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住得很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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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受访者提供

  人物报道中,有一种有效的写作思路,抓住一个人心中强烈的愿望,写出愿望所驱使的选择和行动,写出行动所遭遇的困境,写出其实现或者无法实现某个目的。
  面对作家顾湘,这个思路失效了。顾湘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她遇到艰难的阻碍,就主动绕开。
  人生本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所以她是自由的;人生也罕有不可失去的,所以她是轻盈的。
  如果自我物化是现代社会每个个体需要承受的普遍命运,那么顾湘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保留自我的图景,目前来看,反抗得还算成功:绕过艰难无望的,迎击值得迎击的,一切皆出本心。

赵桥村


  我住在这里,只远了一点儿(距离城市中心20公里),跟自然的关系就变得比以前要密切很多,天气清晰而鲜明。
  ——《赵桥村》
  2014年6月初,顾湘住到了赵桥村。毋庸讳言,上海城里房子小、成本高,不如住回乡下的三层老屋。大城市躺一天的成本,乡下能躺三天,这就是赚到。
  她成了朋友口中“住得很远的人”。这里靠近长江入海口,面对崇明岛,倒也不是真的很远。通了12号线后,40分钟从南京西路(上海城中心)到申江路,再从申江路打车四公里,就能到赵桥村。上海多以城市名命名道路,但越靠近申江路,地铁报出的路名越有气势:爱国路、复兴岛、巨峰路。
  我们去赵桥村找顾湘玩。她指着家门口的白玉兰说,本来有两棵,去年台风刮倒了右边那棵,枯枝败叶后来被村民收走烧火。活下来的那棵白玉兰太过茂盛,遮住了三楼的视线,她举起一米多长的树枝剪刀,咔断树枝。你来试试,很好玩的,她同我们说。
  她认识村子里的每一只猫,这只是那两只的妈妈,那只生来跛脚,还有一只孤零零的,是房屋拆迁后被主人落下的。她是村子里唯一会说上海话的青年人,老人们都喜欢她。在村子里绕一圈,她推辞了玉米,收下了柿子。
  顾湘日日在村子里逛来逛去。对门沈阿姨家的菜园很美,四季不同,最近绑着南瓜藤。她遛去看人劳作,认识了庄稼。她说田间风貌变换更迭,黄瓜种好种扁豆,扁豆种好种豌豆,毛豆种好种蚕豆,收蚕豆时种毛豆,稻种好种麦,麦种好种稻。常识念起来宛如歌谣吟诵。
  穿过庄稼地,走过树林,她带我们去找白鹭,还有夜鹭或绿鹭,大一些好像是丘鹬。是蛮好玩的哦?顾湘好像在问我们,又好像不是。
  在村子里住了四年多,顾湘在去年写完了三万多字的随笔《赵桥村》,发表于某家媒体上。而后多家出版机构的编辑上门谈出版,只有“理想国”书系不要求她加字数,她就把版权签给了对方。
  所有能写的都写了,这个村子的四季、村里的人、村里发生的事,已经写完了,多一个字都是虚假。
  今年夏天,搭着顾湘的画,《赵桥村》出版,距离她出版上一本《好小猫》已经过去八年。
  顾湘生于1980年,13岁开始在《中外少年》和《萌芽》发表作品,19岁出版第一本书,19岁又出了第二本书。
  在她众多的读者中,有一位后来也出了书,并且比她更加有名:郭敬明。若你读郭敬明的处女作《爱与痛的边缘》,你或許会以为二人很熟,虽然他们素未谋面。郭敬明直言顾湘是他比较喜欢的女孩子,又说,“在人声喧哗的场所,我找个角落安静地看书。这个习惯是被顾湘教出来的。”或者,“这是我喜欢的情节,也是顾湘喜欢的。”他从顾湘那儿习得了一些句子,比如“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 ”,直接用在了自己书里,成了流传网络的郭敬明金句。

