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晖暗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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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华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山里尽是些普普通通的妖,四时也与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天霞光正好,我愉悦的地爬上树梢,倒吊在细小的树枝上,捧着那鲜红的果子吃,才一抬头,被霞光一晃眼,隐隐影影绰绰就见着一个身披胭脂红般的光芒走来的男人。我立时就看呆了,吧唧两下啃完果子,轻轻跃下树枝,幻成人形,大刀阔斧的地往他跟前一拦,蹙眉喝道:“谁许你上华山的,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当心姑奶奶生吃了你!”
  这人面皮生得极好看,又是我最喜爱的公子模样,我心里强忍着扑上去的骚动,生生扮成了悍妇朝他厉声驱赶。
  容莘疏落有致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清淡的眉眼不自觉的地蹙起,却谦逊的地向我施了一礼,说:“可我听说,这山是个无名山。”
  我咽了口口水,有些心虚的地瑟缩了下脖子。这山原是没名儿的,只因我从前听人说二郎神君死活不让他外甥救娘亲的故事,一时兴起又喝上了两口,硬要给这山取个一模一样响当当的名头,好叫日后我们也能出个名儿,困个哪位天君,走出去别的山头的妖也自然要高看几分。
  可惜事与愿违,大抵这山不太牢固,又许是我们这个山头的妖做派散漫,天上也没哪个神君敢把人关押在我们这儿,这些年也没瞧见一个人上山。
  这容莘似乎有些本事,细细打量我一眼,稍加斟酌些许才开口:“这位……鼠姑娘,可否让行?”
  当下我就瞪圆了眼,直直地盯着他,说:“叫我颜姑娘!我只绕饶你这一次,胆敢再犯,我定生吃了你。”
  这是我的痛处,满华山谁不知道,我颜四娘真身是鼠,却最见听不得旁人叫我鼠姑娘。
  我们家一贯颜值高,所以人模人样的地取了个姓,颜值的颜。一窝生五只鼠,独我是女孩儿,又排行老四,按理说也该捧在手心里千万般的宠着,奈何这一家子都不是让人省心的,劳累得我日日操心那些混账哥哥和惹得山上鸡飞狗跳的小五。
  容莘有些疑惑,反问道:“你姓颜?”在旁人的认知里,妖无人性,无宗族,自然也无姓。
  我悲愤交加,一手擎着他的衣领,逼近他,说话时连我也可听见我上下牙齿咯吱的声音,:“自然是有的!难道只许你有,便不许我有吗!”
  他显然愣了一下,然后便俯身作揖,语态诚挚的地向我表达歉意。
  他抬头瞧了我一眼,我心头一颤,这人的眼睛太好看了,只看我一眼就吓得我快魂飞魄散。他似乎是不再打算理会我,反而往山上走。
  我本欲再拦,可偏生又是个没骨气的种儿,一听他得了佛的法旨,还来不及拦就已经忙不迭的地替他开路了。
  月下幽冷,我裹了好几件衣裳捧着果子往树枝上一坐,光瞅着山顶月光下那道清贵淡雅的身影,不禁一阵喟叹。小五爬上树,挨着我身旁躺下,。他尚是鼠形,懒懒的地窝在我衣裙下,嗤道:“他口无遮拦的地说有法旨,你竟也呆头呆脑的地信了去,也不怕是哪个山头派来的奸细?”他平日里画本子看多了,尽说胡话。
  我扔了手里的果核,狠敲了下小五的脑袋,他捂着脑袋吃痛的地盯着我,我却说:“旁的我不信,可这是老妖怪亲口证实了的。”
  老妖怪是咱华山里资历最老的一个精怪,真身是什么到现在也没多少人摸清楚,只听说是一块顽石,守着一方天地乐得自在,死活不肯历劫飞升。
  容莘不知路,也入不了山,我留了个心眼儿,在华山绕上了一大圈,直接把容莘他带到老妖怪那儿去了,。他見了老妖怪,依旧风华无限谦卑恭顺的地拱手见礼,。老妖怪眯着眼瞧了他几分,便挥挥手令他自行离去了,只留下我一面看老妖怪昏昏欲睡,一面耐捺着性子听他仔细道来。
  老妖怪说,这是个数次接近佛的人。我讶异,回头问:“那怎的变成如今半仙半妖的模样。?”
