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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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人无法生活在每时每刻都会发生意外的观念里,人的出发点必须是命运对一个人有一定的意图,这给人一定的安全感。
  ——丹尼尔·科尔曼(德)


   这天凌晨,我又去了赣江西岸。
   迁居北郊后,我总是在不断地寻找一些事物,原则是要荒凉意味尚存,便于触摸自然风韵,比如阡陌田野,山丘荒径,野塘水岸。唯有在这些地方,我才有可能看见一些闹市中看不见的事物。相比充当闹市过客,我更愿意徘徊于荒僻之地演独角戏。
   这是一段野岸。我钟情的,是它少有人至,可以妥妥地安放一些小悲欢。
   新阳光芒万丈,天边云霞织锦。远山有雾霭。一江阔水,在晨曦中缓缓北去。偶尔,修女般的鹭鸟在水天之间展翅,霞光在其翅尖尖镀金。两岸高楼,远远地投影在水中。江水流过,却并不带走它们。这里远离尘嚣,旧世界去了彼岸,新世界温柔、平静、宽容、完美,令人心安。
   这是我所能看见的。
   这一切,都有着永恒的意味!这一切,多么光明多么纯粹,将我深深打动,把我安放妥帖,令我不悲不喜。
   那些我所看不見的,是什么呢?
   我这么一问,天已向晚。“而黄昏趁着光和影/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扎加耶夫斯基诗)


   戊戌小暑第四日。正午,苦热至极。琼顺道捎我回家。迟艾间,我道出一些家事。临下车,含泪肃言:帮我算一卦吧。
   这是我平生首回求卦,一来事情危重,二来卜卦者是好友,不致因“小道之为”而尴尬。
   那年孔子四十岁,他郑重考虑要不要从政。自卜而得《山火贲》卦,愀然而不平。
  《贲》,山下有火,火焰把山上草木万物照得通明,如同披彩。
   学生张进问,“师闻卜者得《贲》卦,吉也。而夫子之色有不平,何也?”
   孔子答:“以其离耶!在《周易》,山下有火谓之《贲》,非正色之卦也。夫质也,黑白宜正焉,今得《贲》,非吾兆也。吾闻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何也?质有余,不受饰故也。”
   丹漆白玉者,品质足够好,根本不需要多余的雕饰。孔子的解读是,徒有外名而无实权,抱负难施,不宜从政。故退而修诗书,研究传统文化去了。
   琼父在世时乃县城著名中医,其母在世时则精于民间掐算。起初琼对父母所长一无兴趣,二不了解。也不知怎么,人到中年,从热血女文青沉稳下来,一头跟着曾仕强钻进《周易》不出来。一时,似走入天朗气清的生命之境,连那精神样貌,也较之从前振振好看几分,故而对传统文化的甜头大加感恩。偶尔,在可靠的几个人之间占个卦,算是练手和学习小考。
   孔子最早是不知易经的,一个偶然他接触到了。因信天命做官无望,到晚年更是深为迷之,读易写易而“纬编三绝”。苦读之下,竹简翻多了,穿简的牛皮条断了多次。而他还有遗憾:“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他自信人生若有更多时间,即能通会易经。
   纠结的是,孔子一面说,“君子知命而无忧”,一面却忠告世人,“不占而已矣”。
   琼心疼我的泪。“我要回去睡个好觉来占一个。”
   第二天,我没有把信息传给她。“不占而已矣”。
   踌躇到第三天,还是传去了信息,是父亲的出生时辰。“知命而无忧”,经不得忐忑了。或是吉信,必给我及家人力量和信心;若是噩信,我将与家人一起更为警觉小心才是。
   八十岁的老父颈动脉硬化致轻微脑梗,时已半年,身体各种不适频发并加重,此类心血管疾病,举目东西世界,科学无以出手根治。我们信,老父不信。精于数学的他,每天拿着各种药盒研究个来来回回,同时责怪科学不进步,“怎么就不能研究出根治方法呢?”