  那都是顾湘小时候写的东西了,她现在不好意思回看。只不过到今天依然会有人说,顾湘是郭敬明念念不忘的女作家。
  2015年再版小说《西天》时,顾湘说天哪,回看当年,这书多么幼稚做作,用词用得一个铺张,又惊又臊,不忍看。
  差不多在2007年出版《不高兴的欢乐》之后,顾湘的文字看上去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压实了。行文从新奇瑰丽变得简单朴实,情绪也越加克制。她文字的信息密度依然很高,但从形容词变成了名词动词,读起来清晰明了。比如写钓鱼,顾湘要去了解各种细节。“钓鱼的花头也蛮多的,白天、下午、晚上钓鱼都是不一样的,季节、地点,还有真饵和假饵,区别很大。”比如她在《赵桥村》写道:
  还有一回我看到路边一大高高的蓬灰色浓烟时已经到了跟前,暗暗叫苦,车骑不出去就只好吸气了,结果发现只是烧豆箕和草叶的气味,比起老在闻的人造垃圾味,简直觉得香。我说“乡下人爱烧东西”是简化了的和有误差的,“乡下人”平时烧树叶、晒干的麦秸、豆萁、玉米芯、玉米秆(当燃料)和木柴,烟都不算坏。
  最近的两本书《好小猫》和《赵桥村》,写的基本都是真实的事。顾湘说可能是年纪大了,不比年纪小的时候热情大情绪浓,那些浓妆艳抹的句子能自己蹦出来,活跃得很。现在句子都比较冷静,不太蹦,要顾湘劝一劝它们才能出来。
  怎么劝?
  “就是坐下来和他们谈一谈,然后对赵桥村的观察,就慢慢出来了。”
  我们没找到白鹭,决定去找水喝。赵桥村只有一家小杂货店,最近生意不太好,拆迁带走了老板的老主顾们。小店老板送过顾湘稀罕物件。他见顾湘收过快递来的书和杂志,便问她有没有书可以借来看。
  我借了他不少书,大都是我不怎么喜欢的、没打算保存的。他看书的速度挺快,几天能看完一本,我去买菜时还给我,我再拿一本给他……这样半年多以后,春节时的一天,我给了他一个粽子,没想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给我,里面是他写的小说,给我带回了家。“他经营着一家小卖铺,待人热情,为人善良,做人做事都公道,他深知只有勤奋才能致富,生活对于他来讲:重要的不是凯旋而是战斗。

我们来到了乡下


  我喜欢我住到这里以后认识的它——勤劳而没有太多的进取心,没有一点虚假的浪漫,也不凄苦艰辛。
  ——《我们来到了乡下》
  对于这几年的顾湘,大众有两种想象:她远离城市,躲避社交,隐居世外桃源;她独居乡下,忍受寂寞,生活简朴。
  这些都不对。来自城市的凝视,给大众目光下的“顾湘”贴上了标签。谁说她是中国的E·B·怀特,她就要补一句,E·B·怀特也没有摆出隐居的姿态,他是入世的。
  她反复强调,在赵桥村生活和在城里没有什么区别。她没有隐居,她有许多朋友,和村子里老人关系也不错。她不种菜,也没有追求自耕自给的志趣,“务农颇需辛劳,毋庸多做幻想。”
  她才没有简朴得寡淡。她买很多淘宝,许多便宜好货:30块的睡衣,很柔软,超满意;20元一大包的切丝海苔条,不用吃四片就扔一个包装袋,够环保;一百来块的外套,两个颜色都喜欢,都买。
  在赵桥村,顾湘的作息跟随大自然。夏日享受绵长的白天,冬日随着日落而息,睡上十多个小时。她还学会了和小动物共处:老房子太老了,幽灵蛛或是其他她不知道的小生物,在这里筑起了巢穴。像诗写的:伊威在室,蟏蛸在户。
  躺着看书,很开心的;醒来看见太阳升起的红光,很开心的;被鸟叫醒,很开心的;家里来了一窝燕子,猫更开心。一分钟里,顾湘说了四次开心。
  有人反复同你说很开心的,你也会感到开心的。她的语气轻巧又温柔,因为这开心理所当然。
  人为什么不能选择一种轻松如意的生活?像伊壁鸠鲁说的那样,智者总是选择容易的生活,而心灵的快乐比肉体的快乐更简单。
  几年前与领导的一次争吵后,顾湘决定辞职;城里的房子小、生活贵,她就搬来赵桥村。
  明知前路艰难,何不绕开?顾湘不同意有媒体说她这是“逃避”,她说自己是主动选择了其他的路,也是条好路。辞职后她给凡客设计过T恤,也做翻译。“他们给很多钱的,”顾湘说。“很多钱”指的是10万一年,够花,还能存下一些。“我只要匀速前进,就不需要克服摩擦力做功。”她说。
  人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书不是一定要写的,顾湘脑海里有许多故事,自己想想就很开心,写出来是给别人看;婚也不是说不结,结也可以,不结也可以,和男友现在就很好。
  几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曾是文学青年——曾同我说,他们年轻时候都很喜欢顾湘,不仅仅在于她的文字天赋,更因为她的世界观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上世纪末在论坛上连载《西天》,19岁的顾湘把《西游记》重新建构成了一个关于记忆的故事。取经途中,师徒四人有时不知为何行走,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庞杂的记忆不断考验他们。她说悟空本有容身之所,偏偏待不住,要出来,一出来就成了孤儿。她写四人见到了佛,取到了经,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不好。就这样?然后呢?回到一路走来的那个世界么?
老人亭。图/顾湘