  说他是仙,倒也瞧得出仙风道骨,说他是妖,可见他印堂发黑仙气凌乱。
  老妖怪自说,容莘天生佛根,应当是哪位菩萨转世来的,自小长在灵气最盛的庙里,有着悟性最高的师傅教导,可偏生他愚笨得要紧,不没被佛瞧上,他修了三百年的功德,飞升去了天上,却被佛硬生生给丢下来,。于是他又重头修了三百年,这回他倒与佛说上了两句话,可惜话说完了还是给扔了下来,。这如今是他的第三个三百年,还没去天上,自己在梦中得了佛的法旨,跑来了这山上。
  我啧啧怪道:“被佛嫌弃至此等地步,还真是天上地下的头一人啊。”
  二
  自打容莘来到华山,这里平日的散漫和平静正在以一种不可察的速度瓦解,。我悠哉悠哉的地躺在树枝里上,懒着身子打了一个哈欠,瞧了瞧五丈以外的地界儿似乎闹腾得厉害,黄沙飞扬,几只山雀精灰头土脸的地扑棱着翅膀,好生狼狈。
  我眼尖儿的地瞧见容莘缓步朝我所在的这棵树走来,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就在我摇晃的双脚下,。我看着他漆黑幽静的双目,皎如明月的侧颜,手里啃了一半的果子咚的一声掉下,准确无误的地砸到容莘他的脑袋上。
  我窘迫的地挠挠头发,干笑一声,却见容莘抬眼看我,眼神微动,伸出手指了指我的嘴角。我才醒悟,赧然的悄悄擦去嘴角的口水。我原是只贪吃的花尾巴鼠,自打生下来便是,尤其看见秀色可餐的男子,直觉得肚子饿得极快。
  容莘擦了擦额头上那点形迹可疑的……水渍,问:“华山的妖为何见了我便扑?”
  我答:“想必你极受欢迎,她们那是喜欢你。”
  容莘想了一会儿,方道:“这半个华山我都走过了,为何漫天黄沙,树木少叶?”
  我笑了笑,跳下树,站定在他跟前才说:“前日你来,山里的女妖怪一阵骚动,好看的树叶花朵全被她们捡摘了去,你说这该怪谁?”
  他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我疑惑的地盯着他,直到他突然抬头望我,吓得我往回一缩身,听得他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可姑娘却不曾扑我,也不曾捡摘花草,姑娘缘何不喜欢我?”
  我大睁着眼睛,脸却涨得通红,。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被一个男人逼问我为何不喜欢他,只是这话落到我耳里,又是另一番意味了。我捂着胸口,感觉到心砰砰怦怦地跳,越是深呼吸想平复,反而跳得越快。   许是我脑袋里想得太多,脸颊上的绯红都快滴出水來了,。见着他目光坦然的地望着我,我却没处儿躲,恼羞成怒的地跑开了。
  我实在没出息,为了这一句话不能自己已,可也仅仅如此。
  因着容莘的缘故,小五着实恼火,气得紧闭屋门不肯理人,即便偶尔遇见了容莘,也咬牙切齿,双目通红。我往往只得上前打圆场,一边当心容莘察觉,一边狠剜了小五一眼,告诫他不可造次。容莘可是佛请来的人,谁敢欺辱,便是同我过不去,我一贯是这么没骨气……
  日头正在头顶,毒辣辣的光射到华山上,任是妖也受不住。斑驳的树影下,容莘稍作思量,相信了我的话,。
  他再次抬眼看我,显见得前日的疏淡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恳切地道:“虽则是佛令我来华山开悟,可这日头莫名的毒,可能容我下山买些冰?”
