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我依然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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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一只硕鼠。在经历了一夜不停的啃嚼之后,终于偷走了夜的抹布。坚实而饱满的果子以拒绝的姿式,在黎明的前夜从树上落下来,流向朝雾迷离、潮湿柔软的泥土。记忆的碎片是秋后散漫而慵懒的叶子,日积月累,层层叠叠,掩埋我光洁透明的胴体直至一夜未眠活跃如小鹿的神经里。
  我躺在床上不肯睁开眼睛。
  户外是你融入吵杂的人流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绝响直贯我薄冰似的心上。阳光以一只跛脚探入窗幔的缝隙,它停留在我的眼皮上跳荡着岁月的舞蹈。大床,诺亚方舟,青鸟歇脚之枝,你曾为我停留。我在自己营造的黑夜里重新获得一种被呵护、被需要、被依恋、被感知、被信赖的感觉。
  时间静止了,静止在你离去的时刻。
  7:30。你要去赶最早一班车。
  我看着你的背影在楼道间渐渐消逝,你没有回头。我手上捏着一只钟。你取走了钟上的电池。7:30,这个让短暂变永恒的时刻,这个闪电撕裂夜空的瞬间,这个一闭上眼就让你回到我身边的证物,此刻,成了你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握着它,使我对你留给我的独特的情爱有了一种迷醉和深深的绝望。
  你说:“这么多年以来,我觉得自己一直在行走,没法停下来。”黑夜的语气里有着一份不容更改的决绝和率真。
  “为什么?建军,为什么你不能为我停下来?”我大声说。
  我的语言力透黑夜的纸背。仿佛是一只昂贵的中古瓷器,白底蓝花在黑暗中一闪,整个从一架红木制的博古架上坍塌下来。瓷器落地溅起瓣瓣清脆的瓷片之花。那锋利的碎片刺痛了你,一滴血从你的心上落下,落在一张洁白的信笺上,游子手中不知如何下笔。
  但我懊恼地发现,我只是身子扭向你,嘴唇无力地蠕动了几下。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所有的话语均在想象的语境中完成。
  黑暗的小路上,你第一次离我那么近。陡峭的肩膀像突起的山峰,你的呼吸里有一种我熟识的气息,那气息像一条影子,许多年以来一直跟随我的身前身后,就像父亲留给女儿的某种神秘的暗示或烙记,让迷失的孩子凭着这个印记一下子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径。
  忽然就想哭。我忍着,岂料那泪珠就像断线的珠子,直往下落。你忽然就像机械人似的站住了。那种气息便像一座山似地向我压下来。
  你拥抱了我。
  梦境忽然近了。在你宽阔的胸怀里,我是一只歇足的鸟。角色的突转使我们彼此隔离在不可扼止的颤栗里。忽然我听见了你的心脏有力的搏击,那声音原发自于某一个与地球一样的星球里,那里的尘埃隐约传来一组多声部的男声合唱,清一色的男人征服宇宙的野心和远游客的果决。有一个苍凉的男低音始终为整个合唱伴唱着,而你就站在那个合唱队伍的前面,用一根武当山土著家居的龙头拐杖指挥着一支庞大的乐队。
  穿过黑夜,我的长发如海洋中浮生的海藻,以一种绝美的摇曳缠绕你。黑暗的大床上,我们和衣相拥。你贞洁高贵的头颅伏靠着我的肩。你身体的重量和体温正透过身上的织物挤压着我成熟的乳房和光滑的小腹。黑夜的呼吸荡漾着一种海风的腥涩的气息,混合着你衣领上淡淡烟草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我的唇吻如夏夜里风的游丝,轻轻地掠过你的额头、脸颊、眉毛、眼睛和耳根……一股凉意使你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大孩子似的双目在我的亲吻中轻轻闭合。我不知道一个隽永的男人的眼睛合上长长的睫毛时,怎么会让我一下看见了夏夜里幽然闭合了它处子花瓣的白玉兰。你的身体舒展如水中沉睡的礁石,有一种渴望潜入深深的海底,在等待如波的手将它掀出水面。
  我说:“建军,我想让……你把我拿走。”
  你说:“什么?”
