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灯”丸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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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在网上淘到一张昭和四年(1929)的明信片,由丸善株式会社从东京寄往北平东城南小街禄米仓甲二六号,收信人是徐祖正。徐氏字耀辰,江苏昆山人,一九二五年与周作人、张凤举创办北大东方文学系,为北大日语系元老。明信片通知徐氏,他订购的美国学者鲍温(C. S. Balwin)《中世纪的修辞与诗歌》(Medieval Rhetoric and Poetic)已到东京丸善总店,并列出书价和运费,称只要汇款即可寄出云云。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北平也有外文书店,徐祖正却通过东京向纽约出版社订购,乍看不免舍近求远。再查徐的好友鲁迅、周作人的日记,才知道周氏兄弟买外文书时,也喜欢通过丸善这一渠道。鲁迅日记中有好几处“得丸善明信片”的记录,周作人一九一七年在北大教授欧洲文学史时,曾先后从丸善购入《近代意大利文学》《希腊古代哲学》《果戈理小说》等外文参考书—毫不夸张地说,若没有丸善株式会社这一日本“外援”,二十世纪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恐怕就得重写了。
  一、下宿的周氏兄弟
  一九○六年六月,周作人首次东渡日本,在大哥鲁迅租的东京本乡伏见馆下宿住下。第一天晚上,周作人就看到鲁迅从丸善订购的一包书:“内计美国该莱(Gaylay)编的《英文学里的古典神话》,法国戴恩(Taine)的《英国文学史》四册,乃是英译的。说也可笑,我从这书才看见所谓文学史,而书里也很特别,又说上许多社会的情形,这也增加我不少见闻。”(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因为刚到还不通日文,最早打开绍兴少年眼界的,无疑是东京丰富的英文书。
  鲁迅几个月前刚从仙台医学院辍学回东京,也不考正式学校,只在独逸语学协会挂名学德语,高兴的时候听几回课,大部分时间闭门“从事文艺运动”。周作人有样学样,前两年虽然在中华留学会馆有每天三小时的日语课,他还经常不去,要么自学,要么“在日本桥、神田、本乡一带的洋书、和书新旧各店,杂志摊,夜店,日夜巡阅,不知疲倦”(周作人《瓜豆集·怀东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周氏兄弟赴日的身份都是官费生,由此可见清末官费的特点似乎是只管给钱,不太干涉学生具体在那做什么。
  兄弟俩—有时还加上同乡许寿裳—携手游书肆的机会不少,文求堂、东京堂、郁文堂、南阳堂等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周作人“平常极少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就偶然往日本桥的丸善书店,买过一两册西书而已”,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年,直到鲁迅回国时为止。(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整整三十年后,当记忆中的老东京已在关东大地震中被夷平,他在北平苦雨斋里回忆道:
  说到东京的书店第一想起的总是丸善(Maruzen)。他的本名是丸善株式会社,翻译出来该是丸善有限公司,与我们有关系的其实还只是书籍部这一部分。最初是个人开的店铺,名曰丸屋善七,不过这店我不曾见过,一九○六年初次看见的是日本桥通三丁目的丸善,虽铺了地板还是旧式楼房,民国以后失火重建,民八往东京时去看已是洋楼了,随后全毁于大地震,前年再去则洋楼仍建在原处,地名却已改为日本桥通二丁目。我在丸善买书前后已有三十年,可以算是老主顾了,虽然买卖很微小,后来又要买和书与中国旧书,财力更是分散,但是这一点点的洋书却于我有极大的影响,所以丸善虽是一个法人,而在我可是可以说有师友之谊者也……
  人們在恋爱经验上特别觉得初恋不易忘记,别的事情恐怕也是如此,所以最初的印象很是重要。丸善的店面经过了几次改变了,但我记得的还是那最初的旧楼房。楼上并不很大,四壁是书架,中间好些长桌上摊着新到的书,任凭客人自由翻阅,有时站在角落里书架背后查上半天书也没人注意,选了一两本书要讲算账时还找不到人,须得高声叫伙计来,或者要劳那位不良于行的下田君亲自过来招呼。这种不大监视客人的态度是一种愉快的事,后来改筑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不过我回想起来时总是旧店的背景罢了。
  下文还提到,同是外文书店,中西屋监视客人就有些过分,以至于有客人感觉被当成小偷防范,火冒三丈,当场和店员吵起来,“但是不久中西屋出倒于丸善,改为神田支店,这种情形大约已改过了罢”(周作人《瓜豆集·怀东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周作人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中西屋原来就是丸善株式会社旗下的另一家外文书店,跟丸善书店表面上相互竞争,其实本是同根生(植村清二《丸善百年史·上卷第一编》,丸善株式会社1980)。