  我双手负背,神态悠然,像书堂里的先生般晃了晃头,笑道:“从前华山是不能随意下的,今日倒是可以。”
  容莘微抿着唇角淡淡一笑,朝我谢了一声,便依着我的步伐跟在一旁。我悄悄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心下莫名愉悦了几分,更加上心的地为容莘带路下山。
  市集人头攒动,拥挤也是必然,加之容莘美貌,沿路姑娘居多,这路便走得更加艰难。
  下了山我便先化作普通男子模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地四处瞧着,玩儿累了就停下寻个茶摊歇一歇,等着被众多姑娘纠缠不放的容莘姗姗来迟。
  容莘好容易穿过人群,头上是细密的汗水,他轻喘了口气,颇为无奈的地摇头道:“从前在庙里不曾见过这般情景,让姑娘见笑了。”
  我抬头看了看,日头偏西了,霞光也渐渐收敛。我笑说:“明早再回华山去,今晚你且陪我一道去个地方。”
  他只稍微想了想,便温和的地应允了我。
  容莘坐在我身侧,身体僵直不安,他一位味低垂着眼,脸颊微红,我满是自豪的地笑了两声。能把他哄来青楼喝上几杯,我颜四娘也算以另一种方式给华山挣争脸了。
  我心下嘀咕半晌,本以为劝这半个和尚喝酒会有多难,岂料酒壶一上桌,容莘已然撩了撩袖子,施施然给自己满上一杯,对我微微颔首一笑,便一饮而尽。
  我错愣的地盯着他,一瞬不肯放过,只怀疑眼前这容莘莫非是个假的。
  他见我久看他不放,微微垂下脸,不自然的地咳了两声,道:“原是不该沾酒的,可这戒却在三百年前教我给破了。”
  我眼珠子一转,勾起唇说:“可是为了女人的缘故?”
  容莘沉默了,手轻轻的地放下杯盏,久久不肯回答我,。他眼里的光芒暗淡了几分,显然有些茫然,。
  他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又抬眼看我,眼里笑意尽是温柔,说:“你不妨替我看一看,可真的是为了她的缘故。”
  三
  我有些讶异,心中暗暗嗟叹,原来容莘这般被佛嫌弃,竟是因他春心萌动的缘故吗。
  容莘伸出骨节修长好看的食指,沾了一点酒水,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这圆便慢慢有了虚形,如水月镜花。这里头盛的皆是他容莘的过往。
  我静静地看着,唇角的笑容依旧不变。
  那大抵是容莘的第一个三百年,他安安静静地在山顶的庙里长大,虔诚得如同每一个僧人,彼时他彼时头上光华如亮,一根烦恼丝也无。他法号孤安,那三百年活得真如其名,孤独的地活在一方天地。避雨时,屋檐下可为他的家,扬尘时,他合上眼端坐念经,。这世界即便过去百年,他仍然孤独一人,安然的活在他的道里,他的经里。
  这位志高目远,清高孤绝的孤安终于得以见到佛,佛却不肯收下他作为弟子,挥了挥手衣袖,他便重落人间,三百年功德也散尽,一切方需重从头来过。孤安是个通透的人,佛目光沧桑慈悲,沉敛着一声叹息,他便自知,他只是诵经,却不知经,悟经。未曾拥有过,何谓之一切。
  这第二个三百年他便不同往年,他换下僧服,穿上白色长衫,那头乌黑的发也在他渐渐入世时慢慢长起,。待他回身看时,他俨然一副常人的模样,只是仙法依旧环绕周身。
  那天春日的最后一场雪夹雨,冻得天地都失去颜色,万物苍茫。他竟不知人间大灾将至。
  那场厚雪持续了一个月,冰雪未消融,往年囤积的粮食又叫一场莫名的大火烧得精光,因此凡间灾祸连天。孤安知道,这是他的第三十三重劫难,倘若过了,万事皆休。于是,他启程,欲渡鱼子河,去往佛面前。
  鱼子河表面本是一层厚厚的冰,孤安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冰层碎裂,呲拉刺啦作响,又成了往日的一条河。他捡起一片枯叶,变作一条大船,方欲上船,便听了后面粗狂的男声喝止:“和尚,让我也上船!”