  我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感到你的身体痉挛般的抖动,胸口里发出一阵抽缩,有一种声音通过你的身体传到我的体内。你忽然就抓住了我的手那么一用力,我的整个身体就像一条柔软的鳗鱼,缠绕在你的身上。你的左手导引我的右手从腰间游向你致命的地方,你的皮带扣在我的手中如一把深深庭院的门锁被哗然打开。门里是碎石小径点缀的林园和游廊曲折幽深令人迷失的宫殿。这种探索有一种孩子般的好奇,还有一种被雷电击伤的灼疼。我的手一直深入,直到摸到能够抵达的地方。
  你如同呻吟般地叫了声我的名字:“蓉蓉,蓉蓉。”
  颤栗从你的双腿传递到我的体内,焦虑和兴奋像眼下垂倒的睫毛,让人不知如何摆脱。只觉得两颗搏动的心快要跳出心室。
  “蓉蓉,蓉蓉,我要你!要你!”你说。
  织物在这巨大的渴望中如雷电劈裂的碎片从我们的身体上纷纷剥落。你的身体忽然像一把蹦紧的竖琴将我覆盖在黑夜的大床上,你把我不知所措的双手环抱在你的颈脖;你的身体像一个野心勃勃的大国,想要吞没身下的小国;你滚烫的舌尖吮吸着我的舌尖,你的亲吻热烈而专制。你的身体像一道闪电,你使我发现了我身体上面还有另外一张以往不曾知道的嘴巴,需要呼吸或呻吟。我打开自己迎接你。你跨过岁月的时光冲进了我身体的内部,你发掘我的虚空又充盈我的悲喜。我的肉体和灵魂看见你一双充满爱恋的眼睛,从往昔的时光一寸一寸地抚摸而来。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在一片蓝色的森林上空游走。
  说是游走,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双腿。我不再是人,不再是动物。我是谁?我一点也不能确定。我急匆匆地赶路,只是为了见一个很陌生的人。那人住哪里,我不知道。没有地址,没有路径。我依稀记得收到过这么一封写满了奇怪的象形文字的信笺,它从一个神秘的领域、一个神秘人的手中寄到C城,寄给一个叫穆蓉蓉的26岁的大女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找他。那封信我一个字也读不懂,但我刚一把信拆开,信笺上的字迹便以魔法般的力量慑服了我。我接受了冥冥中一种神秘力量的暗示,身不由己飞向那个未知的领域。
  森林的蓝色像滤色镜中的景象,失真而纯净。我的随心所欲和鸟一般的自由使我自己都很吃惊。我的翅膀把密密匝匝的林浪掀起阵阵微澜,象船行蓝色的海上,身后划开一条长长的甬道。我的皮肤与空中微凉的气流发生着关系。一种渴望透过毛孔向体外呼吸,如同一朵绽放的花蕾,幽幽地吐露它诱人的芳香。   我认定自己是在一座似曾相识的山岭上的一条昏暗的小路上降落,现在我完全是在“路上”游走了。我之所以说与它似曾相识,是因为这座山我以为我一定是来过的。譬如山道的牛绳般的细长、弯弯曲曲,是我多次在山中独步时走过的那种。还有那些铺天盖地与人抢道的植被,翠绿的使丛中偶尔一星花蕾也变得抢眼。而且我还知道前边不远的山脊上有一座巨大的洞穴,洞穴幽深,里面曾是汉代某王孙显贵的宏伟的墓穴。我敢肯定是汉墓,是因为后来我真的进入了一个汉代窑艺和石刻艺术的世界。我被一个高大的黑衣精灵引领着进入洞穴,我一走进洞穴,身后的洞门就悄然无声地合上了。一缕灰白色的光线也随着门洞的闭合倏地消逝。高大的黑衣人也忽然不见。
  不知怎么我并不感觉丝毫的害怕。因为昏暗的洞穴仍然有视力可以辩识的光线,为我所凭借。我摸索着在一座蜡台样的石桌上找到一块火石。那一定是一块火石,因为我只在石上轻轻一擦拭,它就冒出了点点火星。
  一阵摸索之后,我手中已有了一把足以燃烧到我意愿可以抵达的那么长久的火把。这时,我彻底地看清了洞穴的空旷和甬道的漫长。但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洞穴甬道的漫无尽头上。我的视线被两侧砖砌墓墙上的壁画所吸引。那些以黄、赭、紫、黑、朱几色勾勒的壁画,除了鲜明的色彩强烈地刺激着人的感官以外,它每一块画面都独立成幅,连接起来又自成一体。
