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没刮胡子

来源 :广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ymc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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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进门来,妻子看到了他懊恼的表情。妻子有些惊讶,歪着脑袋端详着他,很惊奇:“哟,情绪不高啊?”他没有迎合妻子的目光,头低着双脚互相剐蹭着把皮鞋脱掉,只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累!”妻子拿过他的旅行袋,说:“那你好好休息一下,我这就煮菜。”
  妻子看得出来他不仅仅是累,肯定还有别的什么让他不顺心的事。他总是这样,不管在外面是怎样一副德行,一打开门,那副面具便像一张纸遇着火,扑哧一声便没了,露出了最本真也最能反映他内心世界的面容。而且,妻子不用多问,等坐到桌边,他就会向她娓娓道来,那些得意的,那些开心的,那些委屈的,那些窝火的,那些让人忍不住骂娘的……好几年夫妻了,生活已成为一种习惯,回到家里,要不是聊那些在单位上的琐事,聊那些出差时的所见所闻,还真没有多少好聊的。
  等坐到桌边,他还是没有说话,只顾着往嘴里扒拉饭。换是往常,他会一入座就开口,零零碎碎地絮叨着,妻子也会零零碎碎地把话题变得更丰富。妻子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沉默,这样的沉默有别于小两口闹别扭时的沉默。闹别扭时的沉默,彼此都知道对方内心燃烧着的火苗,也就不急于去火上浇油。此刻,妻子急于想知道他藏在心里的事儿,就没话找话:“今天你没刮胡子。”妻子是边嚼着饭菜边说的,想以此打开他的话匣子,卻因为说话含混不清,加上他的心事重重而没有听清。他“啊”的一声仰起脸来,看着妻子。妻子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你——没——刮——胡——子!”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拿筷子的手的手背蹭了蹭下巴,说:“哦,是没有刮,今天为了赶回来,忘记了。”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妻子笑了。出差十天,是有些想念了。妻子也笑了,笑得让他心旌摇曳起来,妻子的愿望似乎也就达成了。他骂了一句娘,说:“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妻子很惊讶:“怎么就差点回不来了呢?路上出车祸啦?”“路上遇到贼了。”“啊?!”妻子的饭菜在张开的嘴里搅成一小团。
  2
  他是个凡事都要细细思量的人,大至该买怎样户型的房子,该买国产的车还是合资车,小到今天该穿怎样的衣服去上班或是该买怎样的蔬菜来吃。他觉得,人的生活就是由各种各样的选择组成的,它丰富了人生的多样性与不可捉摸性。他喜欢这样去不断选择,以促使自己有种主宰自我命运的感觉。往往,在选择过后的不如意面前,他又会暗自懊悔,说当初就应该那样而不是这样。当初他买车,买回来后没多久,看到邻居也买了一款和他的车一模一样的,连颜色也是他最喜欢的雅致灰,他就满是懊悔地对妻子说,唉,早知道当初就应该买你喜欢的凌厉红,毕竟,车是咱们俩一起开的。
  在到底是坐32路还是坐46路公交车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一样做了一番思量的。32路和46路,两路车的目的地都是他要搭车回县城的汽车总站,经过的站点数量也相差无几,对于时间宽裕,必然能在晚饭时间之前赶到家里的他来说,多走几个站点或少走几个站点,慢一点或快一点,都是无关紧要的。在选择该坐32路还是46路这个问题上,他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看哪一辆先到就上哪一辆,即使被挤得踮起脚尖也在所不惜,而是看看哪一辆有座位才上。从他等车的站点到汽车总站的距离很远,他需要一个座位,让自己不至于很累。他这样的愿望并不难达成。他此刻站着的这个站点并没有多少等车的人,左手边是一个带着孙女的阿婆,右手边是一对中学生模样的小情侣,他们亲昵的样子让他有点不自在,他好像被视为一个偷窥者,不由得往带着孙女的阿婆那边移了过去。一辆公交车从远处汹汹而来,越靠近越凶猛,一副要撞上站台的架势,到了跟前突然就刹住了。不是32路也不是46路,他继续观望来路,看是32路先到还是46路先到。带着孙女的阿婆和小情侣没有要上车的意思,公交车的门“哗”地关上又汹汹而去了。“好吧!就坐32路。”他暗自决定。之所以在一闪念间决定乘坐32路,是他联想到了自己的年龄,今年正好三十二岁,那就32路吧。理由就这么简单,当46路呼地靠站停车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车里,乘客寥寥无几。他没有动身,带着孙女的阿婆和小情侣也都无动于衷。