  躲在枯草丛后的另一个女人也露出脸,咯咯的轻笑两声,悦耳极了,。她缓缓扭动着腰肢儿,笑问道:“师傅,奴家也想上船。”
  孤安沉思片刻,这本是他的劫难,这一路艰辛还未为可知,岂能把他们搅了进来。
  那男人是个强盗,被官兵追赶,眼尖的地发现孤安变大船的本事,粗着嗓子要挟。女人呢,却是个卖笑的妓女,上个月便发现了这与众不同的和尚,这含着莫名笑容凑上的女人倒真令孤安摸不着头脑。
  也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孤安不再强求,令他们一一上船。这船行的得不慢,可河流湍急,河长千里,没个数十日也是到不了的。
  初时这强盗还算收敛,待女人和孤安尚有几分客气,过了方有五六日便不老实起来。这大船全因有孤安才得以顺利行进,是以他不敢开罪孤安,便私下欺辱女人。女人原不算愚笨胆怯的,这两日却越发安静得地任由强盗占便宜。
  孤安禁不住问:“姑娘并非懦弱之人,你可……可向我求助。”孤安语调低沉了一些,眼光也投向水面。她长得不算好看,却总能扰乱他,越怕便越想靠近。
  这话音一落,她却愣了愣,不知是何种意味的地笑了笑。
  上船那日,追兵赶来,撑起竹筏子便想追上,她眼珠子溜溜一转,捡起船上的竹竿用力一顶,竹筏子便远远的地隔开了,。官兵气急败坏的地骂,她却笑着喊话:“师傅有大神通,你们怎能追的上,即便追上,这河流也会生吞了你们。”于是官兵只得悻悻而返。   女人那日狡黠灵动的目光并没有逃过孤安的眼睛,孤安又问:“那男人如此待你,我也拦不住,你却不气吗?”
  船头的风有些大,撩得孤安的衣摆呼啦啦的,女人微眯着眼逆着风瞧他,却笑说:“师傅怜惜我,我已感激涕零,这点苦,我还是忍得的。”她的手缓缓攀上孤安的肩膀,孤安身子一颤,只觉心慌慌而意乱乱,便是这般奇怪的触感,他却有些沉溺。
  她凝望着他的紧绷着的脸,和暖的笑容一下子敛去,手如被针扎般猛然收回。然后,她躬身行了一礼,深垂着头,道::“奴家不知礼数,想来师傅大度,应也不会怪罪。”她走的得急,像是躲着他一般。
  这女人眼底的自卑那样清晰,隐忍也那样明白,怎么能藏得住呢。孤安惶惑的地伸出手,却蓦地停住,细细思索为何会这样急切的地伸手,伸手又能抓住些什么。
  孤安还自作思量,电光火石火间恍惚记起,他原是遇到过这女人的,在两百年前。
  那年他被扔下人间,心下茫然懵懂,不知该如何才能开悟。恰逢青州大旱,饿殍浮尸,好不惨烈,他因会医术便留下帮忙,。医官抬过一个年轻却形容枯槁的女子,听说是个娼妓,无人愿意理会,这才拖到今日送来医治,看起来似乎撑不过明天,。孤安心善,夜半时分送了她最后一程。
  女子见他走来,微合的双目极力睁大,扯开一抹苍白的笑容,说:“秃子,你既对我是怜悯慈爱的,为何又惧怕我?我大概活不过今晚,可也想尝尝温暖的滋味,你能抱抱我吗?”