  有一幅《空山夜饮图》,整幅画面都是表现一长衣女子百媚千姿的舞蹈:女子以不同的舞姿在画面上重复再现。那是一种不同于宫廷的香艳与媚俗的奇异舞蹈,舞蹈语汇简直是灵魂与肉体高度结合的唯美的产儿,有一种神秘的美让人心跳;而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有一著冠男子正对月把盏,姿影孤独。在一株柳树下,他的身影很小,神情也很模糊。他的孤独与女子扭动的舞姿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暗喻。他们外表脱离,而又藕断丝连。让人无法参透其间的对应关系。女子的面貌似曾相识,她的舞蹈初看是欢愉的、动感强烈的,但一旦与那远坐的男子联系在一起,她的舞蹈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让人揪心。
  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做着同一个梦。在同一个梦里,我在山道上“游走”,然后被黑衣人领进洞穴,而落脚点总是在那神秘的女子身上。她在不同的画幅中姿态各异,重复出现,而最吸引我的,却是洞穴深处的几幅。它们围绕着一座拱形门,人物的线条变得简洁而流畅。这些画面,已脱离俗世的烟火而趋于天国的虚空和飘渺。
  同时,有一种神秘的乐音从不知名的所在冉冉升起,并将壁画烘托着的那座石雕门久久缠绕。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越来越感到惶惑不安,魂不守舍,冥冥中觉得自己跟眼前这门、这壁画中的女子有着某种联系。
  再后来我就醒了。
  终于有一个晚上,我在梦里探索了墓穴深处的石雕门。我看见那神秘女子在洞穴中第一次以裸体出现,一条朱红披纱在她的胴体上诗意地飘曳。在墓主人安歇的拱形墓室外,壁画里的女子或枕云涛而卧,或随风而翩翩起舞,或神游于三界,在甬道两侧画幅中的种种神情已彻底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尘的美,让我的心莫名颤栗和狂跳。我轻轻用手抚摸了她的身体。女子忽然用很深的眼睛望着我。她的身体动了一下,忽然用手点了一下我的鼻尖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正在奇怪,鼻尖已碰着了一扇石门。我站在“门”外,那神秘的女子便不知所踪。蓦地,我看到了一种熟识的字体——那封神秘的来信,以诡奇的字符雕刻在拱形石雕门上。
  我居然读出了它。我想我一定是用鼻子读出它的。那封铭文信笺的意境就像一首现代诗,如果将结尾翻译出来就是这样一句话:
  “我用终生作赌注,
  期待着这
  瞬间永恒。”
  我拥抱了这块写着铭文的石门。石门的冰凉使我的身体感受到来自远古的一阵颤栗。我的热血像一条奔突的大河,在身体的内部跌宕,心绪如同历经劫难的虔诚的圣徒,终于见到了圣山。
  我的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铭文的前面……
  如同仙境,似梦似真。
  石门洞然打开。
  清水粼粼,蓝星倒映,又一番冥界仙境。
  在水的中央,在兰色的波光簇拥的地方,在一株披着星辉的柳树下,著冠男子蓦然回首。他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他的目光捉住了我的目光,捉住了我的魂魄。他在为我等待,我则为他而来临。
  他向我伸出了双臂。
  风萧萧兮易水寒。
  涉水的身子为何颤抖不已?微凉的风舔顶着我的身躯。我的倒影在水上浮游。蓦然低头,发现水上的女子不再是我,我也不再是现世里的那个我。“这一个”与“那一个”我远远脱离,俗世里的衣裙不知飞落哪里。绝尘的女子涉水而上,一袭朱红纱带随风长舞。
  在水的中央,在繁星组成的蓝色光柱里,在柳絮飞落处,我与那位读懂了汉赋的男子云雨缱绻,一任没顶的快乐把我们席卷……当那极乐的电流穿透我的全身之时,我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我的心分明听见一双裸足佩戴了铃铛的玉腿,一路摇铃涉水而去。