  后来32路终于来的时候,他看见,带着孙女的阿婆和小情侣抢在他前面上了32路。也许是32路刚从起点站出来没几站的缘故,车上没几个人,他把两张一元纸币投进收费箱后,就近坐在了司机座位后面的那排座位上。那排座位有两个,都是面向过道的,他选择了离司机座位较远的那个。他得以转过身去,面向后面的一排排座位。他如果不侧过脸望向车窗外,会看到座位上神情木然的乘客。也有例外,带着孙女的阿婆在和孙女喋喋不休,长者的慈爱和幼者的天真让他感到温馨如怡;小情侣则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全然不把车上的其他乘客当回事。让他觉得要命的是,小情侣放着空着的座位不坐,就是两个空座位并排着的也不坐,偏偏就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座位上,如连体一般。这让他不得不别转过脸去,望向窗外。他的脖子就像被钉子固定似的,再没有转回来,即使感觉脖子有酸麻的迹象,也是假装沉溺于车窗外的车流。他一把头回过来,看见那对如胶似膝的小情侣,一种偷窥者的罪恶感又会涌上心头。
  他再次把头转回来是发觉车上的乘客开始多了起来。这时候,公交车已经驶过了好几个站点,那对小情侣依然故我,并不因为车上挤满了乘客而有所收敛。他看了看自己放置在大腿上的旅行包,那里面除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电动剃须刀,什么都没有。他想让自己的目光除了窗外,还有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扭向窗外的脖子也因此得以放松。没多久,他又把目光从旅行包上转移到了车窗外。毕竟,旅行包是没什么可看的,车窗外的大街上处处是风景。尤其是看着走在人行道上的各色女子,也是蛮赏心悦目的。
  车子驶过一处小公园时,他看见一个残疾人蹲在地上用粉笔写着字,面前已经有好多行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文字和一个大概是用来行乞的钵盂。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他能想象得到围观在残疾人周围的路人也仅仅是围观而已,并不会有谁愿意从口袋里掏出哪怕一毛钱扔进残疾人面前的那个钵盂里。他们顶多是从那些写在地板上工整的粉笔字中猎取了乞讨者的不幸经历后便悄然而去,隐没在人流中。   此刻,他看到的那个正低着头边玩手机边走着的路人,说不定是刚从那个残疾人那里围观后走过来的。手机!那个玩手机的路人提醒了他,鉴于老是望向窗外导致脖子酸疼的现实,玩手机也是可以避免目光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小情侣的。小情侣已经安分了,车上挤满了人,司机不停地在喊:“往后走!往后走!”谁都想往后走,可是谁都动不了。
  他伸手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手机,埋头玩了起来。还没玩多久,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他的腹部为何隆起?这是他在掏手机时眼睛的余光看到的。这个男子的大衣里是不是藏着东西?他不好意思回过头来细瞧,便假装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目光也顺着拿手机的左手滑了下去。他的目光有些迟疑,迟迟没有收回来的意思,男人的腹部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那是他的手!他在心里惊叫,心想自己十有八九是遇到扒手了!他的左手来不及收回,手肘已不自觉地贴紧了腋窝,上衣内里左边口袋的钱包还在。他松了一口气,也因此提高了警惕,右手就伸进左边口袋里掏出钱包放到右边的上衣内口袋里。这一伸,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上衣左边口袋里像一口深井,右手触不到底。
  3
  “如果我迟几分钟才发觉身边的男子那隆起的腹部,也许,我的钱包就被偷走了,现在我就没办法和你一起吃晚饭了。”他庆幸万分,他的钱包里,不僅仅有一千多元的现金,还有身份证、公务卡、银行卡、驾驶证。
  “哟,你看什么那么迷?被人割了衣兜都感觉不到?”妻子感到难以置信。