  孤安愣然,他生长在庙里,何曾真正认识万物,是以看见死亡仍会心颤,对着女子也会羞赧。他凝望着她苦撑着的笑脸许久,手里的佛珠慢慢放下,眉头紧蹙着,像是越过难攀登的高山一般,俯下身子靠近瘦弱的女人,扶起她,缓慢的僵硬的地抱着她,。这女人的余温抵达他胸口的时候,他脑袋一片空茫,头上的细汗止不住的地流下。
  女人淡笑着说::“从没人爱过我,你能哄骗一下我吗?”
  孤安怔然,嘴巴微微张合,似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低头沉默良久,然后嘴里是低沉的诵经声。女人认得,那是超度的经。
  女人是在太陽快升起的时候走得的,面目不太慈善,似乎压抑了极大的苦痛。孤安细心将她安葬了,换上寻常的麻布粗衣,行走在茶肆酒馆,富人穷人之间,尝试着做一个人。
  百余年的风霜雨雪模糊了他的记忆,这个于他有些分量的女子也渐渐被遗忘,。直至今日在河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走她脸上的血色,他才将垂死的女人的面貌与她重合。
  四
  这船行得越发慢起来,前方水面隐隐有结冰迹象,孤安也无可奈何。男人焦躁起来,看什么也不顺眼,只一味担忧某日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困死在鱼子河上,于是他对孤安那点仅剩的尊敬也没了,对女人也越发凶狠。
  女人倒整日露出淡淡的笑容,淘米洗菜,仿佛一点儿不担忧似的。而孤安的神情倒渐渐收敛了,整日凭栏远望,沉敛的眼神漆黑一片,。女人即便看见了,也是如往常一般笑着走过去。
  那日才到申时,水面忽然掀起大浪,摇晃得穿船上的三人脚跟都站不住,可那日头却偏偏艳阳高照,那暖暖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直暖倒他们的肺腑之中。大船翻覆,三人实打实的地挨了一记浪,也疼到肺腑之中。眼见着游上了岸,乌云密布,雷声大作,雷照直了三人劈来,男人忙不迭的地躲开,却惊得脸色发白,。
  他望着孤安的脸,心底仿佛浮起一个答案,便他咬牙提刀上前,冷啐了一声:“这事都是因你而起的吧!害得老子如此狼狈,我这就了结了你。”
  孤安平静的地闭上眼,未听到响动,然后不过一瞬的功工夫,又是一道惊雷。男人直直倒地,浑身焦黑,而女人浑身是血的地半匍匐在孤安跟前,她扯出一抹笑:“你睁眼,我就快死了,你好歹也听听救命恩人的遗言吧。”
  孤安睫毛轻颤,一向合十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他问:“你为何跟我上船。?”
  女人惨淡地一笑:“俗人做久了,总想妄图一二。我陪你这一路,救你性命,他日你若成佛,便略抬手指,赐我一个富贵吉祥命。”
  然而,孤安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大浪便将女人卷走了。河面终于风平浪静,那阳光也不再这么灼烫,剩下的路未可预见的艰难仿佛随着女人一起沉到了河里。
  然则孤安随见到了佛,却困惑于心,眼里心里全是女人悲怆又无奈的话。佛不语,孤安便自请离开。
  第三个三百年,孤安活得越来越像一个人,会困惑,会思考,会忧愁,还续了发,取了俗名。然而,他纯正的仙气却开始染上黑影。
  容莘自己看着这镜花水月,失神的地连喝了好几杯,酒劲儿还没到,他却先醉了似的,。我瞧着他脸上的红,转眸一笑,手托着腮,眼一瞬不瞬的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看上那女人了?”
