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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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极其厌恶数学。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科生,我具备所有厌恶数学的条件。一成不变的逻辑证明与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冲突;乏善可陈的数学语言表达与见之可喜的诗词歌赋的冲突;伤心惨目的分数与潇洒肆意的未来憧憬的冲突……数之惊心,思之动魄。
  忆往昔,一位我国最高学府数学系毕业的某数学老师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学数学,我说:“因为没用。”这实在是大实话,作为一个早准备一辈子啃文字和书页的人,数学于我顶多用来解决本月买书花了多少钱,剩下的钱还可以买多少本书诸如此类的问题,至于什么函数导数几何证明,该滚多远滚多远。
  他倨傲地俯视着我,揶揄我目光短浅,操着不知从何处“剽窃”来的“万事相通”的观点教训我,企图把我对数学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态度从心里根除掉。我年幼,没什么发言权,只能任他唾沫横飞,任他用自己唯一能想出来的代表性词语“换言之”对我进行狂轰滥炸。他为了用“语文不及数学简洁”的偏颇观点误导我,讲了如下笑话:
  寝室里一男生要追一女生,问室友自己成功几率有多大?寝室长回答说,百分之“某符号(据说某符号能代表0~100中的任何一个数字)。”
  他用深情无比的语气赞美道:“呵,多么美妙的数学啊!可以用简单的一个符号,精准幽默地表情达意。换言之,数学远比语文优越。再换言之,语文需要啰里啰嗦讲一大段,而数学只需一个符号!”
  当年,我并没有听懂这个笑话是什么意思,只好抿紧嘴,低着眉,一脸俯首帖耳的模样。多年后,我方才豁然开朗——受众面这么小的笑话能算笑话吗?再者,这个符号的含义还不是一样需要语文来解释!
  此后,我愈发嫌恶数学,顺带也不满我的数学老师。
  用一句话概括我与数学老师的相处模式:“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终夜长开眼——我梦到数学考试,吓醒了。
  平生未展眉——他见到我的数学分数,愁哭了。
  当下,我的数学老师姓易,男,三十余岁的光景,育有一女,甚幼。他身量中等偏高,身材极好,只可惜五官生得令人不甚满意——极小的眼睛,要不是那一对粗黑的眉毛活泼善动,想必会有许多人忘记那双藏在无框眼镜背后的小眼睛的存在。扁而小的鼻子,让人不由得怀疑他的学生时代是否是一路趴在桌上睡过来的。嘴唇厚而宽且微微外翻,有了这唇型的助力,原本就不清朗的普通话更加令闻者如坠云雾。此外,他的生活状况不明,个人爱好不明,过往经历不明。简言之,易老师就如黑板上板書的数学笔记,看似方方正正,一目了然;实则深不可测,难以捉摸。
  我素来不与数学为善,对数学作业的态度多是敷衍搪塞,草草了事。因果轮回,我被点名批评了。那日,北风振野,穷阴凝闭,恰逢数学课,更是愁云惨淡。易老师刚接手我们班,第一次检查作业改错。他首先操着含糊的普通话,点名表扬了一群同学,继而语气转为严厉:“虽然我们有许多学习态度认真的同学,但还是有一些人态度不端正,作业改错要不就是没改全,要不就是随便画几笔。要知道,你们学习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们自己!我把这些同学的名字念一下,希望你们能改正错误,端正态度!”我本以为自己虽谈不上态度端正,但至少也不糟糕,何曾想到,他念完第一个名字后,就用不愉快的语气念了我的名字。
  我素来不知自己的名字还可以这样刺耳,仿佛是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来回锯着一块粗糙无比的劣质木块,发出令人捂耳欲逋的声响。我感到委屈——虽说数学成绩不尽如人意,但自从读书以来,从未有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大声而严厉地点名批评我。我拉下脸,将笔往桌上一扔——在课堂上自然是不敢用太大的力——身子往后一躺,斜倚着椅背,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他看也没看我一眼。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我在心里恨恨地想。
  无可奈何,困于教育制度的囹圄,我屈服于数学的“淫威”之下,勤勤恳恳地写数学作业,听数学课,努力参透阿拉伯字符的谜底。我被数学拖着前行,一路的沙砾碎石将我蹭得遍体鳞伤。万般穷噩中,唯一可解恨的就是看易老师的笑话。
  易老师的普通话说得不大好,比如分不清“参数”与“常数”,或者将那些希腊字母念出古怪的谐音,引得一阵哄堂大笑,或是讲课时,陡然冒出一句“χ趋近零时是什么穷?——正无穷”如此这般让人匪夷所思的自问自答。