  在周作人到处买英文书读时,鲁迅则在埋头看德文。当时东京书店以南江堂的德文书最多,老板小立钲四郎也毕业于仙台医学院,故鲁迅去那最勤(北冈正子《鲁迅救亡之梦的去向:从恶魔派诗人到〈狂人日记〉》,李东木译,三联书店2015)。丸善主要售卖各大学急需的哲学、医学书,但与欧美各出版社都有联系,可接受读者订购,所以凡遇到难以入手的外文书,鲁迅就列出书单,一并交给丸善书店从国外订购:“这样积累起来,也得到了不少,大抵多是文库丛书小本,现在看来这些小册子并无什么价值,但得来绝不容易,可以说是‘粒粒皆辛苦’了。”(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鲁迅的文学修养》,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二、译书事业
  买外文书是奢侈的爱好,尤其是对每月只有三十一日元的官费生而言。周氏兄弟逛书店时基本只收廉价文库本,遇到精装本或其他版本“往往像小孩走过耍货摊只好废然而返”(周作人《苦竹杂记·我是猫》,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因为买书太多导致的生活拮据,鲁迅彻夜用功后经常不吃早饭,也不喝牛奶,抽几根劣质烟就直接吃午饭。大约是在一九○六年下半年,周氏兄弟决定联手译书,这样既能缓解经济拮据,又能向国内介绍新文学,可谓一举两得。
  最早译出的是哈葛德(H. R. Haggard)、安特路朗(Andrew Lang)共著的《红星佚史》(The World’s Desire),一九○七年二月译成,“那时还住在伏见馆里,抄成后便寄商务印书馆去看,回信说可以接收,给予稿费二百元”。相当于半年多官费的钱瞬间到手,兄弟俩贫儿骤富,汇款单还漂在海上,已经迫不及待地向朋友借了一百日元,“去到丸善书店买了一部英译屠介涅夫选集,共有十五本,每本里面有两三张玻璃板插画,价钱才只六十先令,折合日金三十元,实在公道得很”,后来又看到广告,“见有丹麦的勃阑兑斯的《波兰映像记》在英国出版,也就托丸善书店去订购一册”(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就这样,不但很快将稿费挥霍殆尽,还欠下了一堆书债。   清末翻译稿酬市场价是两块钱一千字,多劳多得,尝到了甜头的周氏兄弟将下个目标瞄向了大部头。一九0七年夏他们从伏见馆搬到中越馆,从那年冬天开始翻译俄国作家阿·托尔斯泰(A. N. Tolstoy)的英译本《银公爵》,此书又名《谢历勃里亞尼公爵》,周氏兄弟嫌两个名字都不够雅驯,将中译本书名改为《劲草》,以象征主人公的“坚洁之操,不挠于浊世”(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劲草〉译本序》)。
  翻译这本书的方式是一人负责起草,一人负责誊正,坐在榻榻米上边译边聊,时坐时卧,有说有笑,虽然隆冬异常阴冷,却译得热火朝天。最后由鲁迅誊写出三百多页、十万多字的一大厚本译稿,满怀期待地寄给上海商务印书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等来的出版社回复却是:此书已经有人译过,译名《不测之威》,而且都已付梓,大作退还—可以想象,两人当时的心情,应该和被兜头浇一盆凉水差不多。
  译书卖钱还书债的计划告吹,接下来是几个月的贫困。痛定思痛之后,两兄弟决定今后译书一定不能再选名著,“去找些冷僻的材料来,这样就不至于有人家重译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波兰、匈牙利、希腊、保加利亚、捷克、罗马尼亚等东欧“古怪国度”的文学作品不为人所知,很多甚至连英译本都没有,最能满足这一要求。
  因东京书市上找不到现货,鲁迅就先从倍寇(E. Baker)《小说指南》(A Guide to Best Fictions)中抄出书名,“一本本的开了账,托相识的书商向丸善书店订购”(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再是东京》)。据说这位相识的书商是相模原书店的老板小泽,估计是之前“书单一大张,而算账起来没有多少钱”(周作人《瓜豆集·关于鲁迅之二》)的事兄弟俩在丸善书店做过太多次,这次实在无颜面对店员,只好托熟人出面。
  正是在翻译《匈奴奇士录》《炭画》《黄蔷薇》等东欧、俄国小说的过程中,周氏兄弟“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鲁迅《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思想开始发生剧烈转变。一九0八年章太炎在东京开设“国学讲习会”,听众有朱希祖、钱玄同、鲁迅、周作人、龚未生等。受章氏复古主义的影响,翻译时周氏兄弟不仅仿照严复、林纾的文言译法,还故意把常用汉字换成古字,如“踢”改“踶”,“耶”改“邪”等,对此读者的反响如何呢?