  容莘还没有回答便先倒下了,我无法子,只能拿膝盖给他枕着。
  容莘似乎恍惚一瞬看错了人,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叫什么。我轻轻一笑,道:“我是颜四,叫我四娘……”
  他动了动唇,可终究没叫出口。
  我岂会不知,他想叫的,是那个两世皆与他有缘的女人,可从始至终他都不曾知道她的名字。
  第二日,天一亮我便拽着容莘悄悄去了市集,以图避过那些无比热情开朗的姑娘。
  待买了冰,我便坐上推车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的地哼着小曲儿,只是劳累了容莘在后边推着小车左颠一下右颠一下的。
  直到正午才上了华山,容莘停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我瞧见他衣衫都湿透了,便问:“这些冰不过一个时辰便化了,买来做什么?”
  容莘只微微一笑,施了个法术,将这些冰做成了巨大的罩,把整个华山都笼住,只一瞬间便荫凉不少,。这是华山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凉爽,一时间华山里躲藏在洞穴的妖都撒着欢儿的跑了出来。
  我愣愣的地看着,一时忘了说话。到底是修炼了九百年的人,到底是天生的仙骨,同我们这些妖毕竟是不一样的。
  容莘回头,温润的黑眸里带着几分笑,问:“我看你与别人不同,颇懂几分人情世故,可否为我解惑,我究竟……是不是爱上那个女人了?”   我笑问:“那你可曾思念过这女人,又是如何思念的呢?”
  容莘道:“思之如狂,夜半时分忽然醒来,梦里梦外都是她,也曾犯了大忌私下地府,妄图找到她。”
  我忽然收敛笑意,冷声丢下一句话:“你不爱她。”
  我这气生得忒奇怪,可我心中甚是烦闷。可我是妖,妖可以假装有人性,却不能假装懂爱。他懂,我却只有苦恼的份儿,这真叫人难受。
  五
  许是容莘好脾性,不同我计较,然而我却心虚的地躲到树枝上,皆借头顶的树叶遮挡双目,让我看不清世事才好。小五却一溜烟的窜儿地蹿上树来,笑着调侃笑说道:“你何须生这么大气,难不成你嫉妒那个被容莘惦记的女人?”
  我一顿,腰背不由得微微挺起,大好的心情皆烟消云散,冷声道:“没错,我嫉妒她,简直快到发狂的地步!”
  分明是赌气的话,我却没法儿不跟自己较真,狠狠的地剜了小五一眼。
  直到过了许久,一阵凉风吹走我大半的心头火,我这才平静了些。只听小五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当初同意他进山的是你,如今不痛快的也是你,你可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想了想终究没说出口。
  我惹不起,总还能躲远点吧。
  整个华山的妖都知道我在躲容莘,于是我因爱生恨,恨不得此生不再见容莘一面的消息传到了隔壁相邻的山头,这里的妖都无比同情我,。更有甚者,还教育自己的子女切不可爱上凡人,更不要爱上要成仙而心里又有其他女人的凡人。
  我气愤难当的地找上老妖怪,他却微抬眼瞧了瞧我发青的脸,然后又睡去了,。我拿脚狠命踹了他两脚,他唉哎哟呼痛,委屈道:“你拿我撒气做什么,原本该是你去了了容莘的一桩事,怎么你倒心里多藏了一桩事。”
  我顿时又不说话了,郁闷的地跑去树枝上躲着,手捧着刚搜罗来的果子,愤愤的地咬一口。
  郁闷多了,身子也懒了,索性告知了小五躲远些,我闭关时气性儿大,省得把火撒到他身上去。如此,小五倒乐得自在。
  我闭关不理世事这几日,只听说小五与容莘越发不对付,整日跑去容莘处闹得鸡飞狗跳的,。而这华山眼见着不太平了,隔上几个时辰便可听到惊心的震动从山里慢慢传响。小五每每只是敷衍塞责,即便我再三问,他也依然是面露狠色,而他眼中的决绝与悲痛让我不由得心下一跳。我躲了半个月而已,何至于恍如隔世。一切事物都教我陌生。