  我从这奇异的梦中醒来,只觉得心跳异常。抚梦而思,一时弄不明白到底是那梦中的神秘女子便是我,还是我曾与那神秘女子在梦中拥有了同一个男子。
  日子是一条河,匆匆地来,匆匆地过。几乎在整个夏天,我都生活在对一个人的思念里。有一段日子坐单位接送上下班的那辆红色大客去上班,我总是显得神情恍惚,心不在焉。这些时光就像一场“神秘的会晤”,我在其中始终表演着独角戏。我在烈日下与建军对话,在大客晃动的节奏里沉迷。那一束投射在我身上的异样的目光,是建军的,他从火辣辣的阳光里、从枝头掠过的南风里、从车窗外一排排法国梧桐一晃而过的姿影中,从时光流逝的波影里向我招手。我几乎忘记了我身处的环境,身居闹市和喧哗的人群而不觉其杂,为了不让熟悉的面孔冲断我的思绪,我故意一上车就将脸转向窗外。
  我失恋了?还是依然在爱?——一种满满当当同时又是空空荡荡的感觉主宰着我,就像一个没有预约的约会,一场没有承诺的等待。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个在等待或者在寻找着的生命实际上并不真实,但它思念着,好似一条放任湖海的不归之舟。那个我不管干什么总是输,总是落落寡和,与现实的世界格格不入。身体不是我的,话语也不是我的。无论怎么努力让自己围着别的事情忙碌,竭力想使自己进入那个一无所待的角色,其实只能适得其反。而最终我依旧在老地方——一切早已注定,我始终与环境隔离,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幻色彩——我冷眼看别人,他们或谈笑风生,或温和交谈,他们没有等待也没有思念,他们轻松、悠闲,甚至优雅!而我是一个情感被截肢了的人,依然感受着失去平衡的痛苦和落寞。   我的大脑里一遍又一遍温习着建军与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那些特定的场景历历在目,像一片泥沼地使陷入者不能自拔。从而使建军与我的告别变得线索纷乱,场景变得扑朔迷离。至少有两种情境在我的思绪里反复叠现,分不清是幻象还是现实。
  场景一:早晨7点30分,世界还在梦中,迟睡的人也在梦中。我们又有了一次撕心裂骨的进入。你赤裸的脊背像一脉逶迤的峰峦在曦光里透着水气,房间里顿时弥漫了山野溪谷的气息,使我们的呼吸变得均匀。你的双手在我的腰间有节律地爱抚,引导我的身体渐渐平息。后来,我们相依相偎着坐在了墙根下。你说,蓉蓉我要记住你。我说你就记住我吧。你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那么慎重而爱怜地在我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你的神情使我心如融冰,难以自持。突然我意识到了你我即将从此天涯咫尺,生死两茫茫,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流淌。我欲紧紧抱住眼前的幻境,不料你人已去。大团大团的雾气在城市的楼房与楼房之间弥漫,大路上行走的人形影影绰绰。我只记住了事件中的时间和若干细节,我清楚地看见我热恋的男人从我的身边朝大雾弥漫中走去。
  场景二:我在暑热的站台上疾跑,身后是时间(正午12点)追逐的匆忙脚步。我的思绪像一头蓬松的乌发,黯淡、没有章法。远远地看见你在人流中屹立如一根盐柱,看见C城的天空晴晴朗朗,空气中没有一丝尘埃,阳光像个恶妇毒辣的目光射向你的肌肤。我滚烫的身体扑向你。你的脸上阴云密布,你的拥抱搂得我几乎窒息。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你心中的苦痛太多、太重;你的欲望很强烈,很执着。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感觉我的手曾经触摸到过那些东西的本质,但在这强光照射下的正午时光里,在这分别在即的时刻中,我的心哀伤而绝望。你的胸怀曾是我歇足、逃遁的地方,你的孩子般的羞怯和忧伤的面容,曾使我多么迷恋和沉醉啊!