  用周作人自己的话说:“多谢这种努力,《域外小说集》的原版只买去了二十多部。”(周作人《雨天的书·我的复古的经验》)翌年四月中,鲁迅赶紧在上海《时报》刊登广告一则,加以宣传(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也无法挽回颓势,最终六月出版的第二册也只卖出二十部,两册的总印数却各是一千本、五百本,亏损过于严重,原本计划的第三册只好搁浅。
  销售额极其惨淡,难免意兴阑珊。那一年,二十四岁的周作人与羽太信子结婚,继续在日本的学业;二十八岁的鲁迅选择回杭州两级师范学堂教书。兄弟两人各奔前程,渐趋不愉快甚至拳脚相向,合作译书事业也宣告终止。唯有从丸善书店购外文书的爱好,接下来的三四十年里在两人身上分别延续着。
  周作人回忆,一九一0年即鲁迅离开翌年,他在丸善书店看到一本法国人比埃尔·路易(Pierre Louys)的《美的性生活》(Aphrodite: Ancient Manners)英译本,“印得颇草草,而定价须日金九圆,虽然很想买但是拿不出这些钱,只得作罢”,但心里始终惦记着,不料几天后一场大火吞噬了书店,“就此一起烧掉了”(周作人《看云集·专斋随笔·希腊的古歌》)。但据相关档案,火灾发生的确切时间应该是在一九0九年十二月十日,总共烧毁了十万三千册书,周作人记忆有误。不过丸善书店恢复得很快,次年一月十八日就恢复了营业(木村毅《丸善百年史·上卷第二编》)。
  三、与维新同行
  早在江户末年,丸善株式会社就开始从国外进口西文书了。
  丸善初代社长名“早矢仕有的”,一八三七年出生于美浓国武仪郡笹贺村。美浓国位于今天日本中部的岐阜县,境内山川连绵,农田稀少,居民多以手工业为生。此处特产是用桑树生产的美浓纸,纸质洁白、纹理细腻,价格高昂,一般只用来做灯笼和纸伞。但也有拿来印书的,如清末外交官黎庶昌、杨守敬在东京使署刊刻《古逸丛书》即采用美浓纸印刷,墨迹清明,精美绝伦。
  早矢仕家原姓林,这是日本常见的姓,“早矢仕”这个拗口姓氏相传是日本战国时代(1467-1585)美浓国守护大名所赐,以表彰林家先祖的骁勇善战。不过到有的这一代时,他们家早放下武士刀改握柳叶刀了。早矢仕有的年轻时在名古屋学习医术,十八岁回笹贺村开了一家小医馆,每日兢兢业业,医术得到乡民普遍赞誉。
  和大部分村民一样,早矢仕有的原本将默默无闻,以乡村医生的身份终老故土,但附近洞村有位叫高折善六的人,特别欣赏早矢仕有的的才华,天天来医馆好说歹说,撺掇他去江户闯荡一番。因为父母双亡又还没结婚,在高折的反复劝说下,一八五九年早矢仕有的终于下定决心,把医馆托付给门人鬼头祥斋,自己打点行李向东而去。
  但到了江户(1868年改称东京)后,早矢仕有的很快发现,自己乡村医生水准的诊疗技术根本无法在此立足。眼看囊橐渐空,他只好一边给人按摩为生,一边重新学习荷兰医术,还买了《英兰辞书》恶补英文。在明治维新前夜的文久(1861-1864)、元治(1864-1865)、庆应(1865-1868)时代,率先睁眼看世界的日本读书人,大多像早矢仕有的一样兰、英并重。一八六四年,因为原私塾倒闭,早矢仕有的转入福泽谕吉创办的庆应义塾继续学业。
  福泽谕吉即那位被印在一万日元纸币上的人物。他出生于中津藩,早年出使美国,大受震动,回国后写出《西洋事情》《劝学编》《文明论概略》等大量著作,并提出著名的“脱亚入欧”论,被公认为是日本现代化之父。一八六七年,早矢仕正式成为福泽的门人,两人的关系始终亦师亦友。福泽认为早矢仕很有商业天赋,劝他将西方经济学中“股份制公司”的原理付诸实践,早矢仕的墓碑碑文描述当时情景道:   兼修英文、医书于庆应义塾。一日,福泽先生讲经济书,至会社法,(早矢仕)大有所感,幡然抛刀圭牙筹,曰:“吾曹既有日本人之名,不可不知日本人之分。方今举一国之商权,归诸外人之手,坐视国力之衰耗,非日本人之分也。”于是始开丸善商社于横滨,以贩鬻西书籍、药品为业,曰:“教育与卫生,国家开明之本,我当供其资也。”从来邦俗,独尚农业,商工则隶奴自安,及先生发《商社之记》,一时传颂,旧风顿革。明治初年我商人买外品者,皆倚外人,先生独以邮信直约于米商人,皆骇其胆略。(植村清二《丸善百年史·上卷第一编》)
  墓志铭的记载不免夸张,但明治二年(1869),早矢仕有的确实是通过福泽借到了二十两的本金,在横滨开出了丸屋商社。福泽原来给商社起的名字是“球屋”,意为“地球之屋”,其含义是商社不要将眼光局限于日本,还要与全世界的商业对手竞争,但后来因为读错的人太多,故改店名为“丸屋”。
