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春天常在，永远坚强。迈着大步走在马路上，孟洁突然觉得，他没有走，就在蓝天上的云朵里看着他呢。
　　抓不住的手
　　阳光幽幽地从老樟树稀落的枝叶间投下来，几只不知名的黑鸟发出“呱呱”的叫声，拍拍翅膀，趔趄着斜飞到草地上觅食去了。孟洁抬头看看天空，太阳从云缝中露出苍白的脸，没有一丝红晕。乌云乘着风来回穿梭着，地上的光斑跟着时隐时现。
　　孟洁的心情，跟这几天的天气一样，灰蒙蒙地飘着小雨。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还好，自觉不自觉地，也许是气氛感染吧，看战友们认真听课，仔细记笔记，孟洁便强迫自己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战友们扯开嗓门迈着大步冲刺最后两公里，孟洁绵软的两条腿便一下子灌满了力量……像一场噩梦，可孟洁既不能说服自己从梦中醒来，又不能不承认梦中的一切都是现实。快半个月了，孟洁一天比一天害怕夜晚。可是，又只有在黑夜和独处的分分秒秒，那张面容，那些声音才会跨越千里，穿越时空和他相会。半夜从梦中惊醒，他的手都是紧紧握住的，他常常觉得，那双大手，正真真切切地握着他的手，而且会一直这样握下去。然而，伸开手，除了手心里密密的汗珠，连他的一点气味也没留下。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
　　周六，按规定是发手机的日子。战友们眉飞色舞地对着话筒讲着，笑着，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孟洁正坐在阳台上，有点神经质地一会儿打开手机，一会儿又重重地合上。以往的这个时候，或是短信，或是电话，他总会送来问候的。孟洁推开手机，仿佛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望着他。古铜色的脸，嘴角微微收起，八字眉，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在向他微笑，又像在数落他，语速极快地用洪钟般的声音讲着那些他听了不止一百遍的故事。“才两个小时就晕了？我儿子什么时候成菜鸟了？你老爸我当年可是四小时纹丝不动！”“我和你妈没事，放心好了，就这点小病，算个啥！你老爸可没那么不堪一击。倒是你小子，一个月感冒两回，还是当兵的，丢人！”“儿子，跟你商量个事，回家给你老爸带几条芙蓉王，回来我天天给你做红烧肉。嘘，小点声，别让你妈听见了。”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孟洁痴痴地望着一朵酷似他背影的云儿缓缓飘过，不由想起了小时候最爱唱的这首歌。 走了，那个人永远走了。走得那么突然，等他匆匆赶回家的时候，人已经下葬了。母亲的手颤巍巍地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是他弥留之际，母亲代写的：“儿子，你要知道，你爸没白死，两个孩子的命让我从阎王那抢回来了。不要哭，哭啥子？当兵的不许哭！把你买的芙蓉王给我点上，你也点一根，咱爷俩再好好聊聊……”跪在新立的墓碑旁，他有点笨拙地点上一根烟，放在供台上，又给自己点了生平第一根烟。风从耳畔掠过，卷起没烧尽的纸钱和黄色的尘土，朝西边踉踉跄跄地扑腾过去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眼泪就汹涌地流淌出来了。他想说话，想跟这个已经埋在土里的人讲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不住地颤抖，最后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哀号，随着风穿过胡杨林的声音一起回荡在茫茫戈壁的天地间……
　　相信春天常在，记得永远坚强
　　三月了，日子一天天暖起来。孟洁的心里却依然满是阴郁。周日，晴空万里，把被子搭在阳台的栏杆上，洗完衣服，孟洁又跟往常一样，迈着沉重的步子朝那几棵老樟树走去。他送他上学，就是在这几棵老樟树下请人照的相。现在，这地方成了感伤和缅怀之地。 好几周没来了，鸟儿似乎比以往多了不少，不知为着什么样高兴还是难过的事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来回扑棱着翅膀，从这头飞到那头。孟洁低头吹吹台阶上的灰土，坐下来。石缝间，不知什么时候长满了绿苔，它们那样顽强地生长着，尽情地编织着它们心目中完美的地毯。阳光透过树枝照下来，有风，光斑欢快地摇曳着。他甚至看到一丝丝金黄的阳光穿过空气，源源不断地飞向地面。远处，布谷鸟的叫声已经在山野间响起了。他说过的，布谷鸟叫，就是春天到了，播种的季节到了。他这样想着，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许多。
　　中午，整理箱包，孟洁无意中翻出压在箱底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未等他打开，一张厚厚的绘图纸便滑落出来，像有人捧着它似的轻盈地落在地上，那是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考第二名的那个晚上，他送给他的：天蓝蓝，洁白的云朵鼓起风帆，大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河水已经唱着歌儿欢快地奔向大海了……右下方是他的印章和一行小楷：相信春天常在，记得永远坚强。
　　孟洁小心地把画装进袋子，紧紧地贴在胸前，他竟感受到了一种强烈而又熟悉的气息，是的，是他硬硬的络腮胡子，是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把画贴在自己小壁柜背面，孟洁迅速跑到水房冲了个凉水澡。拉下毛衣毛裤，脱掉棉鞋，孟洁有点迫不及待地跑下楼，他要去触摸阳光，去聆听鸟鸣，去看那些新出土的草芽儿，去和那些脸庞红润挂着露珠的花儿们问声好……是啊，春天常在，永远坚强。迈着大步走在马路上，孟洁突然觉得，他没有走，就在蓝天上的云朵里看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