  他总是在讲课讲到紧要关头时冒出此等笑话。他不知觉,兀自兴致盎然地在黑板上布写字母与数字,底下已然窃窃有笑声传出。瘟疫一般,这低低的窃笑迅速传染开来,逗引起全班神经质似的大笑不已,密密如网,织在头顶的天花板上。直到此时,易老师方停下手中的粉笔,后知后觉地转身,奇怪地问道:“我讲的有问题么?”好事的同学便在下面模仿他的语气,学舌般将他方才讲的话重复给他听:“‘什么穷——正无穷’,哈哈哈哈……”底下的笑声此起彼伏,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某位同学的笑声极赋个性,在众人的笑声中格外突兀。每当这位同学放开喉咙大笑时,全班总会静默三秒,给这位同学以充足展示其邪魅狂狷笑声的时间,然后再回报以更响亮的笑声。
  这时,易老师也忍不住笑起来。
  易老师讲课的速度特别快,对数学解题过程的讲解几乎是本能使然,仿佛那些数字与思路就流淌在他的血管里,潜伏在他的呼吸中。要不是我反应敏捷,聪慧过人,兼顾听课与抄笔记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听完一节数学课,我感到仿佛又回到体育中考的现场,测试一分钟跳绳后,紧接着跑了一趟800米,累到空气咽下去后便没力气再呼出来的地步。和许多数学老师一样,他也喜欢占用一些副课来上数学。
  有一回,我清楚地记得,四节数学课连堂后,我连闭上眼睛的气力都散得一干二净。
  他特别热爱用粉笔抄笔记。棱角分明的字体,整齐的排版,似乎给他一种难以言述的满足感和成就感。这可愁哭了擦黑板的同学。一节数学课,写满整整四块滑动黑板,密密麻麻,望而生畏。易老师写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在黑板上也不例外。擦掉轻轻的粉笔字和擦掉重重的粉笔字,用的力道是不同的。一般擦掉别的老师的一行字迹,只需来回两下,可轮到易老师——我曾经认真数过——需要来回蹭抹六次才差强人意;而他的笔记遍布四块黑板,令人不由得生出绝望之情。星期六没有数学课,我们总对那一日擦黑板的同学羡慕嫉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令人发指”的习惯,就是喜欢敲黑板。有时用粉笔头发狠地戳着某个公式,有时,用手指关節用力敲击某个图形。钝钝的声音,不知扰了多少人的神游,多少人的好梦。他所有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子狠劲。有时他会猛然将手臂向下甩,于是乎,时运不济,手臂便会狠狠地砸到粉笔槽,发出震耳的声响,令人听闻,悚然而惊。
  小时候看《格林童话·牧羊的公主》,里面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仆最后被装进钉满铁钉的木桶里,被马车拖行而毙。处于数学包围圈之中,我时常感觉自己身处那个木桶之中,体无完肤,晕头转向,濒临死亡。濒死也要自救。我曾找过易老师,询问学习数学的方法,他所提的仍然是课堂上给我们灌鸡汤时涉及的耳熟能详的办法。我终于放弃在这上面的挣扎。心血来潮时,我也会找他问一些数学题目,因为题目简单,他便讲得很快,噼里啪啦,如此这般,一番讲解好似兜头冷水,愣是把我淋懵了。于是我就又停止了这方面的无用功。原谅我没有学数学的天赋。真是难过。
  我继续在数字的海洋里时沉时浮,垂死挣扎,浑噩度日。易老师是这片海中渡人的船,却渡不了我。
  那个发现很偶然,微不足道。
  换了座位,我坐到了第一组第二排靠过道的一边。易老师讲着题目,走下讲台,站到了我的座位旁。我朝里蜷了蜷,努力减小自己的表面积,压缩自己的存在感。他讲到兴头上,又要敲东西。余光瞥到我的桌子,手便自然而然地伸过来,屈起指关节,在桌角上轻叩了两下,粘在手指上的粉笔灰簌簌而落,铺满小桌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双手。
  那是一只黝黑的手,指尖指腹裹满白色粉笔灰,显得格外粗糙。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只手的中指食指与手背凸起的关节上,斑驳尽是血痂,大小不一,有的甚至没有愈合,或许是多次的敲击令其受到二次伤害,再次裂开,暗褐色的血痂中露出殷红的血丝。粉笔灰肆意地粘在上面。仅仅只是瞟了几秒,我觉着自己的手指关节也疼了起来。
  易老师每次上完课都会用冷水洗手。想象着凛冽砭骨的冷水浸过裂开的伤口,和着不那么干净的粉笔灰,我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轻微地抽搐。
  易老师将手自然地收回,握着书卷,继续讲他的题目,浑然不觉我的目光。
  遂想起那一次次的屈起关节的敲击,声音钝钝,提醒着我们重点所在,警示着我们打起精神。听数学课的疲惫,抄数学笔记的厌倦,写数学作业的烦恼,在这伤痕面前,仿佛都化成了极轻极淡的一缕青烟,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易老师走上讲台,千万种排列组合的数字与字母自他粉笔头下潺潺流出,他的讲解混合着粉笔头敲击黑板的声响,熟悉而平凡,我们习以为常。我的目光一直难以从他那伤痕累累的手背上移开。我将双手合拢,蜷起,挨近下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些心安。
  傍晚的阳光从门窗外流泻进来。易老师的身影仿佛成了一段极模糊的剪影。在日后,我必将回忆起的,是在数学的怒涛中,那只渡人的扁舟,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将我们载到自由的彼岸。
  那双沾满白色粉笔灰的手和手背上的伤痕,让我顿时原谅了这么多年来数学对我所有的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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