  江户时代人们习惯把店主名字、商店名统一起来,丸屋商社的全名及名义上的店主都是“丸屋善七”,但现实中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善七”之名,其实是早矢仕有的为了纪念那位怂恿他来江户的高折善六,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商社最早位于神奈川县横滨市新滨町,因店面湫隘,不久迁到附近的相生町,最后在堺町二丁目暂时固定下来。堺町时代的丸屋商社坐东朝西,丸屋书店、丸屋药店、静静舍(小诊所的名字)三爿并立,看出来早矢仕对于医术始终不能忘怀。
  丸屋书店最开始既卖洋书也卖日文旧书,不久后发现洋书更受欢迎、利润更高,所以就专做这块。明治初年销量最好的是经济学、世界史和辞典,如威兰德(Francis Wayland)《经济学原理》、斯温顿(William Swinton)《万国史》、韦伯斯特(Noah Webster)《简明英语辞书》等。因为一八九九年日本才颁布著作权法,所以当时很多外文书是翻印的廉价“海贼版”。
  因为销售业绩良好,丸屋商社一八七○年在日本桥开出东京支店,随后几年大阪、京都、名古屋支店相继落成。丸屋还有进军银行业的雄心,一八七九年成立丸家银行。银行也采用股份制,第一大股東自然是丸屋商社;第二、第三大股东分别是福泽谕吉、早矢仕有的,此外福泽老家中津藩的士人与庆应义塾有关人物皆大量入股—作为江户时代的产物,丸屋商社仍然不可避免地挟带有地域和家族企业的色彩。
  一八八○年,丸屋商社正式改名为丸善商社,但重组过程中的利益交错,却把会社内部弄得更加乌烟瘴气。再加上日本经济持续不景气,四年后的股东大会上早矢仕有的宣布:“丸家银行负债约五十万元,丸善商社约负债七十万元,两者合计超过了一百万元。这实在是不得了。如果不能挽救丸家银行,那无论如何得保存丸善商社。这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只是我自己必须得引咎辞职了。”(植村清二《丸善百年史·上卷第一编》)
  早矢仕有的黯然辞职后,原社员松下铁三郎接任社长,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才基本填补了丸善商社的巨大财政漏洞,实现扭亏为盈。一九○一年一月福泽谕吉再发脑溢血身亡,一万五千人参加了他的葬礼;二月底,早矢仕有的也死于胃病,丸善的灵魂人物、创业人物之相继离世,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谢幕。
  四、风铃和柠檬
  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军需品需求大增,价格也翻了两三倍。丸善商社抓住机会,从国外进口物资卖给军方,获得巨额利润。
  战争不仅挽救了濒临破产的丸善商社,也将日本从通货紧缩的泥潭中拉了出来。一八九八年,以萨摩、长洲藩志士为主的日本内阁成立,新任首相伊藤博文常来丸善购买俾斯麦、拿破仑等人的传记,作为统治新殖民地朝鲜的参考(久米正雄《伊藤博文传》,林其模译,团结出版社2003)。丸善书店迈入了其黄金时代,此后在中日两国的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它的身影。
  《风铃》是郁达夫一九二二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收入《达夫短篇小说集》时改名为《空虚》。和《沉沦》一样,主人公质夫是位病恹恹、为情欲所苦的中国留学生。暑假时他独自赴汤山温泉疗养,遭遇了一次虚无缥缈的恋爱,遍身情伤地回到东京站后:
  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看看Gourmont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 Book, Fortune? teller,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文中的丸善东京本店,是留日学生团体“创造社”成员常去之地,成员郭沫若有篇小说《万引》,写主人公松野去一家“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的书店找法国诗人维尼(Alfred de Vigny)的《查铁敦》。由布局判断,这就是一九○九年火灾后重建、位于日本桥和银座交界处的丸善本店(中西敬二郎《丸善百年史·下卷第三编》)。