  “别走!”我在做最后的挣扎。眼泪却流了出来。
  “我必须离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
  你无比怜惜地捧住我的脸:“别问为什么,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小铁匠的故事吗?小铁匠多年跟老铁匠学打铁。一天,老铁匠快要不行了,小铁匠慌忙询问师傅打铁还有什么秘诀没有教他。老铁匠说:‘记住,不要叫火星溅着你。’其实一切话语都不能把感情陈述清楚,我只能……这样。”说完已是满眼的苍凉。
  我终于向后退着离开了你的怀抱。在1988年8月1日,阳光像探照灯一样刺人双目的正午,在C城每天有上百辆列车开往全国各地的西客站第五站台上,我的眼眸如同反转带一般翻拍了我一生所痴恋的男人,你的双手因我的陡然抽身而退而悬在半空,你就以这个半拥抱的姿势和满眼苍凉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这两个场景反复出现。有时交替叠现,有时连续成章,有时相互矛盾。我的大脑对年代和时间的记忆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在搭乘接送上下班的红色大客上,我像个梦游者随车晃荡摇摆,心里想着一些乱糟糟的理不清的事情。建军在不同的地点和场景与我告别,而我在这场幻觉游戏中,总是没有把建军留住。如果有同车的人问我日期或时间,我居然不止一次地回答今天是8月1日7:30或8月1日12点。
  我做梦一般出现在C城不同的公共汽车上。
  我发现我开始沉缅于汽车的摇摆和轰鸣,就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人对白粉产生的依赖。确切地说,建军离开后一个月,我所有的节假日几乎都在公共汽车上度过。我想让自己产生一种在路上的感觉。这样很好。在车子颠簸摇晃的浑浑噩噩中,我的大脑把我抛入回忆状态,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样也很好。我发现这样的闲逛极有乐趣,至少有一种情形有益于我,车窗外不断交替变幻的场景,使人的思绪因不会长久集中在某一事物上而变得趋于简约和明快。而且,一个未婚女子为自己的某个奇怪念头四处奔走,这本身就是一场冒险。这时候正是夏季高温季节,加上市内一些大中型企业都放了高温假,公汽上人也不是很拥挤。我从玄武路乘15路公汽到火车站,然后随便搭上一辆开往任何一个方向的汽车。C城在这年刚刚试行公共汽车无人售票制,5角钱或1元钱你就可以从起点站坐到终点。开始几次,我在火车站改乘22路环城线绕市区一周,没有几天就对城市的建筑、街道、园林了如指掌。后来我不再仅仅把注意力停留在车子的摇摆抑或车窗外变幻的景物上,我开始留意公汽的路次,留意站牌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地名。我在火车站停车场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偶数线路大多是去一些厂矿,那些站名分别叫作大湾煤矿、沙井、54厂等等;而奇数线路去的地方则是一些已开发或尚未开发的旅游景区,这些地方的名字都特别有趣,像牛头山、魔王石、温泉、三水等等。我用一枚硬币确定了我的“公汽旅行”路线,就毫不迟疑地上了路。一次58路公汽把我带到一个叫沙井的煤矿,我看见一个强健的矿工赤裸着上身从厂区走出来。阳光下,他简直就是罗丹的雕塑,浑身如同上了一层釉子似的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但他经过我时,眼里闪出的一丝疑惑的神情,一下打消了我的所有念头,我们擦身而过……还有一次,我竟遭遇了一个盯梢者。一场有惊无险的偶数公汽之旅草草收兵。
  我的奇数公汽之旅止于与一位野外考古的年青学子短暂的相遇。
  那是我在游历了牛头山、温泉等几个景点之后,突发奇想,便去了一个叫作屈家岭的地方,这地名是我在35路公汽站牌上看到的,我从这三个字一下就联想到了古墓葬。我的猜测果然准确,此后不到两三年,屈家岭竟然真的成了C城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古墓葬群,当然这得力于我认识的这个单名叫非的青年人。我见到他时,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那个叫非的年轻人此刻正弓身于山石滑坡削砍出的一面陡坡处专心工作。环顾四野,夕阳如火,黄土苍莽。这位辛勤的野外劳作者矫健的身影,此刻与山石、树木、流石冲出的沟壑,构成了一副充满活力的画幅,吸引了我的脚步。我从山上走下来,坐到距离他五六米远的土坎上,看他把一块黄土装进纸袋,又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后来事情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变化,他抬起了头。在此之前,一绺乌发遮盖了他的脸,我并没有看清他的面貌。但是,当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将额头上那一绺乌发一捋时,那动作、那神态使我内心一颤。