   我请琼占卦的那天大早,老父又犯病了,病情令他消沉到了谷底:“赶紧,马上,现在就回老家,我恐怕一天也撑不了啦。”
   归家前,他一字一顿,表情凝重:“你是老大,为了这个家,一路吃了很多亏,老爸对不起你。从今天起,我们父女两个,今生今世的恩怨到此为止,一笔勾销了哈。”
   这相当于是作诀别吗?此言令我悲欣交集,一整天背人飙泪垂泪再泣泪。
   世上父母子女,莫不是因造化之缘而结下骨肉情分,莫不是斩断十指还连着筋。我和我的父此生交织之命运,是真的到此一别两散,还是继续相依相偎?
   我的父,晚年一直在愧疚:愧疚从前对女儿打骂太多,愧疚让女儿从小背负太多,愧疚因家庭负担重而出手阻止女儿高考……无法否认,这诸多“愧疚”,意味着我曾经的大小伤痛,但更多的,却是对命运的臣服乃至感恩——他是我的父。是我山一样的父。是我神一样的父啊!无论他怎样对我,最后沉淀在岁月河流上的,就是一个女孩对父的崇拜,一个女儿对父的感恩,一个女人对父的理解呀。
   我是有多么的,不舍这座山,不舍这尊神。他勤劳正直,他铁汉柔情,他硬骨铮铮,他不事权贵,他淡泊名利,他教业有成……我向琼求卦,是科学之外求援手的无奈,更有与命运交涉斡旋的动机在其中。
   凡人如我们,真的可以与命运斡旋吗?
   在人类历史上,寻求未来之福与避开可能之险,始终是生命里的永恒话题。那些小道上的问卜寻卦,多么像生命背面的碎小花朵,虽然玄机处处,却总归能在岌岌可危中带来一些隐秘的安全感。若是可以透过一粒种子看到整株植物,这样的梦,谁不愿意去做?
   事实上,西方占星东方问卜,这是全人类最古远的梦之一。大圣人孔子,有据可查的史料上,就有四次占卦的记录。那年轻的文天祥,对于儒家经典和占卜著作皆深有涉猎,而对宇宙学和命运,他也曾好奇地测试数术和儒学的主流观念是否能够兼容。
   “中国西学第一者”严复,因翻译赫胥黎《天演论》而名动于世,具有完全西化的宇宙观,然而,他每周都要用《周易》卜卦,问身体,问财运,问日常种种,并记于日记以验准确度。    我的父,一地数学名师,先后执教于大学、高中。日常若有触及神秘之玄谈,必诤诤作言“不信鬼神”。然而,我们都知道,他深藏一本老皇历,家中凡有大事,出行、嫁娶、造屋、乔迁,甚至上医院,他都要悄然翻开,择吉时吉日指导日程。他生病前,听小弟媳说,“爸爸给自己算过,能寿至孙子大学毕业。”顺便说一句,我侄子,秋后将入高二。
   这是一个事实:大知识分子严复也好,小知识分子我父也罢,他们,不约而同地,在生命的疆域里,把宏大的宇宙观放在光明大道上,把细微的日常生活实践,则归置于另一小道僻壤。人们有时候免不了做自己的陌生人。
   显然,我们都习惯了父亲在生命的大道和小道上并行。三年前我乔迁,也是请父亲择了吉日佳时的。人世经久,不知不觉间,我也活成了这样一个人:既面向太阳赞美光明之德,也迎着月光轻叹阴柔之美。
   人生大概如斯如许:阴阳调和,才能万事得安。若真有命运一说,借助于一些小道之术,友好地与命运作一点点交涉,作一点点斡旋,也不贪,也不奢,求点平安而已,求点健康而已,甚至,仅仅是为了从一颗种子中读出一点将来未来的信息,知道屬于自己的那株植物是茁壮还是羸弱,好便在岌岌中调整内心秩序,无论消息屈伸,坦然早作打算。这,神明有知也是会开恩放行的吧。
   故而,父女情深,依孝而行。我并不认为,自己对琼的求卜问卦,跟“迷信”有何关联。


   回到十个月前。
   是秋天,某日,老家的弟弟在群中传上一张图,是一个鸡蛋,刚下的,很小,比鹌鹑蛋大些。晚上,又一张图,大大的盘子里摊着一小团鸡蛋,他特意强调,“煎着吃掉了”。我没听懂。
   三个月后,近年底,弟媳又电话告知母亲,家里的鸡又下了一个“仔仔蛋”。她慢慢细细,口吻却是当大事来讲,“我拿去给隔壁三妹看,她连呸三声,叫我赶快丢掉。吓得我要死呃。”