  透过松野的目光,读者看到一座书籍组成的迷宫,“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样全能全智的人”。主人公走到新刊文学书架前,见这里摆着《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白石之上》等外文书,“单看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在看了《查铁敦》的价格,又摸摸口袋后,松野最终决定将书偷走。他把书揣入大衣,走出书店就跳上一辆电车仓皇逃走,车开了很久他还不停地自我安慰道:“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但要论以丸善书店为背景最著名的小说,还要数英年早逝的日本小说家梶井基次郎(1901-1932)一九二五年发表的《柠檬》。小说主人公也是个颓废至极的日本学生,每日在下宿借酒浇愁,后来有研究者指出这恐怕就是作者本人:
  在生活尚未被腐蚀之前,丸善是我喜欢的地方之一。红色和黄色的古龙水和生发水。精致的雕花玻璃器皿,以及带着典雅的洛可可风格的琥珀色或翡翠色香水瓶。烟管、小刀、肥皂、烟草。我曾花了一小时,只是看这些小玩意。结果我最后的奢侈行为,也不过是买了一根上等铅笔而已。然而,此处对当时的我而言,也变成了过于郁闷的地方。书籍、学生、收银台,看上去全像是讨债人的幽灵。
  某日清晨,主人公出门在京都街头游荡。他心血来潮地去水果店买了一颗柠檬,小心地把它握在手中,感受其完美的纺锤形和丝丝凉意,忽然有一种很久没体验过的幸福感,“缠在身上的忧郁,就因为它而烟消云散了”。他边想边走到丸善京都支店前,平时不敢进的书店今天竟可以轻松迈入。只是在里面翻看外文画册时,刚才的幸福感却莫名其妙地逃遁了,连书店也变成了牢笼般的所在。他将柠檬放在书堆里,转身离开:
  走在街上的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如果我是一个在丸善的书架上埋伏了一颗金灿灿的炸弹的歹徒的话,那十分钟后,丸善即会以美术书架为中心发生一场大爆炸,这不知会多么有趣。
  我热衷地追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若果真如此,那令人喘不过气的丸善一定会碎成粉末吧。”
  上述三个短篇发生的背景,均是明治(1868-1912)、昭和(1926-1989)之间的大正时代(1912-1926)。大正天皇从小患有脑膜炎,体质孱弱,无力施展雄图伟略。在他统治的十五年里,日本帝国对外不事征伐,对内无为而治,这是属于文人和知识分子的时代。但随着昭和时代的到来,日本帝国在对西方文明亦步亦趋半个多世纪后,即将迎来否定西方价值的时期。
  五、走向战败
  大正初年除了伊藤博文、西园寺公望、大隈重信等政界名流外,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等作家也常来丸善购买外国文学书籍。此后文学书热度减退,社会科学类书籍风行。一九一三年“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流亡日本时,曾在此买过尼采、博格森、罗素等人的著作。大杉榮、山川均等社会主义者频繁地出现在店里,购买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等人的书,并加以介绍、翻译和宣传。
  大人物的频繁光顾,没有影响丸善书店对普通读者的服务水准。一九三六年,贾植芳因为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流亡日本,在日本大学社会科就读,课余时常去丸善书店。有一次他去买小说《茵梦湖》,托店员找到了这本书:
  掏钱包要付钱时,这个店员对于我这个穿一身黑色大学生制服的学生,忽然发问说:“你买它作什么用?”大约因为这是一本普通的小说,他看我的服装年龄,绝不像个收藏家,所以才这么发问的。我说,是替朋友买的。他又颇感兴趣地问到托我买书的人的德文程度,以及他是否也是个学生,等等。我说,正是,他和我一样,是个学生,他是把这本书当做初学德文的教材用的。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你犯不着买这么讲究的版本,花钱多,用起来不方便,有一本定价低廉的文库本就满可以了。”说着,他收回原书,去另一个架子上抽出一本用普通纸张印的三十六开的平装文库本,递给我说:“那种版本要十多块钱,这个文库本却只要一角五分就够了,多便宜呀!”(贾植芳《我的人生档案·怀念丸善书店》,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
  可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丸善总店,已经不像二十多年前周作人留学时那样,听凭顾客自己找书。关东大地震后新建的店面过于宽敞、书籍太多,不得不配备很多店员。年底贾植芳又受哥哥之托,去丸善买法朗士(Anatole France)的《在白石上》,这次却没有找到,于是店员请他留下住址,说会打电报到巴黎去订购。