  容莘来找我,倒是令我意外。
  他依旧如端得清风明月,看着便让我饿极了。他拿黑眸温和的地望了而我许久,直到我背后有如芒刺,忍不住发问,他才略微迟疑的地说:“我是否在哪一世见过姑娘,?从上华山起我便觉得姑娘很熟悉,却始终想不出记忆里有姑娘这张脸。”
  我紧紧盯着他,眼珠子快瞪出去了,咬牙道:“没有,你可放心去想你的老相好了。”
  容莘走得很快,可我心跳却莫名的地快了些,我赶忙叫来了小五,命他放我出去。我声称闭关第一日起,小五便下了个禁术把我锁在了屋子里,他还言之凿凿:“依你贪念美色的性子,肯定會跑去找容莘,为了我这没骨气的姐姐,少不得我多操心些。”我又羞又恼,直跺脚,心下却觉得这个办法甚好。可见我自己也觉得我脸皮之厚,骨气之少。
  而小五却一反常态的地静默,我眼尖的地看见他头发凌乱,衣衫狼狈,显然是特意整理过后才来见我的,我颤声问:“华山到底怎么了。?”
  小五悲痛的地别过脸,支支吾吾的地同我说,我犹如脑中炸过响雷,一时蒙了心,半响晌不知言语,不知悲喜。
  大哥二哥先于半月前死了,据说死后被打回原形,尸身都被面目狰狞的华山妖抢夺了去吃,。三哥是前日死的,幸得小五出现得及时,才能好生安葬了。至于往日情同手足,载歌载舞,一同吃草啃树根的邻居都似变了个妖,死的便死了,伤的却还要挣扎着去寻死。
  我喃喃问:“你为何瞒我。?”
  小五笑了一声:“我若告诉你,你是帮华山,还是帮那容莘?”
  竟是容莘吗……
  我忽然笑了笑,说:“小五,你岂能不信我,我是妖,不通人性的。”
  容莘为何来华山,我是为了什么才接下这差事,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六
  待我走出屋子,才真正看清了这华山,。日头又是那么毒辣,有些刺眼,我微眯着眼瞧这只剩黄沙泥土,枯木枯丛的华山。
  我望着那山头屹立不动,自带风华又端雅如仙的容莘,。华山的妖似乎是不要命了,一个接一个的地互相撕咬,待有出头的妖便立即靠近容莘,使出杀招,招招意在夺心。
  然则容莘九百年修为,即便不还手,凭自身仙骨便已经能震开一二。容莘内力高深,经他碰触的妖多半吐血身亡,然而没有一个妖肯放弃。
  人烟俱寂,月华显露,身上着了一层乳黄月光的容莘紧紧蹙着眉,眼里深藏不解和难过,只怔怔的地望着我。
  我身侧的手捏紧了拳头,不过飞了一会儿便来到他身边。我扶起伤到了五脏六腑的小五,又望着他极好看的脸,笑了笑:“别怨小五,毕竟怀璧其罪。小五只是单纯的地喜爱这华山,喜爱着这里的妖,可你的到来破坏了一切。”
  若说错,便全是我的错。我算好了所有的后果,却独独忘了,人和妖都是一样的,有了一,便还想得二。
  容莘只是不知,华山里的妖大多是前世犯下滔天大罪的罪人,我们皆被流放于此,终生不得离山。
  华山终年大雾弥漫,不生寸草,只能享受最烈的太阳。站在山头瞧不见外面,站在山脚又瞧不见里面,即便你有幸站在半山腰,也会因大雾迷蒙了双眼,寸步难行。这华山里的妖啊,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一日日的熬过来的,在迷蒙得如同黑夜的千百日里摸着树枝去寻觅草根果子果腹。这是神罚,我们只能听之任之。
  那日开山散雾,去迎这一位容莘,可知我们盼了又盼,等了又等,极尽满山的妖怪,去期瞒这一清贵端雅的公子。
  这是神谕,容莘是天生的仙命,却因一笔糊涂账耽于人世,倘若华山能解了他的结,便给华山的妖自由。   华山的妖等了太久,久而久之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有自由的确可喜,可若能夺了容莘的仙骨去做神,不拘于天地,方才是真正的自由。于是,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也敢生事端,。
