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盐池县大水坑镇一个叫石山沟的自然村。那是一个三面环山、沟壑纵横、土地贫瘠、信息闭塞、偏僻落后的小村庄。千百年来，人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的农耕生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一年到头很难吃到一顿肉食和油饼之类的食物，还经常受到饥饿的折磨；穿的衣服破旧单薄，一到冬季，经常冻得瑟瑟发抖，总觉得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只有到了过年才能吃好的、穿新的，也才能感受到年俗的喜庆和欢乐。因此，小时候一直盼啊盼，盼着过年。


　　进入腊月，年的脚步近了。腊月初八为腊八节，家家户户用各类豆子跟米和在一起煮一锅粥，里面有用荞面揉搓的形似“雀头”和“麦穗子”，寓意人吃了粥可以减少麻雀对庄稼的糟害，使来年五谷丰登。腊八一过，大人们开始置办年货了，女人们忙着做衣服、剪窗花。母亲心灵手巧，她做的衣服合身得体；她剪的窗花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这时，村里的妇女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来到我家，不是请母亲给裁剪衣服，就是复制母亲剪出的窗花样子。这使平日里比较清静的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人们开始供奉灶神，一边上香一边祷告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送走灶神，家家户户开始“扫尘”（打扫室内卫生），拆洗被褥，男的剃头，成年妇女“剪脸”（用线将脸上的汗毛拔去），谓之“有钱没钱，干干净净过年”。
　　年三十最忙。父亲很早起床将院落打扫干净，忙着贴春联、门神；母亲将剪好的窗花小心翼翼地贴在窗纸上，并开始张罗年饭。我则提上蒸馍、煮熟的肉食和撒有米面的凉浆水，跟随堂二哥、堂三哥到6里之外的坟地上坟。到了坟地先摆好供品，接着点烧纸钱。二哥边烧纸钱边给先人念道，并按辈分请先人们来使钱。烧完纸“泼散”了供品，还要燃放鞭炮，据说这样可以把野鬼炸跑。那时我年纪小，不懂什么是迷信，总认为二位堂哥的做法都是对的。
　　上完坟回到家，家里的面貌焕然一新，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春联、门神、窗花色彩鲜艳，墙上贴的香兜里点燃的香香气袭人。母亲已做好一顿丰盛的年饭，有时整四盘子，有时做八大碗，什么猪肉粉条、大块羊肉、酥肉丸子等，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美味，也是期盼一年的一顿美食。更令人欣喜的是父亲将家中珍藏的一幅牛郎织女八扇图挂了出来，图画精美，人物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村里一些人也常来观赏。大人们指指点点，解说着图中的情节，这让我从小就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并经常沉浸在故事的情节中，产生出一些美好的遐想。父亲十分喜爱这幅图画，每年年三十挂出，正月二十三燎干节一过便收藏起来。可惜这幅具有观赏、收藏价值的图画在“文革”中被“破四旧”了，父亲和我都为此痛惜了很长时间。
　　除夕夜，家家点长明灯，人人熬夜“守岁”。大人剁饺馅、包饺子；孩子们三五成群燃放鞭炮，互相比谁的炮多，谁的炮响。一时鞭炮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寂静的小山村沸腾了。那时没有收音机，看不到电影、电视，能够燃放鞭炮，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任意嬉戏玩耍，这对孩童来说是十分兴奋快乐的事。
　　大年初一，人们四、五点钟就出门放鞭炮，迎喜接福，全村一时鞭炮声四起，笼罩在“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欢庆之中。父母催我早点起来，穿上新衣服、新鞋，洗脸后给家族长辈拜年。那时行跪拜磕头礼，并口中祝长辈们健康，长辈会给压岁钱或核桃、枣之类。拜完年后随父亲到羊圈捉几只高大肥壮的羊给涂彩，并到牲口棚给大牲畜挂红，即将花红布条挂在牛角上，拴在马鬃、驴尾上。这些程序做完便吃早餐。正月初一早晨家家吃饺子，这是千百年来春节具有象征意义的约定俗成。饺子又叫扁食、圆食，寓意团圆、和美。早餐后，大人端着香盘，将牛羊驴马赶向吉利的方向，点香、烧表、燃放鞭炮，谓之“出新”，意为祈盼新的一年六畜兴旺。之后，便是到各家走访，互相拜年。此时就是平日里有矛盾不和的人，见面都互相问一声“过年好”，处处呈现出友爱、温馨、祥和的氛围。
　　正月初五称“破五”。家家将初一以来扫除的积尘、垃圾积攒起来，于初五日拂晓倒到十字路口，谓之“送穷土”。正月初七称“人七”，取“人齐”之意。传说这天人的灵魂在外游弋，晚上吃长面称“拉魂面”，意在拉魂上身。
　　正月十五为元宵节，是春节节庆的又一高潮。人们扭秧歌，看皮影戏，热闹非常。村子里有一皮影戏班，班主王天玉。此人没念过一天书，是“白识字”。他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他会油漆，会画画……村里人说他是见啥会啥的能人。他肚里盛着几十本古戏，皮影戏的演技高，曾参加过盐池县、自治区皮影戏会演，还得了奖。一到冬闲，他便带着戏班走村串户进行演出。每年元宵节，他要在村里义演3天。此时，村里人纷纷赶来看皮影戏，村子一下像“立会”一样热闹起来。记得当时上演的有《长坂坡》《百寿图》《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孙悟空大闹天宫》等十多部戏。那时没有电灯、汽灯，演戏时用两个大碗盛上清油，里面放几根指头粗的灯捻，点燃后黑烟滚滚。在一个挤满人的不太宽敞的屋内，一场戏演下来，每个人的鼻子都熏得黑黑的。即便如此，对文化生活十分贫乏的山村人们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
　　正月二十三是燎干节。这天，各家各户准备好柴火堆在院外的场地上，晚上将柴点燃，并将食盐撒在火里，男女老少在火上来回跳跃，谓之“燎干”，意在燎掉污秽之气，以求新的一年无灾无病，大吉大利。燎完之后，用铁锹将火灰扬向天空，叫“扬花”，一边扬一边喊着各种庄稼花的名字，以兆丰收。扬毕，小孩将落在地上的火星踩灭，叫“踏老鼠”，意为来年可以减少鼠害。
　　正月二十三一过，年节算是过完了，庄稼人开始谋划和准备新的一年的各项农事了。对我们孩童来说，吃好的、穿新的好日子暂时结束了，于是又开始了对下一个年的盼望。
　　长大以后参加了工作，我的家从村子迁到了县城、省城，虽然也过年，但总觉得年的味道越来越淡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再没了对年的盼望，并且觉得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一年。和家乡的一些人谈起过年，他们都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过年的许多活动没了，过年的情趣少多了。可对我来说，儿时的年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美好的、令人回味无穷的记忆。
　　多年来，我每次到外地出差，有机会就要了解一下当地的年俗活动，结果发现各地的年俗活动和家乡的基本相同。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居然能完整地传承沿袭中国古老的过年的种种习俗，这让我深切地感到，年俗作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其底蕴之深厚、影响力之大、传播面之广，确实令人感佩。虽然年俗的一些活动带有迷信色彩，但它却真实地表现了人们的纯朴思想，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已成为中华民族的心理认同和情感纽带。但愿它能代代相传，与时俱进。■
　　（作者系宁夏社科院原党组书记）
　　责任编辑：杨建虎