  “我不是一直看着窗外嘛。况且我穿着又多,也没有拉外套的拉链,小偷可能就是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凭着他那件大衣的掩护,割破了里层,又割破了我的上衣口袋。”说着就在桌边敞开了身上的夹克外套,向妻子展示那被小偷的刀片划破了一个大口子的里衬,还不忘也把被划破的上衣兜翻转了出来。两个口子像两张委屈的嘴巴,向妻子咧着满腔的无奈。
  “啧啧啧,两个口子,你竟然浑然不觉。”妻子仍是难以置信。
  他再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颓丧地低下了头,兀自扒饭。
  “后来呢?”妻子问。
  “后来我就把钱包放到右边的上衣口袋里了。”说着,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钱包,向妻子展示钱包表面被刀片划破的痕迹。
  “衣服被划破了两个口子,钱包差点被人家偷走了,你就这样忍气吞声啦?”
  妻子直视他的眼睛,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钱包不是还在嘛?”他轻描淡写着说道。
  “当时我要是在场,非揪住他不可。你难道不知道做贼心虚吗?你揪住他,他肯定不敢怎样。”妻子自信满满地说,恨不得小偷就在眼前让她一把揪住,质问他个哑口无言,自知理亏。
  “你想干什么,啊?找死吗?”他能想象得到妻子揪住小偷不依不饶的样子。曾经,妻子跟他讲述过自己遭遇小偷的事。那时候,他们还没认识,县城有些乱,小青年们经常聚众斗殴,拿着钢管砍刀满街追逐。小偷也是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拿着镊子伸进别人的衣兜里或背包里,旁人看见了也不敢吱声。那回要不是她及时发现,她的新手机怕是被小偷给偷走了。那时她正在一个水果摊前买水果,小偷从她裤兜里偷出她的手机时她也浑然不觉。她买好水果转身离开时,恰巧看见已经得手的小偷正准备把她的新手机放进裤兜里。刚开始她没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新买的手机,只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偷不慌不忙地走出有五六米远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在裤兜里了。她急忙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小偷的衣服,厉声道:“把我手机还给我。”“什么手机?”小偷在装傻充愣。“在你这个裤兜里。”妻子紧抓住小偷的衣服不放,眼睛盯着小偷的右裤兜。“没有。”小偷还在抵赖。妻子说:“你再不拿出来我可要喊非礼啦?”“真没有!”小偷赔着笑脸道。妻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腾出一只手来伸进小偷的右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手机。那正是她自己的手机。妻子把手机举到小偷眼前,质问道:“这是什么?”小偷干笑了一声,用力甩开妻子揪住衣服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时,他不是没有想过要给那个小偷一记有力的手肘。
  他的右手像伸进一个无底洞时,庆幸钱包没有被偷走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了想呵斥身旁那个男人的冲动。他断定身旁的男人就是划破他衣兜的罪魁祸首。可也就是一瞬间,他的冲动就迅速冷却了下来,连看都不敢看那个男人。他快速盘算着自己当前的处境,在这个车上,这个男人有没有同伙?如若有,至少也是一个或是两个吧?假如他向这个男人发难,他们两人必定会先是在言语上有所冲撞,到最后免不了要纠缠打斗一番。若是单挑,他根本就不把这个男人放在眼里,他担心的是一旦两人争执起来,会有一两个小偷的同伙从旁边窜出来,给他后背来一刀。这样的事情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即使这个男人没有同伙,他们的纠缠必定会引起骚乱,警察会在第一时间赶到,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问话。到时候,他凭什么说那个男人就是划破他衣兜偷钱包未遂的小偷?他没有证据,说不定会因为在公共场所滋事而被拘留。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钱包还在,什么东西也没有被偷走,衣兜被划破了回去再给妻子缝补就是了。
  在暗自庆幸之余他想就此作罢,可是一股不甘的情绪还是萦绕在心头。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小偷正面交锋,他想吼一吼发泄一下心中的不甘和愤懑。他想好了,就对着车厢里的乘客们大叫一声:“车上有小偷啊!”