  容莘不知为何妖看了他便扑,为何华山见不到许多的绿叶,我便诓他,笑着告诉是因为女妖怪喜爱他。可我心下却茫然一片,我接了神谕本是为了华山好,眼下却越演越糟,索性便避开了来,仔细想想答案。
  容莘鬓边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他看着我,分明那样难过。
  我心中麻木,知曉华山已经成了死山,而容莘这结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解,。
  我笑说:“你来时问了我两个问题,如今我送你一个拥抱,只当是饯别礼了。”说着,我便直接抱住了他,。这般贴近,我才发觉他的皮肉并非那么细腻,身上都是岁月给予他的痕迹。
  容莘没有动,他过了许久才慢慢环住我,紧紧地,不舍地抱着我。我笑了,想必他此刻都懂了。
  静默了许久后,容莘动了动嘴唇,问:“为何?”
  我笑道:“我这辈子是妖,妖怎么会爱人。你只要解了结,成了佛,我便能自由。”
  容莘沉默了,然后抬起眼看了看我,又问:“那上辈子你可曾爱过我。?”
  他的话这般明显,我怎么猜不到,他是想等我下辈子做人,再去寻我,圆满了他的爱。
  我依旧笑说:“不曾。”
  我说的是真话。或许那几百年我真的为他动了些许心思,可这些心思到底还是慢慢消逝了。如今他求的是做人,我求的是做妖,跳出生死,不必忍受那世代为娼的命。
  他彻底没了疑惑,只是微微一笑,拱手向我道别,一如来时那般,走时也依旧淡漠出尘。
  容莘说,他心底的疑惑会一个个被解答,也会有再度被填满的时候,他曾想了九百年去做神,而如今他想做个真真正正的人。
  后记
  佛第一次丢他下来,是因他不懂人,第二次丢他下来,是助他去懂人,可第三次却是因为他在做人与做佛之间徘徊了,沾上了一点凡心,一点懵懂,一点人烟,。如此,佛便要扣下他,淬炼他。
  小五问:“如果没成呢?”
  我笑道:“倘若一块好铁淬不出兵器来,你猜匠人待如何、?”
  小五啧啧道:那他怪可怜的,来华山走了一遭,反倒成不了佛了。
  谁不可怜呢,这华山满山都是被囚的妖怪,懵懂无知时欺骗伤害了人,却被关押了近千年不得自由。华山满山的妖都死尽了,华山的妖若死了便灰飞烟灭不得重生,于他们而言倒是另一种自由,好过在华山困顿几世。
  容莘做不成佛了,我也得不到自由了。
  小五问我是否怕容莘在人间走了几遭又回到这华山,是否怕那天上的人又把这难题交给我。我自然是怕的,怕见到这容莘,扰得我心乱。
  我降生在华山那日起,便记起了几辈子的事,。想来我第一世实在罪大恶极,才会被罚我几世为娼妓,原以为总算能抵得过了从前的过错,偏又投生华山,受那几辈子的记忆所累。
  无论我身为妖还是人,说到底都是更爱自己一些。容莘不懂,我今生是颜四娘,那些丢不掉的过往其实于我并无益处,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颜四娘不会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放弃选择,毁了自己。
  小五似乎发现了什么,一下子跃上枝头,张望着喜悦地道:“四姐,华山仿佛又有妖降生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的拎过鼠形的小五往肩上放,淡淡地道:“走吧,去瞧瞧是什么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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