我来不及多想,他也发现了我,他对我笑一笑,说了声嗨,你好!我也说嗨你好!于是看他从下面爬上坡,一步一步向我走近。   他的脚步富有弹性,他的身材高大俊美,他站在对面跟我聊天,语气热诚、自信。他一定把我当成了一名与他一样热衷于户外活动的人,我也不想说破,我跟他谈起了汉代。我说汉代那时候这一带曾是最繁华的都市,我说到当时的集镇,说到民俗的沿袭,我还把平素偶尔在方志上翻到的掌故都讲给他听。他的情绪兴奋起来,说这里有着令人惊叹的庞大的汉墓群,证明它有可能是汉代较大的城镇。他还说他喜欢考古,这份工作里的历史感使人智慧,使人清澈。他说那些化石、头骨、器皿和遗址里有“历史的厚度和声音”。他的眼睛秀美无比,脸上有一种我熟悉的神情。这份熟悉很难描述,它纯粹是一些细微末节的东西,是一种感觉,就像一棵大树上的某一段枝桠,我们对它似曾相识,并坚信它应该生于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片林子,虽然事实上它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棵大树。
  时光在话语的河流上流逝,我告诉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市区。他顺手一指山下说,我就住那儿一户老农家。他说我叫非,如果你不介意,明天邀请你再次光临,我想请你来品尝一下我们野外考古人的正宗野餐。叫非的年轻人用很急切的语调讲完上述话,他可能意识到他邀请的唐突和蹩脚,他的两颊因羞怯而一下变红起来,那毫无城府的样子使我不忍拒绝。
  所谓野外考古人的正宗野餐,不过是一些自备的火腿、罐头、面包之类。当我第二次面对非的时候,我预感到了一些事情将要发生。每当我说话的时候,非就用他专注的眼睛看我的脸,看我的眼睛。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放射光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用话语就能彼此沟通。他张嘴说话的时候,我在他的神情里又一次看到了那份让我无法自持、一辈子也无法在记忆中抹去的样子,我的心中充满了阳光般的怜爱和感伤。黄昏的树林里,几只羽毛渐丰的鸟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像我思绪里一种遥远的思念。非提议我们沿着林子里的小路散散步,于是我们沿着林中小路向山顶慢慢走去。我们没有交谈,却彼此感觉得到对方的存在。来到山顶上,非拉住了我的手,他羞涩地要求我说要亲一亲我。我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单薄的身体被他有力地拥入结实的臂膀,然后他那滚烫的嘴唇颤栗着在我的额头、眼睑、脸颊上流连。当他那年轻而慌乱的嘴唇与我的嘴唇胶合在一起时,那颤栗的灼热使我想到了另一个令我朝思梦想的嘴唇,那个嘴唇曾以无与伦比的力量覆盖了我的身体,覆盖了我的青春和生命,我在那生机勃勃的覆盖中被第一次唤醒。而这时,我身躯里有另外一只不安的小鸟跳出体外,它急切地啼叫着,使我无意间看见了重现的时光的流逝……我全力挣脱非那温柔缠绵的怀抱,看他惊愕疑惑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我说我……不能……说完,泪水和着向山下狂奔的脚步长流不止。
  我知道,从今后,爱情不再,覆水难收……
  久旱不雨的C城突然下起一场暴雨。
  开始只是稀稀拉拉地下,空气里几乎没有湿度,间或有一两滴雨水打在水泥地上,就咝地一声迅速被吸进地里面去,夏日傍晚燥热的街面使人有一种在烧红的烙铁罩里走、又浇水焖煮的感觉。入夏以来,电视里每一个频道都在报道着全国的汛情,当我穿过我居住的那条街道时,新闻节目正播送有关丧亡的事情,有几个穿大裤衩的店铺伙计正无所事事地围在柜台外往里看。我也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走。忽然我心中一闪,徒然记起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拥有女友杨青的友谊。在过去许多个日子里,我举目无亲,女友杨青的家是我唯一可以投奔的地方。此时此刻我一脸茫然,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女友杨青。我想念她,想向她倾诉,想她母性博大的胸怀搂住我薄弱的身子,她只用说一声:“我明白你,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便会在她的面前痛哭一场,让绝望的泪水洗刷掉心中所有的苦痛。一个女人能够拥有另一个女人珍贵的友谊,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过去一遇上一点破事便彼此寻找。自从有了建军,我便有了隐秘。但作为我和建军共同的朋友,杨青似乎早已识透了我的内心。不知为什么,与建军的这段情缘我无法说任何话,甚至对过去无话不谈的杨青。我从此变得沉默,是否那时就预感到这份情感的不祥?
