束花、鱼缸里少了一条鱼，还多了两只拉杆箱。那两只箱子里面已经满装了东西，腹部向外鼓着。
　　“夏小花，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那天你不是伸出了三根手指，有三个问题要问吗？你怎么一个问题都没问就要走了。我们是拉过手的，你可不能反悔呀。”
　　“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原来约定一个礼拜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说话可以不算了。我原来要问的三个问题，全部都问过了。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你愿意回到城里吗？你说不愿意。我问的第二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进城了，你愿意带我去吗？你说别做梦了。”
　　“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呢。”
　　“我原本想继续问你第三个问题的，可是上次陪你钓鱼时，有人给我答案了。那人你认识，就是我俩第一次相亲时，排在你后面的那个细瘦的男孩。那个男孩已经按照我开的条件，在城里找好了工作，也给我找了一份工作。昨天他对我说，他爱我。这就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有了这个答案，之前的两个问题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夏小花把那只金鱼用纸包好，丢在垃圾桶里。她说，你看这鱼缸，没有这条鱼也很好呀，就像这条鱼没有来过一样。说着，夏小花拿起那束鲜花，把它也塞进了箱子里，然后，拉着箱子要走。我死死地拽住了她的手臂。
　　“夏小花，我改变主意了，我还要到城里去。”
　　“你还是留在这里吧，这里比城里更需要你。你想听原因吗？”夏小花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还是把实话对你说了吧，我要是不对你说，也许再也没有人对你说了。毕竟，我曾经真的想跟你谈对象，真的想把自己托付给你。”
　　夏小花把束在脑后的棕黄色头发给散开，在空中摆了几摆，满屋子荡漾着薰衣草的香味。夏小花说：“我偷偷地调查过你，知道你有一个爱疯的妈妈，把娶媳妇当作心病。你妈不让你把她疯了的事告诉别人，不是怕你爸知道，而是怕镇里人知道后，你找不到对象呀。还有，你爸和你妈已经离婚了，他们半年多不在一张床上睡觉，这你都没有发现吗？”
　　我说没有。
　　“还有，你知道你妈活鱼馆的生意为什么不好了吗？因为，你妈不仅会在鱼里放上两次盐，有时，还向客人要两次钱。中间，她把自己疯过一次的事给忘了。这些事，你难道不知道？”
　　我眼里含泪。我说不知道。
　　“你的心思都在‘朱红’的身上。我私下去拜访过朱猫子夫妇，我一开口说‘朱红’两个字，他们便哭到了桌子底下。原来，他们有一个女儿叫朱红。十四岁那年，那个叫朱红的少女和一个少年谈恋爱，在学校边的小树林里接吻时，被人发现了。那女孩在父母的严刑逼供下，独自承担了一切，羞愧难当地跳了河。你还要我说出那个男孩是谁吗？”
　　我已经泪流满面了。
　　我双手抓着头发，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向谁说对不起，是该向朱红、向我的母亲，还是该向夏小花。
　　羊父（李磊），1976年生，基层文化工作者，以中篇小说创作为主，近作见于《清明》 《莽原》 《奔流》《野草》《都市》《散文》《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陕西文学》《散文选刊》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作品选集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