  无论《西天》还是《赵桥村》,顾湘说有一点是不变的:“我始终是一个很想反映我自己内心的人。”
  顾湘同人讲了几次:我不是梭罗那样,梭罗的书有一种“人应该怎样生活”,我觉得别人怎样生活都可以,我这样生活就可以了。
  她有一种朴素的常识:房价不该如此之高,企业不该征用一个人的全部身心,人不需要那么多的钱财。活路应该很多,人不应该被逼死。
  所以绕路就是一种反抗。

顾不厌


  顾不厌有一种企图吸纳宇宙万物的兴趣和使之全部化为乌有的天性,抽空了以她为中心的世界。——《顾不厌》
  為了多卖几本书,顾湘在2011年注册了微博,吆喝买卖。微博名叫“顾不厌”,出自她的一则同名短篇。故事里,顾不厌是“我”的姑姑。顾湘没有姑姑,顾不厌就是她自己。顾不厌有一种对宇宙万物的兴趣,对什么都不厌。
  走在赵桥村的主路时,顾湘突然惊叫了一声,说你看,居然有这么大的蜈蚣。那只被轧过的昆虫已经混沌不清,顾湘说看这身节的印子,一定是蜈蚣。她的大脑在那刻有一场风暴,卷出这蜈蚣的生前。
  十七八年前,顾湘在俄国留学,旅经亚速海。海面上漂浮着蜜蜂的尸体,她在随笔里想象这蜜蜂溺水死去之前,曾怎样低空飞行在一场晴空万里下面的暴风雨中。她写道,“无线电讯号中断,仪表盘被惊涛骇浪击碎……它从容地观察和思索了自己的境况,随后便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进入海水,像撞上一堵高墙一样。”
  她认识很多植物和动物,好翻动植物图鉴,最近新买的两本书是泰国植物图鉴和鸟类图鉴,最近看完的书是《水的密码》,一本新出版的水博物书,能带人从花园里的池塘一直走到太平洋。
  她写过一个短篇,就叫《鲸笔记两则》,写了一份鲸的自杀报告,配上了一张自制的说明图,附上煞有介事的脚注。她刚到赵桥村的季节,茶翅蝽活跃,在灯管上啪啪乱撞。夏的后半场,是黑皮蠹的成虫,绕着灯没完没了地旋转。顾湘写道:
  虫到底为什么要往光亮处飞?这个习性在大自然里是怎么来的?有什么用?我有点疑惑,随即找到一个说法:……昆虫与光线保持固定夹角飞行就可以飞成直线,调整角度就改变方向。但灯光都是点状光源,光线变成了放射线,飞虫飞行路线与光线夹角保持为锐角时,就会由螺旋形路线最后撞进光源。这可以解释它们总是旋绕着撞上而不是直线撞向灯火的。如果那个夹角是钝角,它们就会远离光明,由于它们在黑暗里,所以我们没看见。
  顾湘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有自然,也有人类的奇思妙想。