  他暗暗地积攒着勇气,像一位准备出招的武林高手在暗暗运功。还没等他鼓足勇气发出那一声叫喊,公交车的喇叭却先提示乘客们车到了火车站。车子随之停下来,车门哗啦打开,乘客陆续下车,身旁的男人也下车去了,他预备要发出的那一声叫喊,便只有在胸腔里环绕了。
  这时候,透过车窗,他才有机会仔细地看着那个用刀片划破了他衣兜的男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深蓝色大衣,平头,戴着近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卷成筒状的早报。
  走下车去的人们各奔东西,没有人是和他同行的。他突然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有那么多顾虑,应该直接揪住他不放,向人们展示自己被划破的衣兜的同时,在人们的围观下,从他身上找出作案的刀片,然后把他扭送至派出所。   “就他那个小身板,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制服他。”他望着男人消失在车窗外的身影,悻悻地想。
  4
  钱包没有被偷去,让他觉得旅途中的这一次遭遇变得没有多么的不幸,也会让他有充分的理由很快淡忘掉这一次遭遇。也许,日后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聊天,会偶尔提起这次遭遇,聊作饭桌上的谈资,就像讲着别人的经历。可是,妻子对于他的这次遭遇却耿耿于怀,就像他当初对妻子不是处女这一事实一直耿耿于怀一样。
  晚上,他早早冲了个热水澡,冲掉满身的疲惫,也冲掉满身的晦气。他满怀期待地躺在床上等着妻子,等她冲凉结束,一起徜徉温柔乡。这几乎成了他每次出差回来后当晚必须完成的规定动作。这时,卫生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住了,门开的声音随之而来,头发湿漉漉的妻子抱着一堆换洗的衣服走了出来。他涎着一张笑脸,说:“美人儿,衣服留着明天再洗吧!”妻子没有看他,摩挲着怀里他的那件衣服骂了一句娘,说:“好好的一件衣服说给划破就划破了,还没穿几回呢。”他望着妻子走出门去的背影,心想,难怪她心疼,那件衣服可是她上个月给他买的生日礼物呢。
  妻子躺在他身边,他翻过身来搂住了她的小蛮腰,一只手则顺着原路直走。妻子有些不甘地说:“当时我要是在场,一定撕了那狗娘养的。”他没有停下来,嘴巴一边像猪拱围栏似的在妻子身上拱,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当时你不是没在现场吗?要是你在,我一定和你一起撕了那狗娘养的。”妻子说:“你说这人怎么能这么缺德这么嚣张呢?!”他嘿嘿坏笑:“不管他了,现在就让我撕了你吧!”他的动作幅度愈发大起来,妻子掐了他一把,轻蔑地说:“你就这能耐了。”他也不生气,说:“我要是没这能耐还算是个男人吗?”妻子说:“你算是个男人吗?我怎么没觉得?”他说:“马上就让你感觉到了。”
  暴风骤雨过后,一切归于宁静。这要是在以前,两个人一定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然而他却睡不着了。他已经说不上来他数了多少只美羊羊,仍是睡不着。他开始翻来覆去烙煎饼的时候,妻子突然说话了,他才知道妻子也并没有睡着。妻子问:“要是再一次遇见,你会认出那个小偷吗?”他听出来了,妻子的问话里有着一种深深的不甘,她一直被这种不甘折磨着,欲罢不能。他终于明白了刚才做事的时候,妻子为什么没有像往常那般全心全意。他说:“认得,怎么能不认得?”妻子说:“小偷长什么样子?”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四十来岁的样子,深蓝色大衣,平头,戴着近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卷成筒状的早报,没我长得壮。就他那个小身板,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制服他。”这时候,在心里,他把那个小偷狠狠地揍了一顿,倒不是因为小偷划破了他外衣的里子和衣兜,而是因为他没有当场揪住小偷,致使妻子整个晚上唠叨个不停。他开始有点厌烦了,厌烦小偷,厌烦妻子的执拗。妻子重复着他描述的有关小偷的特征:四十来岁,深蓝色大衣,平头,戴着近视眼镜,小身板……“到底是怎样的小身板?”妻子问。