   母亲的脸色不好看起来。那么,三妹为咋个要“呸呸呸?”我奇怪于她俩的对话,追问母亲。她恍惚着含糊作答,“哪个晓得,总是说鸡下小蛋不好吧。”而父亲,则在病床上一如平常,雄气十足地讲,“丢咋个,要是我在家,就油煎了吃下去。”
   是时,父亲正初犯心血管病住院。这是他八十年来头一回住院。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弟弟弟媳和父亲母亲,他们都隐约感到了一种威胁和警示,但他们心存侥幸,谁都不肯说,怕一说就破。母鸡接二连三生出异形小蛋,就像是有一粒不怎么好的种子,被无形之手撒进了我的家门。他们警觉起来,却又不知种子生发的方向,防无可防。就像一群盲人离开熟悉之所,他们在陌生的暗夜里摸索,经验失灵,他们各有顾虑,各怀不安,却并不便于交流,造化深奥,不参才好。言有灵,缄默为上。
   反倒是我,乡村经验少得可怜,听闻这些,觉察他们暗地里的紧张,意识到他们欲说还休的遮掩,好奇一笑就放下了。无知,有时也是一种小福气。
   等到父亲出院,寒冬里,我再次去了一座深山,日日在冰雪山中思考些宇宙星辰沧海桑田庄子老子的无用之题;写些无关人间痛痒凡人疾苦的神仙文章;每日独行山间几十里路,静坐山巅听松涛看云涌,甚至于在雪林里喝红茶读闲书,为的就是体证“天人合一”的殊妙之好。
   《七堂极简物理课》《万物简史》《论自然》《山海经》《道德经》《时间之书》《人类简史》《庄子》《造物中展现的神的智慧》《花朵的秘密生命》《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等等。就是这份纯正的自然社科书单,把我高高架起,在岁月的时空经纬里穿梭,抽离尘埃不问世事,唯问生之意义于天地自然。这段近乎出世的经历,显然愈发归置好了我的内心秩序。我一度为自己的境遇,对命运感恩不已。
   沉溺于师法自然,对话天地,我差点忘了,其实所有的人,对,是全人类,谁也承受不了生命意义的缺失,承受不了人生绝对的随机性。就如我在高山之巅独自于脚下的云海中喜见佛光,想当然认为其向我开示的是吉祥之意。我的家人,我的弟弟弟媳父亲母亲,他们也是试图把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赋予意义,无论这意义是好是坏,是吉是凶。比如烧柴做饭,灶中火有时呼呼作“笑”,他们会立即说,“有什么贵客要来屋里么?”
   要到后来父亲频繁发病,短短半年,就从一只雄赳赳的老虎变成一只病兔子;要等听到医生说,“小脑在萎缩,预后要防老年痴呆、中风等等。你们有没有发现,现在他一些言行和病前已经不一样?”
   要到这一步,我才渐渐惭愧于自己和他们,就像生存于不同的宇宙,我惭愧于对他们的不懂:对一只小小鸡蛋的紧张不安,在他们的生命经验里,并不是空穴来风。乡村生活小宇宙里,一只异形鸡蛋的出现,解读起来往往意味着不吉。关于这一点,我是百度了大量资料后才知道,我家的“小鸡蛋之忧”,并非个例,而在民间多有同畏。
   这讲不通,却没有道理可究。
   我充满好奇的探索欲,在乡间的生存经验面前完全无计可施。
   记得我还是女童,顶多四岁吧,一个漆乌乌的乡村冬夜里,被祖母端在手上把尿,忽然听得后山上传来猫头鹰的凄寒之叫,吓哭了。祖母长叹一声,“又要死人了呀”。果然,次日塘岸那边传来老人下世的消息。
   懵懂入世的小小年纪,一应往事不得存忆,唯有这一桩,凸起于记忆之海不曾风化。无疑地,是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想通:为什么,祖母会把猫头鹰的夜啼与人们的下世相关联?