  她最近买了一件16支丝光棉上衣,平淡无奇,但她想知道16支丝光棉有多厚。她买过抹上去凉凉的身体乳,没什么用,就是想知道广告里说的很清凉,到底有多清凉。她还买过罗纳尔多宣传过的瘦脸工具,想知道这东西使用起来能有多奇怪。一根长棒,咬住中间,上下摆动脑袋,使两侧桨翼摆动起来。买来咬了三分钟,太疼,扔在一边,目前不知去向。   顾湘也是画家,在《顾不厌》的插画中,有图鉴般的荠菜、牛筋草、马唐、铁线草。她在其中写:“无聊并不缘自于没完没了、永无止尽,而是你知道有件事等在那里却迟迟不来,而它败坏了你的时间。”
  因为人终要死亡。人会死这件事,会导致活着都有点没意思。仿佛你握着一手好牌,面对着无尽的大千世界,可这牌都不让你打完,这世界都不让你看遍。
  更糟糕的是,死亡可能很快就會到来。去年顾湘第一次经历相熟的好友猝然离世。去世前,好友因为胃癌变成一个很瘦的人,难以相认。“当时已经觉得他好像丧失了很大一部分生命,哪怕不知道他后来会死,也觉得他身上很大一部分是没有了。”朋友去了广东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再听到消息时,人已经没了。
  2017年末,顾湘失去了一公分肺叶,肺部毛玻璃结节。她在上海市肺科医院专家墙上,随机选了一个主刀医生:靠前的老专家一定很忙,不如找个靠后的青年医生,年富力强。
  “刚发现给我开刀的医生是那个在《CHEST》(编者注:《CHEST》为美国权威胸外科杂志)上发表那首写雾霾和毛玻璃影的诗的人啊。”顾湘发微博说。
  做完手术后,她不太想“死”这件事了。准确说,是人很快就要死亡这件事。顾湘三五岁时,跟爸爸睡午觉,看着爸爸的背影,觉得天啊,爸爸以后要死了,我也要死了。她被那种恐惧震慑了,持续多年。
  顾湘变积极了许多。只要活着就很开心了,所以每一天都是开心的。
  辞职令人开心。做报纸编辑时,顾湘说自己的工作就是每周把一叠广告伪装成报纸。她甚至曾经杜撰过一场展览,在文化版上写了报道,无人知晓。这份工作还不错,就是媒体的时效性要求让她讨厌。这意味着顾湘的日程要跟着新闻热点,每一个突发新闻都可能打碎她的生活安排。
  所有没有按照自己意愿度过的时间都是浪费。如果人可以永垂不朽,那顾湘不在乎上班耽误些时间,但生命有限。
猫。图/顾湘

  按照自己意愿度过的时间不是浪费。想在床上躺一天,想打一天游戏,那都是美妙的一天。
  六岁时,顾湘写了一张“格言”:人要勤劳、大方、忠诚、想得开。这是小顾湘自己的想法,要妥帖收藏。