她没完没了,似乎下定决心在心里把小偷的形象完整地还原出来,也好像他那样在想象中把小偷揪住,继而扭送至派出所,以解心头的一股恶气。他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两人共同认识的人,试图找出一个和小偷无论在相貌还是体形上尽量接近的人。妻子似乎并不急于等待他的回答,他还是只用了大约三十秒的时间,就搜索出一个相似的人,并说出了他的名字。妻子说:“别让我再遇到他!”他听出了妻子的咬牙切齿。他明白,妻子说的是小偷,可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说那个和小偷相似的熟人。他说:“我是不想再遇见这样的人,永远不想!但愿你也永远不会遇见。”
  5
  出差回来路上遭遇小偷的事情传到了朋友那里,也传到了领导、同事那里,他们纷纷来电或是当面表示慰問。说是慰问,其实是询问还差不多,因为到最后,大家几乎商量好了似的,替他抱打不平:“当时为什么就不把那小偷狂揍一顿?”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还原当时的遭遇。他想过改变原本真实的遭遇情节,告诉他们另外的有利于自己形象的情节,但是在交谈的过程中,他发觉大家都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只不过是想亲耳从他那里听一遍而已,确认自己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是真实的。而他用脚指头猜都猜得到,大家听来的版本一定都是从他妻子那里听来的,也就是最真实的版本。而这一版本,充分体现着他的怯懦。
  “你把我遭遇小偷的事给说出去啦?”他问妻子,有责怪的意思。
  “啊!” 妻子回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啦?”
  他不满地说:“现在朋友同事都知道我遭遇小偷的事了。”
  “知道就知道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妻子轻描淡写道。
  他说:“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妻子说:“是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前几天我不是拿你那件被小偷划破的外套到金河市场的裁缝铺那里缝补嘛,正巧就遇见了我的同事,和她聊了一会儿,就聊到了你衣服被划破的事了嘛。”
  “你什么时候也变成长舌妇了?”他不满的情绪越来越浓,但还是尽量让自己说出的话慢慢地吐出,不至于让妻子听出话语中所蕴含的巨大的不满。
  他不知道,妻子并不是突然变成长舌妇了,只是因为需要发泄心里的不甘,好让这些不甘变得更淡些。那时候妻子正拎着一个品牌服装的纸袋走到金河市场门口,遇见了同事。同事看着她拎着的纸袋,就招呼道:“哟,买新衣服给老公啊?”纸袋是她之前给他买那件被小偷划破的外套时的纸袋,她瞟了纸袋一眼,说:“哪里,这是要拿去补呢。”同事故作惊奇,说:“哟,够艰苦朴素的啊,干脆就买新的得了。”要是在从前,妻子一定会开玩笑说不能让男人穿太好了,那容易招惹别的女人。现在,妻子还在为他的衣服被小偷划破而耿耿于怀,正好有一个人主动提起容易引起她的牢骚的话题,她理所当然地就顺着竿子爬上去了。她把手中的纸袋提到同事面前,说:“本来就是新的,还没穿过几回呢,就让人给划破了两个口子,真是心疼死了。这可是我买给他的生日礼物,而且是第一次买那么贵的衣服。”同事也瞄了一眼纸袋,的确,对于他们小干部来说,工资本来就不高,买这样的品牌衣服,是有点奢侈了。同事问:“怎么就让人给划破啦?”妻子叹了一口气,说:“一提起来就觉得窝囊。”妻子噼里啪啦地就把他遭遇小偷的前后经过告诉给了同事,好似她在旁边见到一样。然而,最让她抓狂的是她没在身边。最后她说:“衣服就这么白白被人划破了,要是我在旁边,非得揪住那人给买件新的。”   同事的老公和他也是熟识的。妻子的同事回到家里,免不了要和老公聊起他在省城遭遇小偷的事。大家聊起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想法,纯粹就是当作一种谈资而已;大家问起他遭遇小偷的事,也不过是表示一下关心而已。然而,他的内心开始不平静了,觉得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了。每一次见面时礼貌性地点头微笑,变得没有往常那么纯粹了,似乎都夹杂着对他的轻蔑。就算是妻子,在他看来,日常里的轻声细语和举手投足,似乎都变成了有意的小心翼翼,像保护着一个柔弱的小孩,怕伤着了他。