   事实就是如此,对于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我们来说,无论承认与否,数千年来,这个人间始终还有一种跟生存相关的别样解读。那些持有别样解读知识的人群,在其固有的生存时空和经验里,生活中种种异象,已经对应着约定俗成的联想答案。他们或许认为命运是有可能商榷值得交涉的,也因此,他们在现代科学之外,看起来比我们,似乎多了一点点趋吉避凶的小智慧。
   这点小智慧,有时让他们心愿达成,有时并不能。
   去年春节直到夏天,我被各种不大不小的病患拉锯折磨不得爽净。彼时远在深圳的母亲忍不住了,她壮起胆子(怕我笑话)小声打问:“中医也不好,西医也不好。你会不会是被什么惊到了?”    母亲问到了我的心头忧:阳春里夫君带着春游,误入了一座坟山。当时我就汗毛直立,一身发冷,惊喊着要回家。两天后散步在娇媚的春阳里,一个寒战,开启了长达半年的患病生涯。
   母亲指点说,“那你朝着那个方向烧点纸钱吧。好好跟它们说说,请它们原谅你。”
   我笑了,“哪能这样做,我自己还轮过班上街阻止市民做这事。”
   母亲又支招,“那你让老Z(我夫君)夜里在你床沿,两脚像走路一样动,两手拍打床沿,喊你的名字,说‘跟我回家’。要等你睡着,要连喊三遍,连做三夜。”
   我又笑,“他不会做的。”
   老Z其实做了。他心疼我虚垮得没有人样。那夜我并没睡着,他进来,两手两脚忙了一阵,喊了几声让我跟他回家。可惜怎么着,都听出几分敷衍来。我想笑,没敢,只好继续装睡。第二天再央请,凛凛然拒了我。也是,一个堂堂无神论者,心里生不出那份虔诚来,就不要为难他了,继续熬药。
   父亲去年底出的院,此后身心剧变,各种不适令他烦躁不安,难伺候,难相处。惶惶下,母亲又打算往“小道”上求助了。医学难尽人意,她想试试,找到另一种跟疾病斡旋的可能。就像小时候,村里小孩,凡有赤脚医生久医不好的头疼脑热拉稀疳积,不就是被海庆他姆妈作作法就好了么。
   关于这个,我亲眼见过:病孩子抱在当妈的手上,干干瘦瘦的海庆姆妈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包了一包米,团成包子状,拽在手中,对孩子全身上下作扫描式移动,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动作后,米解散,给带回去,熬粥给孩子喝。过三两天,那孩子就又活蹦乱跳在村子里撒野呢。也有另一法,取白水一炉碗,三根筷子(或是两根?一根?)放入碗中,口占诀语,待筷子直立起来,孩子就好了。
   海庆姆妈下世后,她的“功夫”就失传了。输液、疫苗、抗生素种种,成为乡村幼儿唯一的保护伞。科技进步带来沧海桑田的变化,我的故乡也在变化之中。然而,我却离开村庄越来越远——这说的不是地理上的远,而是心理上的远。偶尔,我还会想起海庆姆妈的“法力”来——她那些口占之词,到底藏着怎样的力量?她的整套流程,是在和看不见的事物凛然谈判,还是在向慈悲的神明乞求帮助?