  这是1988年夏天的一个周日傍晚,当我正在玄武大街上缅怀友谊的时候,这时平空里一声炸雷,如注的大雨就扑向眼前这座焦渴而无所事事的城市。想见女友杨青的念头顿时像扑面而来的暴雨,变得不可阻挡。
  的士把我载到一个名叫祥云花园的一幢私人别墅里。那里是富人区。位于市郊,紧挨着一条奔流的大江,依山傍水,倒是安静得很。我与杨青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不知她近况怎样。浪漫的杨青是C城最早投笔从商而又屡屡受挫的伪商人,她在商海最大的财富就是与汽车大王钟卫旷日持久的爱情。钟卫对这只长有翅膀的小布尔乔亚呵护备至,致使与他同居后的杨青,在相当长一段时光里,脸上没有了那种病毒般美丽的诗意和幻想。但是在杨青生了孩子以后,加上钟卫的忙,杨青颇有微词。在我们每一个相逢的日子,杨青总是怀抱婴儿,一见我就喋喋不休:“这哪像过日子?越来越没有滋味了。”杨青一边摇头,一边预言随时准备把自家先生和独养女儿送进孤儿院。一般这种情况,杨青的先生钟卫总是不在家。即使在,听了这话也只是浅浅地笑,那笑一目了然,眉宇间分明写着“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杨青见了这种笑就想拿刀。
  1988年夏末的一场暴雨就这样把思维混乱的我带到了杨青家门前,我一次一次地按门铃,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唤女友杨青。一定是那急促的敲门声里的焦虑和无奈惊醒了别墅里的人,防盗门嘭地一声拉开,意想不到的是,门里闪出的高大男人一把死死将我雨水浸湿的身子抱住了。我本能地挣脱,不禁叫出了声。男人闻声身子一抖,松开了双手。借着室内漏出的黯淡的光线,我看见戴一副宽边眼镜、满脸胡须的钟卫尴尬地站在我的面前。“你搞什么鬼,钟卫?”有一副绿林好汉尊容的钟卫不知所措地说:“我以为……噢,对不起,蓉蓉。”我一下明白过来。黑暗中的我与杨青有着极其相似的身材,尤其是当我们穿长裙的时候。一位圈内的朋友曾经戏言我和杨青,是上帝造人时玩的一种智慧游戏,两个美丽的女人,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我的朋友说,蓉蓉你属于那种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古典浪漫精神和悲剧人格的女性;而杨青是现代的,具有冒险精神和独立人格的温和的怀疑主义者。朋友还说,你们是上帝精雕细刻的作品,但上帝却让蓉蓉18岁时就有了81岁时的心态,让杨青81岁依然有18岁时的激情。朋友的一番高论惹得我哈哈大笑,笑完我忽然怦然心动,事后还慎重其事地拉了杨青的手说:“我们是前世的姊妹,今生的朋友。”   此刻,钟卫的这副样子让我莫名地感觉到杨青出了事。我的心堵在了嗓子眼里。钟卫领我进了屋,整个人陷在一堆真皮沙发的褶皱里。“她走了,”他说,“孩子也带走了,只留下一封信。”他的声音沮丧到了极点。这种沮丧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信呢?快让我看看。”钟卫从睡衣兜里掏出一封信,两行泪从他的眼眶里流淌下来。我的大脑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握信的手一直发抖不止。
  杨青在信中这样写道——
  钟卫:
  昨天在电话里说带女儿去旅游只是一个借口。我走了,而且是彻底地走,这你无论如何想不到。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迟早的事。