  他像一个血本无归的赌徒,颓然地晃荡在单位里和家中。大家都看出了异样,却不知他为何这样没精打采。有同事笑着打趣道:“这样萎靡不振,是不是为了尽快让老婆怀上二孩而日夜奋战?”妻子问:“在单位里被领导批评啦?”他摇头。“还在为我把你遭遇小偷的事说出去而生气?”他摆手,说:“没有啦,什么事都没有。”妻子说:“你瞒不了我,你心里肯定有事,说出来吧,有什么事老婆和你一起扛。”他定定地看着妻子,似乎想从她的眼眸里看到那个猥琐、卑怯的自己。他问:“你说,在大家的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十足的窝囊废?”妻子的眼眸里顿时散发出惊讶:“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妻子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妻子的眼眸深处:“你是不是也和大家有一样的想法,认为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十足的窝囊废?你会不会非常后悔嫁给我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妻子被他的问话愣住了。也就是愣了那么两三秒钟,就仰起头哈哈哈大笑起来。她爽朗的笑声还未止息,她已把他抱住,两片薄嘴唇就落在了他的嘴上。她觉得,她的男人真是可爱极了,脑子里尽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时,轮到他被妻子这调皮的一吻给愣住了。他木木地躺在那里,似乎在细细品味妻子这长笑里包含的意味。这一笑,仍不能解开他心底的疑惑,妻子这不置可否的笑声,在他看来,其实就是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就是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温柔的安慰。他坚信,在她心里,在外人的眼里,他注定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一个十足的窝囊废。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把他救起。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便只有哀叹,只有悔恨,一次次地在睡梦中被妻子的奚落、同事的嘲笑惊醒。每次惊醒过来,便是长时间的清醒状态。暗夜中,听着妻子熟睡中的轻微鼾声,他不忍心搅了妻子的清梦,便只独自在黑暗中嗟叹,悔不当初为什么不拍案而起,愤然怒斥那个小偷,以至于到现在给大家落下了笑柄。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去推了推熟睡中的妻子。妻子還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对妻子说,在梦里,大家都嘲笑我叫我懦夫窝囊废,就连你,也是这样。被弄醒的妻子转过身来抱住他,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哄着一个哭闹的婴儿快点入睡,傻瓜,睡吧,你想得太多了,大家怎么会这样看你呢?我更不会那样看你。妻子亲了亲他,最后说,你是最有责任担当的人,睡吧!妻子抱着他,又沉沉睡去,留下他无可奈何地独自清醒,像一只猫头鹰在暗夜里瞪着孤独的双眼。
  刚开始的一两次,妻子还好言好语地给予安慰,可是次数多了,妻子不堪其扰,不胜其烦,只好搬到另外的房间去睡,拒绝与他同床共枕。这就更验证了他心底里的猜想,妻子是从一开就认为他是个懦夫窝囊废的,只是她不想承认罢了。自己的枕边人况且如此,何况别人?在没有人可听他倾诉的夜里,他绞尽脑汁,如何挽回这糟糕的状况,让别人转变对他的看法。一次次努力,他才发觉,改变别人的看法,其实是件挺难的事。
  6
  他离开家的那个清晨,没有跟妻子说。那是周末,妻子还在熟睡,他从来都是让她睡到自然醒,何况,他并不想让妻子知道他要去干吗。为了防止妻子找到他,他故意没有拿走手机。