   斯人往矣,答案深埋在了岁月黄沙里。
   然而,谁能想象,在几乎家家都有几部智能手机的村子里,依然暗暗流转着向神秘力量的打问和祈愿。
   大地那么大,乡村那么广,自己村子没了海庆姆妈,更远些的乡村里,就一定还深藏着某个“海庆姆妈”。患病久治不医,家运近期低落,孩子可否升学,种种,提上米面香油水果,还有,口袋里要带些钱,问问“仙姑”去吧。村子里的女人,管这个叫“看花”,也叫“问头脑”。这种种故事,我时有耳闻,却从来不曾亲历。所以具体操作过程不详。
   “看花”,从字面意义上有些不好解。“问头脑“,三个字直接到位,不就是去卜问所求之事的前因后果吗?当然,破解之法也是要带回来的。至于具体怎么破,怎么解,破解是否有效,少有听闻。毕竟我不在乡村。这好像是一个理由。再通透点的解释是,这些乡村女人们,她们似乎对不好的事情得不得破并不在意,她们更在意的,是事情的因果。比如,我舅舅有一年犯病,舅妈去“问头脑”。答案是他家住的是土改房,房子的女主人去世后多有不甘,故意来捣乱了。“在他胸前给了一掌”。
   大家都很惊奇,外乡仙姑,是怎么就知道事主住的是别人家房子呢?
   母亲来跟我商量,说你爸爸总是这样折腾磨人,让老家的弟媳妇去问问头脑。“她一个人去会害怕吧,让你舅妈陪着去就好。”
   我不置可否。母亲进一步点明,“家里的鸡,在你爸生病前后,不是下过两回小蛋么。我一听就愁到而今,怕不会有好事。当然,我也晓得,科学的说法,这是因为鸡老了卵巢功能退化的原因。”
   母亲是“文革”前的高中生,毕生从教。她不想让我说她愚昧。然而,她的焦虑显然在科学之外。
   德国汉学家朗宓榭在《小道有理》一书中说,“正是通过卜卦,人们才归顺自然法则。卜卦实则是实现宇宙秩序的方式。”这不无道理。我的母亲,素不经事。如果“问头脑”能够令她心里踏实下来,令她接受归顺既有的现实,这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女人,自然有着人道上的意义。
  “头脑”很快“问”来了。母亲的转述是,“说是你爸爸有一天经过一部汽车,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唉,到处是汽车,哪个晓得到底是在哪里撞上的呀?”她轻描淡写的神态,摆明着她似信非信。我听到,应了一声,“哦。”
   在父亲生病这件事情上,命运体现的是并不可以转捩。尘埃落定,“问头脑”的意义,只是提醒母亲归顺现状。
   母亲其实明白,科学是大道,“问头脑”是小道。这二者之间存在着天然鸿沟,然而,这并不妨碍她在其中转圜自如。凡事先交给科学办理,办不成,折向小道求援。中国的民间,大抵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相信科学之外有援手,对变幻不定的风雨人生也许是件好事,这种观念多少填补了对命运偶然性的恐惧不安。科学和小道,理性和非理性,就像命运的阳面和阴面,就像一个人的手背和手心,科学为实,小道为虚,虚实相依,阴阳互补,人在风雨飘摇中相信,这二者皆能度人于苦厄之海。
   依我打量,在中国的广大民间,人生的庄严繁復,多倚赖于百姓既对科学有充分的信赖,又对小道存几分好奇和敬畏。有时候,在佛堂,你能遇见某个妇女拜于观音前,絮絮叨叨。仔细听来,是诉说日子里遇到的麻烦,求告菩萨护佑解决。末了,她会讲出还愿的承诺,比如香火钱多少多少。这是一种商榷。分明就是跟命运斡旋的方式一种。不过,更多的求告是静默无声的——如果能够听见所有祈求者的心声,你会惊异悲悯于,原来佛堂是汇聚人生诸苦的所在。


   同一件事情,隔岸观火和身在此山,因为视野远近不同,疏离度轻重不同,得出的结论往往会有些差异。