  多年以来,你曾打消了我四处漂泊的念头。我以为生活就是你说的那样,拥有了“这一个”,也就拥有了最丰富、最宽泛、最智慧、最永恒的“那一个”,我以为你我之间便也几近无限的集中了人间情爱,我以为你的臂膀就是我生命之海的“第三条岸”。但是事实并不是那样的。从我们同居的第二年始,我们的感情就已经陷入了僵局,可怕的家庭生活正日益让我们丧失掉自己。回想这几年的日子,就像一块被过多的渍水浸透的抹布,无论怎么拧,也无法消除掉上面的油渍味儿。激战使我们愤懑,冷战又让我们疲惫。我们彼此越来越相互敌视,自以为是。这种对立的结果,就是灵魂和精神的相互背离。而就在这时,女儿薇薇诞生了,女儿的出现我们防不胜防。在你的私心里,一定以为有了女儿,我就会丢掉我身上那些你经常用来对付我的所谓的“古怪念头”,你错了。我无法满足你给我安排的“富人的生活”,在我们日益贫瘠的精神世界里,你的麻木不仁和我的日常惰性正一点一点把我们消耗殆尽。在我黯淡的生活里,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转机——正如你此刻所预料的那样,我生命轨迹里遭遇了一场灵魂与灵魂的撞击,我发现我原本可以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生活之路的。我自始至终是为远方而生为远方而死的……
  还能说什么呢?既然我们曾经相恋,曾经相聚,又只能相离。就请你深深祝福我吧,正如我深深祝福你一样。
  我该走了,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蓉蓉,我对她怀有永生的愧疚和热爱。当你从另外一个城市回来,时间应该是一个月以后,那时我早已远在另一个国度。我也安排好了女儿的一切,没有你的爱她也会在合适的地方像别的孩子一样长大。
  保重!
  杨青
  1988年8月1日凌晨
  信从我的手中飘落,就像秋后寻找泥土的一片叶子。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预兆,它就那么骤然发生。我的大脑轰的一下,只感觉生命的一种脆弱,命运的不可捉摸。1988年8月1日,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啊,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在同一天时间里,我热恋中的情人离我而去,唯一可以与我分担一切的女友也在那一天从我的身边永远消失。钟卫还可以为他大男人的创痛而沮丧;而我呢,我失掉的是一个原本可以寻找回来的世界!
  我拔腿就冲进门外的狂风骤雨中……
  江——江——烟波浩淼,波涛翻卷的江面;雷电闪烁,想要撕裂这整个世界的江面,我不顾一切地向它奔去。发大水了——发大水了——谁在叫喊?那声音里有故作的焦虑和忧患,就象阳光下朱古力雪糕上的一层黑芝麻,一经那双大手挥过,雪糕上的附着品就流向地面,最后变成了一些零碎的逗点。我的心分辨出了那声音里渴望的颤栗,激情的火焰,我把它当成了方向。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从江面上冉冉升起。是他!是那位神情温婉的著冠男子!他从江面上冉冉升起时就像一颗变形的太阳。我曾经在前世把他寻找,我曾经今生把他苦苦追寻。就在这一瞬间,一道闪电撕裂长空,伴着天边的一串滚雷,白色的精灵凝固成一柱追光,把江面照得一片雪白。那著冠男子,我梦中的河伯水神,他向我伸出了双手。我向他的怀抱扑去……
  小布头,女,湖北人,现居北京。作品见《花城》《诗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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