  临出门时,他特意又走到装在卫生间墙上的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像是在跟过去一段时间的自己告别。人靠衣装马靠鞍,那件妻子买给他的最贵的夹克衫,虽然内里的衣兜被小偷划破了,但并不妨碍他穿上后依然在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嗯,不错!他在心底里给了自己充分的肯定。他摸了摸他的钱包,准确地说,是一一摸了身上的两个钱包。他先是摸了那个曾经被划破的口袋里的钱包。那个口袋因为缝补过显得浅了,钱包刚好放置下去。他接着摸了摸屁股上的裤兜,钱包使裤兜略显夸张地撑了起来,一坐下,会露出小半截来。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两个钱包不过是道具,就连手指上戴着的硕大的金戒指和手腕上戴着的金灿灿的手链,也都是道具,都是他事先去金河市场买来用作招摇过市的道具。他留作路上用的钱,被他妥妥地放在内衣的口袋里,他想,除非打劫的,否则谁也别想从他那里拿走一分钱。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觉不到刚刚剃过的胡子茬。虽然乌青的胡子茬透过白皙的皮肤,他仍感觉到自己是过于清秀了。这或许就是因为小偷觉得他这种人好下手的原因?他想是的,他不足够蛮横,不足够霸气侧漏。这就对了,这就是目前他想要的效果。他想他自己现在就是饵料,虽然不是很诱人,但也足以引人侧目。
  妻子在整个屋子里看不到他的人影,拨打他的手机却发现手机从卧室里响起来时,他已经坐在省城的32路公交车上了。他相信,就像山羊习惯于走惯常的山路,那个该死的小偷也一定习惯在一条线上游走,伺机而动。
  此刻,公交车刚从客运站出来,车上的座位几乎全被坐满了。他上车的时候没有像以往坐公交车那样随意找个座位就坐下,而是特意选了车尾几排座位中最靠前的一个靠窗座位坐下,这有利于他对车上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想过了,小偷不会走到车尾的几排座位上来下手,他们应该更乐于站在过道的中间,在拥挤地站着的乘客身上下手。
  小偷会从哪一个站点上车?或者,小偷已经混在人群中来到了车上?他不敢大意,开始逐一盯着面前的乘客们看,看看有谁像小偷。他身旁及身后坐着的乘客,他也不时地转过头来盯着每个人看。他的身旁及身后有多少个人,他就得回过头去看多少回甚至更多回,惹得其中的一个年轻女乘客频频向他翻白眼。对年轻女乘客的厌恶,他置之不理,他关心的只是谁会是小偷,或者那个划破了他衣兜差点得手的小偷是否还会出现在这趟公交车上。   公交车过了四个站,车上的乘客上的多下的少,过道里开始站满了人,他也离开了座位,站到过道中央。他没有发现有小偷,倒是车再一次靠站的时候,上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她的手里拿着一张彩色的卡片和一支圆珠笔。他看见,小姑娘拿着卡片在一些乘客面前指指点点,乘客们或把脸侧过了一边,或表情漠然,把小姑娘当成空气了。小姑娘来到他的面前,把手里的卡片伸到他眼前,伸出了一根手指头。他明白了,小姑娘是个哑巴,在搞募捐活动,希望他捐十元钱。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遇见过,小姑娘十有八九是个骗子。小姑娘似乎看出了他的柔软,她乞求的目光让他犹豫了,万一不是骗子呢?就算是骗子,给她十块钱又何妨?不管她是否在骗人,他给十块钱可是在行善。他掏出十块钱给了那个不会说话的或是在装哑的小姑娘,小姑娘拿出一根红丝绳给了他。
  又靠站,小姑娘欢快地跑下车去了,上来的人里,没有那个小偷,也没有像小偷的人。他跟着车子坐到终点,又从终点坐回客运站,看到的都是匆匆的人群。他发觉,在不是人多的时候,公交车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止瞄了他一回。他像做贼一样心虚,从上午到夜晚,他换乘了四辆不一样的32路车,从作为终点站的客运站到起点站,没有发现那个划破他衣兜的小偷的身影,也没有看到有人行窃。
  他有些气馁了,也许,当初被那个小偷光顾只是偶然,如今,想要寻找那个小偷或是在公交车上逮住一个小偷,概率也是微乎其微。好在,明天是周日,他可以继续坐着32路公交车逛大半天后再回去。那么多辆32路公交车,今天也才只坐了四辆。也许,那个小偷今天和他错过了彼此呢。