   根据德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慕尼黑大学哲学博士朗宓榭的研究,“中华文明是一个允许并相信预测命运的文明”。他的结论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文化像中华传统文化那样,命理文化成为其中历史最悠久、基础最深厚、传播最广泛的一门学问。”中国命理文化的基础是计算,“中国人讲‘天人合一’,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是有规律的,如果宇宙的规律可以推演,那人的命运也可以推演。这个看法有些道理,但是过于简单。”    万物同源,天人合一。中国的传统文化强调,人始终是在“此岸”,在浩瀚的宇宙之内。天地玄黄,岁月山河,人始终在此间而不是彼岸。故而盘古可以开天辟地,女娲可以造人补天,后羿能够张弓射日,嫦娥可以神奇奔月。大禹治水,伏羲绘八卦……改天换地,星移物换,靠的是众多人杰,他们皆在“此间”。
   但在西方就不一样了。基督教信仰中,宇宙之上还有上帝。朗宓榭指出,在西方,“设法探究上帝的天机是一种罪恶”。
   闻此,我一个莞尔。
   朗宓榭有所不知,中国民间同样深信,“天机不可泄露”。区别只在于,西方由教廷来执行惩罚。而中国人更相信惩罚会来自无形的天意。
   1484年底,教皇英诺森八世颁布了屠杀女巫令,此后直到18世纪,三百年间,欧洲被烧死的女巫计达200万众。有关资料是这样记载的,“一个老女人如果脸上满是皱纹,眉毛很长,嘴唇上有软毛,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大衣,身边还养有猫或狗,那么就可以直接宣布她为女巫。”而伟大的哥白尼,因为坚持“日心说”,被教会活活烧死。
   这些葬身火海的西人,其共同之罪,即是“设法探究上帝的天机”。
   小时候,村子格局五塘一线,两岸繁布人家。对岸有黄姓人家,男主人眼盲,以算命为生。我那时小,他算得准不准不知道,只是有个传闻不绝于耳,“他是因为讲多了老天爷的事,眼才瞎了。”
   记得,这种不吉之言,或从大人口出,或由孩子乱讲,小小的我听到一回惊魂一回:为什么?怎么能看不见了哩?
   后来读到《废都》,贾平凹写孟云房研习《邵子神数》致瞎一只眼。惊了一跳,是记起来小时候“黄瞎子”的传说。
  
   孟云房果然是一只眼睛瞎了。但瞎得十分出奇,表面上一切都好好的,他也感到不疼不痒,就是没有了视力。孟云房并不悲观,还笑着说:“昨日早晨起来发现的,去医院看医生了,什么也查不出来……孙思邈在世也医不了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近日研究《邵子神数》有进展了!”
   也就在父亲初病小愈后的昨个冬天,我在深山完成中国作协的一个采风课题。同样与我久居山中的,还有两个研究道教文化的男人:老L,来自深圳某书院;小Z,来自长沙某出版社。老L对小Z荐语诤诤,“他就是一个传统文化天才!”
   冰雪山中,寒夜难熬,三人常常小聚木舍,说《庄子》谈《老子》,玄注沧海桑麻。
   一天,有山民,拿来一张签卦请老L解,他以十分自信的口吻口注了一番。我心一动,觉得有趣、好奇,遂说起心中记挂二事,请以一算。答,我不算这些,小道小术我的态度一边看着就是。老子庄子的思想体系,是天地宇宙大道,这才是我崇仰之往。转而说,Z自研术数多年,小有所成,可请一试。
   于是报上手机号码。寡言的小Z接过,写在了纸上,转过身支倚在桌上发了一会儿痴,一番计算沉吟后,一番慢语,各各给出了答案。
   按其自述,青年小Z从小就对传统文化有莫大兴趣。工作后先是自习周易,由周易而入数字,花了三四年工夫。等功成之际,他把自己关在没有光的屋子中待了七天七夜。老L低头对我小声作言,“这很可怕,相当于走火入魔啦。很多东西,不是那么好去碰触的。”
   我忽然想到,车牌号,手机号,广告电话,在这个无处不见数字的时代,小Z的生活会不会被数字后面的暗信息湮没?如果是,那生活会变得多么混乱无序!
   “你这么钻进数字去,我想可能会对你的日常生活带来困扰。我猜各种数字呈现的繁杂信息你会挡不住。比如看见一个熟人的信息,好的也就罢了,不好的呢,说,还是不说?”