  因为觉得希望渺茫,贾植芳很快忘了这件事。第二年春天,他用完了所有积蓄,每天只能买一条长面包,烧开水当汤配着吃,大衣、西装、留声机等也全部送去了典当行。一天早上他枵腹在家读书,八点左右有客人上门:
  我下了楼,一眼就看见一个披着斗篷雨衣、穿着长筒胶靴的商店小伙计模样的青年站在当门口,身后停一辆摩托车。他看到我下了楼,连忙鞠躬如也地问候,接着把手从斗篷里伸出来,递给我用书皮纸包好的一本书,说:“我是丸善书店的,您先生订的那本书,我现在给您送来了,耽误了您的事,真真对不起!”说完,又是深深的一躬,同时把发票交给我。我茫然地随手打开包纸后,看到是法文本的《在白石上》,才恍然想起年前在日本桥丸善总店买这本书的事,竟像一个梦境。(同上)
  但五元钱的书费现在根本付不起,弄得他非常狼狈,最后找了个山西同乡借钱,才送走这位满身雨雪的丸善伙计。这或许是贾植芳在丸善买的最后一本书,那年七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便回国了。
  当盟军飞机开始对日本本土进行无差别轰炸后,丸善就迎来了灭顶之灾。到一九四五年八月战争结束时,东京本店及所有别馆、仓库、出张所全烧,只残存神田区骏河台下的神田支店—也就是周作人去过的中西屋旧址。日本国内其他支店除了京都、札幌完好无损,名古屋、长崎支店部分损坏外,大阪、横滨、神户、福冈、仙台支店一概无存。众多海外产业中,京城支店、新京(长春)出张所、奉天(沈阳)工厂三处,分别被韩国和中国政府接收,位于印度尼西亚首都雅加达的支店则就地解散。
  六、尾声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战争的硝烟基本散去,新的丸善本店在日本桥落成,这是一栋九层楼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如果从明治二年横滨创业开始计算,这已经是丸善本店依次于一八七六、一九○九年两度毁于火灾,一九二三年三毁于关东大地震,一九四五年四毁于盟军空袭后的第五次重建。
  也是在那一年,在上海老虎桥监狱服完刑的周作人回到北京,住进八道湾十一号。因为被褫夺公职,收入断绝,周作人每天靠翻译为生,用的很多外文参考书,都是之前由丸善书店所购。
  周作人去世后,他从丸善书店买的外文书大多归中国国家图书馆,只是混在其他外文书中,很难一一查找。我幸运地在那调出过一册霭理斯(Havelock Ellis)的《现代诸问题》(Questions of Our Day),那么多年过去,西文精装书特有的皮面书脊依然坚韧,翻开第一页,“周作人印”的方形朱文章鲜艳如昨。
  二○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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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九九九年,三十九岁的画家琼·穆特(Jon Muth)与作家卡伦·何塞合作出版儿童图画书《下吧,雨》(Come On, Rain!),文字和图画相互映衬,描绘出孩子们在雨中绚烂的欣喜。这是穆特第一次为童书做插画,但就作为画家的穆特来说,之前和之后的他不一样了。之前二十多年,穆特一直画连环画,和别人一起创作图画小说,用成人世界的思维讲述成人世界的故事。《下吧,雨》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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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格森教授的名著《现代性的前景:赞比亚铜带省城市生活的神话与意义》(Expectations of Modernity: Myths and Meanings of Urban Life on the Zambian Copperbelt)终于有了中文版。除了向译者致敬,我也想作一些简单评论。詹姆斯·弗格森是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讲座教授,在国际发展领域地位很高,也是被征引最多的人类学家之一。他的征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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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雅集  二月二十五日:十一点杨少五和杨大钧来了,一起乘车去了杨少五的家,在那儿举办了盛大的午餐会,以庆贺天风琴社成立。