  第二天,他仍有目的地乘坐32路公交车。在车里,他的目光如盘旋在村庄上空的老鹰,在窥伺着出笼的带着小鸡的母鸡。直到落日悬挂在远处的楼群间,下班的人们挨挨挤挤地挤在公交车上,他也没有见到那个小偷或别的小偷。他不禁纳闷,难道自己就那么倒大霉,偏偏小偷就只光顾自己那一回?难道那不是一個惯偷?他猛地抖了抖自己的脑瓜子,心想着这一趟到站就赶上回县城的末班车吧,下周末再来,他就不信等不到一个小偷。
  7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妻子因为他失联两天而气恼不已。尽管他告诉了妻子实情,还甜言蜜语地哄着,妻子仍不肯原谅他,直说他闲得蛋疼,比那个守株待兔的老农还愚蠢。
  他知道,此刻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消融妻子心里的恼恨,便想使出常用的撒手锏——做爱。往常,和妻子吵架,只要哄不开心的,他就使出这一招。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妻子就会像一块含在嘴里的糖果似的,慢慢地融化开来,棱角全无。
  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没有挣脱。如果,他只仅仅这样把她拥在怀中,她的气恼或许会慢慢消散,然而,他采取了进一步的动作。他急于让妻子笑逐颜开,便朝妻子的脸颊乃至于嘴唇蹭去,妻子猛然把肩膀一耸,想摆脱他的亲昵:“今天你没刮胡子!”他松开了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说:“对了,我先把胡子刮干净了。”妻子冷冷地说:“刮也没用,没心情!”他顿住了,悻悻然躺在她身边,像一具死尸。她背对着他,闭着眼睛,也许会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他做了很多梦,唯一能把他惊醒并让他想起来的只有一个梦:他坐在32路公交车上坐着有好几十个来回,那个他期待已久的小偷终于出现了。小偷没有认出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他盯着。他看见,小偷正悄悄地拉开一个女乘客挂在腰间的坤包。小偷一边下手一边四下警惕地张望着,自以为无人看见。当小偷从女乘客坤包里偷出一个钱包正准备放进自己衣兜里去的那一瞬间,他大喊一声:小偷!并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到小偷身旁,想抓住小偷拿着女乘客钱包的手,没想到小偷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快,他只抓住了小偷的另一只手。就在这时,小偷也跟着喊了起来:“小偷!”还反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和小偷扭打着,除了一个小青年,身旁的乘客都四散开去,纷纷查看自己身上的钱物是否丢失。他听见女乘客喊叫起来:“我的钱包不见了!”他以为小青年是留下来帮他的,不曾想小青年帮着小偷把他制服了,还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扬起来问女乘客,是这个钱包吗?女乘客惊慌失措地连声说是的是的,走过来拿过自己的钱包,还不忘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说:“贼喊捉贼,去死吧你!”他疼得直咧嘴,一边想挣脱制服他的小偷和小青年,一边大叫:“我不是小偷,他才是小偷!”
  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没有办法挣脱,只有歇斯底里的叫喊……
  他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才发现,妻子的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胸膛上,一条腿搭在他的双腿上,吐着轻微的均匀的鼾声,甜甜地睡着。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要把胸腔里全部的气息都吐出来似的:天哪,还好只是一个梦!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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