   小Z平时总是愀愀然状,我打问起来很是小心。
   “是的,我现在出门就是低头,不敢抬头,怕看见任何数字。很痛苦。不堪一提。
   “每个人的命运曲线都是有起有伏的。我却用掌握的方法,把自己的命运设法抹去了波动,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我今后的人生就是平淡如水,我什么都知道。我连家中电线起火都能算出来。我的人生不会有惊喜意外了。其实,我对自己命运的任何一次修正都要付出对应的代价。事物的能量就是要讲平衡。”
   在明亮温暖的木舍里,他小声讲着、比画着,就连声音,也是平直得如一条细线。他说别人人生时,手在画正弦曲线。说到自己,画出微微起伏的一条线。我沉默良久,没敢问他是否情愿回到从前。
   山中日久,我越发领恩于天地,越发有匍匐和敬畏。这是他的人生,他陷在他的人生里,他的情愿还是不情愿,似乎不重要。我以为,我有几分懂得他曾经的主动欣喜到被动无奈,懂得他在痛苦中的低头和臣服。
   小Z向命运交涉太多了!
   他家中亲友,多数人的手机号都因他的计算而择换了一个。有个做产业的朋友,久劳而利润不高。小Z建议他换手机号,“能发达起来,然而代价是,有可能你的家人要因之牺牲健康。”
   朋友最终没换机号。生命中有比财富更重要的选择。
   好在,他没有建议我换机号。否则,一个好奇玩笑,将导致我在换与不换之间,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摇摆不安。
  其实,我真正在意的,不是挂记的事情本身能否达成,而是人生深处,一种更大的安宁,更深的稳泰。想来多数人也是一样。
   朗宓榭认为,“在一个相信预测命运的文明中,用从预占中获得的知识,在理论上是可以与命运进一步斡旋,从而获得自由的。”
   注意,他说的只是“理论上”。事实呢?从村里的黄瞎子身上,从小说里的孟云房身上,从都市青年小Z身上,我宁愿认为,因为向往命运所谓的更大“自由”,而去为多数人作出努力,反倒会失去分内本有的自由。
   “不占而已矣”。再读孔子此言,想他提醒世人的,是要随喜生命,随遇而安。


   半年时间,老父亲因病而性情大变,翻病历,看CT图,反复研究用药之理,百般猜测病因,成为他唯一的日课。他像祥林嫂,逢人就诉说各种不适,“头晕,怕走路,胸闷气短,后脑壳麻木敲得噗噗作響,冇胃口,饭菜太难吃……”    有一天,当他照例这样对我撒起娇来,我打住,让他讲点故事,“就讲你老爸的”。
   从前,我的父对我们提起他爸爸,说的都是,“你公公,你们公公”。这两年,他老了,变小了,小到成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动辄“我的老爸,我的老妈”挂在嘴上。一个人老了,一眼看全了世事,也看厌了世事,他潜回到入世之初,最大的乐趣,是在想象中与隔世的父母相安相亲。后来有一天,他唯一的妹妹,我七十多岁的姑姑去医院探望他。小弟弟汇报,“老爸眼泪拼命筛下来,像个小伢崽,讲着他们老爸老妈的发黄旧事。”
   父亲任起性子,“我不讲,说不讲就不讲。等下免得说一个老师在宣传迷信,等我病好了再讲。”就哄他讲来,倚下身,摇晃着他的双肩,“亲爱的老爸,好爸爸,我们想听嘛。”
   于是,一个女儿的撒娇,成功地反制了父亲的撒娇。人生中会有这么一段,很难接受父母变成小孩——不是父母不可以柔弱下来回去做小孩,而是因为,这是一种预兆,意味着命运的大幕之后,藏着一个离别的阴影。缘将散,人奈何,薄薄的悲凉,零散满地,白月光一样无从束紧。
   父亲一生纵横教坛,把控听众的水平很高,他欲擒故纵,绘声绘色,有收有放。我只能压缩概要,下面是我爷爷的故事。
   我老爸,解放初期在横龙小学当校工,煮饭。有一天大早,在捞饭时,弯腰直腰间,觉得有个影子跟随他一上一下。心一惊,手一摸,原来是一粒烧饭的谷糠粘在了眼眉上。这是烧饭水汽大粘住了。
   本来这就算了,冇的事吧。谁知就是这一下,吓惊了。回来我的老爸就生病了,也不晓得到底什么病,怎么都医不好,吃药不服药。谁都不晓得是什么道理。
   有一夜,我的老爸,做了一个梦。早上起来他自言自语,他讲,“哎呀,一蔸咯高个樟树啊,阴风习习。”这话我老妈听到就记住了。
   这天,正好柱禧他婆婆来我家边菜园里挖园菜。这个菜园是在火烧屋的废墟上。这个老人呃,每次来,我的老妈,你们婆婆都会上楼拿出金贵的老茶叶,特意烧茶给她喝。平时我们家是不舍得烧开水的呀。这回喝着茶,扇着扇,我老妈就把我老爸的话学了一遍。柱禧婆婆这个老人,可能是有些经历,一听,就说,恐怕要去找“定魂婆子”下惊呃。
   于是就往北乡方向去找定魂婆子。怎么回事呢?