下午是弹奏音乐度过的,吃晚餐后欣赏灯笼。  荷兰人高罗佩(Robert Hans van Gulik,1910-1967)随身记事本上写下的这个天风琴社的成立活动,应该发生在一九四五年的重庆。那时距离二战结束,日本人投降还有半年多时间。荷兰自一九四○年被纳粹德国占领,政府和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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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年夏天的音乐之旅,我去了普契尼的故乡卢卡。卢卡是一座古城,离著名的比萨斜塔不远,它有一大景观:宽阔的城墙围绕全城,城墙上甚至可以骑车和散步。城内多有罗马建筑和罗马风格的教堂,古朴安静,游客不多—不是为了普契尼,一般游客是不会来卢卡的。  参观了普契尼在卢卡的出生地故居后,又于傍晚驱车前往位于托雷的马萨丘利科湖(现称普契尼湖),湖畔有普契尼中晚期时居住的别墅(普契尼1921年移居维亚雷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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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欧洲的中餐馆,固多集中在英法及德国,然而国人旅欧,途次亦多佳赏,荷兰当居其首;到得后来,荷兰中餐馆的人均或地均数,竟高居欧洲各国之首,仿佛应和着广东名曲《步步高》的节奏。  早期移民欧洲的华侨,多洋船上的粤籍水手杂役出身;荷兰居航线之中,自是早有水手涉足落地。当然这些水手几乎全是广东人。法国启蒙运动大师伏尔泰曾经写过一篇不怎么有名的文章,题目叫作《与阿姆斯特丹一名华人的一席谈》,借着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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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八一○年,德国机械师考夫曼(Johann Friedrich Kaufmann,1785-1865)造出来的“自动吹号手”在德累斯顿亮相。这个神气活现的號手吹得令人惊艳,据说“不仅拥有精确、强大的力度和纯净的声音”,“还富有温情”,“跟人一样有表现力,但显然比人更有效率,不知疲倦”。  这个目光坚定的号手至今还留存于慕尼黑博物馆。“他”吹得如何,现存的文字记载或许只能当作《三国演义》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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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沉郁  风雨夜读,展开《太平广记》报应卷,一路的江湖凶险,腥风血雨。惊涛骇浪处,惊悚连连,吓得大气不敢出,紧张度不输于读阿加莎·克里斯蒂。月黑风高处,男人出没性命交关,女人漂在江湖,更添十二分凶险。  《涪令妻》一则,寥寥数语,讲了一个女鬼报仇故事—  汉王忳,字少琳,为郿县令。之邰亭,亭素有鬼。忳宿樓上,夜有女子,称欲诉冤,无衣自进。忳以衣与之,进曰:“妾本涪令妻也,欲往官,过此亭宿。亭长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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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伟兄寄来他的一本新书《我经历的22个出版事件》,我知道他曾长期活跃在中国当代出版界,但不清楚他还经历了如此多的“事件”。  略加翻阅,发现书中诸多事件涉及的人物,我也有不少认识的。读他的书反倒引出我的许多回忆,便越发觉得这是一本感性而丰蕴的书,就像人到中年,回忆感慨人生的春花秋月、流水落叶,再现那段真心无藏、激情如火的岁月。  书中写到他编辑出版《文化苦旅》前生后世的因缘。这书刚刚出版,余秋雨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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