好小猫


  摸猫是对养好了一只猫的重赏,都是好猫,也各不相同,有的厚,有的薄,有的格外油滑,有的松软。每只只有真的摸到才会由衷地赞叹: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小猫·手感》
  顾湘在清迈买了房子。清迈房价低,60万买了个带花园的两层小楼。我问她,“别人都选发达国家去定居,你去泰国是不是走了下坡。”
  “没,”她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太看重那种虚假的东西。”
  “那真实的是什么?”
  “真实的东西就是两层小楼,你在上海只能住个一室户,在清迈就能过得好许多,这不就是很真实的东西吗?”
  顾湘研究过了,三千块就能在清迈过得很不错。“一个月三千我总能赚到的吧,”她说。
  我问她,“你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些门路。”她说“一直留心着呢,大学毕业后就在想,有什么轻巧地混日子的方法呢?”
  顾家曾经是赵桥村的首富。然而顾湘的爷爷没有给村子修一座桥,一位姓赵的修了桥,所以赵桥村叫了赵桥村。顾湘的父亲是个富二代大少爷,有钱有闲,以文化艺术修养身心;聪明通透,高考成绩上海市第二。
  80年代时,父亲不工作,养花弄草,爱好摄影、看戏、听音乐。热爱自然这件事,是父亲教给顾湘的。半夜家里昙花开了,父亲把顾湘叫起来看昙花,人家鱼塘水抽干了,父亲带她去挖点塘泥上来种种花,天好的话就一起去放风筝。
  不过,父亲变成了穷人——在分家产的环节,他败得彻底,分文未得。
  过了十几年,父亲已经渐渐适应了穷人的生活,但他还是保持着大少爷的生活习惯。“他好像一直蛮开心的,有很多的朋友,他喜欢跟人家玩。前段时间枇杷熟了,他给枇杷树罩一个网,以免被鸟吃掉。”顾湘说。
  顾湘受父亲影响,却又没有父亲那么“不靠谱”。她得多操心几分,才能让自己过上这样怡然轻盈的生活。对于清迈的生活,顾湘期待得很。她家里放着的一些家具小物件,比如椅子脚套,那都是准备带去清迈的。
  但看起来,去清迈遥遥无期,因为顾湘要陪着自己的两只猫。两只猫年纪大了,担心长途旅行会出事,顾湘不敢带走。
  生活里不可失去的,就是这两只猫了。
  顾湘画了很多猫,有人要买,她不想卖。画不比书,每张卖了就没了。她画的是自己的生活,舍不得卖。

  她写了一本《好小猫》,看似写的是猫,其实写的是人,或者说,理想中的人。她说小猫,我们被有毒的环境、嘈杂平庸与恶围困了,但我们都是有灵魂的东西。
  小猫有着自给自足的圆满的精神世界;小猫都爱看风景;小猫身上的香味是无忧无虑的动物才会有的气息;小猫生来自由、聪慧、好奇、敏感、野心勃勃;小猫从未被驯服,它秘密保存着所有天性和能力。
  有一回小猫生病,顾湘要工作,就送它去住一个白天的院。下午医生给她电话,说小猫太厉害了,拼命顽抗,弄弯了两个针头,她必须前往协助。顾湘抱着小猫在医院吊瓶时,看着旁边生病的狗,乖巧地趴在一旁,主人还没走远,就叭嗒叭嗒舔起医生的脸。“我坐在一旁看着,心里爱极了小猫。”顾湘写道。   顾湘习惯性远离群体,比如加入作协,她担心自己或要面对违心的人际关系;她本能地躲避有强烈意志的事情。特别用力去做一件事,很有可能损害自己生活的姿态。
  在赵桥村,顾湘有时吃邻居送的菜。她想,原来人只需要一小块地,就能产出丰富的食物,自给自足。人离自然越近,就越可能减少对外界的依赖。
  翻译是顾湘目前最喜欢的工作——写作不是工作,是本心所向——因为翻译是独立的,是依靠自己劳动完成的,是自由的。
  刚养猫的那年,到天冷时顾湘忽然感到伤心,因为很穷。过去她也很穷,会有几天发愁,不过不会伤心。但她觉得有些时候——比如小猫重伤时,她不该那么穷。她本不想养猫,只是养猫有如生而为人:一个偶然,既成事实,只能接受,抛弃不能。