   原来是柱禧他去世的亲娘,我的婶婶在作祟,提出要给她在屋中神龛里重做个新的神位牌和一个灯门,说原有的都坏了。问:你自己有男人,为什么不找你男人做?答:我男人在外头做生意好可怜,他家却光景好,还有一个将军样咯崽。将军样咯崽,指的是我。于是就遵她意重做了,同时又去敬土地菩萨。问怎么破?定魂婆子交代,说要后人去那个着吓的地方,偷偷捡块小石子放荷包里带回来。于是我就去了,才知道学校厨房的位置原来真的长了一棵大樟树,因为建祠堂砍了。在灶脚下捡个小石子还不容易啊,随便脚一踢就有。我就捡起一个放荷包里,喊了一声,“爸爸,跟我回去哈!”
   回到家,把小石子转到我老爸衣服袋子里。奇了,敬一下菩萨,三五包药之后,我的老爸,病全好了。
   你看这事,我到现在也不晓得怎样解释。
   夜已黑,酷热不肯歇,尘世的灯火点亮在万千街巷,故事戛然而止。
   發黄的故事,多么像岁月深处一块寂静的旧丝绸,被抖开在了而今的繁华光景里。
   我的父,在故事里只有十三岁左右。从我家老宅到故事中的“横龙小学”有二三十里路。为着他老爸的健康,小小少年独自走上了“斡旋”之路。他的出手,似乎赢了,那粒小石子,大概是他平生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我想提醒他,这也有可能是多日药效叠加的成果,终于没说出来。人生有时并不需要太多的理性,正如生活中太理性的人不怎么好玩——有时候,太理性的人生也会显得情意单薄,呆板无趣。允许相信神性的存在,恰恰不是让人更愚昧,而是令人在残缺的世界里更有赞美和敬畏的方向。
   现在,我为着七十年前的那个小少年,也试图借助《周易》,去窥测一下属于他的“个人天机”。
   琼的答案来了。
  “从占的卦象看,由讼卦变为涣卦,变爻在人位,所以虽然有离散之意,但人为可控的力量很大。卦象中吉。要对父亲有信心,也要鼓起他和家人的信心共渡难关。天机难断,仅供参考。”
   啊,这多么像是来自天使的低语!
   我长舒一口气!
   有谁知道,在等待答案的几个小时里,不,是在父亲生病以来的半年多里,在我内心,“双掌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几乎永无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诗)
   记起来,夏初之时,我在探望陪伴我的父半日后,逃也似的去到了一个百里外的栀子花园,在醉人的三千亩花香里藏身,直到星星和月亮催人归。而今已是夏末,立秋即来,寂热的杀伐之气终将在节气轮回中息散。我也日渐平静下来。
   世界一如往常,有阴影,也有期待。有那么一度,我和我的父一样,迷失在他突如而来的衰病中,内心汹涌着梦碎的声音。现在,这些声音转化成天使的阵阵低语,柔情依依地将我抚慰……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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