为不高兴的欢乐


  要提醒的一点是,布高兴是一个科学家,他一生致力于某一类科学——地道的,无争议的。鲜有人正视这个。
  ——《为不高兴的欢乐》
  在上海一所知名大学的校图书馆里,顾湘的作品附近紧挨着顾漫、顾西爵,《遇见最美的你》《微微一笑很倾城》等等;也是在这所大学的中文系阅览室里,顾湘左右两侧是古华和管桦,前者写就了《芙蓉镇》,后者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词作者。
  我们随顾湘穿过赵桥村的一片树林,她指了指那些奇形怪状的废弃物说,村子里垃圾很多。村對岸建了汽车城,汽车变得和垃圾一样多。然后垃圾也越堆越多,风一刮,整个高地上都是垃圾,垒满垃圾的路口,永远飘着垃圾焚烧后难闻的气味。白鹡鸰都不来了。
  “乡下环境好哦。”“不太好,垃圾很多,都是厂了。”“乡下空气好哦。”“不好的,乡下人很喜欢烧东西,还有很多城里不能开的车,排放不合规定。”平时常常这样回答对乡村生活的误解。在家里,常常到了傍晚就有烧塑料味似的烟涌进窗户,有时半夜空气呛人。
  她把烧垃圾写得细致,烟的位置,烟的味道,烟的来源:抽油烟机排风扇、单个的排风 扇、窄轮胎、橡皮管、破沙发、扶手椅、床垫等等。
  “……总是被人类的生活震惊,并感到一阵虚无。”顾湘写道。
  长大了,明白大人说的与时代相关是什么意思。或许因为网络资讯爆炸,也或许就是人长大了,顾湘毕业后越发关心社会新闻,就好像三十年目睹怪现象。她记得2005年有个老太太赤裸拦住没收自己车的交警,那年还有一只沈阳的老虎被饿死了。她曾经有个本子专门记录新闻,没几个月就发现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层出不穷,记不完。
  写与时代相关的东西,写未来看起来也是有用的东西,这都是值得写的。如果能成为历史的底稿,那真是一件大好事,时代过了总有人需要算总账。
  她对真实的故事兴致盎然,无论古今。她想写北宋时的大南国皇帝侬智高,写战争和变动的边境。
家里种很多花的老奶奶。图/顾湘

  侬智高这个人很有劲的,有人说他是越南人,有的说他是中国人,有人说他是反贼,有人说他是起义,都简单粗暴。这都是别人的角度,是宋代朝廷的角度,或者今天广西文化宣传的角度。那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顾湘喜欢模糊复杂的人。比如侬智高,还有他身边那些人,不入流的读书人,从中原被贬谪来的官员,还有腐败的地方官等等。
  有企图吸纳宇宙万物的兴趣的顾不厌,揪着任何一个细节都要追根溯源,像是史学专门史的治学。说是想象的故事,可为了写一个帮助侬智高的落榜生,顾湘要去查当时的考题,了解当时的考官是谁,喜欢什么样的作文,还要替考生编一篇作文。
  工程量浩大,这部小说的写作触礁了。
  “让我们说回死亡。人生短暂,下意识地就会创造一些你留在世间的残影,并非指望在人类历史上留下什么,而是下意识的。就像在岩壁上画捕猎的那些人,他可能就是觉得今天打了一个野牛超开心,很想把它记下来吧,”顾湘这么说道。
  是俄罗斯教会了顾湘,物质生活可以贫乏,精神世界必须丰饶。
  本科毕业前,顾湘手上的稿费攒够了读书的钱——去俄罗斯留学性价比很高,顾湘至今还会这样推荐——顾湘喜欢俄罗斯的一片苍茫,保留着粗粝和原始。莫斯科国立大学的建筑好看,就算天天在建筑里转悠都很划算,顾湘这么想。
  她乘火车穿越辽阔的欧亚大陆,山不见山,大海无垠。伏尔加河水一处比一处更蓝,斯大林格勒战役博物馆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博物馆之一,她喜欢在图拉跟人问路:请问博物馆怎么走?这博物馆说的是托尔斯泰的宅邸。
  俄罗斯经济状况不好,小卖部里遇到的老太太说你能不能帮我买个面包。学生们吃得简单,就几件衣服来回换。
  那三年没吃没喝还很穷,但顾湘说那三年太快乐了,她体验到人的质地,和生活的可能性。她同俄语老师热烈地说纳博科夫,又突然说起圣彼得堡;她在河边看到一位年长的妇女望着金色的夕阳流泪,妇女同她说,这就是神在世界上的显示,令人感动;她在火车上听到几个陌生人因为讨论哲学迸发出火花,不仅哲学还有社会现状、人生意义,甚至是数学;或者她突然被人问,你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怎么看,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说,只有神是值得讨论的。
  人是可以这样生活的。在俄国,每个人生活都很简单,都没什么钱,但他们不以为意,就成天琢磨这些,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没什么用的。
  顾湘写了《在俄国》,在第一页,她引用盖伊·C·范德海格:
  “在这个国度,书中人物可以相互问这样的问题:为了幸福,我该如何生活?什么叫美好?人为何受苦?人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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